约图风格:画一个有仙气的少女,牵着一匹马正走过来,马不要贴图,自己画一个。
一世姻缘灭,七弦奏离别。
琉璃火招魂阴地界,胭脂骨开出花中蝶。
有时候会想,逆天而行可不可。苍生堕落又如何,只为自己任性这一回。
[一]冥羽衣
天阴得骇人,赤黄色彤云岩石般层层压下来,天地混沌一片,神鬼难分。
霓裳馆生意也冷清下来,闲来无事朝暮会在院子里那颗胭脂树下煮一壶青梅茶。天色黯淡时,胭脂树叶就会变幻颜色,朝暮一袭白衣坐在那里周身浮光闪耀,宛如鸿蒙初开,不失为天地间一禹盛景。
茶刚煮好,馆外的铃声就响起来。来人是个年轻的小厮,开门见山道:“我家主人想请朝暮姑娘缝制一件天青色的冥羽衣。”小厮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金叶子放在朝暮面前,客气道,“这里少许定金还请笑纳,如若三日后朝暮姑娘将衣裳送来,我家主人必有重礼。”
小厮临走望着我诡异一笑,漆黑瞳仁里有灰色尘屑旋转飞舞。
我皱着眉头掂量一下定金,“出手好大方。朝暮,要不你干脆去极阴之地开个分店好了,照这个价钱就算你一天只接一单生意都足够提前三十年退休的。不过,它们是怎么来这的?”
朝暮当然也看出来了,那小厮根本不是寻常凡人,它甚至连‘人都不是。行走六荒多年来,也曾见过许多光怪离奇,却从未真正遇见过极阴之地的浮屠胆敢私自来人间瞎逛。天地之间自有定律,正如鹰击长空,鹿奔在林,鱼跃于水,各族各类界限分明,一旦越界必有天谴。
“难道霓裳馆声名远播到连浮屠们都趋之若鹜?”
朝暮蓦然看我一眼,“你不知道冥羽衣?”
不知道这个算是孤陋寡闻么,“我又不是裁缝!”
朝暮深深叹口气,耐心道:“冥羽衣是寿衣的一种,只不过它比寻常的寿衣要轻、薄、名贵。需轻如魂魄,灿若云霞,遇水不湿,遇火不灭。轻易不可得……”
我愣住,戚戚地望向她,“寿衣?难道它是想借衣还魂?”
那小厮笑容在我脑海乍现,我忽然读懂他笑里深藏的邪恶诡异。极阴之地的浮屠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只能依靠念力生存,稍一走神就会被别的浮屠所噬,因此只要一有机会它们就会想方设法找个凡人来替代自己。当然,浮屠是无法直接对寻常凡人下手的,它们需要一个灵引。
很显然,这个浮屠所用的灵引就是在冥羽衣。
我饶有兴趣地望向朝暮,“它该不会是在打你的主意吧?”
朝暮悠悠然给自己添了些热茶,抿一小口,漫不经心道,“谁知道呢。”
[二]三日后
我与朝暮如约送货上门,两扇沉重的黄梨木门不推自开,浓烈的破败腐朽之气扑面而来。
往里走越过一只祥鹤云锦屏风,就能看见内阁里珠帘后有个男子在弹琴。说是弹琴,其实听不到任何琴声,他仿佛只是在重复那个动作。埋着头,认真而专注。
“你们来了。”
说着抬起头,露出一张与这把嗓音极不相称的老态龙钟的脸。老得让人怀疑他已经入土很久很久,然而他举止灵活地给我和朝暮各端来一把椅子,“请坐吧。”
我与朝暮刚坐定,他又转身去倒茶。
“不必麻烦,衣裳您验过要是没问题我们就告辞了。”朝暮起身来微笑道,顺手从一枚比掌心还小的绒布盒子里抽出一角,轻轻一抖,整件冥羽衣就跃然在目。
老者并不着急看衣服,置若罔闻一般稳稳地呈上两盏幽香四溢的花茶,甚是得意道,“这是我夫人亲手种的茶,别处喝不着。”
我稍作迟疑,端起茶杯抢在朝暮前面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差点呛过气去。朝暮把她的丝帕递给我,皱眉道,“你慢着点。”
我好不容易缓过气,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老者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与朝暮,“可能是我们活得太久了,府里的下人们接连死去,我也不想再雇人……所以等会要麻烦姑娘你替我夫人把这件衣裳换上。”说着又奉上一袋金叶子。
就在这时,一阵清铃声传来,老者晏婉笑道,“我夫人醒了,朝暮姑娘这边请。”
我与朝暮交换眼神,她轻轻摇了摇头,不顾我警惕目光抱着冥羽衣走进内阁。
趁朝暮离开这会功夫,老者又给我添了一些茶,“看得出,你很喜欢她吧。”
我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老者轻轻地扯起嘴角,目光逐渐分散开来,仿佛带着无限惋惜与神往。我试探道,“您当年一定很爱尊夫人吧。”
他收回目光看我一眼,浅笑开来:“是啊,即使是像朝暮姑娘这样姿容绝代飘逸如仙的女子,在我看来也是及不上她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屋内淡淡的迷迭香幽幽散开来,仿佛来自某个沉睡不醒的梦境。
“夫人当心,”朝暮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我抬头只见她一手拨开珠帘,另一手搀扶着一具穿着冥羽衣的骷髅咯吱咯吱地走了出来。
我震惊之余看向朝暮,她毫无顾忌地搀着骷髅的“手”,尽量轻柔缓慢地把她扶到铺着厚厚毛毯的贵妃榻上坐下。
从那副骷髅出现,老者的目光就痴痴地定在她身上,好像有生之年第一次看到心仪的姑娘,满脸都是藏不住的欢愉与柔情。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纤瘦得宛如弱柳不胜春风,”老者缓缓走向她,单腿屈膝伏在她身前,微笑道,“不过,还是比现在要丰腴许多。”
朝暮退至我身旁坐下,调整了一下最舒服的姿势,做好准备要听一个冗长的故事。
[三]七玄琴
但凡有点江湖见闻的人都知道六荒之中有神明灭绝时留下的九件宝物,分别是用来镇海的昆仑螺、锁妖塔下的安魂香、藏于沐夜宫天水玉阶的噬蛊舌、夺风谷残存的女魅蛊、神兽雪枭、长在雪山之巅的妖瞳、传闻中琅嬛女帝曾用来画眉的星子黛,以及七玄琴与胭脂马。
其余的也就罢了,要不根本就无迹可寻要不就是已经有了主人,剩下最后两件仍在漂泊。并成为六荒之中人人争相抢夺的至宝。
有一天,摘星楼放出消息宣称七弦琴和胭脂马都将在三楼的雨花厅展出,并公开叫卖。
“当时,整座摘星楼被围得密不透风,光入场费都要好几百两银子,也终于把十分之一的人堵在了门外。”老者回忆道,目光澄澈明亮一如当年。
当年,他就是含着这样一抹志在必得的目光毫不费力地一举将两件宝物双双纳入怀中。就算是到了今天被谈论起来,也无不流露出艳羡目光。
他们一定会说,那个挺拔俊美的少年一手琴艺冠绝天下,占尽风流。他只算露了一件事,那就是胭脂马无论如何都不肯跟他走。面对满堂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人物,他一筹莫展,只得尴尬地一遍遍弹奏七弦琴,就在他弹得手指头都快要不听使唤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口哨传来,胭脂马顿时跃起前蹄嘶鸣着与之呼应,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挣脱了缰绳,冲破窗户,自三楼一跃而下,下面正好经过的路人被吓得魂飞魄散。
等到他抱着琴惊慌地探身往下一看,就看见了她。
金灿灿的日光下,她一身胭脂色长裙,包着头巾,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好像就要被晒化了一样。她面无表情地跃上胭脂马,一鞭子抽下去,很快就消失在他视线里。
一个月后,他终于追到了胭脂寨。那个传闻中男子天生能够使百兽臣服,女子生来就懂得如何雕刻宝石与制作金器的桃花源境。
他再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喂胭脂马吃草,像是生怕它吃不饱似的奋力地将那些鲜嫩叶子往马嘴里塞。
“姑娘,我们又见面了。”他礼貌地行了个礼,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惊着她,她仿佛掩饰什么似的用力地拍了一下马背,胭脂马便逃似地消失掉了。只剩下她警觉地看着他。“那是我的马,是被你们这群蛮子抓了去卖,即使你买了它,它也是不可能听命于你的!”
他轻轻一笑,“这个我知道。我千里迢迢来找你,自然对胭脂马志在必得,但是如你所说,若它不能为我沐夜宫所用,也不过是废物。因此,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回去。”
沐夜宫这三个字显然比任何理由都有说服力得多,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扬眉道,“你是沐夜宫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他得意地微笑,“郁如宴。”
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第一次对他表露善意,“你真的要带我去沐夜宫吗?”
“当然。”郁如宴微笑着点点头,那时他是真的想讲她带回到沐夜宫去的,只不过是他们都低估了那漫长的距离,以及在那往沐夜宫去的方向弥漫着怎样迷雾重重。
[四]胭脂马
出发前一夜,郁如宴想要登门拜会她的父母。毕竟是代表沐夜宫来请驯马师,总不能一句交代都没有就这样把人家的掌上明珠领走。可她不准他踏入寨子半步,“我父母早死了,我只有个软弱无能的哥哥和每天逼着我打造朱钗美饰的嫂嫂。”
她伸出手给他看,一截皓白雪凝手臂上赫然有几道鞭子抽过的痕迹。手指上长满老茧,有着与她的面容极不相称的粗糙。冷寂月光下,那些象征磨难与痛楚的伤口显得愈发凄厉与疼痛。他轻叹一声,轻轻地把双伤痕累累的玉手放进自己怀里。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一旦有个人有本事让你的心疼起来的时候,你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办法放下她了。”我能感觉到郁如宴说这句话时抬起层层褶皱的眼皮看了看我,但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朝暮的身上。她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听到这句话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郁如宴握了握那副骷髅的手,无限自责道,“假如我知道她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当时,我一定不会带她走。”
那晚之后,他们就像一对私奔的男女一样踏上归途。
从胭脂寨徒步走到沐夜宫至少需要半年,而骑马则能省去一半的时间。半个月之后他们进入无垠大漠。正值龙卷风出没的季节,即使是有神兽胭脂马代步也实在不宜在这种天气下冒险。于是决定在荒漠中唯一用钢铁打造的客栈住下。
会在大漠中行走的除了商队,就剩下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总之,从他们一住进来老板就打过招呼,本地处于三界边境,只管吃住,其他纷争冲突打斗概不理会。唯一一条店规就是不许赊账,打坏东西照价赔偿。
她看起来是第一次出远门,对一切东西都好奇得很,唯独吃不惯这里的饭菜。她们族类大多饮食清淡不沾荤腥,而在大漠中行走却需要大量体力,因此这里的饭菜普遍做得格外油厚肉滑。她第二次放下筷子之后,他塞了一包金叶子给掌柜包下楼上的小厨房,亲手给她做清淡可口的清粥小菜。
沙漠里自然没有火树银花的繁华,极目远眺望见的也只是一望无际的漫漫沙尘。他替她披上斗篷,把她带到桌旁坐下。满桌精致可口菜色,他掌一盏灯火,静静地照亮这一隅天地。
夜凉如水,她却只觉周遭温暖如春,于是猜到那是沐夜宫独有的琉璃灯火。不仅能照明取暖,还能招魂。那一晚她缠着他讲了很多关于沐夜宫的事情,一张素白面孔流露出小女孩般渴望与希冀,那眼神如舒展开来鲜嫩花瓣等待着雨露与阳光的滋养润泽,令他有短暂的恍惚,好像在那时他就预知她的一生都会要与他绑在一起了。
在江湖上行走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没人关心他们是谁,但那段时间几乎客栈里的每个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新婚小夫妻,夫君日日亲自下厨为小妻子做可口的饭菜,两人吃过饭他便会那些青草去喂马。
说起来,那匹胭脂马好像对他一直都不太友好。第一次他喂它吃的草上沾了蜗牛,它顿时就跳起来用前蹄踢伤了他,为此它挨了女主人一鞭子。后来就乖了一些,比如“不小心”咬到他的手。
在人们以为龙旋风已经离开这座大漠之后,他带她去了离客栈不远的月牙泉。仿佛一颗巨大的翡翠镶嵌其中,盈盈晃动着冷寂光泽。她情不自禁地光着脚跳起了舞,他从马背上取下七弦琴席地而坐,弹的曲子依然是他在摘星楼奏的那首江南小调。
那幅场景究竟美到怎样的程度呢,是连像胭脂马这样灵敏警觉的生物都沉醉得连龙卷风呼啸着要过来了都没发觉。但它天生就有保护主人的责任与忠贞,当他们察觉到危险逼近时,胭脂马已经跳进漩涡中心,奋力拉扯着龙旋风使其与他们的方向背道而驰。
龙旋风所到之处必将毁天灭地,一旦被卷入其中绝无生还之力。
他情急之下急中生智将她推进泉中,自己则跳进漩涡奋力抓紧了缰绳。他手上也是有些功夫的,再加上胭脂马的配合,最终他们一同从半空中掉进月牙泉里,惊愕与恐惧被凉飕飕的泉水一并洗去,他用力地拥住她,手指埋在她披散的头发之间,轻声地说,既然我没有死,你嫁给我吧。
那个晚上他们回到客栈双双依偎在床榻上,胭脂马也被允许进来取暖,琉璃灯火照在它的毛发上,原本胭脂色的毛皮淋湿了之后便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他温柔地亲吻着她的手指与嘴唇,他眼中流光溢彩比琉璃火光更盛,他想这大概就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个夜晚。尽管这样的夜晚是由谎言编织的深梦空花。
[五]空悲切
离开大漠又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她几乎每天都在问同一个问题,离沐夜宫还有多久?
他耐心地安抚她,不远了,也就还有三四个月的路程。也许是驮着两个人的缘故,胭脂马走得越来越慢,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许久才到他们初遇的长歌城。也许是因为奔波辛苦,她病倒在马背上。
为了让她好好养病,他在城禹买下一栋宅子。雇了几名下人打理,他则一心一意照顾她的起居。他是这么打算的,等她的病好了他们就成亲,生一堆儿女。是,从他爱上她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回沐夜宫了。因为在她心里,他是沐夜宫举足轻重的人物,甚至被她误认为了宫主也不一定。当时沐夜宫的宫主也姓郁,而他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个姓氏是因为他真正的身份是沐夜宫宫主座下的侍音司,专门掌管沐夜宫中一切宴会音律事宜以及乐器。
她虽然在病中,但也没有失去神智。她开始拒绝喝药,一遍遍地哀求他,带她回沐夜宫吧,她甚至挣扎着立刻就要启程。然而,在某个清晨她却忽然呕出一口鲜血来。
他谎了,请遍长歌里每个大夫,几乎花光了他身上所有盘缠。但每个大夫都是摇摇头给他一个绝望的答案。
他担心她随时都会离开,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亲手问她喝药,一遍遍地哄她,只要你好起来我就带你回沐夜宫,乖。
这句话似乎起了一点作用,她努力地喝下那些苦不堪言的药汤,没多久又受不住悉数吐出来。重新再熬一份端上来她依然努力地吞下。直到他终于崩溃,扬手摔了药碗。
一地沾着汤药的碎片在烛光下狼藉不堪,他痛得心脉都绞在一起,那大概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日渐消瘦,生命摇摇欲坠,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种苦楚比直接杀掉他还要难捱千百倍。
有一度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报应,他私自背叛了沐夜宫,带走宝物七弦琴与胭脂马,让她以为自己是沐夜宫风光人物,事实上他只不过披着璀璨外衣的虚荣鬼。
终于有一日,她已经虚弱得吞咽的力气都失去。
他不肯相信这事实,试图用嘴把汤药喂给她。然而一病半年她已经是虚透了的人,真真是回天乏术。他屏退下人就这样呆呆地坐她身边,看着她的面色逐渐发青,像一块碧沉沉的玉,逐渐失去所有光泽。
他摸到她冰凉的手腕,嘴角浮起一抹凄绝冷笑,滚烫泪珠从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掉出来,却无法再温暖她分毫了。他颤抖着起身取来七弦琴,絮絮地弹着,琴声悠扬教人沉醉,他闭上眼仿佛看见了她在月牙泉赤着足跳舞的样子,她就像一片云,一只蝶,纯白无暇,秀美出尘。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趴在七弦琴上睡了多久,只知道是那把熟悉温柔的声音把他遥远的梦里唤醒。那声音唤他,相公,相公。他睁开眼,看见她携了一方毛毯盖在他身上,听见她说,相公,当心着凉。
他不相信地揉揉眼睛,手指迟疑地滑过她的面庞,又用力咬自己一口,才终于相信眼前这一切。巨大的欢愉就像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握住了他冰冷的心脏,他奋力地把她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不知疲倦。
[六]尽余欢
“那以后我才知道七弦琴为何能够与另外八件宝物一并列为天下至尊。”郁如宴脸上有无限欣慰神色,整个过程里他都轻轻地握着那具骷髅的手。迷迭香燃得越发旺盛,这种香是有形状的,时而宛如丝绸,时而宛如小小飞蛾。随着香气变幻,那一线线一缕缕偶尔穿过那具纹丝不动的骷髅空落落眼眶里。好像刚才她能够自己从房间里走出来只是我的幻觉一样——她根本只是一具骷髅罢了。
很久都不做声的朝暮忽然抬眼看了那骷髅一眼,轻轻颔首道,“七弦琴确实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不过,”她顿了顿,“最后尊夫人为何还是变成了这样?”
郁如宴深深叹口气,“大概这也与七弦琴有关吧。”
她的身子好起来之后,他却以较之常人十倍的速度苍老。他们第一次相携出门,店小二把他们错认成父女。他震惊之余并没有否认,他确实一天比一天苍老不堪,即便他身体如常,容貌却开到荼蘼的花朵一天天颓败下去了。而她也再也没有提起过要回沐夜宫的事,她就像当时他照顾她的那样寸步不离。直到有一日,城里有名的媒婆上门替一个在酒楼看见了她美貌之后就再也不能忘怀的公子哥提亲。
他脸上挂着礼貌而疏离的笑,对面媒婆舌灿如花他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只是一杯一杯地喝茶,一次次地替媒婆上茶,直到她从房里冲出来一杯茶泼在媒婆脸上。
自此,关于他们“父女”不伦的谣言不胫而走,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尽管某些不怀好意的灾难正步步向它们逼近:他苍老的速度越来越快,而她也惊恐地发现全身的皮肤一层层无声剥落,越来越薄,直到只剩下骨头。
有下人因此被活生生吓死,他们便遣散了所有人,这偌大的宅子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空落落,安安静静,宛如另外一个再也无人打扰的凡尘。
我听着只觉得无限怆然,朝暮的神思像是游离在这整件事之外的,“那那匹胭脂马呢?”
郁如宴像是没反应过来,还来不及开口,那具骷髅反而先发出了声音,“我让她回去胭脂寨了。”
朝暮哦一声,微笑道,“茶凉了。”
[七]相思灰
“让我去吧。”穿着冥羽衣的骷髅按住郁如宴的手,轻轻地笑了一下——虽然从她那张‘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但很奇怪,我还能感觉到她确实扬了扬嘴唇,那笑意就像春光,明媚得就算看不见也能感受得到。
她缓缓站起身,走起路来发出骨头碰撞摩擦的声响,说不出的诡异滑稽。郁如宴忍不住嘱咐一声,“九儿,慢点。”
她侧了侧身,停了一下,好像是看了看他,这次我没有感觉到她有笑容,反而只从那双空洞的眼眶里看见一望无际的怆然。
她端着三杯茶走出来,他急忙迎上去接过。一杯给我,一杯给朝暮,剩下那一杯九儿亲手捧到他面前,温和道,“这几天你总是咳嗽。我替你加了一点白梨,你尝尝。”
他笑着接过来,喝了一口立刻就晕了过去。
我愕然看着九儿,显然她是在茶里吓了药,连忙阻止朝暮。然而朝暮却毫不意外地品了品茶,微笑道,“如果她要在你我茶里下毒就根本不用替你解毒了。”
我什么时候中了毒自己却不知道,九儿放下茶盏,好像并不把替我解毒的事情放在心上。她只是默默地坐下,头转向我道:“在来这里之前你们大概也清楚,这宅子里住着的绝不可能是普通人。”
“你们也一定猜到了,他也确实有那样的打算——就是设法让你们其中一个人代替我去做极阴之地的浮屠,而让我继续好好地活下去。”她摇了摇头,“可他根本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朝暮目光忽然变得犀利,“可你这样设计他,欺骗他,又能怎样呢?”她停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忍心,但最终还是残忍揭开真相,“他爱的始终都不是你啊。”
烛火促地跳了一下,朝暮继续,“七弦琴确实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能耐,但似乎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在人奄奄一息时弹奏,并且旁边要有另一具无尘无垢的灵魂。”
如果说郁如宴弹奏七弦琴只是误打误撞的话,那么当时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还在场的胭脂马应该就不是一个意外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就难怪了,胭脂马乃是神物,神灵与人灵是完全不一样的,而且每个神物都有与生俱来的天责就是守护一方信徒。如若一定要逆天而行,除了自身会遭受到天谴之外,还会连累自己的信徒。
九儿似乎轻易就洞悉我所思所想,她走向我,冷言道:“你可否能够告诉我宿命为什么就这么冒犯不得?我偏要逆天而行,偏要为我自己任性这一回!”
她激动得浑身颤抖,指着我和朝暮几乎不能自控:“你们只知道七弦琴为何被列入至宝这一,又可知胭脂马为何能与其余八件平起平坐么?”
[八]负卿欢
胭脂马并非仅凭满身胭脂色毛发与夜行千里忠贞不渝,它真正不为人知的妙处是,所有经它咀嚼过的树叶都会变成金子。
“我们胭脂马一年最多只能咀嚼一次金叶子,如此才能保持元神不损,与日月长岁。可你知道她是怎么对我的吗?每一天,她都不曾放过我。直到我咀嚼到口吐鲜血,直到我的身体被摧残不堪。”她呜咽一声,似有无穷怨毒与伤感。“胭脂寨的信徒们与生俱来的能力早就被她们的贪婪、残忍与冷血吞噬殆尽了。你们一定不会知道,其实‘九儿的确是我的名字,主人从未告诉过她的姓名,因为她害怕他知道在胭脂寨里她早就已经有了夫君,而为了离开那个贫瘠的地方去繁华鼎盛的沐夜宫里当少奶奶,她放弃了她的夫君,也欺骗了另一个最爱她的人。”
我不知道这世间究竟有多少淋漓尽致的爱恨情仇与多少无法圆满的旧事前尘,然而,这一刻,面前这具浑身散发着悲戚凄绝意味的纯白骷髅只让人觉得无限心酸无限虚无。
是谁曾把誓言说成了一朵莲花,却忽略了一开始滋养它的就是浑浊不堪的腥臭污泥。
“被摧残许多年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看得出她想要伸手抚摸自己,然而始终不敢触碰。“既然她们早已不再看重我,我又为什么要继续守护着他们。为什么每一匹胭脂马都身负着胭脂一族的兴衰荣辱。我累了,真的累了。而只有如宴在乎我的生死,只有他会不顾一切地把我从生死一线救回来。只有他让我觉得自己还有尊严,还有血肉。”
“所以,你宁可荒废自己千百年来的神灵来欺骗他,陪伴他?你可知道你这么做,即使是彻底死去,你也永远摆脱不了现在的痛苦?”朝暮眼睛里有愤怒、不齿、无奈也有心痛怜惜。也许是同为神物的缘故吧,她作为女魅蛊自然也深深明白这与生俱来身不由己的悲哀。
她大概是又笑了一下,细若编贝的牙齿上扬出一个弧度,“借着主人的容貌与身体跟他在一起之后,我无限眷恋生的快乐,也不再畏惧任何,包括死亡。”
“有时我静静地看着他熟睡的脸,时常感觉到孤独。有候看见镜子里的人因长久哭泣而面容浮肿,眼圈深陷,形同鬼魅就会感到羞耻。然而,想到这张面孔是被他所爱着的,我又觉得很幸福。”
她蹲下身奋力地抱着那个已经进入熟睡的老者,她的头颅紧紧贴着他的胸怀,好像无限依赖。
我知道已不能够再说什么了,朝暮亦叹了口气:“那么,你费尽心机把我们弄来,是想要让我或者破晓帮你恢复本来容貌吗?”
事实上就算她不开口,我想我也是愿意用抚痕术帮她的。至少能够让她不再像个怪物一样活着。谁知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本来的面目只是一匹神兽胭脂马。而当我褪去了主人的皮囊只剩这一副胭脂骨,当他抱着我的时候,当他说他只要我的时候,我才会觉得,他爱的终于是我了。”她声线凄楚婉转,“我找你们来,是想请你们把他带回沐夜宫。我听说但凡是沐夜宫宫人都享有一种特权,那就是无论他们在外面经历了任何事,只要他们回到最初入沐夜宫时所沐浴的汤池里浸泡七年,就能洗掉他们在外面的记忆,回到最初。”
朝暮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的确。不过,这样的话他就真的再也不会记得你了。”
她释然摇摇头,“我记得他就好了。”
她起身取了七弦琴递给朝暮,“这把琴也该物归原主。麻烦你们了。”
告别时她抬起双手,向朝暮道,“这件衣裳我很喜欢,多谢。”朝暮点点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九]入君怀
她当然不会忘记他,她怎么能忘记这四方天地,万顷星河中,曾有那么一个人那样用生命救过她,留过她,珍视过她。即使,他从不爱过她。
我与朝暮离开不久,身后就燃起熊熊大火。黑色烟雾遮天蔽日,仿佛要吞噬整个光明的人间。然而,我知道烈火总会熄灭,浓雾总会消散。
人生就是这样,当时提起痛不欲生,后来说起,不过也就是一场回忆而已。但若非亲自走上这一遭,又怎么知尘世烟火,灼灼其华,不忍放手,无悔痴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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