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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是春闺梦里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魔幻A 热度: 15632
天真无邪

  约图风格:画一个女皇帝,旁边坐着一个坐轮椅的男子,两人视线相对,含情脉脉。

  那年夏天蔺子登基为女帝,在群臣山呼万岁中她孤身坐在高处,惶惶望出去,猎猎的穿堂风刮过,他像只雕一样站在队伍最末。眼睛是一记鞭子。

  那时候蔺子知道,这辈子她都逃不掉那双眼睛的捕捉。

  一:

  蔺子只在六岁的时候见过顾东汉一面。那时她的父亲遭人排挤,失意之下离开上京,领着一逍遥闲王的名头蛰居封地,郁郁度日。是顾东汉父亲偶然一席话点醒他浑浑噩噩的企图,“天下之势,到头来一定要见个胜负,何以见得下次输的仍旧是王爷?”

  多么奇怪,所有乱世的臣子都对枭雄这个角色有天然的兴趣,包括顾东汉他爹。就是怀着这样的憧憬,蔺子的父亲一脚踏上谋权篡位的路。在顾父辅佐下,从关外起事,一路趁兴杀到上京,逼得当今在位的皇帝自缢,阴差阳错将蔺子的父亲推向他本以为无缘的帝王之位。

  而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那个怂恿他篡位,在夺嗣之争中表现异常优秀的顾父。给出的理由是,“庶子无状,他今日可这样对我,必有一日可这样待他。”

  当顾父斩首的消息传到父亲所居凝华殿时,蔺子亲眼见着父亲翻身跪倒,面朝午门方向忽然嚎啕大哭。那年蔺子十岁,她知道,父亲之所以哭并不是因为他后悔,而是他突然发现,在这个无所事事的午后,他原本是可以拉着女儿去顾家蹭一壶好茶,闲话家常。

  就这一生而言,他们的错误对各自的人生来说都无法弥补,而且极其主观。蔺子也知道,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顾东汉。

  而他出现了,像只雕像只豹像只窥伺的野兽。他的双眼是一团火,燃烧数年。火光迸溅,携裹一柄亮可逼人的宝剑,划裂空气向她急速逼近,这次她没有躲。

  她喃喃说:“好多年了,让我看看你。”

  眼中火焰猝然一暗,取而代之是胸口从容潜入的一抹幽凉,血液溅上匕首,随后浮起的痛苦像渔网一样将她温柔地裹住。这穷途的贵族,末路的英雄,在时隔八年后,他来报父亲当年一剑之仇。

  登基大典因他刺杀被迫终结,顾东汉也在这一击之后力竭而衰,束手就擒被关入刑部死牢,待蔺子清醒后亲自判决。

  她在三天后某个幽冷的黄昏清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被锁在地宫的东汉。他端坐在最深最暗的角落,以至于她唯一能辨认他方位的,是此刻他轻微到几不可闻的呼吸。

  “你没有死。”循着游来的芬芳,顾东汉寻到来人所在的方向。

  她在黑暗里,夹杂着力衰时的微嗽:“是的,东汉,所以我亲自来放你走。”

  “不,”他素来平稳的音质忽然变得异常急促,似辩解又似强求,“我怎么能走?怎么能够这么轻易的……”

  “那么,”蔺子微微笑了,“留下来,你有足够的时间将我杀死。”

  费劲多少力气才能成全少年时某一瞬的意愿,蔺子直视他波可照人的双目,忽然觉得轻松异常,是的,这从头至尾都是她一人的挣扎而已,跟他毫无关系。

  于是在这清明冷寂的深夜里,她听见自己幽凉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句子:“那么留下来陪我吧东汉,我等着你将我杀死的那一天来临。”

  二:

  他恨她。对一个失手就擒的刺客来讲,被敌人豢养,不谛于奇耻大辱。他时刻谋逆着她的意思。赏赐的华服被他用匕首割裂,再亲自送回她面前,只为一睹她脸上崩裂却又强忍的哀绝;他拒绝学习一切宫廷的礼仪,努力以污言秽语摧毁她所接受的道德和教育,而她从来不去在意。

  就是抱着类似报复的心态,他也从未放弃刺杀她的初衷。蔺子中过三次毒,一次接近垂危。因为这毒是他亲手下在他端来的茶水里,眼神一错她已觉察企图。她没有拒绝。

  她微笑饮尽他奉上的毒,在他愕然注视下,以一种决意赴死的语气忽然开口:“记得么?那年顾家后院大树下,我从树上掉下来,你一伸手,就接住了我。”

  她开始咳嗽,起先只是轻咳,后来就是大团大团血液。他表情瞬息转变,自怜悯悲哀忽至决绝愤怒,他怒而站起,冷笑着深看她一眼,拂袖离开。蔺子没有死,想要杀她的人是她挣扎清醒的原因,倘若顾父在天有灵,大约也会因此叹一声气。

  但有些超越生死的改变,她却无能为力——在她昏迷期间顾东汉遇见她的妹妹阿苏。

  有时候爱情总生长在让人觉得尴尬的地点,比如她的病榻前。两人频繁幽会,公然出双入对,起初蔺子当他是报复,但是久了却发现,这一次感情里他投入全部热情,甚至超乎他们年幼时在顾家相处的,那些让蔺子动用前半生想念的记忆。

  直至某天深夜内臣仓皇回禀才彻底佐证了她隐约的忐忑。她起身直奔阿苏寝殿,拂开阻拦的宫人,她看到了今晚至为耻辱的画面——丝质的罗幕背后,她的妹妹罗衣半褪,轻浮地依在一个衣不蔽体的男人怀中。随她走近,那背对她的男子的容颜逐渐清晰,是顾东汉。

  空落落的心事忽有惊雷炸裂。她后退数步,一下呆坐在凳上。

  “为什么?”她悲哀地喃喃,“那年顾家后院大树下,我跌下来……”

  顾东汉忽的恼怒,不悦打断她回忆往事的意图:“我忘了,我全忘了。”

  蔺子恍惚走至门边却忽然站直,回首,适才茫然失措的表情通通褪去:“你说的对。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事情,我不要你记得,我只要你在这里。”

  顾东汉愣了愣,在她转身远离的背后,才有苦涩自嘴角浮起。

  阿苏被蔺子迅速下嫁给一位常年驻守边疆的将领,在得知自己命运后,阿苏大哭着闯到她寝殿,泣求成全她和顾东汉的爱情。而蔺子自始至终不曾看她一眼,任由她气力衰竭晕倒在自己面前。

  顾东汉进来抱起阿苏,冷冷扫一眼高位上气定神闲的蔺子,嘴际是一丝分明的鄙夷:“你的阴毒和你父亲如出一辙,而你的自私却远比他更甚,我会看着,看着有朝一日你众叛亲离,遭受你此刻刻薄的反噬。”

  她静默地听,待他讲完才问了一个谁都意料不到的问题:“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从前无论我多惹你生气,你顶多只是无奈地冲我笑,笑过之后还是会替我完成任何事情。”以为她会勃然大怒,却未料到会迎来这样的反应。他垂下眼睛,忽然觉得有些无力。“但是东汉,我不恨你,是真的。即便你想致我于死地。”

  顾东汉背对她,遗下一句:“那些事情,我已忘记。以后也不要再提。”

  她眼睫一垂,这才有泪轰然坠下。

  三:

  阿苏出嫁当夜,顾东汉大醉一场。她沉默地看他反复痛饮,忽的像是下定决心,她猛然站起,一拉他的手腕快步往外奔去。

  第一次,顾东汉没有试图挣开这个微带凉意的手心。一路喊着免礼,她奔跑着带他穿过一道道深锁宫门,援阶奔上此行的目的地——城墙。皇城内外尽收眼底,包括送阿苏出城的队伍。

  他忽然有些明白她意图,萧条夜风里,那点酒意也被尽数吹去。他沉默地立在那里。蔺子双眸异常明亮,此刻她被风吹红的颊艳若红霞。熟悉的无力感再度升起,当她微笑着告诉自己:“从前我在顾家的时候,你就经常对我说,越高的地方风景越美丽,你可知道我第一次站在这里是什么感受么?”

  顾东汉沉默。她面朝万千渔火,喜悦地答:“那时我就在心里想,有一天遇到东汉,我一定要告诉他,这里的风景真好看。”

  他神色猛地一沉,意外恼羞成怒:“我顾东汉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为什么你总要跟我提过去的事?”

  蔺子不知哪里触到他痛脚,语气变得惴惴:“可是,我对你所有的认知,你的快乐你的哀伤都是从那时开始,我认识的东汉,是那个伸手接住我的少年。”

  他胸口剧烈起伏,源于一种无名怒火,那怒火太过庞大无端,让他终于丧失面对这一切真相的勇气。他突然转身狂奔,仓皇逃离这片由她带来的风景绝佳的天地。

  顾东汉的荒诞始于那天起,他将全部的精力投入美色,连仇恨都被他暂时抛在脑后。蔺子知道,他心里有团火,如果那团火无法痛快地宣泄,迟早有一天会将自己烧死。

  她纵容他,任由他目中无人出入朝堂,随他左拥右抱荒唐无稽。他就像天际的月光,在她以为唾手可及时,又淡漠地被云影遮蔽。

  可蔺子觉得,就算那些明知无望的守候,对她而言都是另一重隐秘的甜蜜。

  但她不知道,她才是顾东汉试图躲避的全部。从见到她第一面起就决定用冷漠来惩罚她父亲的错误,而她从来只是默默承受,因为她爱他,她竟然爱他,一个试图取她性命的仇人。

  他迷茫,困惑,直至最后恍然大悟的恐惧。那一刻他终于自己无可救药的未来,顾东汉知道,他在仇恨中撕扯的,是他即将沦陷的另一半心。

  他也知道,他的冷酷只是为了掩饰他的心虚,他宁可一辈子孰若无睹她的爱情,也绝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曾有过的无数次心动。那将是对死去父亲最大的背叛。

  而喜悦来得太短暂,痛苦又猝不及防。边关再起摩擦,阿苏的夫君,担任边关调度头目的少将领兵出战,意外惨死在敌酋铁蹄之下。消息传到上京,顾东汉对这件事表现的愤怒远甚于她想象,他提剑直奔她寝殿,一指她胸口:“为什么你这么怨毒?”

  蔺子直视他:“因为她出身皇室,因为她担负着的是与社稷相关的职责。”

  顾东汉冷冷笑了:“不,是因为你自私,你自私地摆布任何人的感情,你自私地以为可以凭借过去支离破碎的记忆,换取我对你一时的怜悯。我告诉你,这样只会让我更恨你的自私自利。”

  她永远想不到的是,她视作珠宝一般的回忆,在他看来不过厌恶的谈资。她一步步逼近他的人和他的剑,萦绕在她眼底璀璨的薄光是施于他心底又一重浩劫。

  蔺子伸手握住他手中长剑,将其拉向胸口的位置,“刺进去,”她双目明亮异常,仿佛死亡是她盛情期待的一件礼物,“只有你才能将我从过去的记忆里解救出来。我求你。”

  双眸中有痛苦一闪而过,他抽身回剑,背对她,不让颤抖的双手泄露此刻崩溃的情绪:“别让我更恨你。”

  蔺子不堪重负,泪流满面跪倒在他不思回顾的过去里。

  四:

  她亲自出城迎回阿苏。安慰的话无从说出口,回宫的路却变得分外漫长。目光投向窗外,两边民众山呼万岁,这景象与她之前登基大典时无甚差别,除去没了当日明朗的心境。正欲收回目光,却又被另一重奇异的景象捕捉。

  她心一凛,霍然掉头。顾东汉骑马跟在队伍最尾,察觉到她注视,他抬头看去,目中带着不解。心狂跳,她强自按捺却仍旧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适才所见,她看见东汉,不不不,是一个酷似东汉的人,正追逐她马车驶过的痕迹。

  是谁究竟是谁,喃喃追问几度将她肺腑敲碎,同时又有一重鬼魅的猜想令她悚然无比。不顾还在行进的队列,她从车上一跃而下,仓皇四顾。听到动静顾东汉快马赶来,顺着她目光方向,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来了。真正让顾东汉恐惧的并不是这个认知,而是他发现,那是一段他无比介意的过去,而他,这一生都无法参与。

  回宫后,阿苏时刻怂恿着顾东汉和她原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在她刻意制造的暧昧里,两人重又回到情人的状态去。

  但蔺子对此表现地格外漫不经心,或者说,她飘渺的心思压根不在这里。这让顾东汉莫名地焦虑,他试图这样安慰自己,他的焦虑源自无法迅速而有效地使敌人感受到相同痛苦。

  而他无法说服自己的是,他总在回神瞬间意识到,他出神的目光落在蔺子身上。他开始恐惧。他想,是不是只有娶了阿苏才能证明他根本不爱她,不爱她……肺腑似有千浪翻滚万刀割搅,他猛然举起杯中酒,连同恐惧一同痛苦地饮下。

  将杯子掷向地面,他跌跌撞撞往蔺子的凝华殿走去。他要清清楚楚告诉她,他不爱她,让那些她引以为资本的过去彻底从他世界抹去。

  谁都知道顾东汉在蔺子心中的地位,即便是在女帝入睡的深夜,也没有人阻止他闯入她的宫殿。蔺子有些睡糊涂了,好一会才认出眼前醉意熏熏的人。她疲倦地问:“什么事?”

  他端详着她在月光下发亮的粉色的颊,忽地笑了:“我不喜欢你,从前没有,现在不会,我喜欢的是阿苏,我要娶她。”

  她如常地听:“我从开始就知道。”

  “不,你不知道。”他步步紧逼,一瞬不瞬盯住她眼睛,“这是不是你报复我的手段?告诉我蔺子,你用过去的记忆诱惑我,引诱我放弃仇恨,让我靠近你,让我被你吸引,让我以为你真的爱我时你才明白无误地让我知道——我,顾东汉其实一无所有,我顾东汉有的,只是昔年片羽吉光的残骸而已。”

  她强忍住泪流的冲动,哽咽着悲呼:“不,你还有我,在顾家……”

  他愤而甩开她手臂:“别跟我提顾家……你不就是报复我根本没有参与,你不就是欺我不是第一个遇见你么……”

  蔺子一愣,“你是谁?”日间景象奇异地闯入心间,她忽然意识到,“你根本就不是顾东汉,你是冒充的,你不是……”

  她一跃而起正欲往殿外奔去,这举动奇异地将他刺痛。他伸手抓住她,猛然将她拉回怀抱,月光下她惊慌恐惧的双眼是摧毁他一切伪装的利器。

  他忍不下去。从知道真相起,他就已经忍无可忍。

  五:

  “我是。”他徐徐冷笑着,逼近她脂粉不施的颊,“这是你勾引我付出的代价。”

  不费吹灰之力,绸质睡衣在他手下被裂成两幅,他低头吻上她锁骨。

  所谓的反抗根本可以略去不计,她的呼救,她的捶打,她痛极时无意识咬在他肩背的伤口于他而言不过是等待的微殇,那些绽放在他寂寂生涯里,由她带来的花开。

  “你不是东汉,”她灼灼盯着他,“你不是,东汉从来不会逼我,”胸口急促起伏,她越说越痛,越想越深,按捺不住一口鲜血急速喷出,力竭伏倒在他怀内。

  他茫然伸手抱住了她,察觉到那血液残留在他手背的体温,他愣了愣,忽的朝空无一人的宫殿外声嘶力竭道:“来人,快来人啊,”

  御医退出,给了等在门口的顾东汉一个意料不到的答案:“陛下中的是毒药,加上以往心虚郁结,气极之下才加速毒性发作。”

  他心一沉,又问:“可有方子解毒?”

  对方摇头:“需找到施毒的人,又或者,一个能解开她多年郁结心事的人。”

  沉吟良久,迅速于脑中锁定一人,他起身直奔阿苏宫殿。

  “解药。”

  阿苏仿佛已知发生在凝华殿的事,专候他来兴师问罪:“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我没心情跟你多废话,”他冷冷道,“把解药给我。”

  “你想救她?”她打量的目光一点点变得困惑,“我认识的顾东汉何曾心慈手软过。还是,你喜欢了她?”

  在她太过直白的质问里,他沉默着,无力辩驳。阿苏挑逗的目光于他五官暧昧游走,笑得却有些勉强:“不,不是的,你自己也知道,你不是喜欢她,你只是恨你自己,恨你无法亲手杀了她,但有什么关系呢?”她轻浮地偎进他怀中,“她死了,天下就是我的。这与你杀了她又有什么区别。”

  他无法说服阿苏错了,他也无法劝慰自己的良心和九泉下的父亲。他的痛苦源自于作茧自缚的喜欢,他悄然而起的贪欲让他品尝到隐秘的喜悦却异常恐惧。凝视着夜色雾气中崔巍的皇城,顾东汉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置身于蔺子的梦境,但迟早有会有另一个人出现将她带走。

  而他做的,恰是找到那个正确的人。心绪渐平,他抬头望了眼蔺子宫殿所在的方位,然后掉头往宫外走去。

  六:

  蔺子做了一个梦,梦到六岁第一次去顾家,她立在一堆大人中间,环伺的皆是她陌生的面孔,她恐惧哀求哭泣却无人搭理,这时有个少年冲破人群闯了进来,一牵她的手,带她奔入门外绚烂光影中。

  这光影刺得她眼睛一痛,面前少年模糊的人影渐趋清晰,她赫然睁大眼睛。多日相处的经验准确地告诉她,此刻坐在对面轮椅上,微笑注视自己的不是东汉,只是个与东汉酷似,却异常温和的男子。

  见她清醒,他从服侍的宫人手中接过汤药:“该喝药了。”

  蔺子茫然:“你是谁?”

  他的双眸波动着让她几乎心碎的温柔:“你忘了么,那年顾家后院,你从树上掉下来,有人伸手就接住了你,”他凝视着她,“当时我说我叫东汉,其实我骗了你,我是顾家隐藏起来的另一个儿子,只为哪天谋反失败,为顾家留下一点仅存的血脉。

  他伸手握住她手,放到自己双膝处,带着点不期的酸楚,“我叫西决,后来因为一场病,再也没站起来。”

  他说:“我不敢用这样一副残缺的身体,来见你。”

  她眼中迸发的凄厉光亮让他无法直视,她抱住他的力量是她前半生所有思念的宣泄,她的身体迸发出一种与表情相异的决绝,仿佛在她面前的男子只是过往岁月筛下的光影,冥冥上苍仍会在不经意中将他夺去,然后永不相见。

  西决同样酸楚地伸手,搂住于自己怀中伤心痛哭的少女。

  听到哭泣声,东汉僵立门口,扶门的手不自觉紧握。而后默然走开。他找到阿苏,直截了当告诉她:“蔺子醒了,趁她查明之前,你必须离开这里。”

  她冷冷道:“她中的毒是我从关外带来的,无药可解。”

  顾东汉脸色几乎惊痛地一变。阿苏不以为意,漫笑着打量他,“倒是你,她迟早会怀疑到你身上,不如在她死之前跟我一起走。”

  他竭力遏制发抖的身体,尽可能若无其事道:“我送你走。”

  “为什么?”阿苏忽然有些困惑,“你根本不喜欢我,何苦来救我。”

  他躲避着她刻毒的视线。阿苏心一沉,缓缓说出此刻心中成形的答案:“你对我好,其实是怕蔺子有天知道真相承受不起,是么?”话至此,她忽然放声大笑,眼角笑出泪来,“滑天下之大稽,你别太天真,我姐姐才是天底下最无情的人。”

  “她会动用全部感情来怀念一个人,用皇族少见的真诚去感化一个杀手。但她同时也冷酷地像个杀手,”阿苏幽幽扫视着眼前英俊的男子,“当她决定不爱你时。”

  顾东汉沉默无言,那是因为他心里清楚,阿苏说得没有错。但他没有流露一丝一毫的认同:“你走吧,趁天还没黑。”

  这次阿苏放弃坚持。她端详着顾东汉,忽然轻轻叹气,“如果来世让我先遇到你,请你不要再和她相遇。如果,”她不无凄楚地笑了笑,“如果那时你已爱上了她,那么请千万千万别再骗我爱你。”

  七:

  确定阿苏平安离开后,他走回凝华殿,却意外在荷花池边听到他从不曾听过的清脆笑声。他止步,在稍远处观看这美丽画面。蔺子裹着厚厚狐裘站在湖边喂鱼,西决在她对面煮茶,但凡两人目光相触,他会对她笑一笑,而低头时,眼底心间却又增一重哀愁。

  东汉正要走开,突然听到蔺子兴致勃勃的声音:“西决,晚上我带你去城上吧,万家渔火,千帐如灯,好看极了。上次我跟……”似想起什么,她神情一黯,对关心她的西决勉强一笑,“风景很好,我总想有一天能和你去看看。”

  举目望天际流云,努力将眼底酸意倒流回心里。那一刻东汉无比清晰意识到,他已丧失许多与她相处的机会,而有些风景,他可能此生再也无法参与。

  他们来到城下时天已彻底暗透,宫人抬着西决的轮椅,东汉悄悄追上。没有月光,连绵的阴雨使皇城内外显得格外暗淡,两人默然看着城下,而他在稍远处看着他们。

  下城的时候,宫人先抬着西决,蔺子低头跟在最后,身体忽然一软。在所有人做出反应以前,动作先于理智让东汉冲过去扶住她,二话不说俯身将她从地上抱起。转头一看几乎吓傻了的侍女,声音变得与表情一样锐利:“瞎了么?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太医。”

  那是皇城最危险的一个夜晚,她突然病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声势浩大。毒入骨髓,太医恐惧推测出,她有可能熬不过这几天。

  吩咐侍女好生照料,东汉面无表情走出房间找到同样等在门口的西决。没有任何先兆,他抬手狠狠给了对方一巴掌,语气却很无力:“明知道她等你等了一辈子,为何还要让我来见她?”

  西决惯性一偏,有血迹顺他嘴角滑下。“我怎么能够忍心告诉她,她持续数年思念的对象如今是个残废。”他苦笑着,看了东汉一眼,“况且那时你报仇心切,我根本无力阻拦。”

  西决没有错,蔺子也没有错,错的只是他贪图太多,他想要一个不参杂任何思念,纯粹为他顾东汉喜怒哀乐的蔺子而已。事实也证明,他一开始的拒绝只是因为胆怯——明知道自己不是西决,但仍旧恐惧蔺子知道真相那一刻。

  他心绪万端茫然坐下,忽的又从凳子上跳起,信誓旦旦望着西决:“我不信,若这次真的是命,我偏偏就要逆天行事一次。”

  他连夜草拟告示,详述蔺子毒发情形,命人在皇城内外到处张贴,求能人异士为女帝治病。来应征的人并不在少数,但一大半纯属招摇撞骗,另一些则在亲自替蔺子诊脉后表示无能为力。

  这期间蔺子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有时候是几个时辰,有时候却只是睁眼看看身边环伺的人,然后又合眼继续睡去。

  唯一不曾放弃的只剩东汉,他搜罗全国上下但凡有些声望的大夫,甚至不惜夜行数十公里,请回一个有可能对蔺子病情毫无价值的人物。

  他一次次承受打击,一次次继续找下去。西决时常觉得,燃烧在他眼底那些源源不绝的精力,是他提前向鬼神预支的生命。倘若蔺子无法救活,他便会力不能支,立时死去。

  东汉在第九天时终于找到一个从关外入京的术士。在替蔺子诊脉后很快断言:“这哪是毒,分明是种了苗疆的盅而无人知。”

  两人无声对望,东汉将术士请到殿外,掀袍于他面前一跪,抬头郑重道:“请问先生是否有医治办法?”

  术士并不急着拦他,抚了抚胡子,提到一些他们并不知道的事情:“当年我在关外游历的时候遇到一女子,曾受她恩惠,见她气质清贵却生活潦倒,想赠她财宝却被她婉拒。听说我来自苗疆,便向我索要了这盅。”他长叹一声,“老朽只当她好奇,哪只她竟是用来害中原的皇帝。”

  东汉很快意识到他说的女子是谁,并不点破,而是问了一个此刻他最关心的问题:“先生可有解盅的方法?”

  “有,”术士肯定地答,“这盅依附人身以吸取宿主精血为生,倘宿主至亲,或者是深爱的人愿以身代之,将盅从陛下身体内引出,陛下便可无恙,”他摇头,似也觉得这方法实在过于残忍,“但引盅的那人,便会代替她死去。”

  蔺子至亲就是阿苏,深爱之人……东汉阖眼,听到有人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睁开时,见到对面坐在轮椅上的西决目光平和,同样看着自己,他说:“我已残废,留着这条命,只为再见蔺子一面,除此之外,它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八:

  东汉没有表态。他无权插足任何一个人对自己生命的判断。

  很快一切就绪,侍女拉起蔺子的袖子,在她手臂划出伤口。西决同样伸手,将自己的伤口与她的紧贴。

  众人屏息,术士一瞬不瞬盯着两人血液肆流的地方,忽的大喝一声,上前挑开他手臂,气喘吁吁对东汉道:“不,不是,陛下的盅对这人并不熟悉。”

  东汉脸色一变。无视心底某一瞬轻微的悸动,他取过匕首狠狠划过自己一臂,然后大步上前扶起蔺子,他的伤口贴上去。一切变化不过转瞬之间,术士目不转睛盯着蔺子体内游走的盅,惊喜转头对他道:“可以。”

  他想,他这辈子都没听过比这更动听的词语。身上的痛楚忽然异常清晰,似有万剑破腹而入,而他不去在意。凝视怀中安眠的蔺子,他只觉一生得偿所愿,就算自此死去,也值得珍惜。

  一直沉默旁观的西决忽然夺过匕首,于东汉另一只手臂再划一道伤口,在众人瞠目之下,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举动,他将自己伤口与东汉相接,鲜血流成一脉,逐渐在地面积成一个浅滩。

  东汉一愣,忽然意识到什么,竭力挣脱想摆脱他束缚,却因为一手抱着蔺子力有不逮。西决望着他的表情有种决意赴死的畅快,“大哥,”他直视东汉,平静地说,“我现在不过更清楚,对我们三人来说,我的死更有意义。”

  西决轻轻又一笑:“让我死吧,不要让我觉得活在这里如此尴尬。”

  东汉原本还在反抗,却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怔了怔,于心底阵痛中忽听术士惊喜道:“成了成了……”他眼前一黑,跌入眩晕。

  醒来是在一个深夜,他的寝殿。四顾无人,唯有桌上一盏红烛幽幽闪烁。这让东汉想起他和蔺子第一次相见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她缓步走入他的世界,扑面而来的容颜是一朵让人心惊的艳色牡丹。

  心底忽然一痛,他想起西决。撑着尚未复原的身体,他匆匆赶去凝华殿。并不意外地得知,西决已经出宫,不知去向。有些人即便知道死期将至,他们也希望生者留存的是他们活着的姿态。

  比如西决。比如他。

  西决没有带走他的轮椅,放在蔺子床头,东汉坐上去。闭眼不知不觉睡过去。醒来已是清晨,大片光亮自窗棂撒入,细微尘埃于空中飞舞,周遭所见是一种接近温暖的明黄。

  一转头就看到躺在床上,此刻凝视着自己的蔺子。心中一松,他正想站起来叫太医进来探看。她先一步按住了他,看着他此刻穿着,问得有些困惑,“西决,你怎么穿成这样?”转头四顾,她又问了一句,“东汉呢,睡着的时候我一直听到他说话。”

  似有利刃悄然潜入,从容划开肺腑,却在他心底挣扎出两三朵不期然的,怦然花朵。最后他这样解释:“东汉走了。”

  她漫应低头,掩不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神伤。竭力忽视此刻心底蓬勃而起的酸痛喜悦,他努力对她微笑:“那年顾家后院大树下,你从树上掉下来,我一伸手,就接住了你。”

  冥冥之中似有别的声音同时响起,与此刻他的句子悄然重叠。

  “记得么?那年顾家后院大树下,你从树上掉下来,我一伸手,就接住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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