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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蛾不恨添香侯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魔幻A 热度: 15668
则音

  楔子

  破城那一日,是腊月。逆贼的军队势如破竹,禁军还未来得及抵抗,城门便大开。之后,皇宫遭到铁蹄践踏,宫人四处奔逃,却始终奔逃不出那乱军的魔掌。

  满目的鲜血,以及满耳的痛苦叫喊。火从宫殿群的那头烧到这头,一片的浓烟夹杂着飞雪,在天地间回旋。

  我拉着昭宁爬上了正康楼的楼顶,凭栏而望,远处尽是一片尸海。我捂住昭宁的眼睛,却仍能感受到她小小身体的剧烈颤抖。

  “煜成,我们活不了了!”昭宁哆嗦着将脸从我的手下躲开,抬起眼看着我。眼中无泪,亦无惧意。

  我咬着牙,牙根紧得发疼。握着昭宁的手也禁不住慢慢收紧,紧到最后我听到昭宁口中溢出了一丝痛苦的呻吟。

  我望着昭宁的脸,她亦望着我,一双美丽的眼黑白分明,倒映着飞雪。她是美的,若不美,又如何能做我三王子的未婚妻。

  “昭宁……昭宁……”我抚摸着她的脸颊,看见她眼里渐渐露出困惑的神色。一滴泪从我眼角滚落下去,落在她的发间,刹那间就不见了踪影。

  “昭宁,若有来世,我定不会生在帝王家……若有来世……昭宁,你可愿与我许一个来世?”我恍恍惚惚的说着,心挣扎疼痛,痛的连话都难以出口。我听到身后有人追来,那兵甲相击的声音撞的我耳膜几欲迸裂。我伸出手,只是慢慢的伸出手,然后轻轻的推了昭宁一把。

  我亲手杀了昭宁,我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身体如同柳絮一般飞出去,和着楼外纯白的雪,随着呼啸的北风旋转。我甚至,看到她眼中的不敢置信,终究化成了一缕迷茫而绝望的笑意。

  我闭上眼,转过身已换了冷笑迎接来拿我的乱军统帅。

  一

  我被囚禁在深宫已有月余。我是求命侯。一个亡了国,没了家的求命侯。求命求命,只为求自己的一条贱命,便这样活着,这样屈辱的活着。我接受封侯之命时,挺直了背脊站在大殿中央看着那贼人,心中冷笑,口中却道:“大王若真有诚意,不妨亲自来为我颁这封侯令。”

  那贼人瞪了我半响,终究站起身从随从手中取过帛书,慢慢朝我走来。我听到殿上有旧臣低低的哭泣声,甚至已有人大呼一声一头撞死在了殿柱前。

  我只挂了笑,看着贼人离我越来越近。身体里的某一处已经紧绷成了一根弦,左手握着的匕首藏在袖中已有多时,我知,我苟活到现在,唯一的意义与目的便在此时了。

  我弹跳起来,在那贼人措手不及时匕首已经刺了出去,我知道我就要成功了。杀死他,才可宽慰那些死去的将士,才可宽慰那些无辜亡命的百姓。才可宽慰……宽慰我的昭宁。然而一切都难遂愿,难遂我这个亡国之人的愿。一把刀在我匕首出袖之时,便率先划开了我左肩的血肉。我痛的眼前一花,匕首叮当一声落地,声响鸣脆。

  “哥哥!”我听见那持刀之人的惊呼。接着便有更多的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

  我抬起头,看那贼人的妹妹。她扶着贼人,满面焦急。方才伤我的刀就横倒在她的脚边,而我,却已然没了能力去捡起刀继续反抗。

  “你这人好生奸诈!我哥哥不计前嫌封你为侯,你却想伤他性命!”那女子怒视着我,脸上神采骄傲飞扬,一双眼黑白分明,带了怒意更显清亮。“你就是这样报恩的吗?”

  “报恩?”我冷哼一声,牢牢盯着那贼人扬声说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何必如此辱我!”

  女子看我,沉默不语,显出诧异的神色。

  我得知这个女子的名字,是在七日之后。她名叫青燕,寻常名字,与她身份倒是极其相称。

  我看着这女子,她戴着红盖头安静的坐在床榻之上。虽是满屋喜庆,可那喜烛的烛泪一颗接一颗滑落,硬生生蹉跎出悲伤的意味来。

  我走入这间房,已有三炷香的时间。我就这样冷眼看着床榻上的新嫁娘,想看她能这样沉着到什么时候。

  “不知公主看上在下哪一点?”我冷笑一声,挑了唇角玩味的看着她。我行刺不得成功,被软禁起来。七日后便不得不奉旨取了这女子。我若不娶她,半朝旧臣全都会被那贼人杀死。他因这由头,便将她妹妹强塞给我。倒是赢了个宽容大度,善待旧主的美名!

  我咬了牙,灌一口烈酒。彼时的一切,倒与我梦中吻合。只是梦中的那个女子,是昭宁。我这一生,欠了昭宁太多。这一生,也因昭宁而从此不得安宁。我开口:“我亡了国,只是个小小的求命侯。死不得,活着苦。却不知你为何会嫁我?”

  她掀了盖头看我,一双眼在烛火里莹动,咬了唇对我道:“我……我并不知王室中会有你这样的人物……”

  “我这样的人物?”我截断了她的话,嘲讽的笑起来:“我又是个怎样的人物?江山流落他人之手,如此屈辱而活。我这样的人……我哪里算的上是人,不过是个行尸走肉罢了!”

  “煜成!”她唤了我一声。我心一痛,煜成,昭宁就爱这样大喇喇的唤我,眨着眼笑,歪着头看我。

  “你不配唤我姓名!”我仰起头饮尽了酒,睁大了双目瞪着她,哑了嗓子说道:“你不过是那草寇的妹妹罢了!这样的身份也敢直唤我公子成的姓名!莫要以为你兄长卑鄙夺了这天下,你便飞上枝头变凤凰。你终究只是个卑下的贱民而已!”我视线模糊,却仍见着她的脸变得惨白,又刹那尴尬、羞辱。我头痛欲裂,再懒理会她。上了外间的暖榻,倒头便沉进了梦中。

  二

  我与青燕成亲,已过去三个月与她之间,倒称得上是相敬如冰。我每日流连花街,直到月上三更才会返回府邸。青燕并不多说什么,只是我每每回府,都会见她燃着一小簇烛火,眉目清淡的在烛光中看着我。

  我并不觉得我负了她。若不是因为她,我大约早就死了,早就陪了昭宁去。也就不用痛苦屈辱的在这世上活着。我醉的厉害,回府之时玉兔西沉,已快天亮。我被随从扛到卧房,仰面躺在床上,心中累得糊涂,脑中却清醒的厉害。门被谁推开,我睁眼望去,却见一素色人影在烛火中摇曳。她唤我“煜成”,声音轻巧而低柔。

  我睁大了双眼想要看清来人,谁都糊弄不了我。我是公子成,得满朝臣子敬仰的公子成。我是清醒的,昭宁已死,我是清醒的……不,且让我醉一回,梦一回吧!我看着昭宁朝我走来,大颗的泪水从我眼眶中滑落。我半支撑起上身,张开双臂拥住走到我榻前的人。我将她抱在怀里……昭宁,真真切切的昭宁!她身体如此柔软,如此温暖,我拥着她,一如从前。

  “昭宁……你为何迟迟不入我梦中?”我压抑着喉中的呜咽,垂下头看着怀中的人。她仰面望着我,美丽的脸上也布满了大片水泽。“你可是恨我?恨我亲手将你杀死?”

  她不语,仍是睁大了一双乌黑明亮的眼认真的看着我。我头痛欲裂,心沉沉欲坠。

  “昭宁,我若不杀死你,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那贼人糟蹋……昭宁,破城之日,这样的事还发生的少吗?你定然是理解我,是理解我的……对不对?”

  昭宁沉默,只是流着眼泪伸出手抚摸着我的面颊,过了半响才听她低低的唤我名字,百转千回。我醉了睡了,昭宁未走。她拉着我的手走入了十三岁那年的春天。我看着她在柳雾中穿梭,翠绿的柳梢划过她白皙的面颊,她回首望着我笑,日光璀璨的落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的笑容,点燃了我的心脏。

  昭宁,我很想念你。昭宁,我何时才能去找你?

  “煜成……煜成,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终究会有相见的那一日。”她握紧了我的手,晶亮的眼里是单纯无垢的笑意。

  三

  王都满城风雨,流言不知是从何处而起。我听到这则传言时,正与几个所谓好友在花楼中品酒。窗外是一片梅雨季节的天空,昭宁曾同我说过,她不爱梅雨季节,不爱这季节里一切都泛着潮湿。

  “侯爷可听到过这段传言?”贾明握着酒杯,挑起眉头看我,眼中满是考量。

  我饮了一口酒,笑道:“贾兄难道会将此流言当真?我亲受王上封侯,难不成有假?”

  贾明摇头道:“我们自然是不会怀疑你。只是那乱军拥戴的三王子大约也是确有其人,不然又如何能得人拥戴,攻城略地,势如破竹。”

  我盯着贾明玩味的眼,心道,你不过是想替你的贼人王上来试探我罢了。念及此,不禁冷笑道:“贾兄难不成怀疑我?呵……贾兄放心,我与那些你所谓的乱军无有一丝瓜葛!”

  语罢,我掷了手中杯,洒了杯中酒,不再理会他们,转身离去。

  我从不怕得罪谁,若真能得罪谁也就好了。愿能一死,却难求得。

  回府之时路过花园,却见青燕正率着一众下人采摘花上雨露。路过她身侧,我冷笑一声:“粗鄙之人也敢附庸风雅!”

  视线里,青燕无措的看着我,她手中陶罐里的花露全洒了个干净。我算是恨极了青燕,那一夜若非我醉酒,又怎会将她当做是昭宁。她可恨,恨在明知我不清醒,却依旧将错就错。

  贼人召我入宫,乃是王都流言正盛时。大殿之上唯有铜壶漏刻在滴滴答答的发出声响,我屏息凝神垂首做出一副臣子的姿态。贼人坐于王座许久都没有言语。殿外原本稀疏的小雨渐渐转大,在我耳中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鼓点。他终于开口,道:“朕命你去会会那乱军贼首。”

  我抬起头看着他,嘴角噙了一丝冷笑:“王上口中所言乱军,却不知指谁?”

  贼人的脸被九旒冕上十二道旒珠遮了个严严实实,我虽看不清他面容,却能从他渐渐收紧的拳头瞧出他的怒意。

  “有人冒充你,你却不在意吗?”沉默半响,他才开口。

  我笑了笑,道:“我如今只是求命侯,再不是天下百姓心中的三王子。所以王上,臣请你另派他人。”

  “你也知,我是王。”他亦冷笑:“你此番推辞,不过是怕看见旧臣,更怕背负旧臣指责。你还知道你是求命侯,既是求命侯,就违不得王命!”

  我咬了牙,朝他深深一礼:“如此,求命侯领命!”

  我回府时,青燕倒是紧张的很,围上前问她兄长为何召见我。我甩了她牵着的衣袖,垂眼看她,冷声道:“你兄长召我,不过一如从前那般羞辱我。你如此问,难不成还想再让我将你兄长所说的话重复一遍给你听?!”

  青燕的手僵在半空,抬着头呆呆的望着我,片刻才小声道:“我……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担心你……”

  “收起你的担心!你的所作所为在我眼中不过是假慈悲罢了!你与你那王兄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我厉声朝她吼,心中怒气烧的越来越旺。

  青燕垂着头不说话,过了片刻,她终于抬起手默默的将眼泪抹掉,才再度开口,声音里夹杂着哽咽:“我知你心里不是这样想我的,对不对?”

  我身体一震,却仍旧咬牙道:“我不知你哪儿来的自信,我累了,不愿同你多说。”

  我转身欲走,却又听得她在我背后夹杂着呜咽喊我的名。

  “煜成!”她说:“煜成,我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将你那颗心暖化,我也不知你何时能够像对待你梦里的那个人一样对我。煜成,我怀着这样的希望,便不会放弃。不论你怎样对我,于我来说,都不算什么!”

  我没有回头看她,耳边是她的话,可脑海里却是昭宁的脸。她凄凄切切的看着我,最后终究化成城楼外的一片落雪,淡然一笑,飘旋而下。我不会忘记昭宁,她已不仅是我心念的女人,她更是悬在我心尖的一把利剑,时刻提醒着我:我是个亡国奴,是个求命侯。我只能日日夜夜受良心谴责。

  我这样的行尸走肉,早已没了心。她又何谈将我的心暖化。我也更不会对她如同对待昭宁一般。国只有一个,亡了就只剩下恨。昭宁也只有一个,没了就只剩下悔。我这一辈子,都只能在悔恨中度过。

  四

  我出征那日,王都的落叶已经落尽。青燕在我走时,只拉着我的衣袖,目光胆怯不舍,情意深深,她说:“煜成,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之后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没有答她,是无法答她。

  贼人派给我的军队人数不多,且掌权者是另一人。也是,他如何能放心将兵权交给我。

  两军对峙之时,我见彼方众军簇拥一身着黄金甲的将领。他带着黄金面具,一杆长枪在手中挺立。这长枪怎的落到了此人手中?这长枪,明明是我曾经用的最上手的兵器,如何,会落到他手中?

  彼方有先锋军出来喊道:“尔等乱臣贼子,欺君罔上,杀忠臣,窃吾国!幸得天命垂怜,我王室正统公子成在此,身披黄金甲,手执横玉枪,更有传国玉佩在身!天佑我朝,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我越发狐疑,不禁微微探身想要瞧个究竟。隔得有些远,我在人群之后,见那身着黄金甲之人从腰间摘下一物,缓缓朝上举起。这一瞧,却让我登时从马背上滚落下去。心中的慌与乱,疑与惊抽干了我全身的力气。我亦听见军队中齐齐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那玉佩绝不会作假!玲珑九曲璧,乃是前朝大师所刻,天下间绝无第二件,也更不会有人能将它仿制出来!

  我明明将这块玲珑九曲璧交予了昭宁。我以为,将这传国玉佩交给昭宁,让它随昭宁去了,消失在这世间,让那贼人即使坐上了王位也言不正名不顺。可为何,如今这玉佩却又重现世间!彼方先锋军喊道:“你们以为封一个假王子做求命侯,就能折辱我朝威严吗?!真是可笑之至!”

  我抬起头看过去,见对方军队中,那身披金甲的人缓缓的将横玉枪横在胸前,闷吼一声。

  心中的狐疑越来越深,然,已容不得我多想,箭矢如同阵雨一般朝这边袭来。重甲军举起盾拼力阻挡。不过片刻间两军便混作一团。

  冲杀声马嘶声不绝于耳,我执了枪却微微有些慌乱。我不知自己该杀谁,也不知自己该帮谁。只能举着枪抵挡他人的攻击,掣肘颇深,令我进退两难。

  一声剧烈的马嘶突然炸响在我耳畔,扭过脸,却见彼方黄金甲已跃入战圈朝我奔来。他手中的长枪直指我面门,一双隐在黄金面具下的眼沉沉的望着我,眸光令我灵光一现却又突然消失,似乎是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就这样堂而皇之的从我手中溜走。

  我恼恨起来,咬牙提起枪迎了上去。两杆枪冲撞在一起,激起一片火光。对方似乎不敌我的力气,被冲撞的身子一歪,险些从马背上落下去。

  我心中哼了一声,道,如此弱不禁风,居然还敢冒充我!思罢,我又接连刺了两枪,却又都被他躲过。许是激了他,横玉枪冲将过来,擦着的我的面颊长啸而过。我偏首躲过,却一鼓作气挑了他的横玉枪,又迅速回身给了他一枪。

  枪尖刺中了他的黄金面具,碎裂声破空传来,我眼见着他面上的黄金面具自正中出现一条裂缝,接着半边面具碎裂开去,他的真实面目也终于暴露在我眼前。

  昭宁望着我,满面的泪,满眼的哀。她的脸变得清晰。长枪何时从手中脱落我已不知,我只知自己伸出手,却够不着她的脸。是梦,幸而,只是梦。我怎能将长枪指向我的昭宁,我又怎能伤害我的昭宁!

  “煜成!”她却松开唇,凄切的唤了我的名。眼中又有一串泪落下来,柔弱的声音似乎被谁抓了一把,变得跄跄踉踉:“煜成,你终于来了!”

  我如遭雷击,只觉得这声音真实的近乎虚幻。伸出的手被另一双柔弱温暖的手握住,她依着我的手跳到我的马背上将我紧紧拥住,柔软的身体埋在我的胸怀,瑟瑟发抖。

  我无法开口说话,太多的话哽咽在喉中,最终成了一串泪从眼眶中滑落下去。我将她更紧的拥抱。

  满天满地的厮杀声已远去,硝烟化成了暮春的柳絮。昭宁在柳帘中望着我笑,而我,也终于能够与她重逢。

  五

  我被昭宁迎回军队,军营中更多人的跪下来向我臣服,口中高呼:“恭迎公子回归!”

  我胸腔中有什么被填的太满,几乎要沸腾的炸裂。黄金甲披上身,横玉枪握在手。我又成了当年那个挥斥方遒可令风云变色的公子成。

  夜深人静之时,昭宁依偎在我怀中,轻轻叹息:“我不知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幸而,你终于来了。”

  我想要同她解释,解释我推她落下城门,解释我娶青燕。可我张口,却只能无言的看着她。她却一笑,埋首在我怀中静静道:“你不用同我解释,我是信你的。我也知,你所做一切都有你的苦衷。”

  苦衷?啊,是,我是有苦衷的。我苟延残喘于世,不过旧时群臣之命全部悬于我一人之身。我娶青燕为妻,也是迫于贼人之令若是违抗会害死更多无辜之人。从头至尾,我都是被逼,被迫。无可奈何。

  “昭宁,我很想念你。我活着无时无刻都在想你。”我恨不能将她勒进我骨髓中,从此再不分离。

  昭宁亦抱着我,笑着流泪:“我也想念你。我撑得好累,煜成,我冒充你,只是为了稳定军心,只为了出师有名。现在终于你回来了。”

  我垂首望她,道:“当初你是如何又活下来了?”

  昭宁道:“我落下城楼,原也以为自己死了,可醒来时却发现被救。我是最了解你的人,旁人冒充你都不比我更真。所以秦将军便让我成为你。”

  我讶然,我的昭宁连一把剑都提不起来,这样短短的时间她又如何学会舞刀弄枪?更多的愧疚与心疼令我咬牙,只得抱紧她。我抱紧她入梦,梦里没有昭宁的脸。依旧是雪,大雪。雪如鹅毛,轻飘覆盖住整个世间。我撑着伞走在府内的花园里。湖面结了冰,冰上的飞虹桥上也落满雪。青燕立在桥上望着我,她未打伞,任雪花落了满头满脸。我在桥下望着她,她垂目望着我,眼里的泪大颗大颗落下,落到我的脸上。

  她哽咽着说:“煜成,你何时眼中才有我?我何时才能做你的心上人?

  她垂下的眼睫上落了雪,睫毛变成了白色,她的发也变成了白色。她哭的厉害,期期艾艾,全然没有当初在大殿之上那副飞扬骄傲的神采。她乞求我,卑微而胆怯的乞求我。我只觉,青燕似乎也被我毁了。这认知,居然令我心痛如绞。

  六

  我得知秦思所谓的复国计划时,恨不能立时将案几掀翻。方到今日我才知,秦思为复国,不惜与夷狄签订条约——国复之后,公子成会割让半壁江山。

  “绝无可能!让我将江山拱手夷狄,简直就是笑话!”我握紧了长枪,对秦思道:“当年夷狄来犯,屠城十三座。此恨虽过二十年也未消弭。莫说割让土地,就是靠他们的力量复国也是不该!”

  我望着跪在堂中的人,恨恨道:“你难道不知,夷狄贪心残忍,绝不可靠!你以为割让江山便能息事宁人?你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秦思亦是咬牙切齿,忽的站起身逼近我,冷笑道:“公子说来轻巧!若不依靠夷狄,我们又如何复国?公子在王都醉生梦死时可曾想过,有多少将士为了复国战死沙场!如今公子一句轻轻巧巧的‘全无可能便将这一切否决!公子,你可想过你是否有资格说这四个字?”

  他抬起下巴睥睨着我,嘲讽道:“公子被封求命侯就以为,你的命是命,而那些士兵的命便不是命了么?”

  这句话似是剥了我的面皮,又将一盆热水对着我兜头淋下,烫的我头晕目眩。我倒是忘了,我是求命侯,是苟且于世的求命侯!

  我离开时,是夜。

  三日前,秦思不顾我阻拦,私自放夷狄入关。我得知时,夷狄已屠灭边关四城百姓,烧杀掠夺,无恶不作。我不能为了复国而使族人死于他人之手,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害更多人死于非命。我做不到,公子成做不到!我已成了亡国的求命侯,再无法做出那出卖族人的事来!

  我带着三十忠于我的轻骑趁着夜色离开,天狼星高悬,似一双冷眼俯视藐瞰着我。我背叛了昭宁,我再次背叛了昭宁。

  离开时,昭宁走向我,她抓着我的衣襟望着我,美丽的脸上尽是泪珠,她乞求我,让我带她走。我却拂开她的手,压抑着悲伤静静道:“这种事本就不该你一个女子搀和,听我的话,离开这里,好好活着,好好去过你的生活。”

  “煜成,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她嘴唇抖的厉害,身体已经发软,整个的颤抖起来。

  我咬牙道:“我是罪人,日后史书中所记的那一笔,也不过是遗臭万年。你何必同我一起搅进这样的是非。昭宁,你活着,便是给我最大的慰藉。”

  我抬手抹掉她脸上的泪,狠下心翻身上马。我知昭宁一直跟在我身后,她跌跌撞撞的奔跑,悄无声息的落泪。她如何又及得上马儿的步伐,我回首往望时,却见她跌倒在扬起的沙尘里,面目模糊,可她的泪水似乎被寒风吹到我心上,冻成了要人性命的冷。

  我赶回王都时,都城里已下过了冬季的最后一场雪。叛逃的求命侯回到王都,这消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传遍了整个城池。帝王命人押我上殿,我被逼跪下,膝盖撞上冷硬的地砖激起一片颤抖的寒冷。

  “我不同你多说,我只告诉你,夷狄已经连破塞北十三城,若你还不采取行动,只怕半壁江山都要被异族染指!”

  那帝王狐疑的望着我,脸上尽是不信。

  “哼,你不信?那且等着,等那夷狄铁骑踏平你半壁江山,倒那时,我待要看看你当作何反应!”

  我冷冷的笑起来,突然满心的悲凉。我已用“你的江山”……哈,原来打心底我便已经承认,这江山早已不是我的。

  “你快些派兵吧,秦思攻城,不过是替那夷狄掩人耳目。你只被他吸引麻痹,却不知他背后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谁。”我突感无力,沉沉叹息一声,再度转目,却见王座珠帘后,有女子正含着泪望着我。

  是青燕。她穿着深色华服,整个人被层层锦缎包裹,就像是一只无知无觉的木偶。她拂开珠帘,满面的泪,一双明亮的眼一瞬不瞬的望着我,睫毛颤抖间泪珠滚落。

  这泪似乎滚落到我心上,烫的我心尖一抖,脊梁一缩,恨不得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我狠狠偏过头,再不愿看她。

  帝王终是下旨,命兵马大元帅驰援前线。而我被囚禁,囚禁之处却是曾住过的府邸。这真真是厚待我了。青燕却住进了宫中,我在府邸内住了三日才见她一面。

  她依旧是那身沉色华服,似乎只有用那一身暗色才能将她的灵魂镇住。她的灵魂……她似乎已是丢了灵魂,望着我只是哭,两只黑瞳深深的陷在眼窝里。

  “我一直在等你,煜成,可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她不敢走近我,表情怯懦,却又满是关心与着急,瑟缩着双肩,哽着声音对我说。

  我不知该如何答她,只沉默着将目光投向别处。可即便如此,我身体上的每一处似乎都长了眼睛,都在看着她。我的双耳能听见她压抑的抽泣,我的鼻子能闻到她身上那清冽如梅的气息。

  她拉住我的手,求我看着她。我却觉得自己再无脸面迎接直视她的目光。当初我视她为草芥,恨之入骨。可如今却能在梦中见她。我无法回头,两边都已是罪人。

  “煜成,我知你心中的苦。我……我再不会逼迫你,你放心,等战事停歇,我会求兄长放了你。你且去过你想要过得日子吧!”

  她松开我的手,慢慢的转过身,朝来时的路走去。我终于回过头看着她,看她背脊弯曲,似乎瞬间苍老,老到走路都走不灵便,跄跄踉踉跌倒数次。

  七

  我没有等到青燕口中的那一日。我被押住带往前线。

  乌泱泱的军队立在离我十丈远的地方,我被锁上手铐脚镣站在城楼之上。此方有人喊道:“乱贼且看,公子成已被擒住,尔等休要垂死挣扎,快快束手就擒!”

  那城楼下的军队一阵骚动,不多时军队自动分开,从中走出一匹白马。我瞧着那马上之人,睚眦欲裂!昭宁啊昭宁,我不是让你离开这些是非么!你又如何非要搅进来呢!

  我死盯着她,她也望着我。一双眼透过面具,透过弥漫的硝烟,静静地望着我。我耳边没了鼎沸人声,尸骨遍野的沙场亦消失无踪。她眼中滚落了一大滴泪,抬起手慢慢掀开面具。

  她解开了发,看着我对众人道:“我非公子成!那城楼上的才是。”停了片刻,她又道:“公子成已被擒住,尔等莫要挣扎,还是降了罢!”

  她垂下头,任乌黑的长发在风中泼洒如墨。泪水一滴滴落下来,她抬手抹去,却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降了罢!尔等难道想见族人全都死于外族之手吗!降了罢!一起对抗外敌降了罢!”她大喊起来,声音铿锵有力却难掩呜咽。

  我心痛如绞,恨不能呐喊出来。昭宁,我如何能让你同我一起受辱!军队的骚动越来越大,已有人踌躇放下兵器。没有人会忘记被夷狄屠灭的城池,更没有人忘记自己血管中流淌的血液。

  “贱人休得胡言!”

  人群中爆发一声厉喝,我抬目望去,见队伍后的秦思策马上前,鞍侧长剑出鞘朝昭宁而去!

  “不!”

  腔子里的一声呐喊似乎将心脏都震碎! 我几欲扯断腕间铁链,飞身朝昭宁扑去。可我只能,只能眼见着长剑透过昭宁的身体。她在城楼下深深地望着我,目光隔着烟雾却如此清晰的迎上我的眼。

  她眼里的泪干了,面上露出一丝笑,转瞬即逝。艳红的血似一道咒将我定住,我已看不见军队中越来越多的人放下兵器,更看不见青燕出现在我身边将我扶住。

  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轻轻悠悠的飘旋而下。我的昭宁也曾在这样一个落雪的日子离开我,而如今,她又在这样一个雪日与我永远诀别。

  我转首看向青燕,她亦愣愣的望着我,泪蕴在眼里,害怕似的望着我。

  “你要好好活着。”我对她说。

  她却抓紧了我的手臂,急急问道:“那你呢?你该如何?”

  “我?呵……青燕,你一直问我为何不能像对她那样对待你。这就是你和她的区别。我要你活着,而我,却要和她一起死去。”

  “我死后,劳烦你将我同她葬在一处。”我伸出手为她揩掉源源不尽的泪水,柔声道:“我对你,却也曾有过一刻的动心。只是我这一生做的错事实在太多,先是成了亡国的求命侯,后又成了卖国的贼人。又哪里能够……能够……我唯一做对的事,恐怕便是最终能和她在一起。生同寝,死同穴。”

  我推开青燕,爬上城垛。我的昭宁就在楼下等我,她在冲我笑,喊我的名,明亮的眼里仍是天真污垢的笑意。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别离与战火,也没有痴心与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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