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李妍信不信,反正她从穷鬼门主到光杆门主,只有一个临时工的距离。无论旁人信不信,反正她肩负着全村的希望,是一个敬业的水果贩子。
1.穷光蛋
云家堡接风宴,满目玉盘珍馐。
话说那玉盘是真的玉盘,筷子也是真的玉箸,再加上鎏金的酒杯,整个宴会的画风可谓是奢侈糜烂。偏偏有一对主仆显得格格不入,身姿端正得宛如两株松柏。
二筒吸溜着口水说:“门主,我好像看见鲍鱼了。”
李妍一派风轻云淡的样子:“你矜持一点儿,别让人家看出来我们是穷光蛋。”
二筒是个实诚的跟班,疑惑地说道:“门主,我们的确是穷光蛋呀。”
李妍无言以对,扼腕长叹。是了,他们不仅是穷光蛋,还是没进过城的乡巴佬,看什么都新鲜。尽管她全程目不斜视,但也很难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譬如此时此刻,她不动声色地盯着右前方的豉汁鲍鱼。
片刻后,李门主的好奇心战胜了矜持,她夹起一只鲍鱼,优雅地塞进嘴里,紧接着三两下扒光了盘子里的食物。她嚼着鲜香四溢的鲍鱼,含混不清地问:“你那临时师弟上哪儿了?”
二筒瞄着翡翠虾卷咽口水:“上、上茅房了。”
李门主端起翡翠虾卷继续扒:“这都上几回了?真是懒人屎尿多。”
二筒把目标转移到离李妍最远的果木熏鸡腿,奈何没来得及下手,就眼睁睁地看着鸡腿被那位临时师弟叼进嘴里。二筒的怒气一点就着,却不敢大庭广众下发作,只好横眉竖目地来一句:“你洗手了没!”
孟棠懒得理他,笑嘻嘻地问李妍:“门主找我,是想我了?”
这货一开口就像个登徒子,李妍狠狠地瞪了二筒一眼。
二筒委屈地垂下头,刚想来一段要痛改前非的陈年戏词,立马让云家堡护院的急哨吓得闪了舌头。
云家堡乃是江湖名门,传闻堡内守卫森严,护院个个能以一敌百,没哪个嫌命长的敢到云家行偷鸡摸狗之事。但听闻今日的急哨,又眼见护院们凝重的神色,足见江湖传闻多为夸张之语。
李妍拍桌子嘲笑道:“人傻钱多不中用。为老堡主办个寿宴,治安还这么差,连个靠谱的护院都没有,还不如我们无忧门守园子的大爷。真是活该被……”
话未说完,李妍就被孟棠怀里的条状物晃到了眼睛。
“什么东西!”李妍的心蓦地一沉,伸手就去掏,结果掏出一个金灿灿的镶珠如意。
“门主,你这是做什么呢?”孟棠惊呼一声,引来各方宾客侧目,趁机将吓傻了的门主大人连带赃物一同拉进怀里,适时作出一副羞赧模样,“这种事呀,等回房里悄悄办。”
李妍被死死按在一方结实的胸膛上,憋得满脸通红,差点儿晕厥过去。她挣扎着挤出一声闷叫:“二筒,我要杀了你!”
2.光杆门主
无忧门是一个野鸡门派,当其他门派广纳弟子圈钱的时候,李妍只能带领门中一众穷鬼辟荒山、种果树。如今到了丰收的季节,她又开始为果子的销路发愁,因而将主意打到云家堡老堡主的寿宴上。
为了脱贫,无忧门上下很快认同了李妍的思路,齐心协力,历尽艰辛搞到请帖,只为让自家门主在寿宴上广交英雄豪杰,拓展水果销路。
可是临行那天,李妍只带了一个二筒。众弟子纷纷表示不满,认为他们也有外出长见识的义务。李妍的目光掠過一张张歪瓜裂枣般的脸,淡淡地说:“是无忧门的门面重要,还是你们的见识重要?”
一箭扎心,姿色堪忧的弟子们羞愧地低下了头颅。
待李妍带着姿色尚可的二筒,推着十筐橙子迈入淮州城,看见各式各样豪气冲天的贺寿队伍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自我安慰道:“低调点儿好。”
然而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的二筒,没能经受住排场落差的打击,转身就瞒着李妍,用所剩不多的盘缠从街边雇来了孟棠,美其名曰为她凑成左右护法。
李妍本准备抬腿将孟棠踹走,但见他一双眼睛生得顾盼生辉,登时收住了脚。又见他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便想着,若他没什么花花肠子,能安安静静地待着,充个门面也稳妥。最最重要的是,光凭二筒那小身子板,还真搬不动那一车几百斤的大橙子。
如今看来,那天她八成是脑子进水了。
若孟棠只是一个单纯的登徒子,她忍忍也就罢了,可这家伙明显是鸡鸣狗盗之辈。难怪他能接受那么低廉的雇佣费,其真正目的是随他们混入云家堡大干一票。
接风宴上,李妍如芒在背,好不容易憋到散席,终于把那祸害拽回厢房。
二筒一关门,李妍就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指着孟棠威胁:“姓孟的,东西交出来!”
孟棠配合地把镶珠如意往桌上一丢,猖狂地往椅子上一坐:“相识一场,五五开。”
李妍冷嗤一声,拿刀尖往桌面上戳:“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六我四,不能再多了。”孟棠慢条斯理道。
“把东西还回去,要不给我滚!”李妍决不容许这一趟出岔子。
“还回去?”孟棠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抖着肩膀笑出了声,“我左右也是个贼,我要脸。至于滚,李门主,今天的酬劳还没算呢。”
提起酬劳,李妍就来气。为了雇他,她和二筒回去时估计连牛车也坐不上了!
李妍怒火上头,撸袖子说:“让你尝尝我们无忧门的厉害!”
孟棠眼皮一垂,像是闭了眼似的,手却快如闪电地横戳出去,转瞬便将李妍的匕首夺过去握在手里把玩,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说厉什么?”
情势急转直下,李妍一时有点儿蒙,喉咙口梗了两下,立即虚张声势起来:“你信不信我一嗓子喊出来,那些护院就能进来把你宰了?他们正愁找不着人呢!”
孟棠睨了她一眼,深情款款地来了句:“门主,我是你的人啊。”
弟子做贼,门主买单。李妍这辈子就没受过这种窝囊气,何况她还真没法解释无忧门与这个临时工的关系。毕竟临时雇弟子的事是她干的,宾客名簿上的名字也是她添的。
李妍气得牙痒痒:“你偷东西,何必拖我们下水!”
孟棠不紧不慢地把如意收进怀里:“不如这样,距离寿宴还有两天,你好好配合我。只要我平安无事,我保证你们四肢健全地离开云家堡。反正你已经在水里了。”
她要是咽得下这口气,她就不姓李!
李妍的拳头握得“咔咔”响,打定主意要把孟棠揍一顿,再不济,也能向云家堡证明无忧门誓将此“逆徒”扫地出门的决心。
谁知二筒审时度势了一番,眼看果子生意要黄,竟开始和稀泥:“门主,我们没钱没势的,忍一时财源广进啊。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想想那几百亩的果树,想想乡亲们哪!”他又转向孟棠,“师弟,哦不,孟兄,我们只是卖水果的,放过我们吧。”
虽说李妍肩负全村的希望,但她俨然成了一个光杆门主,所谓的左右护法,一个是雇来的,一个是软脚虾,双方都在逼她走上犯罪的道路,闹得她直想撂挑子走人,但云家老堡主寿宴在即,她又走不得。
不知何时,孟棠踱到她跟前,倾身凑在她耳垂边低声道:“乖乖听话,我不欺负老实人。”
3.你喜欢吃橙吗
她,李妍,堂堂无忧门主,竟然沦落到帮贼作擋箭牌的地步。
悲愤的情绪郁结在李妍心头,使得她指尖生出一丝戾气,狠狠砸下一块竹牌:“八万!”
“碰!”对面的人抬起一张胖嘟嘟的圆脸,乐呵呵地说,“李门主,多谢了。”
“四海之内皆兄弟嘛。”李妍嘴角一抽,又笑容可掬地问,“吴掌门喜欢吃橙吗?”
今日,李妍被孟棠安排来分海堂同其他宾客打马吊,掩护他溜去隔壁画阁偷名家真迹。就他“尿遁”的这一会儿,她已经连输四把了。为了把输的经费补回来,她果断推销起自家农产品来,谁知一开口,同桌三人便安静如鸡。
尴尬的气氛令牌局难以为继,李妍拼命向身后的二筒递眼色,指望这个无忧门第一马吊高手来救场。没想到二筒完全不在状态,同自家门主大眼瞪小眼,全然没接收到信号。
李妍略感胸闷,头皮发麻地将眼前的牌扫视了一遭,破罐子破摔地抽出一张牌,正打算丢出去,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温柔地把她的手握在掌心。
“门主,我们换一张牌。”修长的手指在牌面上一滑,灵巧地夹出另一张牌塞给她。
“不能出这张,我们……”李妍急躁地抬头,立时跌入一汪柔情似水的眼波中。
“茅厕之友”孟棠的呼吸喷在李妍的鬓角旁,她强忍着暴脾气,一动也不敢动,在他的注视下,愈发僵硬得如一根棒槌。
孟棠瞄了一眼尚在李妍掌心的手指,也不急着抽回,只耳语道:“对面会出八条。”
李妍的脖子表面上如冻僵一般,实际上皮肤烫得灼人,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她坚强地发出平静的声音:“你怎么知道?”
孟棠的唇几乎碰上她的耳郭:“我刚刚不小心看到他的牌了。”
不小心?你很棒棒哦。
在老千孟棠的指导下,李妍终于要迎来属于她的胜利了,可惜她刚把竹牌并成一列,嘟起嘴作出“糊”的嘴型,一群带刀护院声势浩荡地闯入棋牌室……不,分海堂。
领头的护院拱手行礼:“诸位贵客,打扰了。近日堡中发生盗窃案,吾等是过来拿人的。”
拿拿拿……拿人!
李妍“蹭”地起身,当场心虚得手心冒汗,而无用的二筒也没好到哪儿去,因为撑着桌子,才没跪到地上。他们不约而同地瞥了孟棠一眼。
孟棠抿唇一笑:“门主,别怕。”说罢,伸手稳住了李门主的脊背。
护院们持刀向李妍这边走,她的一颗心高高地悬到了嗓子眼,腿脚开始不听使唤。正当她的额角沁出汗来,对面的那位吴掌门突然高声叫起来:“你们胆敢对我动手!”
护院不客气道:“吴掌门,您座下弟子不追随您左右,反倒在堡主的临风楼附近鬼鬼祟祟,妄图行窃,当场被擒。堡主有言,若无心为老堡主贺寿,云家堡恭送便是。”
于是,吴掌门与其一众弟子,灰头土脸地被赶出了云家堡。
这一场闹下来,云家堡除了向众宾客道歉,又伺候了大家吃压惊饭,直到天色暗下来,事情才算了结。
惊魄未定的李妍缩着脖子走在道上,见孟棠一副憋笑的死德性,窝火道:“被抓着的怎么不是你呢!”
孟棠平静地说道:“若是我,方才连人带橙被赶出门的就是门主你了。”
李妍被噎得差点儿往生了,她不甘心地怼他:“你去了这么久,什么也没捞上啊?”
孟棠颇为遗憾:“可不是,那里头全是赝品。”
赝品?是这家伙不识货吧?李妍暗暗讽了几句,忽觉脚下的路不太对。
柴火的气味徐徐飘来,李妍刚想往回走,孟棠一个闪身拦住她,还从怀里掏出那令人窒息的金如意:“嘘,门主大人,跟我走一趟。”
李妍生怕孟棠叫出声,只好跟二筒一道随孟棠来到大厨房后头的墙根下,然后看着这位得寸进尺的小贼麻利地从掉灰的墙面上抽出砖块。
孟棠拍拍手里的灰,神秘兮兮地说:“我夜观天象,云家堡将有大事发生,为了兑现让你们四肢健全离开的承诺,所以,你们先走吧。这两天,多谢二位了。”
这洞怎么看都像是狗洞,但二筒敢怒不敢言,便戳了李妍一下。不料这位掌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洞发愣:“大事不就是老堡主寿宴吗?”
二筒忙压低声音说:“对呀,孟兄,我们就指着通过这事卖橙子呢。”
孟棠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胜其烦地塞给二筒一张银票:“够你们买几百亩地了。”
二筒一看银票,瞬间忘了狗洞的事:“门主,我们回家吧!”
“为什么要我们走?”李妍若有所思地看着孟棠,“没有身份,你连四处走动都不方便吧?”
“我说你们小姑娘是不是都喜欢这样瞅人?不能稍微含蓄一点儿吗?”孟棠被李妍盯得有些不自在,匆匆把两人往墙洞里推,“快走快走,不然我叫了啊!”
李妍的腿像扎在地里似的,皱眉问了句:“我们是不是见过?”
二筒急了:“门主,你就别搭讪了。再不离这小子远点儿,恐怕我们得跟吴掌门一个下场。”
李妍的目光几乎要将孟棠钉在地上,她幽幽地问道:“你不是贼吧?”
孟棠讶异地一挑眉,道:“等事了,我去找你。”
“找我做什么?”
“找你,当然是因为想你。”
二筒一脸吃瓜吃到自家房子塌的表情,眼睁睁地看着门主大人瞪大着一双眼睛,被孟棠一掌劈晕,直挺挺地倒下时,仍是“死不瞑目”。
孟棠催促道:“别愣着了,快带你家门主走人!”
4.一路货色
月黑风高夜,正值云家堡老堡主的寿宴。
一个黑影安静地伏在墙头,注视着在破败的庭院中来回巡逻的护院。他刚等到两队护院错开的空档,正欲跃下墙去,束起的头发被人粗暴地一拽,险些痛得叫出声。
孟棠捂着剧痛难当的头皮扭过脖子,头皮又倏地一紧:“我去!你怎么在这儿!”
李妍轻飘飘地答:“找你。某人不是想我吗?”
孟棠眼里难得露出几分厉色:“回来做什么?云家堡的墙头这么好翻?”
这一回,李妍完全沒被他恐吓到,没好气地瞥他:“翻都翻进来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孟棠深吸了一口气,寻回了一丝理智,后知后觉地问:“你刚说……找谁?”
两人的声音散在夜风里,只有彼此能勉强听清。李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答非所问:“应该跟你一样。”
“什么一样?”孟棠意识到什么,悚然一惊,“你不是卖水果的吗?”
“你不是贼吗?”李妍俯视墙下,随口反问。
孟棠的眉心几乎拧成一节麻花:“别玩了,你的功夫是个半桶水的水平,回去卖水果吧,谢谢。”
李妍指着竖在草丛里的铁锥说:“功夫好有什么用?刚才要是没拉住你,你就成肉串了。”
准肉串低头一瞧,无话可说。
看他吃瘪的模样,李妍心里舒坦多了,但语气里仍有不忿:“我此行低调,就是想等今日寿宴一探究竟,不想被你闹得担惊受怕,就怕发生吴掌门那样的事。不过,刚才一路尾随你过来,也算证实了你我是同路人。你这两天到处跑,应该也是为了找老堡主。”
有江湖传言,云老堡主被软禁,现任堡主云朔为证其清白孝义,特为父亲大肆操办寿宴,借此让江湖朋友来一辨真假。李妍听闻消息,忆起母亲临终嘱托过,让她时时记挂云家堡的安危,便意思意思一下,过来看看。然而,依李、孟二人方才所见,寿宴上的云老堡主未必是真货。
看着孟棠讶然的神色,李妍又道:“何必那般费劲?今天是什么日子?堡内若有一处比前厅寿宴还戒备森严的地方,那必有蹊跷。”
孟棠总算想起来问道:“你到底是谁?”
李妍的目光飞快地从他左耳根扫过:“你猜。”
孟棠没时间猜,交代李妍趴在墙上别动,随后独自跃下。他身法奇佳,在半空腾挪,轻易落到陷阱之外,只是落地之时,身后的衣摆似乎钩挂到什么。
暗淡的月光下,似有几丝银光闪动,李妍急忙飞身过去,一把掐住他的胳膊:“别动。”
孟棠侧过头,一张脸跟牙疼似的扭曲着,但他还未来得及发牢骚,一阵清越的铃音从他们脚边蔓延开来。
原来,不止墙下有铁锥,这院子里各处都缠上了不易察觉的牵丝线。只要有外人闯入,不必护院看见,牵动的铃音自然会发出警示。
不到片刻,李妍和孟棠就被几十个护院团团围住。
孟棠望着空落落的墙头,悄声问李妍:“二筒功夫如何?里应外合是否能……”
“他还在寿宴盯着。”李妍掐灭了他的希望。
“行吧。”孟棠忽地一扭身子,一个金灿灿的物件“一不小心”从他怀里掉出来。
又是那令人窒息的镶珠如意!
李妍倒吸一口凉气,干涩地出声:“我知道你想扮贼脱身,但我们又不像吴掌门那样,师祖同云家有交情,当场被抓会被关地牢的!”
孟棠应道:“比起关地牢,暴露了找老堡主这事,估计会被直接杀掉吧?”
护院们见他们窃窃私语,怒道:“都给我闭嘴!大胆贼人,竟敢偷盗堡主备给老堡主的寿礼,现在就押送你们过去,听候堡主发落!”
李妍脊背一寒,瞧见孟棠的脸色也极难看,她揶揄道:“你偷东西的眼光可真好。”
那头寿宴已至尾声,李妍与孟棠被护院沿小道扭送过去,本已避开所有离席的宾客,偏偏此时,李妍远远望见现任堡主云朔站在厅堂门口与人说话。
她鼓足一口气,地动山摇地号道:“舅舅,救命啊!”
5.演技派
宾客们接二连三地停住脚步,抻着脖子张望,都想看看大名鼎鼎的云堡主何时多了一个便宜外甥女。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护院抡起的刀停在半空。
云朔脸色骤变,可仅仅一瞬,他又挂出一个关切的微笑:“请问你是……”
在孟棠惊骇的眼神里,李妍扑到云朔跟前,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睛:“舅舅,你不记得我了吗?十二年前,我曾跟着娘亲偷偷见过你。”
当着江湖各大掌门的面,云朔额前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示意护院收刀,很努力地维持住作为长辈的和蔼姿态:“你……你竟长这么大了。”
李妍哑声道:“舅舅,我没脸见你和外公。我……我真的太穷了。”
“是啊,舅舅!”孟棠猝不及防地在她身边跪下了。
这神一般的反应速度,李妍服了。
虽然大丈夫能屈能伸的精神值得肯定,但孟棠这货未免太不要脸了!短短一句话,非但把亲给认了,还公然造谣他们之间有苟且。
孟棠深深埋头捶胸,演技逼真,好似十分懊悔:“舅舅,实在对不住。妍儿与我日子太过拮据。我一时糊涂,生了歹心,才偷了您的东西。可是,妍儿她并不知情,请舅舅别怪她!”
李妍心情复杂地看他演戏,也不晓得该怎么接。
宾客中不知谁说了一句:“咦,他们不就是送橙子的那个?”
当年云家堡大小姐钟情于一个江湖游侠,宁愿与云家断绝关系也要嫁给他。江湖中人大多知晓当年之事,没想到堂堂云家之后竟然过得如此潦倒,竟堕落到以偷窃维生的境地。可即使是这般困顿,他们也想来看亲人一眼。
骨肉亲缘,令人动容。在场之人皆议论纷纷,一时间叹息声此起彼伏,无尽唏嘘。
经这么一闹,云朔一面抽搐着面部肌肉,一面把“可怜”的外甥女夫妇收留了,还当众领他们去见外公。可结果呢?人没见着,两人倒是被锁进一间屋子。
虽说李妍二人早已料到云朔有此等手段,但好歹他们刚在江湖人士面前露了脸,云朔为了自身形象,也不会太快对他们下手。
李妍打算同孟棠聊聊接下来的对策,但这位仁兄自从演完方才那出戏,整个人就变得异常拘谨,甚至还畏畏缩缩的,哪有半点儿像调戏她好些天的登徒子?
估摸着是李妍盯得狠了,孟棠不得不吱声:“你真是小花猫?”
李妍的嘴唇微微一翘:“云朔都能认出我,还有假?”
十二年前,李妍的母亲曾偷偷带她来过云家堡,只为悄悄地看一眼云老堡主,谁知母女二人刚落地就被护院发现了。年幼的李妍惊慌奔逃时同母亲失散,然后遇上了小孟棠。
十岁的孟棠仗着自己有个护院统领老爹,带着小李妍像两条泥鳅在云家堡里穿来绕去,还骗小李妍在大厨房后头挖了一个墙洞,说是能引外头的小狗进来玩。小孟棠问她的名字,可她记得母亲的嘱咐,说什么也不肯对外人泄露自己的身份。后来,小孟棠看她玩得一脸泥灰,便拍着她的肩膀说:“那我就叫你小花猫吧。”
十二年过去,孟棠一个劲地挠头:“你怎么不早说你是……唉!”
也是,调戏到熟人头上,换谁都尴尬。
“你让我钻那墙洞,我才认出你的。”李妍伸手在他左耳根一抹,“还有这条疤。”
“别摸我!”孟棠惊叫一声,陷入诡异的沉默。
李妍一看就来劲:“哎,你是不是见着个姑娘就撩拨?”
孟棠紧张得浑身冒汗,只好硬着头皮说:“自然是有好感才……”
“那你知道我的身份后就没好感了?”
“我错了。”孟棠乖乖投降。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对我有好感的?”李妍肆无忌惮地看着孟棠通红的耳根,正想趁机撸个几把,门上突然传来“笃笃笃”的响动。
那声音极轻,李妍眼底微光一闪,小跑到门后:“怎么来得这么晚?”
孟棠赶忙把她往回拉:“小心有诈。”
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开锁的声音,门缝里露出二筒的脸,还有走廊上躺得横七竖八的看守。
二筒手握一把熄灭的迷香站在外面,孟棠瞠目结舌地看看他,又望向李妍。
李妍简短地解释:“二筒金盆洗手之前,曾是江南锁王。”
过气锁王气呼呼地说:“会开锁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女人骗!”
李妍好像没听见似的,宽慰道:“要是我说了来云家堡的真正目的,你还会跟来?”
二筒毫不客气地送给自家门主一对眼白:“看你回去怎么跟门人交代!”
李妍得意道:“我们有二百两,这就是交代。”
出资人兼冤大头孟公子看着李妍手中飞扬的银票,神色卑微。
6.来都来了
李妍本就不相信她舅舅云朔会那般大逆不道,毕竟云家能继承家业也就他一个,他委实没必要软禁一个老人家。所以,李妍只是过来瞧瞧以求安心,顺便推销水果。可她万万没想到,传言是真的。
方才李妍同孟棠在前厅上演认亲大戏时,潜伏在附近的二筒无意中发现堡内的护院忽然忙碌起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跟过去看,意外目睹一个老者转移出破庭院的全过程。
经过一番七弯八绕,李妍三人总算拐到临风楼后边。
李妍望着三丈高的临风楼出神:“二筒,你的迷香不是还有剩吗?”
二筒依旧在为受骗的事忿忿不平:“前边里三层外三层守着那么多人,还个个都是精锐,我能熏得倒几个人?眼下只有这楼靠山而筑,我们到了上头再用也不迟。”
李妍认命道:“行吧,你带我上去。”
二筒习惯性地去拎自家废柴门主的肩,谁知步子还未挪开,某人已快他一步,挡在他身前,不由分说地将人拦腰抱起。待他缓过神来,门主大人已经被孟棠带上了二楼回廊。
夜风吹散了李妍的震惊,她感觉箍在后背与腿弯里的胳膊硬得像两根棍子,再看看棍子的主人,整个人宛如老树干。她凝视着“孟树干”英俊出尘的脸,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你们还要抱到什么时候?”刚翻入栏杆的二筒险些瞎了一双狗眼。
门主的威严已经连渣也不剩了。李妍默默地从孟棠怀里蹦下来,把脑袋从墙角探出去,飞快地瞄了一眼:“走道上只有两个人。”
孟棠与二筒伺机而动,轻而易举地弄晕了那两位护院。然后,二筒掏出迷香,戳进窗缝。
重物墜地的声响传出来,三人悄悄溜进门去。然而刚跨过一个歪倒的侍者,里屋猝然冒出一串喷嚏,一个苍老的声音艰难道:“是谁在点香!不知道我有鼻痔吗!”
孟棠跃入里屋,一把捂住声音的源头,威胁道:“想活命就闭嘴!”
眼前老脸与母亲收藏的画像上的人重叠起来,李妍深吸一口气,道:“他是我外公。”
孟棠顿时呆若木鸡,立时松手,“咚”的一声就跪下了:“晚辈见过老堡主!”
老堡主眯着眼睛笑起来,挤出一把挂面似的鱼尾纹。他伸手托住孟棠的手臂,同时激动地打量李妍:“你就是妍妍呀?当年你娘走得那么急,外公都来不及看你一眼。直到去年,外公才远远地……喀喀喀,远远地听说你的消息。”
眼下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此地不宜久留。李妍拍着老堡主的手背说:“外公,有事儿我们出去说。舅舅这样拘着你,我们一定要当着江湖人的面,撕下他的假面具!”
“不不不,不急。”老堡主仍是老神在在,一点儿危机感也无。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孟棠,扶他起身,“孙女婿,你的功夫不错啊。”
“老堡主谬赞了,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罢了。”孟棠有些受宠若惊。
这两位是自来熟啊,一见面就聊得这么……等等,她外公喊孟棠什么来着!
回廊的楼梯上隐约响起脚步声,李妍的小心脏猛地一跳,火急火燎地把老堡主往外拖:“外公,不走就来不及了,有人来了!”她拉了一下,没拉动。
不知老堡主是不是有点儿老糊涂了,仗着自己功力深厚,竟拽着李妍与孟棠死活不肯挪步,二筒帮着掰了半晌也无济于事。
只听老堡主笑盈盈地劝道:“来都来了,还走什么?”
这鬼一般的“来都来了”!李妍要疯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母亲终于在小孟棠那里找到她,二话不说拉起她就走。一路上,母亲六神无主的模样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那是她第一次懂得什么叫逃命。她更忘不了的是,她与母亲躲在小山坡后,看着舅舅杀气腾腾地提着刀,亲自带着一群人四处搜山的画面。
“你们,一个也走不了。”云朔来了,他带着一众带刀护院来了。
“怎么办?”李妍的心揪了起来。
孟棠从腰间抽出软剑,挡在李妍身前,低声道:“别怕。待会儿我拖住他,你和二筒马上带老堡主走。不要下地,尽量用轻功绕上……”话说到一半,他的喉咙梗住了。
一个人缓缓从云朔身后走出,讪讪道:“孟棠,把剑收起来吧。”
孟棠惊怒道:“姓吴的,你怎么跟他一伙!你出卖我!”
几日前被逐出云家堡的吴掌门,此时正站在云朔身边,蔫蔫地埋着圆脑袋:“我没有。”
老堡主捋着花白胡须,摇头叹息:“唉,真是一群倒霉孩子。”
7.堡主以德服人
原来,这位年轻的吴掌门是孟棠的盟友。
游历在外的孟棠得知云家堡之事后,便立即写信告知退隐的老爹,随后立即找上好友吴掌门一起搞事。两人相约在寻得云老堡主被软禁地点后,由吴掌门暂时离开,带人前来接应。只是如今,盟友叛变了。
面对好友的憎恶眼神,吴掌门强调道:“真的没有!不信你问老堡主!”
在众人傻愣愣的目光注视下,老堡主乐呵呵地点点头:“不错,正是老夫的安排。”
李妍怔怔地望着外公,心底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由自主地揪紧孟棠的衣角。
“就连云朔软禁我的传闻,也是我散布出去的。”老堡主此言一出,即刻用真挚的眼光望着李妍,“为的是你,我的外孙女。你千里迢迢赶来,混入云家堡,所作所为外公都看在眼里,还算有脑子,真是不负外公的期望,可托重任。”
“啊?期望?”李妍的脑子有点儿乱,总觉得剧情有哪里对不上。
“云朔志不在云家堡,成天只想着云游四海。十二年前,我逮不住你母亲,如今啊,可算逮着你了。”老堡主莫名其妙地感慨万千,“云家堡,后继有人了。”
李妍一头雾水地瞥向孟棠,结果瞧见他比二筒还蒙得厉害。
“是啊,我终于能解脱了。”云朔眼中竟涌现出细碎的光,“当年父亲与我想用计留下你母亲,哪知她溜得那般恐慌,生怕被束缚自由。唉,还好有你。”
“当年……那个当年……”李妍弱弱地问,“你不是带刀追杀我们吗?”
一时间,房间里静得可怕,云朔的脸色变得极度难看,而老堡主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张脸由红转绿,怒指云朔:“我就说你妹妹怎么一下子没了音信,你逮人就逮人,带什么刀啊!”
紧接着,在场众人便目睹这对父子口沫横飞地吵起来,甚至还有动手的苗头。孟棠与吴掌门见势不妙,赶紧一人架住一个,进行徒劳的劝架。
而李妍,一个人愣怔地杵在一旁,渐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捋清了。搞了半天,她累死累活,心惊胆战地忙活了这一通,都是她外公和舅舅布的局,目的是骗她回来当堡主,还顺便考验了她一番?
如此想来,她跟一个二傻子有何区别!
李妍拎起裙摆,暗搓搓地猫下身子,趁乱蹿到窗边,飞快地把脚跨出去。
“不许跑!”云氏父子立马放弃吵架,异口同声地喝住意图逃窜的未来堡主。
半年后的午夜,云家堡新任堡主李妍第九十九次逃跑失败。
李妍重新被亲外公锁回书房,生无可恋拿起外公亲自编写的《以德服人三百六十招》,终于深切地体会到母亲当年落荒而逃的求生意识。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只是过来卖橙子而已。
五个月前,舅舅云朔开开心心地背起小包袱浪迹天涯去了。临行前,他语重心长地对唯一的外甥女说:“那日你大庭广众之下乱喊乱叫,还跪得一点儿骨气也没有,害得我差点儿演不下去了。要知道,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云家乃江湖名门,人际往来必须精于此道。”
于是,可怜的李妍被留下,由老堡主亲自磨炼,培养其身为新一代堡主的气质与修养。
两个月前,李妍收到无忧门新任门主秦二筒的书信,他在信中說:“前任门主啊,我已与吴掌门签订了长期购橙合同,你大可不必回来了。”
李妍一边烧信,一边望月兴叹:“无忧门的橙子都卖出去了,他到底啥时候回来?”
自从那日她被老堡主强行扣留,孟棠便没了踪迹,据说是被他老爹给拖回老家教育了。可是,凭他们的交情,写封信回来很难吗?
冬去春来,老堡主兴冲冲地跑到厨房,对他的宝贝外孙女说:“外公千挑万选,为你寻了个贴身护卫,你看看满不满意。”
李妍百无聊赖地抬起头,便看见了孟棠。他,似乎健壮了不少。
“你死哪儿去了!”李妍抄起砚台就砸人,孟棠闪身避过。
“我跟我爹说,我想当云家堡主的贴身护卫,我爹便整整训了我一年。刚刚够格,我就赶来了。”孟棠肩上披着春日暖阳,他对她说,“以后,我陪你。”
是啊,曾几何时,他说过:等事了,我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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