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上季棠这么个暴力的未婚妻,我还是有点儿惨的,不仅要被说夫纲不振,还要隔三岔五地挨揍。可我也不是好惹的,我们文人有笔如刀,气质这一块,我一直拿捏得死死的!
1.春宴
我人生中遭受的打击,大部分都来自于季棠,每一次她传出点儿成绩,我就成了倒霉的那个。
这不,她刚刚在西山大营力压一众四体不勤的酒囊饭袋,拿了月末考核第一,我又被街头巷尾的民众拉出来,翻来覆去地“鞭尸”了好多回。连我去参加公主府三月三的春宴,耳根子都不得清静。
“那季家大小姐,上来就是几招凌空摘月,把对战的伯府二公子打得满地找牙,当真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只是宣弘就惨了,好歹也是云阳侯府的小侯爷,有这么一个彪悍的未婚妻,以后的日子还指不定怎么难过呢。”
“怕是要夫纲不振哟!”
我跨入凉亭,贵族官家小姐、公子们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我轻哼一声,掏出折扇扇了几下,三月的寒风在我脸上无情地打耳刮子,然而我还是十分有气度地保持了高雅的气质。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开心的事?怎么不说了?说出来一起开心开心嘛。”我故作感怀地叹了一口气,“唉,虽然咱们年纪差不多,但我和你们这些还被父母束手束脚的小姐公子们不同,早就继承了云阳侯府的爵位。虽然你们见着我也应该是要行礼的,但我宽容大度,就不计较了——你们继续说啊,让我也开心开心。你们是不知道啊!我年纪轻轻就承受了不应该承受的爵位和尊荣,实在是一件压力很大的事情。可惜你们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理解了,当真遗憾!”
这话,你品,你细品。
凉亭里落针可闻,一群人面如猪肝色。我把折扇扇得更快了,声音也渐渐大了:“其实啊,你们都误会了。季棠呢,虽然在外面看起来很凶的样子,但是夫为妻纲……未婚的也算,她在我面前是绝对不敢造次的。这点我要澄清一下,我让往东,她绝对不敢往西;我让抓狗,她绝对不敢撵鸡。你们只看她武力值高,却不知道我们文人有笔如刀,这一方面我把她掌握得死死的,不信你们——哎,长风,你别扯我袖子。”
我发现面前的众人齐齐将目光定在了我身后,我侧头看随从长风,他额头渗汗,指了指我身后,我一转头——
好家伙!季棠怎么来了?还来得无声无息?
我笑容尴尬:“季……季大小姐,今儿……天气好啊!”
季棠一身杏色衣裙,站在三月的春光中尤为亮眼。明明是一副倾城的相貌,眉目间却好像罩上了一层冰霜,让人看着就不敢接近。
“小侯爷不在前厅应酬,来这里做什么?”季棠的目光在我手上的折扇停留了一瞬,我十分心虚地收了这做作的玩意儿。
她声音冷冷的:“小侯爷还是回前厅去吧,免得在这里胡言乱语,惹人误会。”
我看了一眼后面睁大眼睛看戏的人群,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季棠,咱们好歹也是未婚夫妻,你不想让我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吧?这样对你也不好。”
季棠抬眼看我,大大的眼睛十分有神,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戏谑,灵动又吸睛。她问:“小侯爷想要怎样?”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你挽着我,算我求你了。”
“呵!”季棠扬唇,轻轻一笑,“你刚才不是还说,你让抓狗,我不敢撵鸡吗?这会儿怎么来求我了?小侯爷好歹是承袭了爵位的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
我怒道:“季棠,你别过分!昨天你娘还来侯府拿了两支百年人参给你爹补身子,你不想让你娘责怪你吧?”
季棠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踮了脚尖,望向我后面看热闹的人群:“罢了,看在我爹娘的面子上——”
她说着,伸出手,挽住了我的胳膊。那手腕细腻光滑,半点儿也没有习武之人的粗糙,柔柔地放在我胳膊与腰侧的间隙中,像一朵棉花云,又甜又软。
我嘴角的笑容放大,神气十足地准备离开。我扫了一眼目瞪口呆的众人,深觉这是个挽回口碑的好机会,十分克制又得意地笑了两声:“季大小姐,你这也太客气了。虽然说我以后是你的夫君,但你也不用这么恭敬,非得要服侍我……嗷——”
我一句话还没嘚瑟完,之前还亦步亦趋跟在我后面的季棠突然奓毛,挽住我的手在我腰间狠狠掐了一下。她这能徒手掀翻一个大汉的力道我着实承受不住,不禁痛呼出声!
更加灾难的是,她收手的时候,我因为下意识地感到害怕,往旁边走了一步,正好踩空,咕噜咕噜滚下了凉亭外面的长阶梯。
我整个人天旋地转,身体接触到泥土地的時候,我向上看,看到了众人震惊的目光,还有季棠风轻云淡的眼神。
季棠……我咬着后槽牙,狠狠地瞪着她,用眼神给她下战书——山高水长,你给我等着!
2.规矩
我灰头土脸地回了府,知道自己的“事迹”又要被传上大半个月,干脆避世不见人了。
在我手上创办的通达书局已经初显规模,下一步就是要撰写文章广发天下,搏出名声,我正好也趁这机会闭关奋笔疾书。
季棠的母亲押着她来给我登门道歉。
我带着受害者特有的沉痛目光,出门一看,好家伙!季棠这个施暴者,双手被绑,下巴高昂,眼神不屈,神情反而比我更加沉痛,像是要英勇赴死的士兵一样!
这我忍得了?
我调整出一个和煦的,带点儿无奈,深究下来还能看出点儿委屈的笑,对季母道:“无妨,伯母不用这样。唉!不管怎么说,我是男子,应该让着她,您这样,岂不是让我心中不安?”
季棠白了我一眼,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句话:“就会装腔作势!”
我用几分凄楚、几分坚强的神色看向季母,季母果然愧疚又愤怒,把季棠推到了我面前:“小侯爷,反正她以后也是你们家的人,就有劳你先教教她规矩吧!让她在侯府先住一段日子,收收心,别老往外跑,和一群男人打架练武的,不成样子。”
“娘!”季棠几乎跳起来,极力反对,“你怎么能把我交给这个、这个……阴险狡诈的读书人?我才不要学规矩,我要练武,我以后要去镇守嘉峪关!”
“闭嘴!你爹就是因为镇守嘉峪关才负伤,如果不是云阳侯府还顾及我们这门亲事,对我们一家多有照顾,你爹现在可能连药材都用不起了!”
季母长篇大论,把季棠说得如遭霜打。她当真把季棠交到了我手里,再三请求我“好好管教这个不孝女”。
我温文尔雅地送走季母,回头就对季棠露出了变态的笑容:“你老嘲笑我是个读书人,可是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长处,这不,你现在就落到读书人的手里了!看我怎么挫你们习武之人的威风!”
季棠挑了挑眉,手刀成风就要劈过来:“我可不一定怕你!”
我及时躲过,道:“你还是先想办法通过我给你制定的考核,让你母亲满意地接你回去再说吧!”
逮着这么个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机会,我当然是不能轻易放过。
季棠自打七岁开始习武,其他的事一概不管,我给她制定了写得密密麻麻,长达十二页的“未来侯夫人培训计划”,打算彻底翻身当主人,拍打肚皮把歌唱。
3.取暖
于是,现在有很多个问题横亘在季棠面前。
问题一:怎么在厨房没有水的情况下做一顿能饱腹的饭?
问题二:怎么在没有水桶的情况下打井水?
……
问题八十八:在衣服单薄的情况下,怎么有效御寒?
季棠认为我是在为难她,但是我不承认,道:“操持家务是你以后作为侯夫人的责任,这些都是你的必修课!”
“偌大的侯府,没有水?泼天的绫罗绸缎,你说没有衣服?”
我摆了摆手指:“侯门富贵不是永恒,万一以后出了什么事儿呢?万一我流落街头了呢?还是说,我若是落难,你就不管我了?”
季棠飞了我一个白眼,可是我觉得那白眼甚是好看,她的杏眼原本又大又靈动,这样看来,简直像在给我抛媚眼。
我凑近了,问她:“说啊,你到底管不管我?”
季棠扬手捏拳,脸色微红:“你别靠近啊,再靠近,我就打你了。”
我仔细觑着她的神色,这回不怕了,反而凑得更近了些,让鼻腔喷出的火热气息撩动她的睫毛,我低低地喊了一声:“大小姐?”
她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大胆,脸上升腾起两朵红云,嘴还是很硬,像奓毛的小兽一样嚷嚷着不许我乱来。
我露出大大的笑脸,觉得逗一逗她还挺有意思。
季棠是个不服输的性子,一连多日都待在侯府,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她甚至还求助了我的一个幕僚。我那幕僚曾走遍天下,称得上是野外求生专家。只不过她还是遗留了最后一个问题没能解决——在衣服单薄的情况下,怎么有效御寒?
我大发善心,对季棠说:“我教你啊!”
季棠看向我的目光很犹豫,透露出对我用意的十分怀疑。我堂堂小侯爷,怎么能被这样揣测呢?我善良的心怎么能够被这样玷污呢?我当即就身体力行证明了我为她解决疑惑的诚挚之心,脱下了我的衣服——哎?季棠撸袖子干吗?她是不是又要打人了?
“等等!”我及时制止了她,“我只是在告诉你,怎样取暖!”
季棠的手放了下来,脸红到了脖子根,这让她身上再也没有了那种冷若冰霜的气质,竟然变得可爱娇憨起来,那红红的脸像一颗熟透的苹果,让我忍不住想捧着亲一口。
我趁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抱着她往床上一躺,双臂从后面紧紧箍住她的身子,让她的背贴在我胸膛上。
“你看,两个人这样抱着,是不是就暖和多了?”
季棠也不知道是被我的不要脸行径震惊了,还是真心地想要解决问题,缩在我怀里一动不动了。
春夜浪漫,我不知不觉就这样睡了过去,第二天一睁眼,对上的就是长风震惊的眼神。
“侯……侯爷?”
我还没起身,季棠睁眼了,她转头与我四目相对,下一瞬就像被踩了脚的鹞子一样,猛地把我弹开。可怜我还没醒神呢,就四仰八叉地摔倒了地上,在摔落的过程中牙齿还被床板狠狠地磕了一下。
我嗷嗷叫疼,眼泪花子都出来了,泪眼蒙眬中看见季棠的手向我伸了一下,似乎想扶我起来,但马上又缩了回去。
她这副躲避的样子,让我很不开心,甚至很委屈,很难过。
我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长风:“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就死定了!”
长风颤抖着身子回答:“是、是邵安公主来了。公主殿下说,前些日子她举办春宴,没有尽到主人家的责任,让侯爷遭遇意外,被人非议,她是来赔礼道歉的。”
我转头,对上季棠幽幽的目光。她难得地说出了一句类似于我平常语气的阴阳怪气的话:“哟,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来找你道歉?看来小侯爷魅力挺大,多少年了,她还对你念念不忘。”
我莫名地心情开朗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灿烂,起身弯起了自己的手臂,示意她挽上:“走吧,未来的侯夫人,我们一起去见公主殿下!”
4.三角
说到我、季棠和邵安公主这段“孽缘”,还要追溯到十一年前,我们天真无邪的童年时期。
那年我九岁,和父亲去参加宫里的年宴,大殿上,邵安公主看上了我,觉得我“长得好看”,非要拉着我住在宫里陪她。
当时的季棠也才六岁,小小的粉团子一个,正吃着糕点,糊了满脸,闻言点头:“嗯,宣家哥哥的确很好看。”
邵安的生母肖贵妃笑道:“云阳侯府的小公子九岁,邵安也不过小他两岁,正正合适,陛下不如定个娃娃亲?”
当时,我的母亲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并不想和肖贵妃做亲家,季棠的父亲和我父亲来往密切,季家也知道我们并不想卷入皇族纷争中,于是季母及时解救了母亲,指着一脸懵懂的季棠说,自家的小丫头已经和我定下了娃娃亲。
臣子的两姓之好,天子也不好拆散。于是,我就莫名其妙有了这么个未婚妻。而“小粉团子”也因此多了个未婚夫。
一年后,嘉峪关失守,季将军兵败回京,被革职查办不说,还落下了一身伤痛,季家迅速落败。
小小的季棠仿佛一夜长大,她噙着眼泪,说出了“我长大了要替爹爹驻守嘉峪关,把鞑子打回去”的豪言壯志。
季家遭此巨变后,提起两家的婚约,说那是宫宴上的权宜之计,如今两家已经门不当,户不对,理应退亲。
当时我趴在屏风后面,听见我娘说出了那句“既然是承诺,岂可轻易更改”之后,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季家遭遇变故之后,季棠沉迷于武学,从天真不知世事的“小粉团子”变成了个冰雕美人,渐渐地打出了名声。而我因为当年父母订下的婚约,时不时地被拉出来取笑。
其实邵安明里暗里地提示过我,但是一直到我承袭爵位,能自己做主婚事,我也没退掉和季棠的婚事。
从后院到正厅的路上,季棠一路踢着小石子,我看着她那般模样,觉得她又可爱了三分,忍不出轻笑出声。
季棠横了我一眼,大眼珠子瞪着我:“小侯爷,我听说邵安公主至今未嫁,贵妃娘娘给她相看了多位儿郎,她都不满意呢。”
我看见她这副不得劲的模样,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其实我知道,季棠虽然平时看上去对我六亲不认,但是我们命运相连十一年,都是彼此最熟悉、亲近的人。她不过是家庭遭遇巨变,用坚硬的外壳武装自己,撑起这个家,她不得不成熟,也不得不强势。
而我,小的时候就觉得季家妹妹十分可爱,也有过把季家妹妹留在侯府的想法。我们的童年,因嘉峪关的失守被划成了色彩不同的两个部分:前面那一段时光嬉笑打闹,亲密无间,后面争执迭起。她不能放弃她的武学,我也要维护我的面子。可是不管我们面上怎么水火不容,我一直都把她放在心里很重要的位置,也一直抱着以后与她共度余生的想法。
其实强势的季棠,有时候还挺好的,比如对上邵安公主的时候——
“哟,这不是季家小姐?我还在后悔,觉得给季家下春宴的帖子是个错误的决定,害得小侯爷摔了一跤。你毛手毛脚的,还是少出现在小侯爷面前了。”
“这可由不得公主殿下了,我和小侯爷是自小定下的亲事。”季棠不卑不亢,说出来的话十分威武霸气,“别说这侯府我可以来去自如,就连小侯爷的寝房,我也可以待上一待。”
“你——”邵安公主拍案而起,“小侯爷,你难道就任由她欺负吗?”
我“十分害怕”地看了一眼季棠,满脸愁容地回答:“殿下,您也瞧见了,季棠十分凶残,我实在不敢反抗啊。”
邵安气呼呼地走了,我和季棠对视一眼,各自不服地“哼”了一声。
季棠:“小侯爷可真是一朵冰清玉洁的白莲花啊,把什么问题都推到我身上,推得干干净净的。”
我:“我不仅想推到你身上,还想推倒你呢——别打!开个玩笑。”
“教规矩”的任务完成,我亲自送季棠出了侯府。长风给我带来一个消息:肖贵妃的儿子,邵安公主的胞兄二皇子,近日强掳了一名良家女。皇上已经知道了,并且狠狠地斥责了二皇子,但是为了皇家颜面,皇上下了封口令,不让事情外传。
5.守关
在季棠武艺小有所成,我第一次被人拉出来嘲笑的时候,娘亲就问过我,要不要习武?
我断然拒绝了这样的建议,并且坚持文人有笔如刀,更能立于不败之地。娘亲认为我是死鸭子嘴硬,只能维护我的自尊心,为我找来名师教习。
我在文才方面大有成就,十六岁便被皇上钦点为编撰,赐行人司行走。在我提出要创办一家让圣意直达百姓的书局后,皇上龙颜大悦,大力扶持,才有了如今我掌管的通达书局。
但因为季棠的锋芒过盛,我的成就一直没有被众人注意到。
如今通达书局正式开业,出自我手的第一份文报详细地向百姓解释了皇上的新政,加快了新政的推行速度,皇上对我大力嘉奖,我的名字又在京中士林中传了一遍。
送拜帖与礼品的人络绎不绝,我天天守在门房,一直没见着季家的小厮上门。
傍晚时分,我站在府门口,长叹一声,道:“我和我家棠棠已经十天零四个时辰没见面了,长风啊,你说,她是不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是不是不喜欢我抛头露面,想凭一己之力支撑我们以后的家庭?”
我油腻的话语让长风眼睫抖了抖,他的眼神飘向远方,惊喜地叫道:“来了来了!侯爷,人来了!”
我转头望去,那个悠闲走来的人,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小棠棠?
我迈过门槛去迎接季棠,她已经尽量装得漫不经心了,目光里的关心还是止不住地流露出来。可惜她一直不知道要怎么关心我,她朝着我胸口给了我充满兄弟情深的一拳:“皇上很器重你,好好干!”
我被这力道捶得差点儿站不住,稳了稳身子才道:“你能不能给我个奖励?”
季棠背过手去,一只脚的脚尖在地上画圈圈,低声说:“我这些年给你造成了名声上的困扰,其实一直挺对不住你的。你现在能自己搏出名头,我很高兴,你要什么奖励,直管说!”
我内心窃喜,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头搁在她肩膀上:“别打我,其他的奖励不要,一个抱抱就好了。”
季棠猛然被我抱住,先是僵硬了一下,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慢慢地放松下来,像一块糖,软绵绵地融化在我的怀里。
我心神荡漾,觉得这个时候就是让我早登极乐我也不会拒绝。美人乡,英雄冢,古人诚不欺我。
“阿弘哥哥。”季棠在我怀里低低出声,“我已经通过了武举,接下来会被授官,我……我已经拟好了折子,我想去西北,想去镇守嘉峪关。”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把她放开,问:“你当真打算去西北?你你你!折子都已经写好了!你是不是打算先斩后奏?你想没想过在京城的家人,你的爹爹、娘亲,还有——我?”
季棠的眼里蓦地涌出泪来,将我的心狠狠撕开一个伤口。她不敢看我的眼睛,偏过头去,侧脸坚毅而隐忍。
“阿弘哥哥,你也许不能理解我的感受。我爹爹曾是朝廷名将,就是因为嘉峪关失守,他到现在还被别人口诛笔伐。我们家落败困顿,我都可以忍受,可是我没办法眼看爹爹因为嘉峪关失守而自责一生。我一定要带着他未完成的心愿,把鞑子打跑!武举授官,是最好的机会了,我不想错过。至于侯夫人,我一直是不称职的,如果你有了更合适的人选,请不要顾念我……”
“你什么意思?”我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凛冽的神色,连连冷笑两声,“呵,我懂了,你跑去西北,让我另娶,就是要抛弃我!呵呵!季棠,我算是看清你了,原来我就这么不得你喜欢,原来你就这么处心积虑地要摆脱我!”
“你……你别这样!我保证我会回来的。”
“会回来?”我的眼眶发热,“怎么回来?像你爹一样回来?还是更严重些,遍体鳞伤、断手断脚地回来?季棠,多少年了,我不管遭受怎样的非议,都是自己承担,从来没有阻挠过你!你以为我是受虐狂吗?我还不是在替你着想!可是你有没有为我想过?你去西北,要是有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办?啊?”
季棠的身子颤抖起来,眼中泛着盈盈泪光。我到底是心疼,捧着她的脸,为她拭去泪水,轻声道:“你别着急,等到嘉峪关局势稳定下来,距胜利不远的时候,我再出面为你求皇上,让你去一趟。到时候你依旧可以弥补你爹的遗憾,听话,好吗?”
“这不是我想要的胜利。”季棠摇头。
……我要被她打败了。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在心中谋划,通达书局下一期的文报要加紧发行了。
想到刚才季棠要我另娶的话语,我的心中一阵刺痛。过去不管我们怎么闹,双方都默契地没有提过解除婚约的话。
我问季棠,为什么今天要说这样的话。
季棠支支吾吾地开口了:“邵安公主来找了我一趟,她说,你曾经受她传唤,在宫里陪了她两个月。她说你们是有感情的,只是碍于婚约承诺……”
我心里燃起腾腾怒火。
6.威胁
肖贵妃深受圣眷,所生的二皇子,隐隐能和太子分庭抗礼。当初我家不想和邵安定亲,也是由于二皇子十分不安分,怕招惹麻烦。
时至今日,二皇子势力依旧强大,在我撰写的第二期文报印发之前,竟然派了武功高强的护卫把我捆到了公主府。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邵安,她问我,为何要将她二哥强掳良家女的事情写在文报上?
我冷笑着问她:“你还记得九年前,嘉峪关失守一事吗?”
云阳侯府一向安稳度日,不想树敌,可是二皇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主意打到季家身上。
十年前,季将军兵败回京,两家婚约虽然没撤掉,但邵安一直惦记着我,时不时地要我进宫。那一天在宫里,我实在是累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了二皇子和肖贵妃的对话,我才知道嘉峪关失守的真相。
原来护短的二皇子和肖贵妃,为了让邵安得偿所愿,使了一招釜底抽薪,里通外敌,让嘉峪关失守。一方面,可以让季将军名声扫地,季家败落;另一方面,可以和鞑子达成交易,加重和太子相争的筹码。
我当时听到这些,心惊不已,又不敢出声,只好一直装睡。
我知道,没有证据,我很难为季家报仇。于是我筹谋这么多年,创办了通达书局,就是想有一天能在天下人面前揭露二皇子的恶行,为季家出一口气。
邵安对我好言相劝:“只要你做了我的驸马,这件事我会让二哥一笔勾销。你现在已经被抓,只有这条路可走。”
我道:“我不会走这条路,我不会让季棠伤心。”
邵安大怒:“那个季棠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护着?宣弘,你知不知道她武功这么高是什么原因?世上只有一种功法,能让女子练出此成就,就是我们皇家珍藏的凰意功法,只有历代的皇室女子能练!她肯定是不知道从哪里习得功法,只要我上奏父皇,对她彻查,那一个盗窃功法之罪,她就逃不过去!”
见我露出震惊的神色,邵安又道:“你看,你连这件事也不知道……你服个软,和我一起生活,不好吗?”
我还未答言,外间传来纷乱的响声,夹杂着“有人闯入”的喊声。
门“砰”地被推开,季棠持剑走了进来,身边围了几个不敢靠近的护卫,她身上有几道血痕,我猛地起身,不管不顾地就要冲过去,对那些护卫吼道:“不许伤她!”
季棠却是松了一口气,扯住我的衣襟,带着些哭腔道:“你果然在这里。书局的人说你不见了,我急得不得了,想来想去,能把你抓走的,也只有公主府了。”
邵安已经站起身来,凛然盯着我:“宣弘,你已经决定了吗?”
“是!”我抓起季棠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行!”邵安气笑了,“你们两个,就一起在这儿等死吧!来人!给我围住这里!不许放走他们!”
7.救赎
公主府的后院幽冷深凉,我和季棠各自被锁链锁住了双脚,共处一室。
我慢慢地朝季棠靠近,见她没有反抗之意后,把她抱在了怀里。
我出声道:“别问,问就是取暖。”
季棠顿了一下,然后笑出声来。这样开怀的笑声,是化解我内心的恐惧、害怕、难过的良药。
她总是有一种能让我一瞬间活过来的魔力,好像被囚禁的困境都不算困境了,好像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温馨又静谧。
“你为什么要针对二皇子啊?”季棠问我。
我把当年听到的真相告诉了她。季棠听完,眼里渗出了泪,闪闪發光,比夜空的星辰还动人。她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哽咽道:“就为了这个?他们是皇室子女,和他们作对,你会没命的!小侯爷,你不是自诩你是读书人,很聪明的吗?怎么能干这样的傻事?”
我眨了眨眼睛,极力让涌出来的泪意退回去,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我这怎么能叫傻呢?我听我娘说,人死了也会有转世,会有轮回,可见人的命不止一条。可是遇见你的机会不一定再有,我不希望留下遗憾,我希望能为你出气,也希望皇上能彻查当年之事,恢复你爹的名誉,你就不用去西北冒险。季棠,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做这一切,到现在也没有半分后悔。”
季棠哭得在我怀里颤动不已,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二皇子是能和太子相抗的皇子,你这样得罪他,会很危险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得罪他。”
“什么意思?”
我勾了勾唇:“你忘记我是‘阴险狡诈的读书人了?我敢借文报揭露二皇子的恶行,怎么可能不留后招?文稿送往书局之前,就已经有原样的一份送往了东宫。等着吧,会有人救我们出去的。”
季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摩挲着她的发丝:“太子拿到了二皇子强掳良家女的文稿,肯定能追查到我被掳进公主府。我特意放了些当年之事的料,以太子的个性,定然会追查到底,你父亲正名之日不远了。棠棠,你答应我,别去西北了,好吗?”
季棠转头看我,我把对她的担忧都装进了眼里,她沉默了一阵,好歹是心软了,脑袋靠在我的臂膀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没料错,我们只被关了一夜,外面就传来很大的动静,整齐的脚步声夹杂着内侍的公鸭嗓,大门打开,我和季棠被救了出来。
季棠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走!我们回家!”
我静立原地,没有动,微笑着看她。
季棠回头,疑惑地看着我。她瞟见了一旁拿着明黄圣旨,面色严肃的内侍,脸色大变,小心翼翼地问:“阿弘哥哥……你……”
我长叹一口气,双手握住她的肩,在她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
“帮我照顾好府里,好吗?”
季棠似乎已经明白了过来,紧紧地攥住我的袖口。她的眼睛已经红了,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好像要用目光把我钉住,不让我走一样。
“别这样。”我摸了摸她的头,“书局是在皇上的扶持下创办的,用以操控舆情,印发文稿必须要得到皇上首肯。我已经犯了大罪……其实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二皇子。如果不是他劫持了我,如果文报顺利发行全国,我更会罪加一等。”
季棠眼里的光坚定起来,又朝我的胸口给了我兄弟情深的一拳:“我不会让你为我牺牲的,你等着!”
我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决心倏然崩溃,捂着胸口,用变了调的声音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西北!我要打走鞑子!我要用军功为你脱罪!”
“不行,你刚才答应了我的!”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除非你能打得过我,你能吗?”
我……我真后悔!真的!
8.相守
我被软禁在侯府中,季棠出发后,我的一颗心就没放下来过,日日和她写信,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状况。
她说她一路马不停蹄,到了嘉峪关。那里环境恶劣,之前她在侯府“未来侯夫人培训计划”中学到的本事,在那里派上了大用场。
她说,谢谢我,她明白了我的苦心,知道了我当初不是在故意为难她。
我泪流满面,回信给她,告诉她我教她这些的时候,多次求香拜佛,祈祷她不要有用得上的一天。
她回信给我,提出質疑,说我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很可能拜错了佛堂,并问二皇子一家如今怎样了。
我收到信,先是恭恭敬敬请了一尊佛像进来,沐浴进香,祈祷季棠在嘉峪关平平安安,再给她回信:你放心!二皇子已经被查出通敌之举,皇上已经将他幽禁,肖贵妃为儿子求情,遭到皇上训斥,牵连出她为二皇子牵线搭桥的内幕,已经被打入冷宫了。至于邵安,天天哭,还来找我哭,不过好在外面有侍卫拦着,我现在甚至觉得被软禁挺好的,皇上真乃明德圣君!
我和季棠的书信你来我往,写出了八十集话本子的长度。因为和边关的通信都要拆开检查,所以这些内容也被别人看了去,最后竟然被抄录下来,印刷成册,在私底下广为流传。一时间京城争相歌颂我和季棠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我从前的“夫纲不振”反而成了美名,被深闺小姐们争相传颂。如果不是我被软禁在府,她们估计就要踏破侯府的门槛了……幸好幸好,我再一次感慨,皇上真乃明德圣君!
揪出二皇子通敌叛国罪行后的六个月,嘉峪关传来大捷喜报,鞑子被打退数百里,其中,季将军的女儿季棠立下了汗马功劳。
季棠回京的那天,皇上赦免了我的罪,并拟了一道为我们赐婚的圣旨。
我站在城门前,看到她被兵马簇拥着,在百姓的欢呼声中缓缓行来。阳光下的她,笑得如此耀眼。这一刻,整整六个月的思恋喷涌而出。长风为我拨开人群,我迈步走近季棠,长臂一揽,把她揉进了怀中。
阳光让沉重的思恋融化成柔软的微风,把我们紧紧包围。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好想你,小侯爷。”
“我也好想你,大小姐。”
9.凰意
我们成亲之前,皇上给了我们一份贺礼。季棠打开锦盒,是那份被皇家珍藏,只允许皇室女子修习的凰意功法。只是锦盒里唯有包裹功法的绸缎,里面却是空的。
季棠小脸煞白,悄声对我说:“我忘了告诉你,我修习的正是凰意功法,是我偶然间得到的。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会不会治我的罪?”
我指着锦盒道:“不会。你看,皇上赏了我们一个空盒子,就说明他已经知道了你修习功法的事,并且不打算追究了,不然也不会大张旗鼓地赐给你。”
季棠的脸由阴转晴,开心起来,拉着我的手在侯府里转来转去,商量着大婚那天的布置。
季棠问我:“以后你要不要也练一练武,出去也跟着我揍个人什么的?免得他们老说你夫纲不振。”
“不必了,只要夫人是你,我夫纲不振,他们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哈哈哈,我忘记了,你最能讥讽别人了。春宴那天,一群人都被你说得面无人色。小小侯爷,你怎么能这么厉害?我的眼光怎么能这么好?”
我微笑着看她跳跃的背影,脑子里闪过多年前的场景——
那时候季将军兵败回京,季棠立下了替父守关的誓言。她天天练武,可因为是女孩子,筋骨不强,每天都很痛苦。我趴在她家的墙头看到这一切,之后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趁着邵安公主频繁召我入宫的机会,打探到了凰意功法的存放位置,策划了一次偷盗行动。
这次行动功败垂成,我被皇上的侍卫抓了个正着,拖出去就打,皇上知道的时候,我的腿已经血肉模糊了。
皇上问我为何要盗凰意功法,我回答,为了生命中不可错失之人。
皇上叹了一口气,最终没有责怪我,以邵安的名义将我留在宫中治伤,只是经此一事,我的腿就算医好了,也不能修习武功了,这才改走习文的道路。
皇上仁善,为我遮掩,这件事情谁也不知道,反而被一知半解的邵安用来当作离间我与季棠的借口。
不过我想,现在已经没有谁能把我和季棠分开了。
在宫里养了两个月伤后,我去了季家。那夜月黑风高,我把功法塞在了季家院子的桂树下,故意发出了动静。
我趴在墙头,看到季棠疑惑地出门,在桂树底下拿起这本功法,小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
那时,我就知道了,和最在乎的人同行,这一生都将是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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