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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梦蝶

时间:2023/11/9 作者: 桃之夭夭B 热度: 14261
苍生

  简介:谢安想杀我,我日复一日做的梦都在向我传达这个信息,可我不信。

  一、入梦

  我连续几天晚上做同一个梦。

  或许是因为夏季炎热,所以我连续几晚都睡得不太踏实。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见了水滴的声音。

  滴答——滴答——

  一声声如同催眠曲一样,让我渐渐变得晕眩。

  那是在潮湿的地道里,有水滴落的声音,我一个人在幽深的地道中,扶着潮湿的墙壁,惊惧地、一步一步试探地往前走着,直到我看见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蜷缩在洞里的一角,听见脚步声后,表情麻木地抬头往这边偏头望了一眼,一双眼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空洞、绝望,带着陈尸的腐臭。

  我愣在原地,我其实知道这是一场梦,因为我记得我入睡陷入深沉睡眠前的每一分钟,我知道,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这一切都不曾真实地存在过,可我的耳朵还可以听见水滴的声音,一声一声的,真实得可怕。

  我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问她:“你是谁?”

  坐在地上的那个女人极快地抬起头来看我,却没有回答,头发乱蓬蓬的,遮住一整张脸。唯有一只眼睛,黑漆漆的发着亮,从头发的间隙中望向我。我觉得她的目光痴痴的,有点可怕,所以,我闭上眼睛,一次次地对自己说:“快点醒过来,快点醒过来——”

  地上的那个女人却突然像是受了刺激一样直直地扑上来,手指像钳子一样死死地抓住我的皮肤,一字一句,如同凄厉的号叫。她的脸贴得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可以看见她发丝间隙透出来的那只眼睛映出的我的模样。

  她瞪着我的眼睛,语气幽深:“离开他——离开他——我今天的这个样子,全是他害的——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厉鬼——离开他——快跑——”

  我尖叫出声,猛地睁开眼睛,水青色的帐帘寂静无声,身边的谢安被我惊醒了。

  他微微俯过身,抬手探向我的额头,他还没彻底清醒,语气有些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惊魂未定,梦里那个女人的嘶吼句句在耳边,我在谢安的注视下瑟缩了一下,打量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他温润如墨的眼,温文尔雅的样子,如同上好的书卷。

  这个男人躺在我枕边五年了,我不相信他会害我,他眼里的关切一层一层地溢出来,我想,应该是我最近心思忧虑过重了,所以松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扯着嘴角笑起来:“没,做噩梦了而已,天还早,你快去睡。”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重新睡过去,我想着梦里的那个疯女人,一场真实的梦而已,我心神不宁地转过身,看见自己手腕的虎口上被指甲掐出来一道月白色的指痕。我愣了愣,掀开衣袖,雪白的一截小臂上,赫然有五道被指甲抓出的血痕。

  我捂住唇,浑身僵硬。

  还好我飞快地查看了一下我自己的右手,指甲上有很轻淡的血迹,是我自己抓的。

  我轻轻地闭上眼,水滴的声音,那个女人凄厉的嘶吼声,声声在耳,我叹口气,想我这样心神不宁,大概是因为要遇见傅言。

  二、再遇

  隔天是傅言的生辰,贺礼是谢安准备的。

  我进屋的时候,看见桌子上放着三幅卷好的画,谢安正在另一边,卷着另一幅画卷,画卷已经卷得只剩一半了,剩下的半卷画上依稀是美人淡蓝绣碎花的裙裾。他望着这幅画的目光专注,手里的动作慢条斯理,像是在对待最珍贵的宝物。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走过去,视线从这些卷画上一一扫过,随意地拿起一幅画卷,想要打开的时候,他却蓦然抓住了我的手,神情冷凝。他很少这样紧张,所以,我放下画卷,调侃他:“你还不如送他数十个二八佳人,相信我,傅言对真实的美人比較有兴趣。”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长舒一口气,继续去卷手里最后一幅剩下的半卷画卷,卷完才抬起头来看我,唇边的笑意味深长,问我:“你语气这样熟稔,是送过他美人?”我知道他是随便问的,但我蓦然浑身僵硬起来,半响从嗓子里挤不出一句话来。

  所幸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他把四幅画放进卷轴中放好,抬头望过来,对我说:“走吧。”

  我僵硬地冲他笑笑。

  傅言是江南的水路总督,所有江南的商品向外地输出,都要经过水、陆路,所以,傅言的这个生辰过得可谓是风光至极,官商两道都要给他面子。我当然也要去,谢安虽然近些年已经将生意渐渐接手,但是,他是我宋家的上门女婿,大多商铺认的还是我这位宋家的独女。

  我和谢安到傅府的时候,宴席已经开始了,灯火通明的、偌大的傅府热闹非凡,我是已出嫁的女眷,所以由小厮引着朝后院去。后院和前院隔开,由傅言的正妻招待我们。

  我对这样的场合一向没什么兴致。到了后院,我就独自一人坐在亭中饮茶,趴在亭上望着倒映着灯光的湖面。茶过三巡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一位女子,薄纱轻衣,妆容娇媚,是傅言一贯的审美。她看着我笑,伸手指了指这一片歌舞升平,问:“你瞧这无不无聊?”

  我不知道她的身份,所以笑笑,没有回答,她却自来熟地上前拉住我的手,将我拉起来,兴致高昂地说:“瞧着这些女人聊天怪无聊的,走,我带你去看样好东西。”

  还没等我拒绝,她已经半拉着我往前面走过去。我瞧着这里人声鼎沸,撕扯起来太过难堪,所以顺着这个女人的力气,跟着走了几步。

  走到中庭假山矗立的地方的时候,这个女人却停下了脚步,轻轻地呀了一声,然后抱歉地看着我,说:“我有东西忘在后院了,你等等——”说完,她就匆匆地消失在夜色里。

  这里离后院并不远,但是假山林立,黑黢黢的一片,极少有人经过,我想着傅府里的人还不至于这样大胆,心里一慌,正要走的时候,从旁边的假山里突然斜斜地伸出一只手,攥着我的手腕将我用力一拉,我就被拉到了假山间隙里。

  我的嘴巴被一只手捂得紧紧的,陌生的男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一只手桎梏着我,他身上的酒味浓得让人窒息。我努力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想分辨出这个男人的样貌,他却将头贴在我的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沉沉的声音里带着戏谑的笑意:“宋菱,我们多久没见了?”

  一道惊雷劈在耳边,我浑身的汗毛耸立,捂着我嘴的那只手却松开了,我已经不敢叫了,只是徒劳地伸出手抵在两人之间。

  傅言向来好美色,这么久了,他身边的美人来来去去,我一直以为,他早都忘记我了,谁知道他竟然还记得我,我深吸一口气,在黑暗里勉强地笑起来:“傅总督——”

  这一句话却不知怎的惹恼了他,他低低地笑起来:“傅总督——怎么?成亲之后,这是要和我划清界限吗?”他的唇贴在我的耳畔呵着气,“我瞧见你的那位丈夫了,清俊非凡,也难怪你有了新欢就忘记我了。你说——我要不要去和他聊聊?”他说完,作势起身。

  我将盈满眼眶的泪逼回去,在黑暗中露出一抹笑,手拉住他的前襟。我觉得自己的牙都要咬碎了,偏偏无可奈何,声音挤出一丝娇怯来:“别,傅爷——”

  傅言满意于我的表现,伸手在我的下颌摸了一把,正要欺身吻过来的时候,旁边突然传出一声响动,黑暗里一抹人影闪过,我整颗心都提起来,过了片刻,却远远地传来两个小厮的谈话声:“爷上哪里去了?前厅的客人们都在问。”

  另一个回道:“大约是到后院去了吧。”

  傅言叹了一口气,低声地骂:“小妖精,就先饶了你这一回。”

  我放下心来,看着他的衣袍的下摆滑过嶙峋的假山,身影融在黑暗里,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理理发髻,面色如常地走出假山。后院依旧熙熙攘攘,我看见先前将我带到假山旁的那位侍妾正在人群里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我冷冷地望着她,她抬头看见我之后面色一僵,颇为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还好一直到宴会散席之后,傅言也没有空出时间来找我。

  三、人间噩梦

  我和谢安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谢安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不由得有些忐忑,轻声试探他:“永哥,怎么了?”

  他这才猛然回神,手放在我的头上摸了摸,扯扯嘴角:“没什么。”

  我也是满腹的心事,所以没有追问下去。

  傅言——傅言——只要想到这个名字,我就心神不宁,我以为他已经忘记我了,指尖深深地陷进掌心,我扭头看了一眼在我旁边的谢安,他眉眼宁静,这是我的夫君,与我共度一生的良人。我捂住嘴,绝望地想,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没等我想出解决的办法,傅言就找上了门。

  我真的太大意了,傅言生辰之后的数天,我像往常一样到酒庄的时候,下面的小厮选了几坛最好的梨花酿,见我来了,就说:“小姐,傅府的姬夫人订了几坛酒,想让您亲自送过去,说傅总督生辰那晚和您相谈甚欢,想要再见您一面。”

  我的心里惊涛骇浪,偏偏谢安在我的身邊,我只能望着这些酒强装着镇定。

  谢安看了一眼我的脸色,语气有些担忧地问:“你脸色不好?要不要我陪你?”

  他的话音刚落,我就出声打断了他:“不要——”我的声音尖锐,在场的人都被吓了一跳,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所以缓缓心神,勉强笑笑,放柔了声音说,“不用,我们女人家谈话,你一个男人去做什么?”

  谢安看起来还是有些犹豫,眼含担忧地望着我。我面上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笑着望着他:“没事,姬夫人还能吃了我不成?”

  谢安面色舒缓,抬手将我垂落的发挑到耳根后,低着头温柔地望着我:“那你早些回来。”

  我告诉自己不能哭,一定不能哭,嘴角上扬,我嗯了一声,才转身坐上了外面的马车。

  傅府早有人在外面接我,身边的傅家小厮接过酒坛,一路引导着我穿过水榭阁台,直到一处院落,才停下来,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姬夫人在院内等您。”

  我知道有一场难打的杖,所以理理发髻,整理衣裙,客气地冲这个小厮笑了笑,才推开木门。有人在院落中的槐花树下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傅言一张坏笑的脸映入眼帘,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邪笑着走过来,嘴里胡言乱语:“小妖精,你好狠的心,这就忘了你傅爷了?好歹春风一度过。”

  我忍着难堪,笑出来:“傅爷——”

  他走过来揽住我的肩,拥着我就要往里屋走,我的脚死死地定在原地。

  傅言回过头,脸上的笑意已经淡了不少,挑着眉问我:“怎么?还看不上你傅爷了?”

  我强忍着,指尖顺着他的胸膛往上流连地点、点、点,表情妩媚:“傅爷,瞧您说的,早知道是您,我一定好好沐浴梳洗,今天来得这样匆忙,您看得上我,我可不能败坏了您的兴致。”

  傅言一言不发地望着我,在我渐渐不安的时候,猛地笑出声来,眼里光芒大盛。我忍着恶心,笑意不减:“等明晚,明晚我好好准备一番,再来见您。”

  傅言猛地一把把我拉入怀里,死死地勒着我,偏头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妖精,撩得我心头痒痒的,爷等你,明晚再让你哭着求爷。”他顿了顿,想到了什么一样,补充了一句,“穿那件蓝色绣花裙。”

  我心不在焉,根本没有注意,只想赶快摆脱他,傅言却说:“不过,不能白白让你这样走了,总得留下点东西来。”

  我从傅府出来,上了马车,才敢捂住嘴巴哭出来。我怎么都没有想到,我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傅言就是一头畜生,我曾经与虎谋皮,如今搭上自己,也怨不得旁人。

  那是四年前,我父亲去世,整个酒庄大乱,我扛得身心俱疲,更何况,那个时候还有一家酿酒的盛氏,我自己的酒庄生意一落千丈,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想到了一条绝路。

  傅言好色,这是众所周知的。我安排了一场巧遇,傅言果然对我上了心,我吊着他的胃口,欲擒故纵,他对我言听计从,水、陆两路全部不对盛家开放,他把盛家的生意逼得死死的,直至我们宋家东山再起,盛氏家破人亡。

  可是,到这一步,我总得付出点实质性的东西。我托人去青楼买了一个未开苞的清妓,关了门,熄了灯,下了药,往同样下了药的傅言房里一丢,直到第二天天明。

  我去换人的时候,那个清妓被折磨得浑身是血,惨不忍睹,连一天都没有熬过去就被送去了乱葬岗。还好傅言有个最大的优点,所有的女人得到就忘,我兢兢业业了大半年,终于安心下来,这位傅总督果真是忘了我。

  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四年后,他怎么突然对我涌起这样强烈的兴趣。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坐在马车里咬着自己的手指甲,绝望不已。

  四、往事

  我回到宋府才擦干眼泪,感觉无恙才进府。

  我焦躁不安,但我将这些情绪隐藏得很深,谢安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一切照常。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将自己埋在他的怀里,轻声问:“谢安,你爱我吗?”

  谢安睡得迷迷糊糊的,还是下意识地摸摸我的头顶,轻声哄着我:“乖,睡觉。”

  他的语气宠溺,我在他的怀里却瞪大了一双眼,伸出手攥紧他的前襟,望着他紧紧闭上的眼睛,执拗地问:“你爱我吗?”

  谢安转头望向我,神志模模糊糊的,只是笑,问我:“最近怎么了?快睡。”他嘟囔着,很快又沉沉地睡过去。

  我不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但是,这话我曾经问过他一次。

  我和谢安相遇的时候,是在三月初春。

  当时一位老人家在路边摆着一局残棋,十文钱一局,赢了这位老人家,老人就会奉还十银,输了也就输这十文钱而已。我对此不屑一顾,往往来来这几年,我从未见过有人赢过,这局残棋,这本就是不能破的死棋。

  吸引我注意的是坐在老人对面的那位男子,寒风凛冽,他穿得极为单薄,看得出十分窘迫,但是,相貌清俊,低眉思索的样子很认真,冻得通红的手里捏着一颗黑子,灵活地翻转着。

  我远远地忍不住笑了一声,心里想着,冻成了这样,手倒是挺灵活的。

  没想到,从酒庄办完事回来之后,我又遇见了他。他缩在一棵柳树下,被三个大汉拳打脚踢,旁边跟着那位老人家。旁边有围观的人,低声地讨论着:“听说是赢了人家的棋,拆了台,这家老人的儿子不乐意了,怨他断了他们的财路,所以往死里打。”

  我恍然大悟,抬眼从别人手起脚落的间隙中望过去,他的一张脸贴在地上,微薄、毫无血色的唇死死地抿着,被打成这样,一句哀号求饶都没有,一双眼黑得像最浓的墨,透过人群朝我望过来。

  这人,倒是有身傲骨,我勾勾唇,转身走了。

  我是个商人,唯利是图的商人,让我大发善心地去救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直到我再次看见他。

  他奄奄一息地半躺在我酒庄外面的石狮子旁边,我到的时候,酒庄的伙计正骂骂咧咧地出来赶人:“喂喂,醒醒,要要饭到别处要去。”

  他虚弱地半睁开眼,明明是他落得这样的地步,那眼神却让人觉得卑微的是自己。他没有说话,挣扎着站起来,转身慢慢地走。我踏上阶梯,等三级台阶迈上去了,就听见身后扑通一声,我极快地转过身,那抹身影已经倒在地上了。

  身旁的小廝要把他踢走,我犹豫了一下,抬手阻止了他:“背到庄内安置起来吧,总归是倒在酒庄门口,就当是行善积德吧。”

  我就这样收留了谢安,给他请了大夫,救了他一命。后来,他醒来,我在庄内给他安排了一份差事。他极聪明,上手很快,自从我爹去世之后,这宋家所有的担子都压在我的身上,我身边的男人都对这份家业虎视眈眈,他却永远都知道分寸在哪里。他将他该做的事,都做得很好,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帮着我的忙,不谄媚,不倨傲,不争锋。平时你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但是,在你需要的时候,他永远都在,轻轻浅浅地笑着。

  我很难不对这样的男子动心,除了那萌芽的、浅浅的喜欢外,我有自己的考量。他没有外势,我嫁给他,抑或是他入赘,我不需要担心宋家的家业不保。他有能力,性格也好,可以分担我肩上的担子。

  我嫁给谁都是嫁,况且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我们在第三年成婚。

  成亲一年后,我问过他这个问题,那时候,我对他的感情已经越来越深,晨起的时候我问他爱不爱我。他当时也没有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笑笑,问:“最近怎么这么傻气?我们都成亲一年了,现在还想着问我这个问题。”

  他被我缠得没有办法,神色突然恍惚起来,陷入回忆,像是回到了我没来得及参与的过去。他的声音有种不真实的恍惚:“喜欢过——”他像是在回忆他曾经喜欢过的那位姑娘的音容相貌。

  我望着他的表情僵了一下,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他:“她是谁?”

  然后,他极为认真地和我解释:“我曾经流落街头,赌棋的时候赌赢了,被人打得半死,她刚好路过救了我一命。那时我昏昏沉沉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那盈盈的笑意,我就在想,我一定、一定要报这份恩情……”

  我当时真的以为他在说我,他其实难得这样哄我开心,所以我笑起来,点着他的胸膛:“油嘴滑舌。”

  他只是抬头望着帘帐,目光专注,过了很久,才极轻地笑出来。

  可是,现在回忆起这些,只叫我更难受。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天每亮一点,我的心就越煎熬。

  我不敢得罪傅言,整个宋家都得罪不起。

  傅言当年能让声势浩大的盛家败下来,如今也能让我宋家败下来。

  我转过头,望向谢安,手指凌空拂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我蹭了蹭,悄然叹了一口气。

  五、设计

  谢安醒过来后,去酒庄了,我一夜未眠。谢安走后,我就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还是长长的、狭窄的地道,湿腻的泥土带着淡淡的腥味扑鼻而来,插在地道旁洞壁上的火把的火光微弱,昏黄的光昏沉沉地照在幽深的地道中,直至昏暗的灯光消失在前面似乎要吃人的一片黑暗中。

  我认识这条地道,我们宋家世代酿酒,这条地道估计是以前酿酒、现今被遗弃不用的。

  我上次做梦的时候,梦里似乎也是来到这里。怎么会在这里?我走了两步,这条地道并不长,我很快就走到了头,空荡荡的地道里,什么都没有。

  我这才感到失望,失望之后就是漫天的寂静带给我的恐惧。我转过身,然后听见一个人急促的喘息声,空灵地响在地道中。我站在不远处,看见先前梦见过的那个女人从地道的另一头朝这边跑了过来。她浑身狼狈不堪,衣服残破地挂在身上,脸被掩在纷乱的长发之下,她一边扒着地道的洞壁往前面跑着,一边惊慌失措地往后面瞧,像是有什么在她的身后恶狠狠地追赶着她一样。

  突然,她脚下被残破的、拖在地上的衣服一绊,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惊愕地瞧着前面的这个女人,她努力了几下也没有爬起来,整张脸被掩在地道的泥土中。我听见这个女人传来的、低低的啜泣声,一声一声,像是深夜大风拂过树梢。然后,她整个身体趴在地面上,努力地向前蠕动着。

  这种场景太过骇人,我想尖叫,想跑,却喊不出来,也动不了。我只能看着这个趴在地上的、脏兮兮的女人一点一点地蠕动着向我爬过来。就在这时,地道里又突然响起了一道陌生的脚步声,一道欣长的黑影被地道中的火把投射到昏黄的洞壁上,拉得极长,像是来讨命的恶鬼。

  一道男声凉悠悠地、不紧不慢地响在地道中,被传得极远:“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

  在哪儿——

  哪儿——

  整个地洞都回响着这个声音,在地上蠕动的那个女人像是在这声音里崩溃了一样,却不敢哭。她用手捂着嘴巴,极为压抑地将嘴里的哽咽咽回去。她绝望地朝我这个方向低声地呐喊:“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

  整个地道开始崩溃,摇摇晃晃的,纷纷乱乱地落下的石块中,这个女人抬起头来,凄厉地嘶喊着:“谢安——谢安——你不得好死——”

  我僵在原地,那眉那眼,分明是我自己。

  她在纷乱落下的石块中似乎看见了我,目光透过虚幻的梦境死死地盯着我:“快跑,宋菱,快跑——”

  我猛然惊醒的时候,已经晨光大盛了。过了很久,我还是惊魂未定,捂着心脏,那里极快地起伏着,怎么会做这样的一场梦?

  我将脸埋在枕头,那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嘶吼声还在耳边响着:“离开他,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厉鬼——离开他——快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荒诞的一个梦,谢安根本就没有理由这样害我。若是为了宋家的家业,若我是他的话,我会等到对方怀孕生子了之后,不然,对方出事了,我们还没有孩子,宋家的那些偏远的亲戚们一定会跳出来和谢安争产业,到时候也够他头疼的了。

  我这样想着,慢慢放下心来,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神经真的是太脆弱了,一定是被傅言逼得。

  但我忽然一惊,因为我想起,谢安要是有理由害我的话,会不会是因为他知道我和傅言的事?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极长的眉黛,盈盈的双眼,我还没老,一样很美,想了想,猛然一惊,因为我突然想到数年前那个清妓的死相。

  今晚该如何逃过去,我瞥了一眼,看到了放在案台上的金钗,伸手拿过来放进衣袖里,再抬起头时,镜中的女人双目间却闪过一抹狠意。

  我绝不能让这种意外出现。

  六、庄周与蝶

  谢安下午也没有回来,因为宋家的酒庄在下午的时候走水了,所幸发现得及时,又是不紧要的地方,火势很快就被控制住,没有人发生伤亡。

  为了保险起见,谢安当晚就留在了酒庄,查看情况。

  傅言派人来接我,我换上了他要求的那件蓝色绣花的裙裾,在夜色的掩映中进了傅府的偏门。

  傅言在姬夫人的院落里,可能是我已为人妻,给了傅言极大的刺激感,所以,他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得不错。我冷笑,刚好遂了我的心意。

  姬夫人给我开的门,烛光盈盈下,她望着我,笑得含蓄又轻蔑。我没有理会她,她替我出门去叫傅言过来,整间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心跳怦怦的。

  我悄然走过去,打开屋子里的熏香,在里面加入我提前准备的香料。

  这香料是我从大夫那里弄来的,会让人疲软无力。我盖上香炉的盖子的时候,看着熏香从盖子里冉冉升起,我悄然掩住了自己的口鼻。

  他们很快就回来了,姬夫人守在外间,傅言进来就急不可耐地扑上来,抱住我就往内间的床上去。屈辱一层层地蔓延起来,我想要摆脱,只有一条路。疯狂的恨意慢慢地滋生着,我在傅言的怀里,悄悄地眯上眼睛。

  女人要是想要男人死,有千千万万种方法,最简单的就是让他死在床上。

  他兴奋地撕扯着我的衣服,我翻身跨坐在他的腰上,风情万种地笑,趁他笑得最得意的时候,取过一旁的枕头,死死地捂住他的脸,手里的簪子却毫不含糊地、直直地刺向他的颈动脉。

  我望着他抽搐、痉挛,最后手脚归于平静。

  可能是已经在心里演示过无数遍了,我竟然不觉得怕,只是手一直在抖,一直在抖,眼睛里的泪一滴滴地落下来。我把哽咽咽下去,身上被溅得都是血,我悄无声息地走下床,外面还有一个。我打开门,姬夫人正背对着门打盹,熏香我放得多,她闻了这样久,浑身也应该疲软了,我轻轻走过去,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杀死一个人真的是太容易了。

  我将姬夫人搬到床上,置于傅言的身下,这一床的血腥,无论旁人怎么猜测,都不會猜到我的头上去。

  我换下染血的衣服,傅言的保密工作确实做得不错,这座院落,方圆几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换上衣服后,我悄无声息地从偏门走了出去,再将手里的衣服燃尽,烧成灰。我终于能睡上一个好觉了。

  我几乎要笑出来,今晚我会收拾好一切,明天谢安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将一切都收拾好了,他是我的夫,我是他的妻。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和傅言之间的这些龌龊事,多完美。

  我换好衣服回到宋府的时候,感觉寂静得吓人,府里好像一个人都没有。我想了想,大概是因为酒庄走水,府里的人都被调去酒庄了吧。

  我摸索着走到自己的房间,也没有精力点灯,就坐在黑黢黢的房间里,后怕一阵阵地涌上来。

  就在此时,门却被无声地打开了。

  月光从门外照进来,黑黢黢的门口却有一道模糊的人影。在我抬起头的那一刻,他点亮烛光,暖黄色的烛光映衬着他的眉眼。他轻轻浅浅地笑着,温文尔雅,就站在门口,笑容清俊,声音仿佛亲人间的呢喃,轻声细语地问僵坐在房中的我:“傅言死了?”

  窗影灯深,山鬼喑喑,看人是人,鬼是鬼,这各路牛鬼蛇神,个个都是心怀鬼胎。

  我已经傻了,恍惚着问他:“什么?”

  “什么?”他偏头走过来,将手中的蜡烛点亮桌上的烛台,这样亮的灯火中,他的眉眼却突然恐怖起来,“真是个傻姑娘,杀了人,还要我帮你善后。”

  他随后将手里的东西扔过来,四幅画卷骨碌着摊开在地上,一直滚到我的脚边。屋中亮如白昼,我低头去看,画中的美人渐渐露出极长的眉黛、盈盈的水目,画中的女子眉眼水光盈盈地望过来,嘴角带着笑,这样的美,比真人要美上三分。

  我踉跄地后退一步,这是我。

  我当然认识这些画,这是谢安送给傅言的生辰贺礼。我曾经看过他慢条斯理地卷着这些画,目光专注,态度虔诚,像是对待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我要打开的时候,还被他捏住过手腕。

  这竟然是谢安送給傅言的,那么,傅言重燃对我的莫名其妙的兴趣终于有迹可循。

  傅言本来已经忘了我,看见谢安送给他的我的画像,才突然想起我。

  我瘫倒在地上,整个人都蒙了,翻来覆去的,只想问:为什么?

  我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这一切,都是我想与之共度一生的夫君做的,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未对不起他。

  谢安笑了,偏头将他手中的蜡烛吹熄,声音轻柔地问我:“你想问为什么?”

  谢安自然也有他的秘密,他从未骗过我,在我曾经问他爱不爱我的时候,他跟我说他曾经赌棋赢了被打的时候,有一位姑娘救了他。他喜欢的姑娘,是一位酿酒世家的千金,她偶然路过,救了他一命,让他留在酒庄中,我一直以为他说的是我。

  但我忘记了,在他被棋局的人打的时候,我只是旁观路过,并没有救他,救他的是旁人。

  谢安低声地说,语气柔和,仿佛情人间亲密的呓语,他说:“我爱的那个人,姓盛。说起来,宋小姐你一定有印象。在多年前,你接手宋家的时候,因为盛家和你做的是同样的生意,所以你找了傅言,将盛家逼到了死地。”

  盛家衰落后,盛家的那位小姐家道中落,被人拐骗着哄去青楼,当晚被人请去宋家的府邸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他痛不欲生地在乱葬岗看见她千疮百孔的尸体。

  那位盛小姐在他破棋局被打的时候救了他一命,而后他留在盛家,直到盛家衰落。我没有想到,我那晚用来敷衍傅言的那位清妓,竟然就是被我害得家道衰落的盛小姐。

  我心里其实还有个秘密,当年天亮我去傅言屋里换人的时候,那位盛小姐其实还没有死。我进去的时候,她浑身鲜血淋漓,赤裸着手臂抓住我的手腕。她的眼睛被打得肿起来,虚弱地哀求:“求求你——求求你——”

  我本来动了恻隐之心,她本来就是替我受了这一份罪,可她说了下一句话,她说:“帮我报官。”

  恻隐之心沉了下去,我不可能让这件事闹大,所以,我狠狠地拽下她握紧我手腕的那只手,突兀地笑起来。后来她就死在了乱葬岗,其实,她可以活下来的。

  谢安就是为了这个出现在我身边,包括初遇,他竟然复制了他和盛家那位小姐一模一样的初遇来巧遇我,只是前者是撩动他心弦的姑娘,她救了他一命,而我遇见他,不过是一场他蓄谋已久的阴谋,

  一条线一条线地理清下来,谢安演的这场盛大的戏终于可以落下帷幕了。傅言为什么突然对我感兴趣,因为他生辰那日,谢安送给他的那四幅美人图,每一幅都是千娇百媚的我的自画像。

  我傻子一样颤抖着唇,我不敢喊,只能问他:“你想……你想怎么样?”

  谢安笑起来:“自然是一命偿一命。”我看着他,眼泪汹涌而下,哀哀地问,“你没有爱过我?”

  他冷冷地笑起来,仰头撕心裂肺地笑,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就是现在,我趁他笑的时候猛地撞过去,转身就往外跑。

  我疯狂地喊出来:“来人啊,来人啊——快来人啊——”

  漆黑的宋府寂静无人,唯有风拂过树梢的声音,呜呜的,如同哭泣般。

  我绝望地回头,望见慢慢走过来的谢安。我慌不择路,终于想到不久前我梦到的那条废弃的地道。

  湿暖腥臭的味道扑鼻而来,有水滴滴落的声音,一阵一阵的回声传过来,我听见外面谢安在喊着我的声音。

  将自己蜷缩在角落,我压抑地哭出来,绝望一阵阵地弥漫,我想到曾经梦见的那个女人,她扑过来凄厉地喊:“离开他,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全是他害的,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厉鬼——离开他——快跑——”

  原来是谢安。不甘心,我不甘心,如果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要跑,跑得远远的,我一定要提醒自己,早点认清谢安的目的。

  外面有灯光照进来,谢安的声音像是呼唤着情人:“阿菱?阿菱——”

  我抽噎着爬起来,疯狂地往里跑着,脚下被残破的、拖在地上的衣服一绊,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努力了几下,也没有爬起来,整张脸被掩在地道的泥土中,忍不住低低地啜泣,一声一声。呜咽声像是深夜大风拂过树梢,然后我整个身体趴在地面上,努力地向前蠕动着。

  就在这时,谢安的脚步声传过来,他欣长的黑影被地道中的火把投射到昏黄的洞壁上,拉得极长,像是来讨命的恶鬼。

  一道男声凉悠悠地、不紧不慢地响在地道中,被传得极远:“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

  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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