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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有青梅

时间:2023/11/9 作者: 桃之夭夭B 热度: 13516
伊安然

  在聂浅的眼里,全苏州的水加起来,都不及池秋砚眼里如水的温柔。从苏州到北平,从孩童到成年,有池秋砚的地方才有家。只有她知道,那个只对她微笑的少年,那看似冰冷的心里,藏了多少温暖善良。所以,她信他,被他推出他的世界又如何?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值得等等!

  1.公子初归来

  池秋砚二十岁那年,他那位未满周岁时便抛妻弃子去当了驻美领事馆使臣的父亲——池宁均终于衣锦荣归,摇身一变,成了北平府最炙手可热的外交官。

  听闻他回国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登报寻人,要找回失散多年的妻儿。最后,池家那些当年对池秋砚母子不管不顾的亲戚纷纷献智献策,到底是让他在池秋砚母亲的老家——苏州,把人找了回来。

  池秋砚于是认祖归宗,正式成了池家唯一的公子。

  回到北平的第二天,池宁均在大世界酒店摆了一场流水席,到席的俱是当时北平城里有头有脑的官家太太和小姐。席间,他不到四十岁便染了霜的沧桑的面容上,露出了由衷满足的笑。

  一派衣香丽影的歌舞升平里,一身燕尾服的池秋砚却是坐在主桌上,全程面无表情地板着脸,看白痴般看着那个穿着一身红色立领旗袍的聂浅被一众年轻女子围着。

  “你就是聂长堤的女儿啊,我听我父亲说,聂先生可是苏州评弹第一女先生,她这次也一起来北平了呀?以后是不是在北平也能听到她的评弹了?”

  “母亲如今身体不大好,近年已经不太登台了,有推不掉的场,都是我替她上的。”聂浅笑得见眉不见眼,只是,一双手在身前小心翼翼地捏着手中的小坤包,泄露出些微紧张。

  “呀,你也会吗?那你琵琶应该也弹得极好吧?轻虹也是自小学的琵琶……轻虹,不如一会儿吃了饭,你和聂小姐切磋一下吧!”

  “唱一段,唱一段……”众人立时附和着起哄。

  聂浅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那个被众人唤作轻虹的女孩子,池秋砚却没忍住,轻声叹了口气。

  人群中的聂浅却似耳后生了双眼,立时便转头来看向了池秋砚。

  池秋砚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她眼中闪过如释重负:“不好意思,失陪一下!砚哥找我呢!”说着,她一溜小跑着移到池秋砚的身旁,“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池秋砚似乎有些生气:“到了北平,用不着再这么见人赔笑脸了,这又不是在台上唱评弹,懂吗?”

  聂浅一听,溜圆的黑眸瞪得老大:“大家这么关心母亲,我总不能……”

  “关心?”池秋砚不等她说完,伸手便捏住了她左边圆滚滚的腮帮子,“我们打个赌,我现在要是发话让你滚出去,所有人都不敢再跟你开口说话了,你信吗?”

  聂浅微微噘嘴:“知道你才是主角,当我乐意跟这些不认识的人笑得腮帮子疼吗?”

  池秋砚伸手又轻轻捏了她另一边腮帮子:“甭理他们了,乖乖坐着,有人搭话,就说是我罚你坐在这不动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声音略高,又略带威胁意味地瞧了一眼四下,这才起身离座,头也不回地往后走去。

  “欸,你去哪儿?”

  聂浅有些着急了,刚要跟上来,却听到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聂小姐和池家公子很熟吗?”

  说话的,正是方才被众人撺掇着要与她合奏琵琶的那个叫轻虹的女人,看着年纪与池秋砚倒是相差无几,只是眉眼微挑着,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进了洗手间的池秋砚:“他平日是不是不太喜欢出来玩?我瞧着他这一整晚也只跟你说过几句话呢!”

  “砚哥打小就这毛病,不爱见生人,也不爱说话。”夏浅说到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身边的姑娘一脸警惕地道,“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年轻姑娘立时愣了,似是被她这话问得有些生气了,瞪了她一眼:“你胡说什么呢!”說着,年轻姑娘便踩着高跟鞋挤回方才那群姑娘里了。

  池秋砚从厕所出来时,正拿格子手帕擦着手往主桌走,却不防听得路过的几个女生正在议论聂浅。

  “还真以为自己是聂长堤的女儿就很光彩呢?瞧这咋咋呼呼的架式,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个唱评弹出身的似的。居然还好意思说也喜欢他?池公子是什么身份?不过是在苏州寄居了几年罢了,到底是正经的北平公子哥儿。那聂长堤怕也不是什么好货色,非亲非故便这么拖家带口地跟着人家来了北平,别是看上池伯伯……”

  池秋砚眯了眯眼,索性停了脚步,站在原地瞧着她说。

  有眼尖的发现了他的打量,扯了扯那姑娘的袖子,努嘴示意她往这边瞧。

  那姑娘回身见是池秋砚,脸上一红,垂了眸,拉了拉自己垂在身侧的小鬈发,微抬着下颌:“是池公子啊!”

  “聂浅!”池秋砚勾了勾嘴角,眉眼里已经有了几分成年男子才有的狂狷劲儿,他冲聂浅勾了勾手,“前几天不是还闹着说想学北平话吗?过来,我教你!”

  “啊?”聂浅怔了怔,瞧了瞧对面那姑娘眼里正像是盛了碗清油般,定定地瞧着池秋砚,不由得有些慌,“你,你说北平话可是咸丰年间的事,现在还……”

  不等聂浅说完,池秋砚已将手中湿了正中部分的手帕重新折好,放回上衣的口袋里:“北平的旗主子们早年都乐意养鸟。好的百灵能押口儿,但是一旦学了杂音,成了脏口儿,再好的品相口条儿,也一文不值。”池秋砚说着,顺势将手臂一抬,指着那姑娘,一字一顿地说,“喏,像这样的,盘条理顺,看着光鲜水灵,一出口却是恶语伤人的,就是正经的脏口儿!”

  那姑娘僵在了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清澈如溪的英俊少年。

  池秋砚却是已经转身,大步走回到池宁均的身边,拿起自已的外套:“我带聂浅出去逛逛。她初来乍到,幼时我跟她说过的好多新鲜玩意儿,她都没见过,我带她去见见世面!”

  池宁均看了看儿子牵着聂浅的手,笑着点了点头:“好,叫司机开车来……”

  “不用了!”池秋砚头也没回,把衣服往袖子上一搭,便走了出去。

  走了几步,他发现有人没跟上来,不由得回头看向聂浅:“怎么?不想去?”

  “去、去、去,当然去!”聂浅呆呆地点头,脚步却有些迟滞,贪婪地看着身前的少年。

  板正的腰身,修长的腿,被一身合体的燕尾服衬得赏心悦目,说不出地挺括硬朗,线条飞扬,看得聂浅禁不住傻笑不已。

  这么好的少年呢,这满场的少女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他却只跟她一个人说话呀。

  2.少年折豆蔻

  聂浅和池秋砚是正儿八经的青梅竹马。

  池宁均去美国之后,人便如泥牛入海没了音信。池太太生计难以维持时,想起老家的父母好歹还有间裁缝店。她没出阁前就在店里帮母亲做旗袍,练就一身好手艺,嫁人后虽然荒废了几年,但总归如今得吃饭不是?于是,她用最后的积蓄买了张车票,就这么带着儿子回了苏州。

  彼时,聂长堤在苏州评弹圈里刚刚冒头,名气不大,却是个极肯花心思的人。她恰好住在同一条巷子里,自然帮衬了邻居的生意。她的每件旗袍都是出自池太太的手笔,又便宜又精致。一来二去,两人也成了莫逆之交。

  聂浅的父亲在她没出生时便病逝了,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自然也走得近了。后来池秋砚的外祖父也相继去世,聂长堤便时常带着池秋砚一块儿去自己家,让池太太可以用心干活,多赚些银钱。

  聂浅比池秋砚小了四岁,自打家里有了个哥哥,逢人便要炫耀一番。偏偏池秋砚是个闷葫芦,常常是一天不说一句话的主儿。

  池秋砚十三岁那年,池太太在阴天挑灯缝衣时打了瞌睡,将店子烧着了。由于店里都是丝质布料,火势烧得极快。等人发现浓烟滚滚时,已经没人敢冲进去救人了。

  最后,是聶长堤收留了孤苦无依的池秋砚。他原本就是话少的孩子,自此愈发沉默起来,但碰上聂浅这么个聒噪似麻雀的小家伙,少不得不胜其扰。

  那段时间,聂家最常见的一幕便是聂长堤坐在客厅的红木椅上看书,听着聂浅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着琐事。有时池秋砚真烦了,也会合上书,扔下一句“你好吵”,旋即回屋关门,任凭她在外面敲门哭喊,就隔了门恶狠狠地问她烦不烦。

  谁知小丫头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你不理我也成,隔一会儿便骂我几句吧,别叫我和我娘担心!”

  “滚!”池秋砚重重地砸了一本书在门上,听起来像是把聒噪的聂浅嫌弃惨了。

  可也是这样的池秋砚,会每天风雨无阻地接放学的聂浅回家,会耐心地在有阳光的午后,帮园子里的流浪猫挨个洗澡;会把聂长堤每个月给他的零花钱,捐给善堂的孤寡老人;会在园子里有人调戏聂长堤时,以少年的瘦弱身躯挡在聂长堤的身前,说什么也不走开。

  聂浅因此逢人便要夸砚哥如何心善、如何好。

  直到她读国中那年,在家发了烧。彼时聂长堤去演出了,家里只有两个孩子。池秋砚发现一向精神的她蜷在堂屋的长椅上半天没动静后,才惊觉她发烧了。他二话没说,先骂了她一通,然后就背着她,一路奔到了最近的医院。

  圣玛莉医院的老大夫,听池秋砚说聂浅在发烧后,慢吞吞地拿着听诊器往她的胸前探时,池秋砚忽然挡在了她的身前:“我们挂错号了!”

  然后,他扶着她又换了两间诊室,好歹在最后一间诊室看见个五十多岁的女医生。

  女医生笑眯眯地看着抱着她放到椅子上的池秋砚,也掏出听诊器往她的胸前探:“哥哥就是会照顾人啊,这么大的妹妹还抱进抱出的。放心了,发烧了而已,不用担心的!”

  “不是哥哥,他不是我哥哥!”聂浅鼻子堵得厉害,却觉得满心满脑都是池秋砚身上好闻的、像夏天的梧桐树一样的、干净又清爽的味道,“我姓聂,他姓池,我们不是兄妹的!”

  她觉得自己忽然之间似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开了窍,记事以来,第一次排斥起做池秋砚妹妹这件事。

  “生病了都不能闭嘴歇会儿吗?”池秋砚回头瞪了她一眼,约莫是跑得太远的路,他额头上泛着汗光,脸上也累得潮红一片。

  那年春天,圣玛莉医院,三号诊室外的小窗边,一枝斜斜伸出去的桃花夭夭灼灼,和正对着窗子站着的、红着脸骂她的少年啊,成了聂浅初开的情窦里最美的风景。

  3.隐杏待春雷

  聂浅去女校报到这天,母亲聂长堤亲自去她房里给她收拾衣装时,还叹着气跟她说:“池先生是君子,感念咱们对砚哥这些年的照顾,才把咱们带来北平。可咱们也不能做那种没羞没臊的人。你在学校里好好读书,等我这阵子摸熟了附近的情况,咱们还是要搬出去住的。往后,砚哥是砚哥,池家是池家。不得让人说咱们恃恩索惠,懂吗?”

  聂浅点头,心下却不以为意:“砚哥不会同意的,砚哥来北平都要带着咱们,怎么可能放心咱们出去住!”

  “你这孩子!”聂长堤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前几日,我听着书房里,父子俩好像谈了一宿的话呢,间或听见砚哥说到你的名字,最后像是生气地回了房里。后来,我听见池先生似乎隔着门很是无奈地求他好好考虑清楚!”

  “妈的意思是……池先生想赶我们走,让砚哥为难了?”聂浅愣住了,联想起池宁均异常热络地帮自己联系女校的事,难不成,便是想早早把自己打发出去,再找机会打发母亲?

  聂长堤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刚想再说什么,池秋砚已经在门外敲门,告诉她东西都收拾好了就下楼,差不多要送她出去吃早餐了。

  聂浅只好匆匆跟母亲告别,跟着他下了楼,恰好看到坐在沙发上抽雪茄的池宁均。

  “池先生!”她小心翼翼地打招呼。

  池宁均客气地点头微笑,见池秋砚提着她的小藤箱,微微愣了愣:“你要出去?”

  “我送聂浅去学校!”

  “那,穆家小姐那里……”

  “我马上就会回来的!”池秋砚不等他说完,便抢先道。

  聂浅心里微微一动,对那穆家小姐四个字,很是有些好奇和不安。待上了车,她马上便换回了一张试探的脸:“方才池先生说的穆家小姐是谁?”

  “不关你的事!”池秋砚并不打算为她解惑,转头对司机报了个地址,车子便一路开到了一家早点店前。

  “阳春面馆!”聂浅讶然,惊喜地跳下车,看着那间不起眼的小店的字号,深吸了一口气,“是地道的葱油香呢!”

  “人都到了,闻什么闻?跟只小狗似的!”池秋砚轻轻扯了她的马尾,将她拉进店里。帮她点了面条后,才难得絮絮地叮嘱道,“你在苏州原本就是读的女校,来了北平以后还读女校,环境上会比较容易适应。”

  “我不要紧的,我这么可爱,走哪都有好多人喜欢的!”聂浅笑着信心满满,拿筷子指了指对面的池秋砚,“倒是你,别装出一副很厉害的样子。咱们半斤八两,除了你爸爸,你在北平也是人生地不熟。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我总觉得,我们才更亲近些。你若有什么事,别总往心里藏……”

  池秋砚低头,将自己面里的雪菜肉丝浇头又拨了一半到她的碗里:“真是见了世面有出息了,四九城里转了一圈,倒敢开导我了!”

  聂浅笑得愈发欢喜起来,吃完面后,司机直接将她送去了学校门口。

  池秋砚将手中提着的行李递给她:“学校每半个月便有两天假,能回家一次,有事还能给家里打电话,家里的电话号码都记住了吗?”

  她点头,接了行李便往学校走,一步三回头,像只可怜的小奶狗,心里犹豫着,有些欲言又止。池秋砚却似乎有些赶时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走得毫不犹豫。

  于是,她哽在喉里的那个穆小姐,到底是没问出来。

  4.浅忧移园去

  聂浅好不容易盼到半个月一次的假期,来接她的却是池家司机。到了池家,她却得知,池秋砚被他父亲带着去参加了某位局座大人家的酒会,要夜里才会回来。

  当天晚上,她魂不守舍地守到客厅的大挂钟敲了九声,池秋砚都没回来。到底愈发不安起来,她跑去母亲的房里:“妈,这么晚了,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我看报纸,最近时局乱得很。前几天才有人在护城河里发现了被刺死的中年男子的尸体呢!”

  “别胡说!他们是坐着汽车去大人物家吃酒的,能出什么事?”聂长堤白她一眼。

  聂浅这才稍稍定了心神,转念又叹道:“妈,你觉不觉得,到北平后,砚哥变了!”

  聂长堤爱怜地看着她:“傻孩子,他如今可不是苏州城里的砚哥了。他姓池,家世显赫,是正经八百、玉树芝兰的公子哥儿。你呀,别多想了,从前在苏州时,园子里那些长辈拿你们逗趣的话可都是玩笑,万万当不得真。人家砚哥可是从来没应过声……”

  聂浅默然,想起小时候学不好琵琶躲起来哭,池秋砚每回见了都要骂她没用。

  于是,她直接擦了眼泪:“你说得对,我不能哭,我要当面問清楚,他若真把以前的事当玩笑,我们马上就回苏州,我才不稀罕在这寄人篱下,忍气吞声……”

  狠话说到一半,她听到门外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刚嚷着回苏州的人马上便往楼下跑去。她绕过回旋的扶手楼梯,恰见大门被用人从里拉开。

  从屋外进来的果然是池秋砚,只不过,他身旁还跟了个一身洋装长裙的美人。

  “你做什么?”池秋砚显然看到了她气喘吁吁的样子,视线在她的身上巡了一圈。

  聂浅却看着那个长发飘飘的美人,微微愣住。

  这不是就是上次那位叫轻虹的“脏口儿”小姐吗?

  美人也掩嘴笑了起来,一口京片子利落爽气:“看来,坊间的传言果然是真的,聂小姐和令堂果然是借住在池家了呀!哟,这是刚哭过了吗?瞧这小眼红的,小模样真可人疼,怎么,在学校里过得不开心吗,还是有人欺负你了?不妨说出来啊!我和秋砚帮你出气去!”

  池秋砚不置可否地指了指楼上:“不用管她,我们去楼上坐!”

  聂浅垂了眉眼,前所未有地挫败起来,转身也要上楼。想了想,她又有些不甘地转过头来问池秋砚:“我妈说住惯了苏州的青砖小院,不喜欢你们家这小洋楼。而且,我去了学校,她住在你家也诸多不便,明儿个我们自个儿去租间宅子出去住,你觉得如何?”

  “也行!我明天跟爸爸说一下,让司机送你们去!”池秋砚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下来。

  聂浅眼中的光芒顿时暗了下去,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好!那就谢谢池少爷了!”

  5.三秋相思意

  在女校的两三个月,聂浅再没回过池家。

  她原以为,池秋砚总能抽空来接自己一回,谁知道,他从来也没露过面。她放假便索性去小院陪母亲,等假期结束再回学校,始终没等到他来找自己,便委屈地闷声哭一场。

  第三个月的月中假期里,同学见她整日无精打采,连家都不回,索性拉着她一起去百货大楼逛街。

  到了百货大楼,同学却神秘兮兮地指着站在黄包车旁的年轻男子:“喏,瞧瞧,池公子千托万托,要我一定帮你约出来见上一面呢!”说完,同学坏笑着撞她的肩,“你这家伙,口风还挺严啊,平素不声不响的,谁能想到其实早就有主了!”

  聂浅涨红了脸,摇头解释:“我们不是……”

  “不是什么?”池秋砚皱眉走了上来。一别数月,他竟清减了不少,眉眼间隐有几分郁色,冲聂浅身后的女生微微颌首,“改天请您喝茶!”

  “那就不必了!真有心的话,请我吃你们的喜酒才好呢!”同学跟聂浅挤了挤眼,这才笑笑着离开。

  聂浅顿时发窘,低头绞着手指,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疯丫头!”

  “我让司机接你回去,司机每次回来都说你说学校有事不回去,连借口都懒得换,做什么?翅膀硬了?想造反了?”他二话不说,拉着她便往前走。

  聂浅挣了挣他的手,没挣开,心里又气又酸,停下脚步瞪圆了眼看他:“回哪里去?苏州吗?北平又不是我家,我是你什么人,和你什么关系……”

  她话音未落,却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聂浅从小就是典型骨架匀称纤小的苏杭姑娘的胚子,乍到北平这几个月,更是瘦了一圈。池清砚长手长脚,像抱只宠物猫般轻松地把她扔上了黄包车。见她还想发火,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别闹,来北平前不是早都说好了,我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

  聂浅怔了怔,鼻子蓦地发起酸来:“你……你都听见了?”

  那是池宁均找到苏州的那天,她得知他要被父亲接走,在房里哭成了泪人。母亲在屋里小声地安慰她:“他是要回家,咱们要替他高兴才是啊!”

  她哭着说:“可是我们和他也是一家人啊,他走了,我们的家不就散了吗?我不管,砚哥去哪了,我们的家就在哪!”

  那时她只顾着伤心,倒忘了家里的房子小,隔了薄薄一堵木墻,也难怪他能听见了。

  “听见了!”池秋砚脸上淡淡的,却侧过头来瞥她一眼,看她红了眼圈,习惯性地捏她的腮帮子,“莫跟我闹,好容易见上一面,你若是这样哭了过去,回了学校又该哭了!”

  “谁哭了?”她涨红了脸,隐隐猜到什么,“你是不是早就跟慧玲提过我了?”

  “给你报名的时候,知道你们同班,我就出卖色相,帮她提了行李跟她搭讪,请她帮着照顾你。”他说到这,戏谑地看着她脸上飞快红了起来,不由得愈发笑得明朗起来,“我们北平的姑娘可比你机灵多了,一听我的话,便猜到你是我女朋友。哪像你,事事都要人说得清清楚楚才听得明白!”

  聂浅怔忡许久:“你又唬我!你这人,惯是没良心的……”

  话音未落,黄包车车顶的雨蓬啪的一声垂了下来,黄色的防水布刚好把前面车夫的后脑挡住。

  聂浅眼前一暗,却不防身侧的人一手伸了过来,托了她的后脑勺,深不见底的瞳眸似一汪潭水几欲溺毙她。

  “一别三月,我想你想得心都酸了,你却只顾着跟我赌气,连面都不肯见,到底是谁没良心来着?”

  说着,他的唇轻轻地凑过来,沿着她的唇沿轻舔了一圈,觉出掌下的小人在怀中颤作一团,低低地笑了一声,似满足又似叹息:“你呀!十五年相对,你就不能多信我一些吗?当年那个守在我门口怕我寻短见的小丫头,轻易便勾走了我的心,如今却丢了这么优良的好品质吗?”

  6.半弦琵琶泪

  聂浅再听到轻虹这个名字的时候,却是在学校的同学口中。

  “欸,我跟你们说,你们猜我这次回去看见谁了?”

  “谁啊?”

  “池家公子和穆局座的那个穆轻虹呢,居然就在长安茶楼的雅间里!原来那池家公子模样生得那么俊,抱了把三弦,给穆轻虹唱曲儿……”

  正站在热水炉前打水的聂浅却是就此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转头便见上次带她去见池秋砚的慧玲满面忧色地看着她。

  “你,你没事吧?”

  聂浅笑了笑,摇头故作轻松道:“没事啊!”

  这下,却是换成慧玲怔住了,旋即她重重地松了口气:“我的天,原来你都知道啊!我其实前不久也隐隐听到风声了呢!穆轻虹那人向来眼高于顶,这次连着三四个月,都只跟池秋砚出双入对。大家私下里都觉得这二人怕是在一起了!我之前还担心你知道了难过,看来,池秋砚都告诉你了?”

  聂浅低了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嗯,我知道了!”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慧玲看了她一眼,似安慰又似开解,“话说回来,虽说现下新时代新女性,但其实北平城里这种事也不算少见,你们是外地来的,加上穆轻虹的家世,让你做小,倒也不算委屈,毕竟你俩也是真心喜欢……唉,男人哪,见一个爱一个的……”

  慧玲说得老气横秋,聂浅却再也忍不住,回头便借故谎称母亲生了病,从学校请假回了趟池家。她满脑子都是想象出来的,池秋砚抱了把三弦,眉眼缱绻深情地看着穆轻虹唱曲儿的样子。

  原来,那个人便是先前池宁均说的穆小姐。

  这么说来,池宁均也是乐见儿子和这种姑娘交往的吧!

  聂浅心凉了一截。但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她其实并不相信池秋砚会是那样的花花公子,她只是很难过,难过他什么都没跟她说,就这么瞒着她。

  倘若真是池宁均嫌贫爱富,不愿要她这样的儿媳妇的话,她说不定会拉着他回苏州,管他什么池家大少爷。明明他们在苏州的时候,一切好得跟梦里似的。

  她到了池家,竟是池秋砚亲自来开的门。他见到门外的聂浅先是一愣,旋即目光微闪了闪:“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应该有课的吗?”

  聂浅也不说话,只板了小脸看着他,一言不发。

  池秋砚皱了皱眉:“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从学校跑回来的?”

  “我都知道了!”她仰着脸看他,“你在长安茶楼,抱了三弦给那位穆小姐唱曲儿!好浪漫啊,池公子!从前在苏州,我叫你陪我练曲儿的时候,你都臭着脸摆谱……”

  池秋砚的脸色异常难看:“够了!”

  “你才够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解释一下吗?你不解释清楚,我怎么原谅你!你我告诉你,我是真的生气了!你给别的女人唱曲儿逗趣儿,还不许我问一问吗?”她愈发委屈起来。

  “闭嘴!我爸爸听见就完了!”

  旋即,聂浅才听到身后二楼的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池宁均顶着一副更难看的脸色走了出来。

  而池秋砚,他双肩都垮了下去,垂了头,有些无力地倚在楼梯扶手上,回头深深地看了聂浅一眼,那一眼,几乎将她就此冻在原地。

  她于是隐隐地知道,自己似乎闯祸了。

  “是聂小姐啊!”池宁均脸色有些僵,挂了抹客套的笑,“秋砚和穆小姐的事,是我的意思……”

  “你不用说了!”池秋砚深吸了一口气,“上次彻夜长谈时,我答应过你的,苏州的事,都烂柴一刀锯,再也不提了!轻虹那边已经答应做我的女朋友了,你费了这么大心力给我铺路,也都是为了我!我和聂浅的事,我自己会处理的!”

  聂浅却如遭雷击般站在了原地:“女朋友?”

  池宁均见她这样,似是有些不忍,略带责备意味地看了眼池秋砚,又转头看向她,语重心长道:“聂小姐,你母亲帮着我把秋砚拉扯大有诸多不易,我不是不感激,可是,我池宁均向来认为,没有什么恩情是银钱酬谢不了的。当初秋砚要将你们带回北平来,我就不同意,你们在苏州细水绵长地过惯了……”

  “我知道了!”聂浅打断他,双眸闪着水光,却是盯住了池秋砚,“砚哥,我只问你一句,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池秋砚低头,始终不肯与她对视。

  “我再问你一句,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她尖声退了两步,不是不相信他对自己的感情,而是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从不在池家见自己。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人吗?

  “敢问池公子,你是预备像那些北平府的公子哥似的,以后娶了穆小姐当太太,再让我当姨太太吗,还是压根儿就是拿我当消遣?知道我喜欢你,我便轻贱如草,可以任由别人搓圆揉扁,你三言两语,便哄得我如阿猫阿狗般乖驯听话,是吗?”她怒声喝问,最后两个字说出后,却是压根不给他回答的机会,重重地将客厅博古架上特意从苏州带回来的那把他送她的琵琶砸在了大理石地上。

  砰的一声巨响,弦线飞起,在她的脸上划出一条长长血线。

  池秋砚终于抬起了头,看着她,双唇颤得厉害:“时候不早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回去?回哪去?”聂浅笑了起来,抬袖狠狠地拭去脸上的血线,带出火辣辣的痛。

  转头,她却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向池宁均深深鞠躬,如从前在台上结束低吟浅唱地谢幕道:“这小半年来,有诸多琐事麻烦池先生了。我们母女原本也不是要靠别人养活的人。不过是心上有块软肉,阿猫阿狗养得久了,总归有些舍不得。如今話都说开了,也是好的!谢谢你招待我们在北平做客这么久。您说得对,没什么恩情是钱酬谢不了的。这小半年的叨扰和您的照顾,纵是有恩也报得够够的了。咱们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了吧!”

  7.北平生战事

  聂浅坐船离开北平那天,天气晴好,万里无云,码头上人声鼎沸,唯独不见她想看到的那个人。

  “别看了,走吧!”聂长堤拉着女儿的手,幽幽地劝道,“他要来的话,早就来了。你是姑娘家,脊梁骨更要硬,否则,只会让人愈发瞧不起,懂不懂?”

  “他许是有什么苦衷的,他不是那样的人……”正说着,聂浅的眼角余光里,却忽然瞧见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熟悉身影,几乎是在她留意到那人的同时,那人似乎也发现了她的目光,拉了拉帽檐便又挤进了人群。

  “是他!他来送我了!妈,他……”

  “你这个样子,是真打算回去当他的姨太太吗?”聂长堤叹了口气,“砚哥是我看着长大的,若说他对你无意,我也不信。可是,小浅,你要想清楚了。留在北平委委屈屈地做个姨太太,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妈妈这半辈子心里装着喜欢的人,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不也好好的吗?”

  聂浅低下了头,半晌,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荡平了先前的犹豫和迟疑。接过母亲手中的藤箱,她向船舱内走去。

  人群外,戴着鸭舌帽的男子,倚在离码头不远处的一辆黑色汽车前,直至船上汽笛发出悠长的轰鸣,才终于摘了头上的帽子。

  “走吧!”池宁均摇下车窗,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以示安慰。

  池秋砚上了车,伸出双掌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她没哭了!”

  池宁均愣了愣:“没哭……不好?”

  “她打小虽然爱哭,但真正遇上大事,反倒不哭的。她瞧着是迷糊软糯的小姑娘,其实啊,骨头硬着,主意大着呢!”池秋砚从手掌中抬起头来,满脸苦涩,“不哭了,约莫就是真的被我伤透了心了!”

  “其实,你那日不必做得这样绝的。这样亲自把她赶走,对自己太残忍了。我知道你不想她被牵扯进来,但兴许她知道实情的话,愿意回苏州等你呢!”池宁均脸上也满是内疚,“你这个样子,叫我心里愈发不安了。”

  “我不能让她等我,她性子倔,认死理。若是这趟在穆家出了意外,我九成是回不来了。没必要让她在我身上虚掷青春。”他说着,回过头来看向池宁均,“爸爸当年不也是因为这样,才走的吗?”

  池宁均苦笑着将视线转向窗外:“是啊!所以,你妈妈大概到死都在恨我!”

  “不会的,妈妈和我一样,如果知道你当年是为了党国去美国潜伏,又怕自己身份败露连累我们才不管我们的话,一定也会原谅你!”池秋砚伸出手,挡住车窗外刺眼的阳光,“如果我能活着回去,她说不定也会原谅我的!”

  “你妈九泉之下知道我消失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回你,又要你做这么危险的事,还亲自赶走了聂家母女,只有怪我、恨我的份吧!”池宁均缓缓地叹了口气,“我害了她一辈子,绝计不会让你走我的老路的!”

  池宁均是最早宣誓将性命交付党国的一批人,早早地被派到国外潜伏多年,好不容易将国外搜集的情报安全送回国。他原以为这趟回来,能找回儿子安享晚年,谁知刚回北平不到一个月,便被告之北平情报局的穆局座极有可能是国内最大的情报贩子。而他派出去的属下和心腹,都在穆家栽了跟头。倒是穆家那位小姐,在他公开自己儿子的身份的那天,似乎就对池秋砚一见钟情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儿子拉进这场旋涡里。

  他知道,他的骨肉,一定会和他一样,有能为家国天下的重任豁出一身血肉的铮铮铁骨。

  8.青梅归故园

  池秋砚和穆家小姐订婚那日,北平城里轰动一时。

  城南一家名叫东吴茶楼的小店里,一个女子抱着琵琶,正眉眼娇俏地唱着:“我有一段情啊,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心静心呀……”

  满座宾客皆托腮凝神,神色痴迷间,忽听得城中传来一声鞭炮震天响。

  “这是做什么呢?早不放晚不放,偏偏是唱得最好听的时候放!这不是成心膈应人吗?”

  “你们还不知道吧?今儿个池家公子与穆局座家的小姐订婚呢!”

  台上正拨着琵琶的女子手指微顿,立时弹错了一个音。

  “真是没用,学了这么久的曲子,还能出错!”恍惚中,有人伸指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她手一松,下意识去捂额头,却猛地意识到,一切都只是梦幻般泡影的回忆。

  好在客人们因为这嘈杂的鞭炮声而抱怨议论,也没人计较她停了声。

  她抱了琵琶,心里一阵苦涩。

  原来,这么久,真是一场空等吗?当初在船上,她认定他来送了自己,想起他曾说过的那句“你就不能多信我一些吗”,便决定留下来,多信他一些,像当年在门外守着他一样,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等他从自己的世界打开门。

  可现在,她忽然觉得这半年的等待像场笑话,她抱着琵琶摇摇晃晃便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哟,聂小姐,这不是还没唱完吗?您这是……”话音未落,城中却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茶楼里的客人都吓了一跳,立马从茶楼里转了出来,纷纷围到了门口。

  “哟,看这方向,怎么像是穆局座家的方向?别是鞭炮放多了,炸了自家别墅吧?”

  “放屁,你傻啊!这一听就是炸弹的动静啊!”老掌柜摇头道,“世道不太平啊,這一趟,别又是哪派的势力打到北平来了吧。”

  聂浅却觉得脑中嗡嗡直响,直觉告诉她,这场爆炸必定和池秋砚有关。她忽然扔了琵琶,不顾一切地拦了辆黄包车便往城中跑去。

  她刚到穆家的别墅前,便见一片废墟里,有人抬了个担架急急地跑出来,担架上的人,赫然一身西服。

  她心里一紧,撕心裂肺地喊了声“砚哥”便扑了上去,近了却发现,那是池宁均。

  见到她,满脸是血的池宁均竟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好孩子,你,你,没走就好。别怪砚秋,他……他都是为了帮我。你们,你们都是好孩子……”

  “他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啊!”她一边说,一边到处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视线所及,到处都是垮塌的废墟和触目惊心的血迹。

  “说好了今天的订婚宴上,秋砚替我伺机潜进穆江的书房,窃取保险柜里的特务名单。可是,穆轻虹临时发现他不见了,到处让人找他。穆江生了疑,想回书房。我拦住了穆江,可是,书房里的秋砚不知……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炸弹……”池宁均说到这,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喃喃着,“我,我对不起你们……是,是我害……”

  话未说完,他的手已经无力地垂了下去。

  聂浅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地。

  她眼前阵阵发黑,撕心裂肺般喊了一声:“砚哥!”

  回应她的,是围观群众们同情的议论和烟尘漫天里偶尔还残留的火星子燃到木料之类的东西,发出滋滋的几声轻响。

  “你不理我也成,隔一会儿便骂我几句吧,别叫我担心啊!”她带着哭腔,半爬半坐地在废墟里翻动起来,一边翻,一边喊他的名字,直到视野里,出现一方沾了血的格子手帕。

  那是她亲手送给他的帕子,他从不离身的帕子!

  手帕的数步开外,是一堵被压倒的屏风,屏风上,还覆着半堵墙壁的砖。

  她不假思索,向那半堵砖墙爬去,如同儿时一次次在日暮炊烟里,奔向那个守在学校门口等她回家的少年。

  浓浓的血腥味和爆炸过后硝火的味道在空气中四散,池秋砚在黑暗中扬了扬嘴角,虽然全身被压得不能动弹,但是他听见了,他闻到了。

  那软糯的、带着哭腔的柔软声音,还有那熟悉入骨的江南水乡才有的莲花般的清甜淡香。

  直到眼前黑暗被人劈开,露出那张满是泪水的脸。

  “怎么……没回苏州?”他艰难地开口,手指像有自主意识,见了她落泪便要去拭。

  “我怕走远了,我喊你,你听不见!你说的,要我多信你一些啊!”聂浅摇头,用力擦去泪水,却是笑了起来,“说好了的,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啊!”

  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牢牢地牵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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