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易辞在方洲车站被卫戍队拦下时,天下起了小雨。
他提着一个藤条箱子,穿一身书生长衫,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卫戍队队员拦在车站口,越发显得身形修长瘦削。
“老子说的话,你听到没听到?”卫戍队队长粗声粗气命令道,“把箱子打开,例行检查!”
他只是礼貌地微笑着,躬身道:“私人物品,还请各位长官通融通融……”话音未落,他便被人狠狠一推,夺走了手中的藤条箱子,他还想开口说什么,已被几个卫戍队队员往后扭住了双臂,动弹不得。
卫戍队队长“啪嗒”一声打开了箱子的锁扣,冷笑着瞥了他一眼。
箱子里只有一个百蝶穿花瓷瓶,瓷瓶口贴着一张奇怪的封条。卫戍队队长愣了一下,伸手揭开那张纸,可就在那一瞬,手中的瓷瓶忽然震动起来,只听见有人“扑哧”一声,银铃般咯咯地笑了起来。
易辞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一道淡粉的光从瓷瓶里冲了出来,化成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她掩着口笑,眼波一扫,在场的几个卫戍队队员都呆住了。
她眉眼如画般的美,像是枝头一朵桃花,轻薄柔软,泛着淡淡的香气。可就在此时,卫戍队的人发现自己全身僵硬,竟动不了了。
易辞站直了身体,揉了揉眉心:“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阿辞哥哥,”她抿唇一笑,顺势拉住他的手,“这不是看你有难吗?”微微一顿,又道,“快跑吧,我的妖术可不能维持那么久。”
他说“好”,转眼便被她拉着跑出了车站,一路上畅通无阻。在街上,她拦下一辆黄包车,笑吟吟道:“麻烦送我们去之春路。”
车夫痴痴地看了她好久,这才答应了。
到了之春路,正要付车钱,她忽然“哎呀”一声,可怜巴巴地望着车夫 :“阿辞哥哥,我没钱。”
他闻言把手伸进袖子里一摸,空空如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无妨,无妨,”车夫连忙摆手道,“小人是富华车行的,等小姐拿了钱,再送来也不迟。”顿了顿,又挤眉弄眼道,“小人明白的,都明白的。”
黄包车渐渐远去了。她忽然靠过来,撒娇似的扯着他的衣袖:“阿辞哥哥,你可不可以……”
“不可以。”他淡淡打断。
她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委屈得像是要哭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双手拈起咒符,“哗”地一下便将她收进了白瓷瓶里。
“喂!”她在瓷瓶里大喊大叫,“我那么美,你忍心吗?!”“言桃,”他微微一笑,用符纸封住瓷瓶,“多谢你的美人计。”“易辞!你臭不要脸!”
二
言桃没有想到,易辞第二天就把她从封妖瓶里放了出来。
“我要你去接近方洲督军谢淮春,”他慢慢地擦拭着封妖瓶,“谢家的镇宅之宝是一颗靥珠,里面藏了十三界妖王的魂灵,那东西若是碎裂,必定祸害人间。”
她眼珠子一转,问道:“我要是成功了,你就不会把我扔回封妖瓶了吗?”
他淡淡瞥她一眼:“看你表现。”
她也不气馁,兴致勃勃地问他怎样接近,眨巴着水灵灵的眸子,仿佛天真无邪。看到她这副模样,他噎了一下,顿了许久,才冲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他俯身在她耳畔说了什么,却见她脸色倏然苍白。半晌,才听得她轻声问道:“一定……要勾引吗?”
他没有说什么,转身走进屋中,取出一件月白的描春绉,轻薄淡软的银线绣了一簇桃花:“谢淮春今夜在谢公馆办一场舞会,我同你一起去。”
初秋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之春路上一棵大梧桐枝叶,落进屋中,她的影是伶仃纤细的一道,窈窕到再掩不住曼妙身姿。
她坐在梳妆镜前,任由他替她卷起波浪般的长发。他垂眸给她戴项链,那根项链绕三匝,每一匝上镶了金丝燕的钻石,配上绕镶指甲盖大小的水鉆,灿然生辉。
透过镜子,她能看见他俊朗温润的眉眼,不由得有些痴了。
他戴上无框眼镜,西装革履地去赴宴。她细细打量着他,半晌笑道:“你应该去做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当个除妖师真是可惜了。”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会场里灯火辉煌。他领着她进了会场,站在一根雕花白柱后,指向不远处的一个身影:“那个人,就是谢督军。”
言桃是一只桃花妖,走到哪儿都是勾人心魄的。其实在会场,早有许多公子注意到了她,都忍不住想上前来同她跳舞,可见与她同来的年轻男人气质不凡,又不太好意思邀约了。
她迈着优雅的步子绕过去,在桌边拿起一杯红酒,抿了一小口,含笑望着谢淮春。他眯了眯眼,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请她跳一支舞。
跳舞时,言桃却心不在焉,视线在人群中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身影。她不敢说什么,不安得心怦怦直跳,忽然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小姐同本督军跳舞,心里却在想着旁人?”
她猛然抬眸,对上谢淮春冰冷的眸。他二话不说拽着她就往廊厅走去,手腕被他握得很紧,凝脂般的一截雪腕子微微泛红,她吸了一口凉气,倏然被按在墙上。
“一只小妖,也敢来勾引本王?”谢淮春的口气变了,脸色苍白、声音沙哑,一双眸通红似血,“本王便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作不自量力!”
他的大手掐上她纤细的脖颈,一点点收紧手掌。她拼命挣扎着,呼吸微弱而急促,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心想还没有完成易辞的任务就暴露了,可这谢淮春是什么人?为何看得出她是一只妖……
元灵一点点被抽离体内,她一时竟有种恍惚的感觉,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啪嗒”一声,金属保险被拨开,一把手枪从旁伸出来,乌黑的枪口抵住了谢淮春的额。易辞淡漠的声音传来:“你果然寄宿在谢淮春的身体里。”
言桃脖颈上的力气忽然消失了。
她咬着唇,忍着泪扯住易辞的袖子,他没有看她,却用另一只手握了握她的手。
“易辞?”谢淮春冷冷一笑,“我以为你早已经死了。”“你不死,我怎敢死。”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却是谢淮春藏了一把手枪在身上,对着易辞开了枪。
易辞的脸色倏然苍白,血瞬间染红了他白色的西装衬衣,言桃大惊失色,扑上去:“阿辞哥哥!”
再转身去寻,谢淮春已不见了身影,会场里的人听见了枪声,宾客的脚步声慌张而纷乱。易辞看见言桃趴在自己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底无奈地笑了。
“你哭什么?”“你要死了……”
“我是不死之身,死不了。”他叹了一口气,拿手掩住伤口,血很快止住了,殷红色也渐渐消散。“你怎么这样轻易就被骗了?谢淮春不是人,他是十三界妖王。”
她怔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的意思是……其实谢淮春已经把那颗靥珠弄碎了,所以妖王早就寄宿在他体内?”
“正是如此。”他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往会场外走去,“我来方洲,正是要除掉妖王。”
她小心翼翼地问他:“那你之前说要我勾引他……”
“只是为了试探谢淮春。”他看着她落寞的样子,顿了顿,有些不忍,终究道,“让你去勾引那个人,我怎么忍心。”
她愣了一下,像是一股暖流涌进心底,半晌,才垂下眸,嘴角却有了一丝甜甜的笑。
易辞望着她,眸中复杂难言。这只桃花妖,除了美貌,还有什么?她这样笨,又一无是处,如果离开了他,要怎么活下去呢?
三
虽说是不死之身,可易辞受了伤,到底还是损耗了不少法力。
一连几天,他都在屋中打坐,恢复神元。言桃忙里忙外地给他做饭补身子,居然乐此不疲。
“阿辞哥哥,这是桃花羹,这是桃花糕,这是桃花饼,这是……”
吃了好几顿那些清一色的“桃花”,易辞已经开始有些反胃。可她一双盈盈的眸子期待地望着他,他只好无奈道:“其实,我更想吃桃子。”
这个时节,上哪里去弄桃子来?她愣了好一会儿,不知晓易辞其实是打趣她,思考了很久,终于决定去山上试试运气。
暮色四合,街上的煤气灯都亮了,易辞还是没有见到言桃,不由得心下奇怪,推开门,看见楠木桌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是她的字迹。
“我去月山摘桃子啦。”
他扶额,长叹一口气。月山上有那样多的妖怪,她究竟是傻,还是傻得无药可救了呢?
山路上全是碎石,崎岖不平,蜿蜒曲折。他爬到山顶时已是月上中天,远远便看见一棵青藤树上倒挂着一个人影,走近了看,她脸上泪痕未干,却闭着眼呼呼睡着了。
他抬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她一下惊醒了,睁开眼看到他,顿时眼眶一红,要哭出来:“阿辞哥哥,我被青藤老妖缠上了,我说我只是来摘桃子的,可她不放我!”
“你被青藤缠上,已经算是好的了。”他叹气摇头道,“至少她不会要你性命。”说完,指尖拈起一道咒符,贴在那青藤树上,藤条忽然松了,言桃跌了下来,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青藤树的叶子簌簌落下来,幻化成一个穿着盘扣旗袍的姑娘,她没好气地翻着白眼:“易大哥,你怎么跟这样的桃花妖混在一起了?”
易辞丝毫没有诧异,只是道:“言桃心思不坏。”
她哼了一声,冷声道:“你好自为之,别忘了当年的教训。”话音未落,身影便消失了,唯有青藤树依然安静地伫立在原地。
言桃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问道:“她是谁呀?”
“一个老朋友。”他看她一眼,“你修炼的时候是不是忘了修脑子?知不知道月山上有多少妖怪?有多危险?”
她咬着唇,不说话,姣好的面庞泛着淡淡的粉,眸中似有水光。他无奈,揉了揉她的头发:“罢了,跟我回家吧。”
言桃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他蹲下身一看,才发现她的脚踝被青藤树缠得太久,已经乌黑发青了,还肿了起来。
没办法。易辞叹了一口气,将她拉到自己背上,稳稳当当地往山下走去。
山上寂静无声,他念了咒,撑起结界,再没有妖怪能看见他们。夜风吹过,山下人家灯火明灭。钴蓝的天边缀着一两颗星子,仿佛摇摇欲坠,他背着她,静静地走在山路上,听见她轻声道:“阿辞哥哥,我们在宅子里种一棵桃树吧,明年春天,就可以结出大大的桃子来了。”
他道了一声好:“以后年年都有桃子吃。”
月光洒满归家的路。他的背不宽阔,还有些瘦削,却那样温暖。
她紧紧环着他的脖子,闭上眼,这一路,这样短,又那样长,像是过了一生一世。
四
这一年是多事之秋,世间妖怪纷纷作乱。自从靥珠破碎后,方洲愈发不太平,易辞经常三天两夜不回家,整个人也清瘦了许多。
“谢淮春重病在床,气色一天比一天差,怕是要熬不下去了……”言桃坐在长沙发上,拿著一份报纸抬眸问他,“你说,谢淮春会死吗?”
“不会。”易辞喝了一口茶,淡淡回答,“如果谢淮春死了,妖王也活不下去,他只会在谢淮春死之前寻找新的寄宿体。”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不知为何隐隐有些不安。谁知当夜,易辞就收拾好了行李,离开了之春路的宅子。
翌日清早,天边刚刚出现一抹鱼肚,言桃迷迷糊糊地站在楼梯上,发丝有些凌乱,眉眼在晨曦的映照中格外柔美。半晌,她蓦地睁大眼睛,诧异地望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绿衣少女:“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以为我想来?”青藤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是易大哥托我来照顾你。”
她“哦”了一声,“他又去哪里了?”
“沧海以北,鸾镜之中。”青藤看着她,“他要去寻找修复靥珠的凤仙草。”
她怔了一会儿:“修复靥珠要损耗很多法力吧?修复了靥珠,妖王就一定会被封印住吗?”
青藤的神情一凝,好半天,才瞪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
她的心忽然沉下去,垂下眸不说话。青藤又道:“你喜欢他多久了?”
言桃倏然一惊,咬着唇问:“你说什么?”
“还想瞒我?”青藤哼了一声,“老娘活了千百年,要是连这一点都看不出,白白修炼这些道行了。”
她愣在那儿,一双盈盈的桃花眸中只余下茫然无措。自己埋藏了多少年的秘密,竟然被人一眼看穿,可她心底又生出一些卑微的欣喜,她可以把自己的喜欢说出来,哪怕……
不是对她喜欢的那个人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那时我只是一棵桃树,长在他家的院子里。我每天都可以看见他,有时他在读书,有时他在修炼,可我只要看到他,就觉得开心,看不到他,就难过极了。
“一百年前,他比现在要年轻许多,记得我第一次化成人形时……”
她说着笑了起来,目光放空,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那究竟是哪一年的事儿,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她那时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只穿着一件桃花叶肚兜,还傻傻地冲他笑呢。他的脸色真是又青又白,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件衣服罩在她头上,愠怒道:“姑娘家,没个正经样子,把衣服给我穿好!”
她只是一只桃花妖,道行很低,经常被欺负,于是嚷着要拜他为师,又说要认他做大哥,整日里跟着他转。
有一次,他除妖回来,累得坐在桃树下睡着了。她趴在树上低头看他,他的眉眼温润俊朗,闭上眼时有说不出的宁静。街上传来敲着梆子卖麦芽糖的悠长喊声,家家户户都点了灯,正是暮春时节,桃花落满了一地,香气扑鼻。她望着他,竟舍不得移开眼,痴痴望着他。
时光缓缓流逝,桃花开了又谢了,年复一年,他们一起走过了百年时光,哪怕他总是把她丢进封妖瓶里,她也还是喜欢他。
青藤沉默许久,到底还是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其实……”
“我知道,我都知道。”言桃连忙打断青藤的话,“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他每年都会在那棵桃树下祭拜一个姑娘,我知道他一直爱着她。”顿了顿,她垂下眸,仍是努力笑一笑,“可我还是喜欢他,不顾一切地喜欢他。”
“你什么都不知道。”青藤缓缓摇了摇头,怜悯又好笑地望着她,“易辞根本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你知道他为什么是不死之身吗?因为他没有心。”
五
易辞回来时,已经是冬至了。
刚下了一场大雪,白雪覆盖了方洲,路上人影稀少,黄包车的声音似近似远,越发显得冷清。
他刚走进来,便看见言桃独自一人站在庭院里看雪,她仅穿的一件海棠红的织云锦旗袍格外单薄,他微微蹙眉,脱下白毛大氅披在她肩头。
“你回来啦?”她回过头来,冲他一笑,“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说什么傻话。”
一点点白雪落在她的发间,仿佛鬓发皆白。他站在她身边,闻到了她发间淡淡的桃花香,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像她这样一个小花妖,根骨奇差,若不是这些年跟在他身边,说不定早沦为其他妖怪的腹中之食了。
“我听说,谢淮春的病好了。”她抬眸问他,“是不是你救了他?”
易辞笑了笑:“若不是妖王自愿离开,我又怎么救他?”
“那你找到凤仙草了吗?”她问,“靥珠修复好了吗?是不是可以把妖王封印住了?”微微一顿,又道,“这些日子我天天修炼法力,可以帮你一起封印妖王……”
“妖王动一动手指,你就灰飞烟灭了。”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别闹了,这里太冷,你这样的花妖,不怕受冻吗?”
她忽然不说话了,垂下头,蝶翅般的眼睫微微一颤。半晌,他听见她很轻很轻的声音:“易辞,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的神情一凝:“什么?”
“青藤同我说了,那根本不是什么靥珠,”她的声音里带了哽咽,“那是你的心,你用自己的心封印了妖王,再把心从身体里取出来,封存在一个地方。可是妖王破了封印,逃了出来,你只好再去寻找能够封印住妖王的东西。”顿了顿,哭道,“那是禁术,你的心已经被妖王打碎了,妖王的妖术那样强大,你会被反噬得体无完肤的!”
易辞沉默了许久,突然笑了笑:“哪怕是同归于尽,我也会杀了妖王。”
“为什么?”
“因为他夺走了我最爱的姑娘。”
那一瞬,言桃仿佛心痛得无法呼吸。可她不管了,踮起脚,勾住他的脖子,迫使他低下头来,吻上他的唇。
大雪纷纷扬扬,飘散在天地间。她的气息是冷的,有桃花的软香,他看见她睫毛上的雪,还有那一双盈盈的桃花眸,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进胸膛,在这一瞬,他闭上眼,仿佛甘愿沉沦。
“阿辞哥哥,”她在他耳畔轻轻道,“你把我的心拿走,去封印妖王,无论发生什么,我只要你活着就好。”
他醒悟过来,猛地推开她,呼吸有些沉重,仿佛不受控制地要被她迷惑。半晌,他冷冷一笑道:“言桃,你忘了我先前與你的约法三章?”
她怔了一下:“你怎么……”
“你以为我会这样轻易被你的妖术迷惑?”他的眉眼沉冷,黑眸几乎要将她整个吞噬,“我说过,你若是对我用了妖术,你就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下来,良久都没有说话。
天色渐沉,一颗星子孤零零地缀在空中。易辞转身离去,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淡淡道:“若是不想被我关进封妖瓶,明天你就搬出之春路吧。”
六
青藤找到言桃时,桃花妖已经在方洲的街上徘徊了三天。
她浑身都落满了雪,冻得脸色苍白,见到青藤时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想救他,他却把我赶了出来……”
青藤叹了一口气,给她披上大衣,拉着她回了自己的老宅子。
老宅是一个小公馆改的,墙头上爬满了冬天也不枯萎的青藤,蜿蜒而上,有几朵淡白色的小花在风雪中摇曳。
“是易辞让我来带你走的,”青藤叹息道,“我不是同你说过吗?他其实根本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他就是一个怪物。”
“当年他修道时,深爱着他的小师妹,可他更贪恋法术,所以他堕入了魔道,那个小师妹用自己的生命和妖王做交换,求妖王用沧海碧波剑救他一命,谁知妖王夺走了小师妹的生命又出尔反尔,他知晓真相后大怒,大开杀戒,冲进十三界将妖怪屠戮殆尽。之后他被丢下坠仙台,本该尸骨无存,却又奇迹般地复活了,修得不死之身,从此不生不死。”
“后来他把小师妹的身体埋在一棵枯萎的桃树下,每天用鲜血浇灌,血染桃花,终于有一天,那桃树开花了。”
言桃愣愣地听完,茫然中像是有什么记忆涌进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画面模糊又清晰,一切都像是似曾相识。
恍惚间,她看见那夜的月亮很圆很大,柔软的光芒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咸腥的风吹来,一个修长的白影坐在岸上,一壶接一壶地灌着酒,她轻轻地走过去,轻轻地从身后拥住他,轻声问道:“师兄,何事苦恼?”
他低低一叹:“我堕入魔道已无法自拔,你却不愿离开我,若有一日我发起狂来……”
“我不怕。”她轻轻打断他的话,将头埋进他怀中,“我永远不会离开师兄。”
他凝视着她,到底是捧住她的脸,吻了吻她的额,低声道 :“既然佛不度我,我自成魔。”顿了顿,沙哑着嗓子唤她,“师妹……”
时光如白驹过隙,原来已经过了这样久。桃树开花,是她心智修成之日,他在桃树下仰起头来望着她,他竟然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哪一朵桃花是她,然后,他冲她微微一笑。
他对她这样好,如今竟然想一脚踢开……他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原来都是不作数的吗?
“他用自己的心封印了妖王这么多年,如今妖王破了封印,世间必然大乱。”她喃喃着道,“他赶走我,是为了和妖王决一死战,可我绝不允许。”
“你要去哪里?”青藤看她站起身,往外头走去。
“我要去找他。”
外头依然大雪纷飞,纯白迷蒙了街道,再也没有黄包车的影子,言桃一步步地往外走去,眉目柔和地微笑,像是义无反顾,清冷与桃香消散在雪中。
后来青藤再也没有见过她,所以总想起这一晚,她最后说:“因为我喜欢易辞,所以我宁死也要救他。”
七
言桃回到之春路的宅子时,易辞正戴着眼镜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樱桃木的桌上摆了一个花瓶,里面有几枝晚香玉,散发着幽幽香气。听见声音,他抬起眸,看见她站在那里,像是有些无措的样子,不由得微微笑了:“怎么回来了?”
她怔了一下,没有想到,他竟没有生气。半晌,她才小声道:“我想回来,不想离开你。”
“言桃,”良久,他叹了一口气,“你不该回来。”
“我們一起坐火车走吧。”她忽然道,“阿辞哥哥,我们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和妖怪有任何瓜葛了。”
他笑了,站起身,慢慢向她走来。她隐约觉得不对,可又不知哪里不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却见他忽然欺身上前,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她蓦地睁大眼睛,脸色苍白,一时忘了呼吸。
心底那个人的面庞模糊起来,像是墨迹一般在水中散开。她迷茫地望着他,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言桃想起有一天,正是暮春时节,桃花烂漫,日光正好,她仰头看着一树桃花,对身后的他道:“师兄,你帮我摘一朵桃花下来好不好?”
他微微蹙眉:“用剑劈下来就好了。”
“那桃花就会烂了!”她气道,“我才不要烂桃花!”
“哦?”他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那你要怎样的桃花?”
她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倏然红了脸,瞪着他:“你到底摘还还是不摘?”
最后,他给她摘下了一朵桃花,亲手别在她发间。风吹来,飘着满世间的香,他凝视着她清丽的眉眼,终于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轻吻上那朵桃花。
“师兄,你喜欢我吗?”她轻声问道。
“喜欢。”他笑一笑,“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
原来,那些都已经过去,他与她,再也回不了当初了。
他突然松了手,一双眸中是看不透的黑暗,连呼吸都有些不稳,扶额退开一步道:“你快走。”
“我不走。”她咬着唇,固执道:“哪怕是死,我也要留下来。”
“你不怕我杀了你?”他冷笑一声。
“不怕。”
他忽然沉默了,一抬眸,看见她白皙脖颈间的伤痕,不由得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她,可她眸中只有无尽的茫然和恐惧,他到底还是顿住了动作,低声道:“言桃,我求你,快走吧。”
她摇摇头,仿佛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走了,你就会死,我不会走的。”
他眯着眼打量她,半晌,竟温柔地笑了起来:“既然你想留下来,便留下吧。”
八
言桃被关在之春路的宅子里,宅子外设了结界,没有人能看见她。
易辞没有再来,只是每天都有人给她送饭。她什么都不吃,日渐消瘦下去,送饭的女人没好气地说:“易公子这样想着你、念着你,你还想怎样?”
她置若罔闻。
女人叹了一口气:“我告诉你,易公子已不同往日了,他召集了世间的所有妖怪,要重建十三界,成为妖王。”
“你说什么?”她猛然抬眸,可很快,又慢慢垂下头,像是笑了一笑,却是那样悲凉。
当年的十三界被易辞尽数毁去,为了给小师妹报仇。如今也是他要亲自重建,召集妖怪,成为妖王。
她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太可笑,像是被谁骗了,心上挖了一个洞,那种空虚与恐惧一齐涌上心头,他似乎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他了。
不知过了多少天,结界解除,她被人带了出去,一辆雪佛兰停在门前,还是那个女人领着她。车子停在一座别墅前,她正要下车,却被女人拉住,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手里。
一楼大客厅里金碧辉煌,樱桃木泛着红润如玉的光泽。她慢慢地往里走,看见易辞倚在沙发上,一个身姿婀娜,穿着旗袍的女子为他点烟,眸中含情脉脉。
他抬头,看见了她,不由得一笑,起身走来,拉住她的手:“来,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她不敢抗拒,只得跟着他走。他带她来到白雪覆盖的庭院外,指着一棵枯树,温柔道:“那是我为你种的桃树,喜欢吗?我记得你说过,要种一棵桃树,这样年年都能吃到桃子。”
半晌,都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易辞回过头来,微微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她便扬起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浑蛋妖怪!”她终于哭出声来,眼泪滚落下来,“你把阿辞哥哥还给我!”
她想起女人在下车前偷偷塞给她的东西,原来是青藤写给她的一封信。那信上只写了一句话:“易辞已经死了,妖王占据了他的身体,只有你能杀了易辞。”
冰冷的绝望从心底涌起,变成滚烫的泪滑下脸庞。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易辞,泪水模糊了视线,可她仍是一字一句道:“你把易辞还给我。”
“言桃,你太天真了。”他微微一笑,撩开她额前的碎发,“这么多年了,我被他的靥珠封印,如今终于得以重归人间。你是他的心魔,他太想保护你,太怕失去你,以至于失守心魂,让我占据了他的身体,吞噬了他的魂魄。”顿了顿,他的声音愈发温柔,“你知道我有多恨他?当年是他杀死了我,让我的身体灰飞烟灭,永生永世无法修炼成形。”
她没有说话,身体摇摇欲坠。他笑着将她揽进怀中,轻吻她的唇:“我要重建十三界,言桃,你觉得如何?”
他感觉她的身体在颤抖,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不禁有些意兴阑珊。半晌,他正要开口嘲讽一声,却猛然僵住。
一把匕首插在他的心口,血很快滲了出来。
那是许多年前,他亲自赠给她的弑魔剑。在她恢复记忆后,便念咒将它从沉睡的身体中唤了出来。
“我是易辞!你杀了我,就是杀了易辞!”他大怒,可魂魄却一点点脱离躯体,再想说什么,已太迟了。
“是啊,太迟了……”她垂下眸,呢喃了一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俯下身,抱住他已经冰冷的身体,抬眸望着那棵桃树,忽然轻声道:“阿辞哥哥,你说你是不死之身,原来都是骗我的。”
他哪里有什么不死之身,只是堕入魔道时修习的术法保护了他,后来他冲进十三界杀尽妖怪时,妖王最后的一丝魂灵附在他身上,只是多年来一直被他的意识所压制,不得作乱。可自从靥珠破碎,他的魂魄一点点流失了,直到后来,完全被妖王占据了身体。
漫天的雪飘落下来,落在她的发间,仿佛霜雪共白首,可是共白首的人却不在了。这约莫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她闭上眼,泪水滑下脸庞。
“易辞,你个浑蛋,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了。”
九
易辞醒来的那天,正是春风吹遍桃花开的时节。
庭院外的桃花开了,柔软的一瓣瓣飘落下来。胸口有熟悉的跳动传来,多少年了,他再没感受过心跳,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如今,他重生了,本该欢喜,可心头却空落落的,像是被硬生生挖去了什么。
一瓣桃花从窗外飘进来,停在他的指尖。毫无预兆的,他的一颗泪落下来,沾湿了桃红。良久,他抬起眸,望向那棵桃树,像是透过它看到了纷杂的过去,看到了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
时光静止,岁月破碎,他像是看见了她在那一天,抱着他已死的身体,长久地坐在那里。
原来,她把自己的心给了他,又化成一棵桃树,年复一年,开在他的窗前,陪着他到老。
这样也好啊。
他静静地望着那棵桃树。
至少,他和她,再也不会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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