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外人都道摄政王狼子野心觊觎皇位已久,可他觊觎的哪里是皇位啊,他觊觎的一直是殿下。
(楔子)
天色微沉,黑云压顶,月光被层层罩住,似乎正酝酿着一场倾盆大雨。明晃晃的刀尖抵在地面上,随着主人的脚步慢慢拖行,摩擦出略微刺耳的尖厉声响。
“我等奉命来送殿下一程,还望殿下成全。”提刀的那几人慢慢逼近,刀身上残留的猩红液体一滴一滴没入土里,悄无声息。
悬崖上被逼到绝路的少女退无可退,遍地丛生的荆棘将她的脸颊划出血痕,她慢慢地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抬眸越过面前的几个人看向远处丛林里若隐若现、移动的火光,淡淡一笑道:“看来要我死的不止你们一家啊。”
那几名杀手闻言往后一看,瞳孔骤缩。身后马蹄纷乱,为首的那人一身玄袍金冠,身侧的火把映得他眉目间皆是杀戾之气。他抬手拉开手中的长弓,箭矢瞬间破风而来。那几人来不及躲,就被羽箭贯穿了的心脏。
伴随一声尖厉的嘶鸣,厚重的马蹄如风而来,顷刻间就踏碎了地上染血的苍苔,被勒停在原地。那一身玄袍的人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一只手握着长弓,一只手缓缓伸向崖边的少女,崖上的风吹得他发丝飞扬,平白添了些许英气。他向前走了两步,沉声道:“笙笙——”
顿了一下,他放柔了语调:“过来。”
阴冷的山风吹得衣摆猎猎作响,连带着眼睛都酸涩地痛,俞笙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站在原地没有动,嘴角轻微地牵起一个弧度,扯出一丝笑来。
那人皱了皱眉,他抬脚一步一步朝着俞笙迈过去,步调很稳,不慌不忙,直到眼前的少女又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踩得一块碎石滚下崖去。
“俞笙。”那人终于停下脚步,再抬眸,眼底已是一片暴戾之色,他咬牙切齿地又说了一遍,“给我过来!”
“王爷,冷静一点儿。”俞笙轻叹一口气,明明就是这人要逼她死啊,怎么现在倒做出一副情圣的样子来?
那人却完全没有了耐心,他倏地伸手抽出一支箭搭上弓,箭光一轉直直地指向俞笙。他满目猩红,额上青筋暴起,指尖用力到泛白:“你过不过来?再不过来我现在就一箭射死你!”
身后的护卫见此都倒吸一口气,想上前劝又不敢,惊出一层冷汗。俞笙抬眼,看着那支直指面门的银箭,心脏蓦地一抽,顿了一瞬,她忍下心底蔓延开来的痛,慢悠悠地举起双手,做出一副妥协的样子:“我这就过来,你先把弓箭放下啊,放下,一切好说……”
那人似乎是终于听到了满意的答案,他微微勾唇,抬手扔了手中的弓箭,势在必得地向她伸出手。
在他沉沉的目光里,俞笙轻轻一笑,看似抬脚欲向他走来,却在要落地的瞬间忽地往后一退,身子倏地向后栽去,顷刻间没入了黑沉沉的万丈深渊。
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毫无征兆。
那人似乎是愣住了,随即面色骤变,惊骇交加,不顾一切飞身上前就要往下跳,却被身后的护卫死死拽住,哭喊着求他三思。
俞笙透过山间漫漫的余光看着悬崖上被死死拽住的身影,山风吹得他玄色的衣袍飞扬,双目猩红带着血色,心神俱碎的样子让她有些恍惚。
她微微闭上眼睛,眸色深处那跪在悬崖上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模糊不见。
李言蹊,这江山你那么想要,那我给你又何妨。
(一)
半年后。
俞笙呆呆地盘腿坐在地牢里的石床上,双手被反捆在身后,眼睛也被一条黑带覆着,她不时地扭着发酸的胳膊,百般无聊地等着审讯的人过来。她实在是想不通,她一个穷乡僻壤的良民,为什么会被莫名其妙地抓到牢里来。
回忆起被抓的场景,俞笙此刻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她一个人在自家小茅屋的院儿里种花苗,忽然闯进来两队官兵,二话不说就要把她捆走。俞笙当然不依,挣扎着哭得比窦娥还冤,那队官兵里为首的只说她犯了重罪,直接命人麻利地把她捆了关进囚车。一路上,无论她怎么喊冤、怎么哭都无人理会,风雨兼程整整三个日夜,不眠不休地直接把她押到了皇城的大牢,等着上面的人来发落。
俞笙在牢里呆坐了一整天,也不见有人来审她。她歪着脑袋摇摇欲坠地就要睡着了,牢房外才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铁链声响,有沉沉的脚步声往这边传来。俞笙眼皮动了动,稍稍坐直了身子,由于眼睛被蒙着,她的听觉更为敏锐了一些,她知道有人过来了。
沉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是反射性地,俞笙捆在身后的十指猛地一收,面上却无异色,她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原处,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那人慢慢地朝她走过来,脚步不慌不忙,耐心十足的样子,直至走到她跟前,才停住。
俞笙眉睫低垂,捆在背后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攥紧了,即使看不见,她依然能感觉到那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好像要把她灼伤一样。俞笙忍了片刻,决定先发制人,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哭喊一声“大人,草民冤枉啊”。
谁知她还未喊出声,面前的那人却忽然俯身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他搂得很用力,俞笙又惊又愣,被他箍得生疼,却动也不敢动。
那人抱着她,将脸埋进她的肩窝,好半晌,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哽了哽,偏头在她颈边停了一瞬,随后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嗓音。
“好久不见,我的殿下。”
俞笙猝然睁大双眼。
据说——
皇宫里头最近出了件大事,半年前原本失足坠崖失踪的公主殿下突然回宫了。
皇后娘娘当即下了死令,谁敢私下妄论这件事,杀无赦。众人虽忌惮,但总有几个胆子大的管不住嘴,私下悄悄谈论。
“真没想到殿下竟然活生生地回来了,听承阳殿的人说,殿下此番回宫之后就不记事了,从前的种种忘得干干净净,这储君之位怕是不保。”
“可不是吗,据说先前殿下跳崖就是被摄政王逼的,如今他又费尽心思把殿下找回来,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在宫里有些年份的宫人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公主殿下和摄政王之间的恩怨纠葛,陛下早年就患有重疾,除了皇后生下的长公主俞笙和陈婕妤生的二公主俞箫,再无所出。陈婕妤生产时难产而亡,二公主便由皇后抚养。奈何二公主不是嫡出,待遇自然就薄了许多,有宫人私下悄悄议论皇后极不喜欢这个二公主。摄政王虽是外姓王爷,但深得陛下信任,常出入内宫,殿下从小跟他亲近。可后来公主殿下当了储君,两人就不便再亲近了。传言都说是摄政王狼子野心觊觎皇位已久,最终和殿下反目成仇,他大肆集权,把持朝政,殿下孤立无援只能受制于他,最后不堪折辱被逼跳崖。
俞笙跳崖之后,皇后实在没办法与病入膏肓的皇帝商议,欲立庶出的三公主为储君,不想摄政王却在朝堂上反对另立储君,大半实权都握在他手里,他不让易储,谁能怎样,谁敢怎样?
“摄政王是何等狠戾之人,朝廷上谁不让他三分?可怜了殿下,死了一回依旧摆脱不了,如今又重蹈覆辙。”众人一说起来,无不替那可怜的公主殿下叹口气。
俞笙端着瓜子盘靠在廊柱背后,边嗑瓜子边听那几个宫人嘀嘀咕咕地议论,听得她都要忍不住开始同情他们口中那位命运悲惨的殿下了。她伸手将瓜子皮丢回盘里,准备继续津津有味地听下去。
“殿下!皇后娘娘召您去坤宁宫!”
俞笙闻声回头,是她的贴身宫女云燕,她有些意犹未尽地放下瓜子盘,起身跟云燕回屋换衣服去了坤宁宫。进门之时,她恰好遇见了三公主俞箫,两人还未见礼,皇后便赶上前来一把抱住她“心肝宝贝”地喊起来,全然不理会向她行礼的俞箫,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
“那晚让你逃出宫去也没能救下你,如今你回来又落入李言蹊手里,这是作的什么孽啊!”皇后边哭边伸手抚上她的脸,“现下你不记得先前的事了,对李言蹊无甚威胁,他兴许也能放过你了!”
俞笙心里微叹,十指不知不觉地攥紧,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皇后抱着她哭了很久才终于缓过来,没有再提从前,开始说起了储君的事,直言要把国印授予俞笙。话还没说完,俞箫却先闹起来。
“母后!你怎么能把国玺给她!她如今……”一个巴掌声猝然打断了俞箫的话,皇后冷冷地收回手,直接命人把她带回去禁足。
俞箫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为什么?我也是您的女儿!从小到大,您事事偏着她,带她一个人去看灯会,纵她一个人出尽风头,众星捧月,我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我恨你!”她哭着吼完,提着裙子跑出门去。
皇后愣了一瞬,又恢复方才的表情,握着俞笙的手亲昵地说话。俞笙看着那抹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她又陪了皇后一阵儿,才起身回宫。
从坤宁宫出来时,俞笙想自己走走,就没让云燕和其他宫女跟着。
(二)
天气越来越热,繁杂的宫装裙摆太长,不仅热,还老绊脚。走了一段后,她偏头四下瞧了瞧,没人,便俯身将裙摆撩上来系到腰上,露出雪白纤细的小腿,顿时凉快许多。
俞笙非常满意自己的杰作,拍了拍手刚走了两步,便忽然顿住。前方开满红石榴花的树下不知何时倚了一个人,一身黑金玄袍,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不知看了多久了。
俞笙心里蓦地一震,连忙伸手想把裙摆放下来,奈何之前不知怎么拧的,她的手又因为紧张不受控制地发着抖,一时半会儿竟没解开。天气太热,她一急就出了一身汗,索性就停了下来。她顿了一瞬,抬眼对上那人的眼睛。
只这一眼,她就后悔了,那眸光锋利又带着赤裸裸的揶揄与张扬,还掩着几分不明的情愫,复杂又沉重,却也毫不避讳,似乎要把她层层剥开一样。俞笙飞快地移开目光,手心都沁出汗来。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装作没看见那人一样,捏着裙摆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只是刚走至那人跟前,眼前猝不及防剑光一闪,待她再睁眼,就看见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横在她面前。俞笙猛然僵住,呆呆的动也不敢动。那剑尖在她身前停了一会儿,开始缓缓下移,她的眸光也跟着那缓缓下移,再下移,移至她腰侧,停住了。
剑尖一挑,拧成结的裙摆如花一般绽回了脚边。
俞笙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承阳殿的,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奔出一半路程了。她跑得一路都在喘,像看到了洪水猛兽。
此时宫里正在摆膳,俞笙刚一脚踏进殿里,就怔在原处——午膳已经摆好,只是桌边坐了一道玄色身影。
“殿下……”云燕先反应过来,急忙叫了她一声。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呢?俞笙的心又提了起来,犹豫了一瞬,慢慢地走过去,坐下。
“殿下先前失足坠崖,找回来就有些不记事了。”云燕唯唯诺诺地朝桌边那人解释道,言语间透露着小心翼翼,“不过倒也没太大关系,殿下总会好起来的。”
那人并不答话,只盯着俞笙看。
俞笙被盯得心里发毛,终于忍不住,强压着心里的不适回瞪着那人道:“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话音刚落,云燕就立马制止她:“殿下,不能这样和摄政王说话。”
俞笙冷笑一声,她这储君当得可真够憋屈的,连瞪一眼李言蹊都不能了?
李言蹊倒是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面前的酒杯,把玩够了,才抬眸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从前的事殿下果真忘了?”
“骗你作甚。”俞笙没再看他,自顾自地吃起东西来。
“啊。”他轻轻地叹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复又淡淡地勾唇,“真是可惜。”
他的声音很低,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俞笙只觉得这顿饭很煎熬,那人没怎么动筷子,只看着她吃,待她吃饱了,才起身慢悠悠地告辞。
李言蹊一走,她和云燕都松了口气,俞笙伸手按了按吃撑的肚子,莫名觉得一阵心悸。
(三)
夜色冰凉如水,仅剩的一点儿微弱火光被刮来的残风卷得东摇西摆。
“笙儿!你快走!沿着这条路连夜出宫,躲到山上的护国寺去!摄政王要弑君,母后死也要护住你!”
那戴着凤冠的华贵女人见眼前的少女倔强地跪在她面前怎么也不肯走,又蹲下身捧住她的脸,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哽咽道:“笙儿,你是储君!你一定要活着,知不知道?你要本宫跪下来求你吗?!”
她终究还是被带出了宫,夜太黑,隐隐约约看见有刀光,有兵乱,有火光。
荒涼的丛林间,少女提着裙摆彻夜狂奔,慌乱的脚步踩碎了满地的月光,两旁的荆棘早将她的衣摆都划破,斑斑驳驳地透着些血渍,身后的刀光剑影却怎么也甩不掉,她不停地往前跑,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前方是黑漆漆的万丈悬崖。
“笙笙——”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猛然转身,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把玄弓,弦上的银箭闪着明晃晃的光,直指她的心口。
俞笙蓦地惊醒过来,躺在床上深深地喘了两口气。她伸出手掌抚在脸上,指尖抖得厉害,触到一片湿凉。
俞笙烦躁地坐起身,下床点了蜡烛,屋子里挂着的香薰荷包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令她越发清醒,她索性穿好衣服起身出了门。宫里的夜有些清冷,一盏盏宫灯亭亭矗立,泠泠流水弯过拱桥,月影下的池塘偶有荷香飘来。
俞笙随着灯影一路慢慢地走,月光懒懒散散地洒在她的足尖上,令她的心情似乎没有刚刚那么糟糕了。她正欲继续前行,身后忽然杳杳飘来一阵笛声,她猛地一愣,猝然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心跳仿佛在那一刻失了衡,她慌不择路地四处去寻那一缕笛声,等她回神,已然停在了一座熟悉的府邸前。
这座府邸她真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时她还小,她父皇钦点了能文能武的李言蹊做太傅,她便成日里缠着他,赖在他的府里不走,蹭吃蹭喝还到处闯祸。每每这时,他总是会俯身蹲在她跟前,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她的额头,无奈地叹息:“小殿下,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俞笙觉得自己可能是魔怔了,否则她怎么会忽然想不通,她跟李言蹊到底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呢?
足尖轻点,她轻巧地越过宫墙,落在了庭院里的青石板路上。这里一点儿也没变,每个角落的摆设都跟当初几乎一模一样,就连那张她当年用来写字的案几都还在原处。她依稀地记得,当时李言蹊一边握着她的手,在长长的宣纸上一笔一画地教她写字,一边轻声地念给她听:“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殿下记住了没?”
眼泪猝然滑落,俞笙连指尖都在颤抖。
菱形的纱灯安静地垂挂在檐角,院里冷冷清清,瞧不见一个人影,笛声什么时候消失了她也不知道。俞笙慢慢地走了两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要冲破胸腔碎裂开来,鬼使神差地,她对着空落落的庭院轻轻地问了一句:“你在吗?”
“我在。”身后却意外传来一道沉沉的嗓音。
俞笙猛地一怔,顷刻间心跳如雷,连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一时间竟不敢回头,心下无比懊恼自己方才的作为,叫人看出端倪怎么办?顿了顿,她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硬着头皮强敛了情绪转过身,毫无意外地对上了一双深色的眼瞳。
那人依旧一身玄色衣袍,懒懒散散地坐在宫墙之上,手肘支在屈起的腿上,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一支冷玉笛子。
“小殿下,”李言蹊微微偏头,侧脸隐在阴影里,似笑非笑,“敢三更半夜闯本王府邸的,你是头一个。”
俞笙心里一紧,本能地后退两步,结巴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李言蹊轻笑一声,没有说话,看着她的眸色深沉,如同旋涡。
俞笙更加紧张了,她战战兢兢地又退了两步,弱声道:“下次不会了。”
“闯都闯了,还能有下次?”
俞笙不知怎么回答,干脆闭口不言,心下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头脑发热要到这里来。
“殿下知道擅闯本王府邸的,一般会是什么下场吗?”李言蹊收了笛子,纵身一跃跳下宫墙,朝俞笙这边慢条斯理地走过来。
他每走一步,黑色长靴就在青石板路上踏出一声轻微的闷响,俞笙的心也跟着紧一下,仿佛李言蹊这一步一步踏的不是石板,而是她的心坎儿。
“本王会捆了她的手脚,”那玄色的身影越走越近,声音越来越轻,“再蒙了她的眼睛……”
俞笙脸色都变了,她连连退后好几步,差點儿绊倒。
“然后……”李言蹊皮笑肉不笑地走到她面前,慢慢地凑近,“再把她卖到西域去。”
他的气息逼近,俞笙退到墙角退无可退,堂堂公主殿下,未来皇位的继承人做得像她这般没有出息的,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李言蹊慢慢地伸出手,在她惊惧的目光下,手臂一勾,将她带到怀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幽幽地说:“你跑不掉的。”
俞笙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上来,她猛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抖着嗓子道:“你、你敢……”
似乎是被她紧张的模样逗乐了,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闷笑,仿佛由胸腔深处震散开来,继而传来他沉沉的嗓音:“当然……”
“不敢。”他说。
俞笙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逗着她玩儿呢,当即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儿。
见她眼睛都瞪圆了,李言蹊边笑边松开她,往后退了两步,退到一个安全又不失礼的距离。他微微俯身低下头,冲她淡淡地勾唇一笑:“殿下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王府的大门随时向殿下敞开。”
俞笙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瞪了他一眼,转身跃出宫墙,头也不回地往承阳殿的方向疾步而去。身后的人意犹未尽地倚在宫墙边上,远远地看着那抹气急败坏、疾步离去的背影,兀自失笑。
(四)
俞笙当然没有失忆,她是装的,从前的种种她怎么能放得下?
她换了衣服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脑海中就会出现李言蹊的脸。她慢慢睁开眼睛,想起半年前在通往护国寺的山崖上,满地都是黑衣人的尸身,李言蹊猩红着双眼向她缓缓地伸出一只手说:“笙笙,过来。”
俞笙又缓缓闭上眼睛,一滴泪滚落下来,如果她当时选择相信他,结局会是怎样呢?
那时,宫廷内外都传摄政王狼子野心觊觎皇位,要弑君篡权。她的母亲皇后娘娘更是一番心血都倾注在她身上,为了让她保住俞氏的江山,遣人带着她连夜出逃。结果却在半路遭遇几路追杀,她最后心神俱碎,选择跳崖。
想到这里,俞笙忽地坐起身,擦擦眼泪下了床,伸手将那挂在帐角处的香薰荷包取了下来。这是皇后亲手为她制的香包,异香袭人,味道浓得令她睡不着。
天快亮时,俞笙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刚睡着,就被一众宫婢摇醒,手忙脚乱地给她收拾更衣。吓得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云燕边给她束发边同她解释,她才知晓是摄政王上早朝,让她去旁听。
李言蹊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呢?
俞笙迷迷糊糊地坐在听政帘后,困得睁不开眼。朝堂上的大臣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声音遥远得不太真实,若不是她用手撑着脑袋,这会儿额头早磕在桌子上了。
“殿下,殿下?”身旁的太监叫了她好几声,俞笙才堪堪睁开眼睛。
“下朝了?那我……”俞笙边说边起身。
“殿下。”龙椅下首的椅子上传来一道沉沉的嗓音,是李言蹊叫她。
俞笙顿了顿,提了裙子又坐了回去。
“殿下,尚书大人方才问您话呢。”李言蹊偏头看着她。
俞笙“哦”了一声,坐着没动。朝堂上顿时议论声此起彼伏,都在叹她不争气,只有一个人沉沉地站在一旁没有出声,俞笙识得这人,是眼下正值春风得意的大将军——曲覆,据说是李言蹊的同党来着。
尚书叹了口气,站出来向俞笙行了一礼,道:“臣方才问殿下,如若殿下养有群狼为之捕猎,其一伤之,殿下待如何?”
“弃之。”俞笙打了个哈欠。
“如若其一欲弃走,待如何?”
“杀之。”
殿内一片哗然,尚书当即跪下向摄政王叹息道:“王爷,殿下如此冷戾薄情,要好生引导才是啊!”
“既然如此,那就让殿下即刻搬去和二公主一道住吧,二公主乃殿下唯一的妹妹,姐妹情深,血浓于水,定能好好开导殿下的。”李言蹊说完,看了俞笙一眼,淡淡一笑。
任谁都知道二公主与长公主自幼不和,碰面就针尖对麦芒,住一起去岂不要翻天?俞笙偏头看着李言蹊,好久才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下朝走了。
回到承阳殿,一众宫女等在殿外,云燕早已得了消息,在内殿给俞笙收拾东西。俞笙走到梳妆台前,那堆珠钗首饰她一件没拿,只伸手从盒子里拿出一条断了一截的红绫发带,摩挲着看了许久,似是入了神。
身后忽然有沉沉的脚步声传来,俞笙蓦地回神,迅速将手中的发带收好,敛了脸上的情绪转过身。
“你这殿中似乎太香了些。”李言蹊走过来,拿起她先前从床柱上取下来的香薰荷包看了看,淡淡地道,“这异香会影响休息,就别带过去了吧。”
俞笙退了两步抿了抿唇,点头应了。她以为李言蹊来这里是有什么话同她讲的,结果他只是坐在桌边等着宫人们把她的东西收好,送她到俞箫的长乐宫后就走了,一句话都没说。
没想到过了那么久,她依旧一点儿也看不透他。
(五)
俞笙搬到俞箫的长乐宫住,俞箫自然是不依,又无处发泄,只越发恨起她来,一连大半个月都在哭闹,没完没了。
俞笙刚歇下,便接到云燕的传话,说皇后有要事召她速去。她刚到坤宁宫,皇后就奔过来拉住她的手急急道:“本宫收到线报,李言蹊要造反了!”
俞笙闻言惊愣了一瞬,一时间没有说话。
“陛下连日昏迷,朝中上下遍传你痴傻,听闻本宫又要把国印给你,李言蹊终于按捺不住,七日之后准备伙同曲覆一起逼宫。”
俞笙回想起来,这段时间李言蹊总叫她去朝堂旁听,还当着她的面诛杀了几个皇后党的大臣,又让她搬去和俞箫一起住,好时刻控制两人的行踪。这么一想,好像还真如皇后所言。
“我们只能先发制人。”皇后握着她的手,咬着牙道,“三日之后,本宫就当朝宣布将国印、兵符传于你,你私下去找曲覆,晓明厉害,劝使他在李言蹊逼宫之时倒戈。”
“曲覆如何会倒戈?”
“你向他承诺,诛杀李言蹊之后,”皇后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便同他成婚,與他共享这万里江山。”
俞笙久久没有回话,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皇后看了很久,似是陷入沉思分析利弊,忽而她悠然一笑:“那就按母后说的办。”
三日之后,皇后力排众议,在满朝文武的反对之下,将国印、兵符传给了俞笙。
第二日晚上,俞笙便去见了曲覆。如皇后所言,近几年曲覆手握重兵,势力膨胀,自然是不甘心居于李言蹊之下。
刚与曲覆达成了协议,俞笙就在回宫的路上遇见了李言蹊。他静静地倚在一旁的花树下,目光落在她身上,看起来像是在等她,又像是巧遇。
过两日就要逼宫造反的人,竟还能如此淡定地在这里弄花赏月?
俞笙在离他五步远的位置停下了脚步,两人相顾无言。
过了好久,就在俞笙以为他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小殿下,我带你出宫去玩儿好不好?”
俞笙愣了一下,走近李言蹊,闻到一股很浓的酒味,她顿了顿,问:“你喝酒了?”
李言蹊点点头,伸出一个手指头:“一点儿。”
俞笙突然笑了起来,李言蹊带着她纵身一跃,翻到了高高的宫墙之上。
“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取马。”不等俞笙回答,李言蹊便跃下宫墙牵马去了。
俞笙颤巍巍地猫在宫墙上,觉得自己是脑子进水了,才答应李言蹊跟他出宫。
不一会儿,李言蹊就骑着马到了宫墙外,他伸出双手,仰头看着俞笙,道:“跳吧,我接着你。”
俞笙坐在墙上没有动,只盯着他的眼睛看。
“小殿下,信我,来。”李言蹊伸着双手望着俞笙,微微偏了偏头,夜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飞扬。
俞笙收回目光,迎面而来的夜风灌得她眼眶酸痛,她闭上眼往下一跃,便跌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李言蹊抱着她,将她紧紧地锁在怀里,低头埋在她肩上没有动。
“你看,我说过会保护你的,只是,你从来都不信我。”他闷闷的声音从她的肩颈处传来,他喝了酒,声音里既失落又带着叹息。
俞笙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怀里,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抱着她的人似乎察觉到她哭了,忙不迭地轻轻抚着她的脸庞擦泪,急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俞笙没有回答他的话,目光转而落到他的手腕上,即使有玄色的衣袖遮着,却还是有深红色的边角显露出来。
那是一条不算好看的红色绫带,安静的缠在他手腕上,长度刚好,堪堪在他腕上绕了一圈,然后打了个结系牢。
俞笙当然认得那是什么,那条绫带是她从前的发带,那会儿她刚刚被立储,皇后便割断了她与李言蹊的亲密联系。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李言蹊撑着伞送她回宫,她伤心得不得了,拿了他的佩剑将头上系的红绫发带割下一截,落泪道:“把手给我。”
李言蹊依言伸出手,俞笙便将那截发带系上他的手腕,一边系一边红着脸小声道:“太傅,系上了我的发带,以后就不能同别人成亲了!”
李言蹊任由她将那条发带系到他手腕上,微微勾唇一笑,俯身单膝跪在她跟前,一边伸手给她擦眼泪,一边轻轻地说:“臣遵旨。”
如今那截发带竟然还原封不动地系在他的手腕上,俞笙的目光落回李言蹊的脸上,他平时是断然不会露出这种无奈而又无措的神色来的,他从来是一副沉稳淡然的模样,总是能将情绪隐藏得很好,看不出半分喜怒哀乐。
李言蹊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叹息:“你果真是不想再看见我了,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般厌弃?”
所有人都以为摄政王和公主殿下势不两立,李言蹊狼子野心又狠戾无情,俞笙落到他手上定是生不如死的,可事实是,没有一个人能比李言蹊待俞笙更好了。
(六)
自己是怎么回宫的俞笙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晚她哭个没完,醒来时已经在长乐宫的寝殿了。
李言蹊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来找过她。
直至逼宫前一晚,皇后传召,俞笙去了趟坤宁宫。她知道皇后想提前动手先杀李言蹊个措手不及,现在要做的,就是等曲覆过来。
但一等就是两三个时辰,曲覆也一直没有出现,皇后不禁焦虑起来。俞笙走到桌前沏了一壶茶,挨个茶杯倒满了,才道:“母后,都这个时辰了,曲将军恐怕是不会来了。”
皇后猛地抬眼看向俞笙,半晌才抖着嗓子道:“笙儿!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皇后娘娘。”俞笙微微叹出一口气,“这时候了,您就不要演了吧。”
皇后蓦地停了手里的动作。
“您送给我的香薰荷包,我现在都还留着呢。”听俞笙这么一说,皇后脸色骤变。
俞笙笑了一下,道:“只是搁在里面的麝香和断魂草,我可能无福消受了。”
麝香是不孕之物,断魂草是慢性毒药,那个香薰荷包她之前一直挂在床头,直至李言蹊叫她搬去长乐宫那日,她才觉出不对,私下将那荷包拿去给太医检验,才猛然醒悟,原来李言蹊什么都知道,所以让她搬去和二公主住。
俞笙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宫外火光缭绕,她恍然又想起半年前的那场宫变,如今看来不过是皇后自导自演的骗局。谎称摄政王要弑君,把她骗出宫去,暗地里却派人追杀她,李言蹊得到消息带人去救她,没想到因此将误会加深,她心如死灰,跳崖自杀。
如今重来一次,她当然不会再那么糊涂了。
“您从我小时候开始,把出头的机会都给我,只带我一人去看灯会,把最好的都给我,结果,遭人妒恨暗算的是我,看灯会被绑走的是我,被行刺弹劾的也是我。而二公主锦衣玉食、骄纵任性、看似被您冷落,反倒躲过一劫,平安无事地长大了。”俞笙说到这里,偏头看了皇后一眼,笑道,“二妹才是您亲生的吧?”
皇后猛地瞪大了眼睛,跌撞着后退几步,显然不能接受俞笙竞说出了事情的真相。这些年来,她把俞笙推上皇储的位置,处心积虑地让她给俞箫扫清绊脚石,挑唆她和李言蹊反目成仇,想借机让他们两败俱伤,好扶持俞箫上位,却不承想李言蹊早就暗中集权,根本不是她能对付得了的。先前她想不通,李言蹊既然和俞笙不共戴天,为什么还要反对易储,如今曲覆到了这个时间还没出现,俞笙又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终于是隐隐约约明白了。
哪里是不共戴天呢,那人明明是倾尽所有在守护着俞笙呢。她从一开始就进了李言蹊的圈套。
俞笙微微勾唇,其实早在她去找曲覆的那晚,两人就已经商量好了对策。外人都以为曲覆自负又野心勃勃,自然不会甘居李言蹊之下,但其实他只是配合李言蹊演一出戏,否则皇后怎么会上钩呢。
他和李言蹊出生入死多年,怎么可能会被策反?
“可惜,二公主不争气,这会儿恨您恨得要死,哪能明白娘娘的一片苦心?”俞笙抬头往窗外看了看,此刻曲覆应该已经把俞箫控制住了吧,她叹了口气,“就这番做个了结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俞笙一推开宫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玄色身影,他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抑或是等了多久,他身后是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已经将整个坤宁宫包围了起来。
“我还在想,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杀进去了。”他冲她勾唇笑起来。
俞笙也跟著笑,她抬脚走进雨幕里,向他走去:“你从前说喜欢敦煌满月,黄沙万里,喜欢江南烟雨,淮阳风雪,现在呢?”
“现在也一样。”他站在她跟前,在漫天的雨雾里抬起头,冲她慢慢张开双手,“这江山你若想要,我便替你守着;你若不想要,我就带你远走高飞。”
俞笙努力地克制着眼眶里的酸热,飞扑进他的怀里,哑声道:“李言蹊,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李言蹊喉结滚动,他的双眼里不再沉寂,而是有一汪滚烫的热流。
“不好。”他揽着俞笙,将她拥入怀中,低低地说,“没有重新开始。”
俞笙从他的怀里抬起头,皱着眉看着他,一副快哭了的模样。
他勾唇一笑:“我一直深爱着你。”
外人都道摄政王狼子野心觊觎皇位已久,李言蹊抱着俞笙微微叹了口气,他觊觎的哪里是皇位啊,他觊觎的一直是公主殿下呀。
(尾声)
这场宫变就这么闹剧般地结束了。
皇后最终自缢于自己的寝宫内,二公主俞箫被遣返封地,无召不得回京。
不久之后,沉疴难起的陛下驾崩,公主殿下俞笙继位,改国号为嘉益,李言蹊摄政辅国。
一连过去好几个月,宫人们私下依旧热衷于讨论一个话题,这个问题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之前摄政王和陛下还你死我活的,怎么一不留神两人就成婚了?还整天黏黏腻腻的,根本不像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众人感叹,果然世事无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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