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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纪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言情B 热度: 15222
叶嘉

  内容简介:佟眉喜欢薛绪之二十年,直到二十年后她才发现薛绪之也喜欢她。可到那时,他们之间已经横隔进太多的阻碍,令佟眉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后退却。

  (一)

  谢绍下葬那日,桐城权贵云集,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还是薛绪之,他刚刚剿灭了作恶多端的杨系军阀,如今是声威赫赫的佟军统帅。

  隆重肃穆的仪式过后,人群渐渐散开,天上开始飘起雨丝,原本就不甚好走的山路因为雨水的湿润而开始变得泥泞,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人们一边走,一边小声抱怨,方才为了应景而挤出的一点儿哀色也被这阴沉的天气一扫而空,若非那哀乐还在,恐怕他们已经忘记自己今日是为何而来的了。

  不过片刻,偌大的谢氏家族墓园内便陡然安静下来,只余下尚未离开的零星几人。

  佟眉着一身缟素,由小丫鬟搀扶着立在谢绍的墓碑前久久未动。雨越下越大,丫鬟正想叫人拿一把伞来,便看见薛绪之撑着伞朝这边走来。薛绪之久浴沙场,少年时的文雅之气在轰鸣炮火的洗礼之下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薛绪之,浑身上下透出的皆是职业军人的英武刚毅,不免令小丫鬟生出了几分惧意。

  薛绪之站在佟眉身边,低头看着她那憔悴不堪的眉眼柔声劝慰道:“眉眉,回去吧!”

  佟眉沉默了好半晌,才抬起头来看向薛绪之。在这张清隽矜贵的脸上,她看见了他的一丝疼惜之意,于是,她终于弯起嘴角朝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用那干涩喑哑的喉咙低低地朝他唤了一声“绪之哥哥”。

  佟眉已经多年不曾这般唤过他,他自然愣怔不已。可是,等到他回过神来,想要应答些什么时,他却看见佟眉闭上双眸,无力地倒了下去。

  薛绪之扶着昏迷不醒的佟眉,想叫人来帮忙时,才发现谢家竟然只留下一个司机与一个尚未成年的小丫鬟等候佟眉。谢绍刚走,谢家便这样轻慢佟眉,薛绪之无法想象,若是继续将佟眉留在谢家,她将会过上何等不堪的日子!

  想到这里,薛绪之不禁怒火中烧,他将佟眉抱了起来,看着那小丫鬟冷声道:“回去转告你家老爷,我不会再让佟眉踏入谢府半步,至于你们该如何对外界解释这一切,便请自行斟酌再做决断,只有一点,不许污了她的名声,否则,且看你谢家还能在桐城立足几日!”

  月余之后,谢家对外宣称,佟眉与谢绍情深缘浅,谢家视佟眉为女,不忍心让佟眉余生孤寂,愿送佟眉返回佟府,此后佟眉婚嫁随宜,谢家决不干涉。

  薛绪之看着报纸上那言辞恳切,引人热泪的声明,勾起嘴角露出一丝鄙夷的笑容。明明就是他们听信作法的道士骗金之言,认为佟眉命硬克夫,有碍谢家运势,巴不得将佟眉送走,却还要装出这副伪善的面孔来,以示自己品德高尚,家风豁达。

  夜里,一道惊雷劈下,令薛绪之从梦中惊醒。他靠在床头醒了醒神后,便起身往佟眉的闺房走去。

  佟眉服用的药里含有镇静剂的成分,所以她并未被这雷雨天气所惊,只是在潜意识里寻了一个最有安全感的姿势,双手抱臂,将身子蜷缩了起来。

  薛绪之在床边坐下,将手探进被子里,摸了摸她的双足。未几,薛绪之低叹一声,亲自下楼给她取了汤婆子来放入被中。佟眉因脚心传来的温热而感到久违的舒适,紧锁的眉心也因此渐渐舒展开来。

  薛绪之见状便安下心来,起身回房。因此,他没有听见,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佟眉在梦中樱唇轻启,柔柔地唤了一声“绪之哥哥”。

  (二)

  佟眉的“绪之哥哥”是在二十年前来到她身边的。

  那一日,五歲的佟眉穿着时下最新潮的洋裙坐在院子里荡秋千,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汽车的鸣笛声,佟眉一听,便知道是久未归家的佟兴朝回来了,于是兴冲冲地提起裙摆朝大门外跑去。

  谁知,她刚跨过门槛,便看见佟兴朝领着一个八岁模样的小男孩走上台阶。

  佟眉是家中独女,佟兴朝对亡妻情深义重,始终不曾再娶,可佟家这家业决计不可能由佟眉这娇滴滴的小女儿来继承,因此,佟眉时常会听到下人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左不过是说佟兴朝迟早要从外头领个男孩子回来,到时候或许就不会这样娇宠佟眉了。说这话的人不过是图一时嘴瘾,却不知这些话给佟眉的内心造成了极大的阴影,此时此刻,佟眉看着站在佟兴朝身旁的小男孩,脑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是来和自己抢父亲的。

  因此,佟眉气冲冲地上前推了那小男孩一把,正常来说,佟眉的力气只会让小男孩踉跄几步,可谁知这小男孩竟那般弱不禁风,一屁股摔倒在地,后脑还撞上了那粗壮的圆柱,当场晕了过去。

  佟兴朝见状,不由得对佟眉大声喝道:“眉眉,你怎么这般不懂事?”说完,便将小男孩抱起往医院赶去。

  佟眉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挨佟兴朝的训斥,登时红了眼眶,转身扑进乳母的怀中,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晚间,佟兴朝回府时,才知道佟眉将自己关在房中一天都没有进食。佟兴朝想起自己早上对佟眉的那句责骂,心底生出一丝愧意。

  他将躲在被子里的佟眉抱入怀中,轻抚着她那柔软的头发,将那小男孩的身世告知于她。

  原来,那小男孩名叫薛绪之,是妄城薛氏家族的嫡长孙。那薛家乃妄城文儒望族,出过六世翰林。薛绪之的父亲与佟兴朝乃昔年同窗,多年密友。半个月前,佟兴朝领兵路过妄城,特地上薛家拜访,他见薛绪之有从军之志,便答应带他去军营开开眼界。可谁知,佟兴朝的部队前脚刚离开妄城,盘踞东南之地的杨系军队便纠合妄城外的土匪攻入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薛府外虽然高筑壁垒,亦组织长枪队抵抗,奈何寡不敌众,百年望族就这般于一夕之间覆灭于乱枪之下。

  当得知消息的佟兴朝带兵赶回妄城时,杨军早已撤退,留下的不过是一座断壁残垣的庭院。薛绪之跪在那被烧成灰烬的薛府门前,日夜不食,最终因脱水休克方才被佟兴朝带离妄城。抵达桐城的前两日,薛绪之方才从昏睡中醒来,体力尚未恢复,所以才那么容易被佟眉推倒在地。

  (三)

  佟眉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羞得小脸通红,她趴在佟兴朝的肩头,久久没有说话。

  “眉眉要不要去医院向人家道个歉?”

  佟眉蹙着秀眉想了想,抱着佟兴朝的脖子小声回道:“好。”

  薛绪之醒来时,便看见一个娇俏的小人儿趴在他的床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

  佟兴朝扶着薛绪之坐了起来,佟眉扭捏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向他道了歉。她见薛绪之抿着苍白的薄唇,不声不响地看着她,以为他还在生气,一双眸子顿时生出朦胧的雾气。

  但事实上,薛绪之并未因此对她生怨,他只是有些头晕导致反应迟钝。好在他在佟眉泪珠滚落前的那一刹那,终于出声回应了她,她登时破涕为笑,扑进了他的怀中。

  “父亲说,你以后会一直住在我们家,是不是?”

  薛绪之抬头看了佟兴朝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父亲说,你以后会和我一起去上学堂,是不是?”

  薛绪之再次点头。

  “那我以后叫你‘绪之哥哥’好不好?”

  他看着佟眉那娇美的笑颜,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与佟眉同岁的嫡亲妹妹,顿时泪凝于睫。他低下头静默良久,这才伸出手轻抚过佟眉的发顶,低声回道:“好。”

  佟眉看见他难过,心里也觉得不舒服,她还小,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能学着大人的模样伸出小手将薛绪之眼角的泪水拭去,然后抱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佟兴朝为免让外人知晓薛绪之的身份,引起杨系军队斩草除根的念头,便对外宣称,薛绪之是他行军途中捡来的一个孤儿。

  那一日,佟眉与薛绪之在后花园的假山里玩捉迷藏,结果,佟眉刚抓到薛绪之,便听见了在园子里扫地的两个仆妇的对话。

  她们不知薛绪之的底细,自然以为薛绪之便是佟兴朝看中的那个接班人,又见佟眉日日黏着薛绪之,便嘴碎地道薛绪之是佟家的童养婿。自古以来,便只有家贫之人才会让亲子去富户家中倒插门,这对于一个男子来说,无论如何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因此,“童养婿”三个字一传入两人耳中,佟眉便见薛绪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是气还是羞,而后薛绪之便将佟眉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拉开,转身离去。

  佟眉不知道薛绪之这是怎么了,便跑出去问那两人“童养婿”是什么意思。那两人得知自己的话落到了当事人的耳中,顿生难堪之意,怎么还敢向佟眉解释那三个字?

  佟眉走进薛绪之的房间时,他捧着书倚在窗边出神,她悄悄走到他身边,甜甜地唤了他一声“绪之哥哥”,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便低下头继续看书。

  尽管两人相处时间不长,可佟眉也知道他这是生气的表现。方才她在府里问了一圈,也没有人告诉她答案,那她便只能自己想了。可是,她又没觉得这三个字带有多少贬义的意思,只当是玩儿过家家的那种称呼。

  于是,她便抱着薛绪之,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弯着一双笑意嫣然的眸子对他道:“绪之哥哥不要生气了,要不然眉眉给绪之哥哥当童养媳好不好?”

  稚女何其天真可爱,薛绪之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忍了又忍,终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过了许久,他才颇为无奈地摸了摸佟眉那柔软的头发,动作里却藏着别人看不出来的轻柔宠溺。

  从此以后,薛绪之的身后便长出了一条名叫“佟眉”的小尾巴,无论他走到哪里,只要回过头,便能看见佟眉那明媚的笑颜,听到她那声奶声奶气的“绪之哥哥”的呼唤。

  (四)

  佟眉十六岁生日那晚,与佟兴朝起了不小的争执。原因在于,佟兴朝想要送佟眉与薛绪之前往德国留学,主要目的自然是为了培养薛绪之,而佟眉只须读个清闲的专业开阔眼界便好,可谁知佟眉想只身前往英国读医。

  佟眉坐在客厅里,哭得双目红肿,薛绪之坐在一旁静静等着,直到佟眉冷静下来,他才走上前去,在佟眉面前半跪下来,望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想当医生?”佟兴朝不明白,薛绪之也想不明白。

  佟眉沉默了片刻,吐出四个字:“人命可贵!”说实话,薛绪之的心底因此漾起不小的涟漪。毕竟像佟眉这般出身的女子,无须仰仗夫家便可恣意快活一世,何须学习此等烦心累人之术?

  薛绪之站起身来,伸出手摸了摸佟眉的发顶,喟叹道:“难得你有这份悲悯苍生的情怀!”说完,他便转身上楼,朝佟兴朝的书房走去。

  深夜,佟眉与薛绪之背靠背坐在小阁楼里,那里有一扇大窗,可以窥见漫天星光。

  两人的脚边散落着空空如也的酒瓶,佟眉打着酒嗝却仍不忘记朝薛绪之道谢,她不知道薛绪之与佟兴朝说了什么,反正佟兴朝最后答应了她的请求。

  薛绪之见她已经醉意盎然,便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准备送她回房歇息。可谁知太过用力,佟眉反而顺着那力道扑进了他的怀中,柔软嫣红的唇瓣堪堪滑過他的唇边,酒香四溢。

  大抵是因为酒壮了胆,佟眉没有因这意外而露出半点儿娇羞之意,反而靠在薛绪之的肩头,抬头望着他那张越发清隽的面庞,柔柔地说:“眉眉喜欢绪之哥哥,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话音刚落,佟眉便在那浓烈醉意的驱使之下瘫软在他怀中。

  翌日,佟眉宿醉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却丝毫也想不起来昨夜自己靠在薛绪之怀中的所言所语,因此,当她在楼梯口遇见正要下楼的薛绪之时,还如往常一般向他打招呼。而薛绪之也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表白一般,淡然地回应她。

  于是,昨夜在那小阁楼里发生的一切便如同一场幻梦,在天光微熹的清晨到来之际,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

  四年后,薛绪之与佟眉学成归国。薛绪之进入军队历练,而佟眉则入了一所教会医院。

  三十年代初的中国,鲜有女子从医,每当佟眉前去病房巡房的时候,总能引来众人好奇探究的目光。再加上佟眉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桐城里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便无人不想攀上佟兴朝这高枝,自然命自家儿孙拼命追求佟眉。其中,看起来最有机会成功的是谢家大少爷谢绍。

  在旁人看来,谢家自五口通商以来便经营买办生意,多年积累下来,早已成为桐城首富。佟家有权,谢家有钱,若能合二为一,自然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儿。可佟兴朝并不这样想。

  这些年,佟兴朝尽心尽力培养薛绪之,并非只为照顾旧友遗孤。佟眉没有兄弟照拂,佟兴朝只有寻一个可靠的人,将佟军与佟眉尽数交托方才安心,而自幼陪着佟眉长大的薛绪之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更重要的是,佟兴朝知道,佟眉喜欢薛绪之。

  佟兴朝准备在不久之后的寿宴上宣布佟眉与薛绪之的婚事,为了给佟眉一个惊喜,佟兴朝只与薛绪之一人说了这事儿。彼时,薛绪之听闻这消息,坐在沙发里静默了好半晌,久到令佟兴朝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但最后薛绪之还是朝佟兴朝回了一声“好”。

  这一夜,佟兴朝与薛绪之饮了好些洋酒,目力耳力皆比不上寻常,所以他们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谈话结束之后,有一道曼妙窈窕的身影从虚掩着的门边悄然离开。在梦里,佟眉因此笑得眉眼弯弯。

  几日后,佟眉與薛绪之一同前去试穿定制的礼服。当佟眉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却没有发现薛绪之的身影,直到她询问了门外的侍者,才知道,方才有一妙龄女子拉着薛绪之往一旁的小巷子走去了。

  佟眉躲在逼仄的角落,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原来,那女子名叫孟荷,与薛绪之有过娃娃亲,薛家遭难后,孟家以为薛绪之也已罹难,便将那婚约作罢。可谁知,薛绪之在德国留学时在一场联谊舞会上遇见了孟荷。异国他乡,故人重逢,自然让两人颇为感慨,平日里也少不了互帮互助,孟荷本就对记忆中的那个薛家小哥哥抱有好感,如今见薛绪之长成这般俊朗优秀的模样,岂有不生爱慕之理?

  “绪之哥哥,你不愿意接受我,是不是因为怕得罪佟兴朝?我知道,你只是因为感念佟兴朝抚养你长大的恩情所以才答应娶他女儿的,但恩情可以用别的方式来报答,何必要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都搭上呢?”

  佟眉站在原地,紧紧地攥着拳头,她一直在等薛绪之出口反驳孟荷,可是她等了又等,始终没有听见薛绪之的声音,最后她只看见,薛绪之将孟荷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以示抚慰。那一刹那,佟眉的心都凉透了。

  难怪从小到大,无论她千般示好,他都是淡然以对;难怪那一夜,她借着酒意对他表露心意,他却以为她早已忘记而故作不知;难怪他在听到要与她成婚的消息时,会那般被动沉默。原来,这么多年来,都是她一人在自作多情啊!

  既然如此,那她也不想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寿宴当日,佟兴朝一只手牵着薛绪之,一只手牵着佟眉,但凡有些眼力见的人,都知道佟兴朝准备干什么,可就在他正要开口将二人的婚讯公之于众之时,佟眉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佟眉看了微露诧异之色的薛绪之一眼,而后挣脱佟兴朝的手,提起裙摆往台下走去,不一会儿,佟眉便挽着谢绍的手走上台,在未得到佟兴朝的许可之下,对着在场的上百人宣布了自己即将与谢绍订婚的消息。

  众人在惊诧过后也都报以热烈的掌声以示庆贺,唯有佟兴朝的眼中露出难以遏制的狂怒。佟眉丝毫不惧佟兴朝,却始终忍不住用眼角瞥了薛绪之一眼,果然还是那样清冷淡然,毫不在意的神色,仿佛从不知道今日的主角本该是他。

  她终于失望地收回眼神,将那即将夺眶而出的酸涩泪水从眼角逼落,而后当着薛绪之的面吻上了谢绍的唇,缠绵缱绻……

  (六)

  翌日清晨,佟眉从沉睡中醒来,她懒懒地伸了一下脚,便触到了早已冰凉的汤婆子。昨夜睡前,她可没有要过这东西,而佣人也不可能三更半夜入她房中给她添置,如此一来,答案自然呼之欲出。

  佟眉下楼时,遇上了来给薛绪之送军报的副官,那人先是一惊,而后给她行了个礼便快步走上楼去。不知道为什么,佟眉总觉得那人的眼神有些奇怪,仿佛隐着几丝惊慌与不安。

  薛绪之与副官在房中密谈了一个时辰,副官推门而出时,见四下无人,便对薛绪之说:“将军,谢绍那件事已经处理干净了,不会有人知道那定时炸弹是我们放到他车上的。”

  薛绪之闻言不禁眉心紧蹙,低声喝道:“不要在家里说这事儿。”

  副官自知失言,连忙闭紧了嘴巴,转身下楼。

  薛绪之站在原地目送副官远去,而后捏了捏疲惫的眉心准备回房,谁知一转身便看见一脸惊痛的佟眉。

  佟眉与谢绍成婚三年有余,谢绍对她温柔体贴,宠爱有加,平心而论,谢绍是个很好的丈夫,可也正因为如此,她对他始终深怀愧疚。

  谢绍的死已经令她悲痛不已,却不想,谢绍并非因意外身亡,而是遭人蓄意谋杀,更令她感到的震惊的是,这个下达指令的人竟然是薛绪之。

  “谢绍只是一个本分的商人,他能碍着你什么事儿了,值得你用这般残忍的手段来对付他?”佟眉猩红着双眸朝薛绪之一步步地走近。

  薛绪之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自己,而后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道:“谁说他没有碍着我的事儿?若不是因为他的出现,现下你早已是我的妻子了。”

  佟眉闻言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回道:“你又不喜欢我,你会在乎我是谁的妻子吗?”

  薛绪之看着泪眼婆娑的佟眉,深吸了一口气后,突然将佟眉扛到肩上往楼上的卧房走去。

  佟眉在拼命挣扎之间,听见薛绪之的声音一点儿一点儿地飘到自己的耳边:“眉眉,谁告诉你我不喜欢你的?”

  ……

  佟眉喜欢薛绪之,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可薛绪之喜欢佟眉,只有他自己一人知道。

  年幼的佟眉像一颗炽热的小太阳,陪伴薛绪之走出那段家破人亡的黯淡岁月。起初,薛绪之也以为自己不过是将佟眉当作妹妹,可那一年,当酒醉的佟眉因意外吻过他的嘴角时,他才突然意识到,那一瞬间心跳如擂的感觉已是情动。

  所以,那一夜,他红着俊脸,在陷入沉睡的佟眉唇上落下郑重一吻,而后抱着她那柔软的身子温柔地笑着回道:“绪之哥哥也喜欢眉眉,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尽管如此,可薛绪之从来不是耽于情爱的风流公子,他有保境安民的胸怀抱负,亦有为父母宗族报仇的私人冀望,他要提枪上马,在枪林弹雨之间冲锋陷阵,而这就意味着他没有办法预料自己是否每一次都能够平安归来。佟眉一直以为他在佟兴朝面前的犹豫沉默是因为他不喜欢她,可事实上,他只是在考虑自己究竟能不能够给予佟眉安稳幸福的生活。

  当时,他虽然答应了佟兴朝要娶佟眉,可是当他宿醉醒来之时,又觉得自己承担不起身为人夫的责任,所以当孟荷对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才没有出口反驳。因为他知道佟眉在听,只要佟眉将那些话听进去了,那么依着他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而委屈求全的。薛绪之想过佟眉会使出的千百种拒婚办法,却万万没有料到她会那样快地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在薛绪之看见佟眉挽着谢绍朝他款款走来的那一刻,他便后悔了。可当时他已经没有机会阻止这一切了。

  婚后,谢绍确实待佟眉很好,好到忍不住想要去探究佟眉的过往,既然有心打听,那他自然会知道佟眉曾经喜欢薛绪之的事实。一个善妒的男人,得知自己妻子的心落在别的男人身上,如何还能安枕高卧?从那以后,谢绍便开始处处与他作对,到最后甚至不自量力地派人往他的汽车里安放炸弹。薛绪之不是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容忍别人挑衅的人,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必定奋力反击。于是,薛绪之便命人将那炸弹原样奉还,然后谢绍就消失在了一声轰鸣巨响之中。

  (七)

  那日之后,佟眉因薛绪之的粗暴行为而感到羞愤难当,当即病倒在床,将养了半个多月后才堪堪能够下地行走。

  这一日,佟眉洗漱之后便准备上床歇息,谁知刚刚躺下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枪战的声音,惊得她当即坐了起来,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约莫十分钟后,她便听到楼下传来嘈杂的人声以及那慌乱的脚步声,听那语气像是有人中了枪。谁中枪了?佟眉的心顿时停跳了一拍。

  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架着浑身是血的薛绪之上了楼,副官扶着薛绪之躺了下来,随后便朝身后的人吩咐道:“快回军营把军医叫来,切莫将将军的伤势声张出去。”

  副官听见远去的脚步声,转过身想给薛绪之取些止血的纱布来,结果一回头便看见了站在门外的佟眉。

  薛绪之上半身的衣服已经被尽数脱去,佟眉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子弹就嵌在离他心口不远的地方。她咬着苍白的唇,死死地盯着他那沉如静水的胸膛,仿佛下一秒便不会再有起伏。

  佟眉突然想起那一日,她被他压在身下羞怒交加,于是便撕心裂肺地对他喊:“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可话一出口,那难以言说的悔意便涌上心头。其时,房内昏暗,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愣怔在原处,静默良久道:“眉眉,你真的希望死的人是我吗?”淡淡的语气,仿佛毫不在意,又仿佛已经痛彻心扉。

  只有在这一刻,当他真的与死只有一线之隔时,她才意识到,她从来就舍不得他。

  佟眉将眼角的泪水抹尽,转身回了房间,片刻之后,她便提着一整套手术用品走进了薛绪之的房间。副官见她熟练地使用那些专业器械,这才发现自己舍近求远了。

  佟眉给薛绪之的身上消了毒,准备给他注射麻醉药,就在药剂被推进他身体的瞬间,她突然看见他的睫毛在轻轻颤动,而后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十分努力地将焦点聚集到她的脸上,而后轻启那苍白干涸的嘴唇唤了她一声“眉眉”,听得她心间疼得一颤一颤的。她知道,他是怕自己这一睡便再也醒不过来,所以要再睁开眼睛看一看她。麻醉药渐渐发挥效力,他的眼睛睁开又闭上,睁开又闭上,如此反复几次,终于彻底昏死过去。当军医赶到门外的时候,佟眉已经取出子弹,也止住了伤处的渗血。

  副官见她额冒虚汗,脚步踉跄,连忙上前扶了她一把。她摆了摆手准备离开,谁知尚未走出两步,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副官将她抱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她那一身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

  (八)

  佟眉虽然还爱着薛绪之,但她始终迈不过谢绍这道槛,因此,自那日为薛绪之取出子弹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去看过他。

  这一日,佟眉到院子里散心,没走两步便撞见佣人扶着薛绪之从拐角处走了出来。佟眉还没有想好應该如何面对他,索性转过身去快步朝院外走去。

  薛绪之本想开口叫她,可见她一脸漠然地转身离开,心底一疼,便挣脱佣人搀扶的手,朝前赶了上去,从背后将佟眉一把揽入怀中。

  佟眉挣扎了一下,却又想起他还重伤在身,便停了下来。因此,薛绪之得以紧紧地将她圈抱在怀中,贪婪地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良久,薛绪之靠在佟眉耳边,轻声道:“眉眉,我们成婚好不好?”

  如果五年前薛绪之对她说出这番话,她必定欢喜地转身赠他一枚香吻,可如今,她的心中已有魔障,如何还能那般轻巧地对他回一个“好”字?

  佟眉沉默了片刻后,对着薛绪之道:“我想回老家看看父亲。”

  佟眉婚后不久,佟兴朝便遭了一场暗杀,几乎去了半条命,索性借此机会将佟军交到薛绪之手中,自己回了老家养病。

  薛绪之知道佟眉心中所想,也觉得来日方长,总会等到她解开心结的那一日,于是便在她那白皙的脸颊上轻啄一下,而后回道:“好。”

  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佟兴朝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醉酒的薛绪之打来的。

  就是在这时,佟兴朝才知道谢绍的真正死因。

  原来,薛绪之将那炸弹送还谢绍,并非单纯因那所谓的男女情怨,而是因为谢绍私底下与日本人做了背国叛祖的买卖。而薛绪之之所以会遭遇那场暗杀,也是因为日方查出谢绍之死乃薛绪之所为的缘故。

  当佟兴朝问及薛绪之为何不将这真相告知佟眉时,薛绪之低头静默良久后,回了一句令佟兴朝感到极为震惊又极为感慨的话:“谢绍也曾是个热血青年,为抵抗日寇侵略上街游行,流过血也落过泪。很可惜他最终为利所惑,做出这样的事情。他有愧国家,不能再留,可他无愧于眉眉,再者,纵人间有恶,我也愿她多记良善。”

  ……

  佟兴朝挂上电话,坐在沙发里愣了许久的神,因此,一向耳聪目明的他没有发现窗外佟眉的身影。

  佟眉屏退下人,扶着腰缓步走在悠长曲折的长廊上,一盏盏红灯笼透着柔和的光晕笼在她那妍丽的面庞上,使得那点点珠泪在光的映照下更加晶莹。

  难怪当年谢绍在忙碌的应酬之后,便会醉意盎然地将她抱在怀里,状似无意地问她,倘若他日他落入千夫所指的境地,她是否会与他人一样视他如过街老鼠一般。彼时,她总以为那是他酒醉之语,今日想来,才知他所言何意。

  佟眉抚着颤疼的心口停下了脚步,她的眼前开始昏花,却仿佛看见穿着一身军装的薛绪之从远处朝她走来。

  她已经三个月没有见过他了,起初还端着架子告诉自己一点儿都不想他,可自打知道肚子里有了孩子,她便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每当薛绪之来电向佟兴朝询问她的近况时,她纵使不愿意与薛绪之直接对话,却也总会安静地坐在一旁,状似无意地听着他们俩的对话,每当得知他的关心,她的心中总会温暖许多。

  此时此刻,她的脑海中不断地想起当初自己质问薛绪之的话语,那难以言说的悔意登时涌上心头,因此,她眼中的清泪便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而出。

  佟眉虚弱地倒下时,对着那虚无的空气,张了张嘴,道了声抱歉。

  与此同时,位于千里之外的桐城,响起了轰鸣的炮火声,直到三日后,佟兴朝才收到消息,那一夜,日军突袭桐城,佟军为护民众往后方撤退,死守城门,因援军迟迟未到,薛绪之在弹药用尽之余,率余部上刺刀与日军展开巷战,终寡不敌众,全体殉国。

  佟兴朝半生戎马,自诩看淡生死,也曾无数次地想过自己会有这样壮烈的结局。身为军人,他当为薛绪之感到无上的骄傲与荣光,可在此之外,他又像每一位失去孩子的父亲一样,被动地接受这个令人感到剜心之痛的结局。

  佟兴朝缓步走入佟眉房中,他看着仍在病中昏睡的佟眉,忍不住泪如雨下。

  可佟眉对此一无所知,此时此刻,她正陷在一场绮丽的幻梦之中,梦中她携着薛绪之的手步入花团锦簇的礼堂,而后听他对自己许下这一生最珍重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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