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十二月的琅琊山,山林间早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雪。
这席天幕地的山野之间,只有一条崎岖向上的山阶,遥遥地指向云端。
一个黑衣少年定定地站在皑皑白雪之上,动也不动地望着山下,任凭寒风卷起他宝蓝色的发带。他不惧严寒,好像就这样站了几生几世。
“小飞流啊小飞流,你知不知道蔺晨哥哥在山上找了你一圈,你怎么又来这里了?快快快,和我回去。”一个白衣翩翩的华服公子施施然走到少年的身边,调笑道。
飞流紧紧地抿着嘴巴,一双眸子里只有蜿蜒的山路。
“回来。”他终于开了口,语气里有些委屈。
蔺晨微微一愣:“什么回来?”
“苏哥哥。”飞流急切地喊着一个名字,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回来。”
蔺晨的脸上闪现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凄苦之色,尽管知道眼前的少年并不看得太懂,可他还是没有让这表情在脸上逗留太久。毕竟那人走时,曾千叮咛万嘱咐过他,万万不可让飞流担忧难过。
蔺晨只好换了个话题:“飞流啊,要过年了,蔺晨哥哥带你回琅琊阁吃饺子好不好?”
“过年……”飞流垂下头,认真地想了想,忽然抬起头问道,“过了年后,飞流多少岁?”
“飞流今年二十五啦。”
“离一百岁还有多久?”
蔺晨张了张嘴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一百岁的时候,苏哥哥,回来。”飞流笃定地说道。
见少年的眼中绽放出夺目的光彩,蔺晨悄然藏起了自己的叹息声,但愿到少年一百岁的时候,真的能见到他的苏哥哥。
蔺晨牵起飞流的手,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往那传说中的琅琊阁走去。
这条路,就像一生那么漫长。有些人,也许只有等这一生都过完,才有再见面的机会。
然而这些生死离别,这个叫飞流的少年,最好这一生都不要了解。毕竟,他是那个举世无双的公子,此生最放不下的人。
1、拾来少年
东瀛的冬天,风里都好似藏着妖气,尤其是下了雨,竟比中原还要阴冷几分。梅长苏从药坊出来,一只手拎着刚买好的药材,一只手撑着一把竹纸伞,踩着青砖从街头踱至巷尾。
屋檐下,成串的雨珠毫不留情地砸到角落里一个破旧的草席上。那草席鼓鼓的,下面似乎盖着个什么东西,梅长苏走近了些,隐约看见一双伤痕累累的脚,脚上还有被雨水泡得发白的伤口。
梅长苏皱了皱眉,半蹲下身子,慢慢地掀开那张草席。草席下是个孩子,双眼紧闭,容貌虽然俊美,可脸色苍白,像死了一般。
他微微一怔,伸手向那孩子的鼻息间探去。
谁知才刚凑近了些,那孩子猛地睁开眼睛,干瘦的手已经屈握成爪,凶狠地扣住了他的脖子。梅长苏猝不及防地撞上那孩子的目光,那孩子的眼里满是杀意。本就体弱多病的梅长苏向后一退,不慎跌坐在地,那孩子跟着失了重心,身子一歪,竟直直栽进梅长苏的怀里,彻底晕了过去。
这巨大的变故与冲击让梅长苏牵动了旧患,咳了两声,胸口闷闷地疼痛起来。绒毛雪白的披风的袍角浸泡在水中,被染污了一片,好不容易才配齐的药材散落一地,刚买的新鲜橘子也挣脱了油纸袋的束缚,在地上滚了一会儿,才悠悠地停了下来。
梅长苏颇为无奈地注视着怀中的孩子,良久,低声叹了一口气。
五日后,梅长苏回到中原,江左盟宗主从东瀛带了个孱弱又凶狠的孩子回来的消息,不出半日便传遍了江左地界。一日后,收到风声的琅琊阁的少阁主蔺晨来访,嚷嚷着要看看梅长苏捡了个什么回来。
梅长苏没有对坊间的议论声加以制止,就是为了让蔺晨不请自来,谁让蔺晨自诩是天下第一的蒙古大夫,而他想请蔺晨为这孩子瞧病呢?
蔺晨刚一见到那昏睡中的孩子,眼睛都直了,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瘦削的脸,道:“好俊俏的小子。”
梅长苏微微一笑:“阁主既然来了,就顺道帮他诊诊脉吧。”
“你说说你,自己一身是病就罢了,怎么带回来的小美人也像你一样,真是罪过。”蔺晨嘟囔道,却认真为那孩子把起脉来,渐渐地,他的表情凝重了起来,他问道,“你不会不知道这孩子的真实身份吧?”
梅长苏靠着暖炉,认真地剥着手中的橘子,淡淡地答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若不将他带回来,他岂不是要客死异乡?”
“那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危险?” 蔺晨的表情是难得的正经认真。
梅长苏早就听说在东瀛有个秘密组织,专门从中原劫掠、收买一些资质绝佳的孩子,用药物和秘术控制他们的心智,将他们训练成专门从事暗杀的杀手。只是因为长期被药物控制,影响了他们的心智发育,才使得他们如提线木偶一般毫无情感知觉。从见这孩子的第一眼,梅长苏便从他的穿着打扮和奇特诡谲的身手猜到了他的身份。
从东瀛到中原,山长水远,这孩子也醒了好几回。他双目空洞,好似对周遭一切都无知无觉,可一旦有人靠近他,他便瞬时腾起杀气,也不管来人是谁,都要拼个鱼死网破。
梅长苏抬起头,视线却越过蔺晨,停留在那孩子的身上,一贯阴郁的双眼流动出一些光彩来。他无视了蔺晨的质问,反问道:“这孩子身上的药毒,能解吗?”
蔺晨有些不满:“你这样问,是在质疑我的能力吗?普天之下,还没我蔺晨医不好的人。”
“哦?”梅长苏挑了挑眉,将橘子皮搁在暖炉的边沿之上。一时间,芳香四溢。
“好吧,除了你。”蔺晨撇了撇嘴,补充道,“不过你等着瞧,我迟早有一天治好你。”
梅长苏笑了笑:“那苏某先行谢过阁主,劳阁主费心了。”
蔺晨开了些固本培元的药方,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墨绿色的瓶子,没好气地扔到梅长苏手里。他朝那床上的孩子努了努嘴,梅长苏点了点头,向他微笑致谢。
“你若真想留他,我也拦不住。”蔺晨顿了顿,压低了嗓子说道,“只是,就算身体养好了,这孩子恐怕也还是心智不全,善恶不分。”
“我会教他。从头开始,慢慢教他。”
梅长苏的笃定让蔺晨一愣。饶是让无数江湖豪杰竞折腰的麒麟才子江左梅郎,这些年来的大多数时候,也不过是孤身一人的匆匆过客。梅长苏太孤独了。他高高在上,踩着凡尘俗世,偏偏又挣扎在那万丈红尘之中。蔺晨见过梅长苏一人站在庭院中央,有时一望月亮就能望上一整夜,本就病弱的身体好似随时都会被暗夜所吞噬。
可现在这样的表情,蔺晨已经很久没见梅长苏展露过了,就好像在茫茫黑夜中看到了一点儿光亮,在一望无际的寒潭上抓住了一根稻草。虽然微薄,但总归是点儿希望。
也许,这孩子的出现,真的会让他没那么孤单。
2、喜欢之意
蔺晨在江左盟逗留了数日,后因琅琊阁事务烦琐不得不先行告辞,梅长苏终于得以清静。
梅长苏端着刚剥好的橘子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那孩子的睡颜。
多亏了蔺晨这些时日的调养,这孩子的气色好了许多,即使他睡着,清俊秀美的容貌也能清晰可见。梅长苏忍不住弯了嘴角,若是将来再养得胖些,这孩子定是个神采飞扬、俊朗风流的少年。
梅长苏正思索着,床上的孩子忽然睁开了眼。
好一双如琉璃般剔透无瑕的眼睛,只可惜他的眼中是一片死灰,没有半点儿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光彩。梅长苏低声喟叹,脖子再一次被人钳住,他向后一倒,还好背后是柔软又温暖的床褥,不至于摔得太疼。梅长苏护着手里的盘子,才没让那一瓣瓣的果实散落在床上。
梅长苏定定地看着骑在他身上的男孩子,并没有对他的举动做过多制止,眼里反而是默许与纵容。那孩子像是被梅长苏的眼神蛊惑了一样,手上的力道慢慢地松了,从梅长苏的身上退了下来,呆坐在一旁。
“没有指令。”他第一次开口说话,神情木讷。
梅长苏坐了起来,低低地咳了两声,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孩子的意思,问道:“你是说,不杀我,是因为没得到指令吗?你放心,以后都不会有指令了。”
那孩子再不说话了,像个木偶似的坐着。眼睛却落在梅长苏手中的盘子里那一瓣瓣颜色诱人的橘子上,神情有些困惑。
梅长苏笑了笑,拿起一瓣橘子放到他的嘴边:“吃吧。”
他却紧紧抿着唇,不肯将嘴巴张开。梅长苏只好自己先吃了一个,慢慢地嚼了嚼,示范给他看。
“这个是柑橘,冬天才有的水果。果实饱满多汁,果汁芳香甘甜,很好吃的,你试一试?”
他的嘴巴动了动,却终究没有任何的动作。
梅长苏只好将用来投喂的橘子放到一边,耐心地解释道:“这里是江左盟,在这里没有人会再去逼你做任何事情,也不会有人伤害你。”
孩子的眼里一片茫然,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梅长苏的话:“江左盟。”
“对,江左盟。”梅长苏想了想,补充道,“你的家。”
“家。”
梅长苏高兴了起来:“对,家,就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地方。这里也是我的家,我叫梅长苏。”
“梅长苏。”那孩子一字一句,念得有些含糊吃力。
“你呢?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他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明白名字的意思。
梅长苏摆了摆手,笑得十分宽慰。他温声道:“以前的名字,不记得也罢。从今天开始,你叫飞流,好不好?”
“飞、流。”他重复着梅长苏的话,想了想,又重复了一遍,“飞、流。”
“嗯,飞流。”梅长苏十分满意,他朝飞流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脑袋,可是飞流却下意识地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
梅长苏笑道:“不要怕,这个动作没有恶意,是表示夸赞和奖励的意思。”
飞流睁着一双大眼睛,英挺的鼻子忽然动了动,顺着屋内的香气将头偏向火炉的方向。梅长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原来是他习惯性地放在暖炉壁沿旁的橘子皮散发出来的味道。橘子的清香幽幽地飘了过来,比世间任何一种香料都更沁人心脾。
“你闻到的就是柑橘的味道。”梅长苏再一次拿起一瓣橘子放到飞流面前,哄道,“飞流,你真的不吃吗?这个可好吃了,我保证你吃了一口,就会喜欢上它的。”
“喜欢?”飞流有些疑惑。
“喜欢啊……”梅长苏拉长了声音,想了想,柔声解释道,“喜欢就是你吃过一次就想吃第二次,见过一面就想年年岁岁常相见,是这世上最美好,让你想穷尽一生之力都要保护好的东西。”
飞流一脸懵懂,皱着鼻子,盯了梅长苏手中的食物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凑上前去,稚嫩的唇擦过梅长苏的指尖,一排贝齿像初生小犬那样,有些锋利。他学着梅长苏的样子慢慢咀嚼,眼睛光亮了起来。
飞流仰起脸,声音也大了些,对梅长苏说道:“柑橘,喜欢!”
“喜欢就好。”梅长苏笑了,“喜欢的话,以后苏哥哥天天买给你吃。”
3、独占之欲
继江左梅郞带了个孩子回江左盟以后,江左地界再一次因为一个消息而小范围地沸腾了一下——那就是,盟主梅长苏的身后,不知何时起多了个小尾巴。
飞流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出几日已经能下地行走。只是,他仍像个木偶似的,多数时候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或坐着,不说话,也不与旁人有任何的交流。唯有梅长苏出现的时候,他的眼中才会流露出一些生动的情绪,亦步亦趋地跟着梅长苏走。
号称知晓天下所有事儿的蔺晨对此啧啧称奇,但因实在太忙无法登门造访,特意飞鸽传书问梅长苏,到底对着少年使了什么迷魂药。
梅长苏想了想,手执毛笔在信笺上写了“柑橘”两个字,又放那小白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得知此答案的阁主大惊失色,苦心钻研许久,以为柑橘是这天下什么无药可解的奇毒。
年关将至。
江左盟早早地热闹起来。往来的除了那些平日里受过江左盟恩惠的百姓送来的物什,就是侠客们送来的奇珍异宝。蔺晨也专程托人送来两个药罐,注明好了一瓶给梅长苏,一瓶给飞流。
给飞流的药罐里装的却是柑橘糖。飞流闻着味道,高兴极了,迫不及待就往嘴里塞,可过了片刻,他忽然眉毛、眼睛皱成一团,“噗”的一声将那糖果吐了出来。梅长苏用折扇拨了拨,这才发现,原来那柑橘糖的糖心里,被蔺晨坏心地塞满了黄连。
自此,蔺晨在飞流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不过梅长苏也没什么工夫帮蔺晨解释,因为明月帮的帮主明锦,带着妹妹明瑟,亲自登门拜访了。
明瑟十六七岁,生得活泼可爱,也与梅长苏有过几面之缘。她刚一上山,远远地便朝梅长苏飞奔而来,一头扑进梅长苏的怀里,仰起脸,万分天真地问道:“苏哥哥,我哥哥想让我嫁给你。我听了欢喜得紧,你愿意不愿意?”
梅长苏哭笑不得,忽然感觉怀中一空。他再看时,原来是不知何时出现的飞流,正寒着一张脸,将明瑟从他的怀里捞了出来,用力向外扔去。
飞流下手没个轻重,大惊失色的明瑟被他扔出了老远,多亏明锦带来的护卫身手矫健,才将明瑟接住。明瑟吓得大哭,明锦的脸上也有些难看。梅长苏扭过头,朝撇着嘴的飞流摇了摇头,道:“飞流,不可以对客人这么没有礼貌。”
“苏哥哥!不许!”
梅长苏微微一愣,这还是他和飞流相处以来,飞流第一次开口这么叫他。
飞流看起来十分生气,看着他大声地说道:“苏哥哥,不许!”
梅长苏一下子明白过来,虽然飞流从没开口叫过他苏哥哥,但显然是将这个称呼当作是他的专属称谓。如今,他见明瑟也这样叫他,自然不满了起来。
见飞流这么在乎自己,梅长苏很开心,但也还记得向明家兄妹赔礼:“这是我新来的护卫飞流。他年纪还小,不太懂得这些人情世故,以为令妹是要伤害我。是我没有管教好他,我代他向二位赔个不是,还请明兄见谅。”
梅长苏到底顾忌明锦的面子,将说亲一事按下不提,留明家兄妹多留宿两日。
夜里,明瑟缠着梅长苏教她读书写字。到底过门是客,梅长苏只好去了,只是目光总是忍不住飘向窗外那个若有若无的影子上。
飞流长高了,而且愿意黏着他了……梅长苏搓着手,笑得十分满意。
“苏哥哥,你教我写字吧!”
明瑟拿着笔硬塞进梅长苏手里,梅长苏感觉到明瑟掌心中的寒凉,微微一愣,突然听见两片树叶破窗而入的凌厉声,再一定神,发现树叶竟直直地钉在桌上,吓了明瑟一跳。
窗外的人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晃竟然不见了。
梅长苏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朝尚在发呆的明瑟笑道:“明姑娘,飞流还在等着我。要是我一直不回去,他要出来找我了。”
听见飞流的名字,明瑟缩了缩脖子,再不敢留梅长苏。
梅长苏往前走了两步,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对明瑟说道:“对了,明姑娘。我已到而立之年,哥哥这个称呼实在不妥。未免礼数不周,以后明姑娘还是跟着明兄一起称呼我吧。”
见明瑟还是愣愣的,梅长苏扯了扯嘴角,谁让他家飞流不喜欢听别人这么叫他呢。
4、风雨欲来
梅长苏回到卧房内,并不见飞流。他稍微想了想,便知飞流这是在和他闹脾气。
自飞流来后,他便与梅长苏同住。本来梅长苏也将他安置到客房过,可实在是不放心,半夜去瞧了一眼,发现飞流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安睡,又将他接了过来。
对于梅长苏来说,有这个沉默的孩子在侧,并不会影响到他什么事情。反而,飞流的陪伴让他觉得安心。虽然那孩子多数时候像个鬼魅似的在角落里,不言不语。
梅长苏也不多话,只是从怀中拿出几个柑橘,剥了起来。不但如此,他还带来了甜瓜。
飞流爱吃甜瓜也是他最近才发现的。有一次他无意间去到厨房,发现飞流竟像只老鼠似的缩在那里,偷偷把大师傅刚切好的甜瓜吃了个干干净净。见被他撞了个正着,飞流的脸难得红了。
“你再不出来,可就没有的吃了哦。”
果然,话音刚落,飞流便出现在他的身侧。他睁着眼睛,有些着急地看着他,却还撇着嘴。
梅长苏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朝飞流说道:“来,躺下。”
飞流半天不动,梅长苏便按着他的脑袋,让他靠着自己的腿躺下。梅长苏低下头,正对上飞流那双黑如曜石一般的眼睛。飞流有些局促,可贪恋的表情显然十分享受这让他舒服又放松的姿势。
梅长苏递了一瓣橘子到他的嘴边,飞流的嘴巴动了动,犹豫了一会儿才吃了。
“飞流?你刚才是不是去明姑娘门口,偷听我和她说话了?”
飞流撇了撇嘴,脸上满是怕被责罚的惶恐。
梅长苏笑道:“飞流真乖真听话,就算再听见明姑娘喊我‘苏哥哥,也没有再对客人不礼貌了。”顿了顿,他又道,“飞流放心,我已经和那位明瑟姑娘说过了。以后,只有我们飞流能叫我苏哥哥。”
飞流的眼睛一亮,赶紧点了点头。
梅长苏揉了揉飞流的脑袋:“可是,以后只有飞流能这么叫我了,飞流一定要多喊我多和我说话才行,不然,苏哥哥会寂寞的。”
“苏——哥——哥——”少年的语速尽管有些慢,却是无比认真。
梅长苏的心中一阵酸楚,从怀中抽出一条宝蓝色的发带,认真地为飞流束起散落的发来。
他用发带一圈一圈地为飞流将发束好,看着少年原本就俊美的脸此刻更加英姿勃发起来,这才满意地笑笑。
他拿过一面铜镜送到飞流面前:“我们飞流真好看。”
飞流直直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了看自己上方的梅长苏,说道:“好看。”
“飞流也觉得好看?”
飞流摇了摇头,只看着梅长苏,重复道:“苏哥哥,好看。”
梅长苏刚笑了笑,呼啸的风便将窗户吹开了一条缝,冷风灌入,他忍不住颤了颤,嗅到四起的杀机。飞流双眼一睁,身形早如蛟龙出洞一般从窗户掠了出去。不一会儿,窗外便传来了打斗声。
梅长苏和蔺晨正靠着暖炉品茗。见飞流这个表情,蔺晨好奇得不得了:“小飞流,你哼什么啊?”
飞流可不喜欢蔺晨,面对蔺晨的提问,他一点儿想回答的意思都没有。
梅长苏笑了笑,轻咳了一声,飞流立刻就将门关好,眨眼的工夫便回到梅长苏身边,为他将披风裹严实了些。
蔺晨一副见了鬼的不甘表情,似乎在说“凭什么我问飞流十句,他眼都不带眨一下,你梅长苏光是咳嗽了一声,他就立刻跑到你的跟前”。
“飞流,蔺晨哥哥问你话呢,要回答。”梅长苏微笑着说道。
飞流撇了撇嘴,这才说道:“讨厌她,她叫苏哥哥,她吵!”
“好浓的酸味。”蔺晨伸出手在鼻子前挥了挥,终于正色道,“明瑟走路虽然努力维持着平常,但却不难看出她的腿受了伤。你不是不知道刺客是谁,真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梅长苏不答,拍了拍飞流的脑袋,温声道:“飞流,今晚之前,你帮苏哥哥再将明瑟姑娘请回来好不好?只是,只请她一个,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飞流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出门去了。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飞流扛着一个麻袋回来了。他将麻袋往地上一扔,仰着脑袋似是等梅长苏表扬。梅长苏朝他招了招手,他便蜷缩回梅长苏的膝盖上,梅长苏又扯过一张厚厚的毛毯将他们两人裹住,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还是蔺晨少爷纡尊降贵,解开麻袋,把晕厥的明瑟姑娘拉了出来,将她唤醒。
悠悠醒来的明瑟见到梅长苏先是一惊,而后勉强维持着镇定问道:“苏哥哥,怎么是你?原来你醒了啊?”
“苏某若是不醒,又怎么亲自能布下这一局棋,用自己为饵,引你兄长再杀个回马枪,将他就地擒住呢?”梅长苏瞥了一眼飞流的脸色,又道,“明姑娘又忘了苏某曾嘱托过的,还是唤苏某为苏先生为好。”
明瑟一张脸惨白惨白的,道:“什么回马枪,苏先生何出此言啊?”
“我江左盟虽然不敢说机关密布,但外人想要上山杀入我房中,还是有一定的难度。所以那晚行刺我的,最有可能的便是山上的人。那夜你让我教你念书,我摸到你手中的粗糙与冰凉,已猜到你打算对我下手,只是恰好飞流在外面,你们便不敢轻举妄动。你们没有得手,必会再找机会来行刺,先找借口离开,也不过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罢了。飞流伤了你的腿,所以明锦不会再让你动手。我怕你兄妹二人无法团聚,就先让飞流将姑娘请了回来。”
“苏先生这么说,可有证据?”明瑟已然褪去一副天真的模样,咬着牙问道。
“我将你掳来,便是证据。”梅长苏的眸光中闪过一丝阴鸷,“稍后我会命人将你打扮成我的样子,等今夜明锦上门行刺时,他看见你以后流露出的反应,便真相大白了。不过,若是明掌门眼神不好,不小心误伤了姑娘,那可真是明门的悲剧了。”
明瑟彻底变了脸色,不再伪装,大声骂道:“梅长苏,我明家和你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枉你自称麒麟才子,却也不过是个卑鄙下作的小人!”
原来,明锦和明瑟的父亲曾是庙堂中人,五年前卷入党争,因为择错主君而不幸丧命。明锦和明瑟得知当年做谋士,出谋划策的人是梅长苏,便决意要杀他报仇。
“朝堂之争,本就是成王败寇。你父亲的死,的确不是和我没有关系。只是苏某身系要事,现在还不能死。”梅长苏闭了闭眼,似是有些疲倦。
这时,蔺晨叹了口气,道:“我说,明姑娘,你真的不明白梅宗主的良苦用心吗?”
“什么?”
“你们刺杀未遂,他大可以动用手腕灭了明月帮。可他却放你们离山,就是让天下知道他遇刺一事儿和你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请你回来,哪里会真将你当成自己的替身?不过是给明锦一个保护妹妹安危,而不得不暂时罢休的台阶罢了。”
明瑟瘫坐在地良久,却梗着脖子啐道:“虚情假意!”
梅长苏自嘲地笑了笑,抬起放在暖炉上烤火取暖的手,道:“明姑娘,你可相信苏某这双手也是拿过刀剑的?只是现在这双手上已经沾了许多连苏某自己都不屑沾的血。苏某迟早是要下地府的,你要是真恨我,等你百年之后再到我头上浇油,好吗?”
明瑟微怔。飞流却忽然跳了起来,挡在梅长苏身前,瞪着明瑟道:“不许!”
梅长苏一愣,心中却有些软,原以为他与这世界都没什么牵挂了,现在似乎多了一个飞流……
“好好好,不许,不许。”梅长苏从飞流眼中看到一丝害怕失去他的惊慌,心中一疼,连忙安慰道。
忽然窗外树枝急剧地摇晃起来,飞流目光一凛,却没有擅自行动,而是看着梅长苏,等待着他的指示。
梅长苏点了点头,说了句让蔺晨差点儿没喷水的话:“去玩玩吧,但是不能伤人。玩够了,再把明姑娘的哥哥带到苏哥哥面前,好不好?”
“嗯!”飞流点了点头,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蔺晨摇了摇头,叹道:“真是教坏小朋友。”
梅长苏却一点自觉也没有,对着神情复杂的明瑟笑了笑,也不知是不是在开玩笑:“明姑娘,我许你往我头上浇油的事儿,还是作数的。只是,别让飞流知道就行了。”
明瑟张了张嘴巴,终是闭上双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7、百年之约
事后不出梅长苏所料,再来刺杀的明锦顾念着明瑟的安危,再加上明瑟的劝说,到底弃剑投降。梅长苏命黎纲、甄平从后山送他兄妹二人离去,这才算是尘埃落定。
梅长苏站在山上,怔怔地望着他们兄妹二人离去的背影,一阵寒风吹过,他单薄的身子有些受不住,咳了起来。
飞流赶忙为他披上披风,扯着他的衣角,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梅长苏微微一笑,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幽幽叹道:“杀父之仇不能不报,飞流,你说是不是?”
“不是!”飞流有些不满。
“飞流,你可知道,苏哥哥也与这世上的一人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可是那人是九五之尊,苏哥哥要找他报仇,要走好长好远的路。为了报仇,苏哥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人……”
“不讨厌!”飞流着急了,用力地扯了扯梅长苏的衣角,“苏哥哥,不讨厌!”
“好,苏哥哥不讨厌。”梅长苏笑弯了眼睛,“飞流,如果以后苏哥哥不能在了,你就跟着蔺晨哥哥,多跟他玩儿,好不好?”
“不好!讨厌!苏哥哥在,和苏哥哥玩!”
“可是飞流,苏哥哥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但时间不多了。”
“飞流陪着苏哥哥!”
梅长苏摇了摇头,“那些地方,飞流是不能去的。至少是现在,不能去。”
“要去!”
“可是,苏哥哥舍不得飞流跟着去。”见飞流动动唇,想要说话,梅长苏又道,“要不这样,苏哥哥答应飞流,时候到了,苏哥哥就来接你,好不好?”
“什么时候?”
梅长苏想了想,答道:“等飞流一百岁的时候吧。”
“一百岁?”飞流听不太懂。
“嗯。一百岁。”梅长苏的声音更像是在喟叹。天上忽然飘起了雪,落在二人的肩头,快要将二人与眼前无垠的雪景融为一体。
“飞流,马上就要过年了。这过年啊,是最热闹最开心,什么烦恼事儿都可以不想、不做的一天。”
“喜欢过年!”
梅长苏笑了笑:“过年的时候,小孩子都是收到礼物的。飞流想要什么礼物?”
“苏哥哥!”
“要苏哥哥啊……”梅长苏故作深沉地想了想,半晌才笑道,“那好吧。”
梅长苏牵起飞流的手,朝家的方向走去。
“至少现在,苏哥哥是飞流的,谁也抢不走。”
“以后也是!来抢,就打!”
“哈哈哈……”
梅长苏知道,不论他到底是谁,在飞流心中,他都只是飞流的苏哥哥。梅长苏的过去太复杂了,可飞流眼中的他,却是那么纯粹。
他也不知道,这静好的岁月,还能维持多久。但是,在翻天覆地的日子来到之前,就让他像现在这样,好好地享受和飞流的相处时光吧。
要过年了,那些所有的仇恨和罪孽,就留到年后再说吧。
尾声
飞流九十九岁那年的冬天,琅琊山上下了好大好大的雪。
过往的事情,每一幕都历历在目。苏哥哥在他二十九岁那年重返金陵,经历了好多好多的事情以后,终于为他的林家和七万亡魂洗刷了冤屈。飞流以为这次他们终于能回家了,可是讨厌的“水牛”——萧景琰,却说边境战乱,朝中刚历巨变,已无人能领军出征。
苏哥哥好像想去,但被萧景琰和蒙大叔好好地骂了一顿,最后苏哥哥吵赢了;飞流也想跟着去,苏哥哥没有骂他,还像往常一样亲自哄他睡觉。飞流也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怎么会那么困,困到他闭上眼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能隐隐约约听到苏哥哥的声音:“飞流,苏哥哥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不让你目睹我的死亡。”
死亡是什么呢?飞流不懂,他的苏哥哥从来没有教过他。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多的人谈论起苏哥哥的时候,都叫他林殊。
林殊是谁呢?飞流不知道,包括那些故事,他也听得不是很明白。他只知道梅长苏,他的苏哥哥,还有,他在等苏哥哥回来。
可越来越多的人没有再回来过。一开始的时候是蒙大叔,然后是黎纲、甄平,后来是萧景琰,最后,是蔺晨哥哥。
飞流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就在天上飞,随随便便就把别人家院子里的花折回来。他没力气了,可他不敢像他们一样离开,因为,苏哥哥要到他一百岁的时候才回来,而他,他还没到一百岁。
远方的山里,几十年前便盖了一座庙,每到除夕夜的时候,庙里的钟声便会响起。
一下、两下、三下……
飞流数着,钟声空灵而悠远,像脚步声由远至近,带了什么人回来。
飞流抬起头,看见一个披着绒毛大氅的公子朝他款款走来。一别经年,那眉眼却是一如当初的模样。
飞流开心极了,跳了起来,喊道:“回家!”
“好,就听你的。”
公子终于握住了少年的手,朝家的方向走去。
但愿与君,年年岁岁常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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