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多雨,万物复苏。
广记轿行连月不曾有生意上门,快揭不开锅的杜望杜老板只能在前院垦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打算自己种两颗小白菜。刚把闹着玩的荣和二宝从犁头上扒下来,院门就被人轻轻推开。穿着清水蓝旗装的清秀少女站在门口,脑后松松地绾成一个发髻,垂在肩头,如同一枝沾雨白兰:“老板,我来请个喜轿。”
杜望直起腰板来,刚想说自己家不出喜轿。门口已经滴滴两声开过来一辆漆黑发亮的小汽车来,一身西洋骑装打扮的姑娘翻身从汽车上轻捷地跳下来,顺手将手套脱下甩给旁边的司机,大步流星地走进门来:“你们家的喜轿,我全都包了。”
清秀少女微微蹙了蹙柳眉,神经质一样自言自语:“我总归是要嫁给他的。即便我请不到轿子,赤脚荆钗我也要进他们家的门。”
“方清清,你想也别想!你爹要是知道自己上了十年新式学堂的女儿嫁到那种宅门里给那种纨绔子弟做妾,泉下何安!”
杜望颇有兴致地望着怒气冲冲的洋装姑娘,明明长着一张讨喜的圆脸,却偏偏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头发是蓬松的自然卷,被亮晶晶的西洋发钿压住,俏皮可爱,和一身英姿勃发的骑装对比鲜明。
杜望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司机已经先呛了声:“看什么看,这是警察局谢局长的千金!”
原来是刚刚留洋归来的谢局长的掌珠,传闻中七八岁就把男孩子撵到树上痛哭流涕的清平镇小太岁。而身边那位,就应该是自小在西式学堂读书,谢大小姐的同窗好友方清清了。
谢小卷将一卷银圆丢给杜望:“你们家的喜轿,一顶也不准出给她!”
杜望恋恋不舍地把银圆推出去:“两位姑娘上别处争吧,我这里确实不出喜轿了。”
二、夏意正浓
当晚是明月中天,许是月亮太亮,反而衬得天空黑压压一片,一颗星星也无。杜望蹲在地里盯了毫无动静的菜芽半晌,再三确定没有什么明显的长势后叹了口气,刚背过身子要回屋睡觉,便发现冷不丁有一道黑影闪过。
杜望状似无意,转身却如同鬼魅一样扑近,出手快捷。身前的人用手去挡,却被牢牢压在身下。杜望眯着眼睛,如同发狠的豹,全然不同白日的安谧慵懒。手指一晃闪出术光,而下一秒,身下的人却痛呼了一声。
杜望愣了一下,下意识松了手:“谢小姐?”
来人正是谢小卷,烛火下蝴蝶发钿悠悠挂着几根发丝,颇为好笑。杜望继而一笑:“警察局局长千金深夜来访,总不会是体察民情吧。”
谢小卷瞪了杜望一眼:“白天我已经盘下清平镇所有的喜轿,除了你们家。我才不相信你们家没有喜轿这种鬼话,哪里有轿行不出喜轿的?”
杜望突然来了兴致,探起身子拨亮了灯芯:“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死活拦着她?”
谢大小姐的手帕交方清清,是清平镇南绣锣巷二十三号方家独女。父亲是清末上过燕京大学的新派进步人士,游行演说时被弹片伤了身体,回乡养了两年还是伤重而逝。留下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儿,在父亲旧交谢局长的照拂下也送去读了新式中学。和谢小卷近乎于形影不离。十五岁那年,谢小卷被父亲送去留洋,而方清清因为三年守孝未满不宜远行,便留在了清平镇。
方清清是孤女,性子也继承了书香门第的清高。年纪略大一点便不愿意接受亲友救济,因着在新式学堂学得出类拔萃的洋文,便接下了老师介绍的一个活计,为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做洋文西席。
登门授学那天刚好是夏季入伏,知了在树上叫得焦躁,方清清却站在青墙乌瓦的大宅第门前颇感意外,侍女将方清清引入书堂,书堂前悬下一方水晶珠帘,只能影影绰绰看见帘外的形物轮廓。侍女得体微笑:“主子思来想去还是碍于男女大防,挂上珠帘,以全姑娘名节。”
如此迂腐。
方清清觉得好笑,转身拨了拨桌上的香炉。却听见帘外脚步响动,知道是自己的学生,便笑眯眯地转头:“Is that a sunny day,right?”
方清清自以为自己的学生是个七八岁的毛头小子,不想帘外的身影却颀长挺拔。蜀锦长袍映着水晶珠帘,泼出一片迤逦光彩。青年男子的声音清雅矜贵:“姑娘说什么?”
方清清觉得自己的嗓子微微一滞,缓缓开口:“夏意正浓君知否?”
三、原来只是不喜欢她
那人叫作祈佑,家里也是没落的满贵亲族,侍女们管祈佑叫小王爷。受过新式教育的方清清却不卑不亢,只尽职尽责地教书。直到又一年初春,祈佑突然生了病,府上便放了方清清两个月的假,薪水照付。她是小女孩心性,本来乐得轻松自在。只是没想到没去府上授课不过一日,在家中书案前抬起头来,仿佛都能看见竹帘外祈佑瘦削的身形。才发现这一朝一夕,早已经习惯了相伴于书斋。
是夜,方清清做了个梦。梦中书堂的珠帘卷了起来,祈佑转过身来,五官清俊,眼神哀切。方清清猛然惊醒,心跳如鼓,却又记不清那张梦中的脸。
两个月后,祈佑病愈,方清清重新入府授课。祈佑在帘外描摹着英文,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侍女不在书斋,方清清几乎是下意识地冲出珠帘,手拍扶着他的背。
祈佑用拳头勉强堵住咳嗽,这才抬起头来。
那是非常清俊的一张脸,因为咳嗽还染着病态的潮红。头上的圆锦帽上缀着一颗偌大的通透碧玺,深匿于乡野的满贵还留着发。那明明是她们这些新式学生抨击过的样子,而祈佑仿若是从书卷里走出的清隽公子,让人觉得他本就应该是如此。
他看着方清清有些愣怔,似乎没想到她会从帘子后面跑出来。却从指缝间溢出温雅笑意:“没事儿,老毛病了。”
他的身子微微一偏,不落痕迹地避开方清清的手,说了句:“今日课罢。”便自去堂下休息了。
客气疏离却又温文尔雅,纵是无情也动人。
方清清悄无声息地坠了下去,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旧式少爷,那些陈旧儒雅的做派都成了好处。因着祈佑说过喜欢旧式女子的温婉,方清清的齐耳短发便慢慢蓄起来,待长到披肩的程度,她从珠帘里递出一张纸笺,告诉祈佑,这是洋文版的《越人歌》,让他好好参详学习。
《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The most distant way in the world,
Its not the way from birth to the end,
Its when I sit near you,
that you dont understand I love you.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死之隔。而是我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次日,方清清领到了账房结的月钱,告诉她不必再来。方清清百思不得其解,再三追问,下人才不耐烦地说小王爷有了新的洋文老师。
她不死心,求了小王爷的侍女帮忙,将头发勉强绾了髻,穿一身旗装,摇摇晃晃地踩上花盆底。那本是她厌弃的陈旧装扮,可如果祈佑喜欢,又算得了什么呢?
众人夸赞她好看,她强打了十二分的勇气摇摇晃晃地向水榭书斋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笑语盈盈,帘内是一名穿着鹅黄色洋装长卷发的女孩,正为祈佑修理头发。方清清这才发现,祈佑额前的发早已经蓄长。一剪刀下去,长长的发辫倏然落地。而他却毫无惋惜之情,只扬眉看着洋装女孩,笑意盈盈。
“听说那是跟小王爷自幼定亲的蕴敏格格,刚刚留洋归来。”
“那衣服真好看,听说小王爷学洋文也是为了她,是吗?”
方清清只觉得脑中嗡然一片,廊上装饰的琉璃花镜映出她腐朽在旗装里的残影。方清清忽然觉得冷,彻骨的冷。
祈佑不是不喜欢新派女子,只是喜欢的不是她。她想要狼狈离开,却正对上祈佑剔透的一对琥珀色眼珠,正沉如静水地望着她。
四、我来请鸾凤双喜轿
谢小卷留洋归来,几乎认不出方清清来。昔年新派学生方清清如今却打着桐油纸伞哼唱着昆曲,伸出手指露出莹莹蔻丹:“这水红还欠上几分通透,我要再去讨些明矾来。”仿佛是闺阁绣楼里飘出来的旧式女鬼。谢小卷理所应当地去找老爹谢局长算账,谢局长也无奈摊手,说早送去看过医生,只说是心魔生的癔症。
蜡烛猛地爆了个花,谢小卷打了个寒战。杜望听得津津有味:“那后来呢,那人怎么又答应娶她了。”
谢小卷深吸了口气:“我也不晓得,那家人突然就来下了聘。还说不办婚礼,让清清自己找顶喜轿从偏门送进去。这不是糟蹋人吗,偏偏那丫头死心眼地要嫁进去。”她打了个喷嚏,看了一眼怀表,慌不迭地站起来,“都这个点儿了,我要赶快走了。”末了,又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记住,不许给她出喜轿。”说完便风风火火地离去了。
杜望把被丢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来,打着哈欠正打算去落锁,却听见门被轻轻地敲起来,轻缓有礼却非常笃定,仿佛不开就要一直这么敲下去似的。
杜望无奈地走过去打开门:“谢小姐可是忘了东……”
来人穿着一身上好的乌锦披风,径直走到院子正中的月光下放下了风帽,露出一张瘦削清俊的脸。领子上绣着的图案是金线绞成,古色古香,非满清皇家贡制不能有。
他开口,嗓子略微沙哑:“掌柜的,我来请轿子,抬到南绣锣巷二十三号方家。”
杜望噙着微笑:“你就是祈佑?可惜我们轿行不出喜轿的。”
祈佑抬起头来:“杜老板,我请的是鸾凤双喜轿。”他看见杜望脸上的笑容有些微僵,不由得又笃定了几分,“家中姆妈,三十年前在江夏见过您。前些天在街上偶遇,姆妈说您的容颜半点都没有改变。”
杜望带着轿行四处流浪,三十年前确实到过江夏。那阵子杜望荷包颇紧,便频频出过一种轿子——鸾凤双喜轿。顾名思义,就是成亲抬新娘子的大红喜轿。可说也邪性,那年有几个新娘子临门悔婚,全都是坐着广记轿行的轿子抬过去的。
“姆妈说,你的鸾凤双喜轿三十年前在江夏闺阁间口耳相传,但凡是个出阁的姑娘,都一定要坐您的轿子嫁过去。姆妈幼时有个闺中好友,坐您的轿子到了家门口却大哭悔婚,口口声声说自己将来会被丈夫打死。她娘家人贪图亲家彩礼,说姑娘是发了癔症,死活嫁了过去。果然不到半年,那姑娘就被丈夫活活打死了。”
杜望保持微笑:“想必是巧合,坐过去的时候发了梦。”
祈佑找了把椅子坐下,若有所思:“后来我姆妈也坐了您的轿子,同样是在家门口悔婚,说新郎官有花柳病,自己将来也不会善终。家人本来也不相信,谁知道那新郎官恼羞成怒晕倒在地,旁边有懂医术的宾客揭开他的领口,脖子上生满了孢疹毒疮,才知道那浪荡子已经梅毒攻心药石难医了。”
杜望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祈佑笑了笑:“当然,坐这轿子也有婚姻美满的。总归我姆妈这么些年是一直感激您的。想来这鸾凤双喜轿的妙处就是能让新娘看到自己嫁过去的姻缘吧。”
杜望抚上自己的玳瑁眼镜:“那又如何,那么多夫家来找我轿行的麻烦,害得我早早离开江夏。我早已经决定,不再出这鸾凤双喜轿了。再说了,人家都是姑娘家来求轿子,你新郎官来求,不怕黄了亲事?”
祈佑白着嘴唇:“无论亲事成不成,我都只会感到庆幸。”他本来还好好说这话,却突然浑身抽搐起来,五官扭曲,气喘连连。杜望见状不对,连忙上前扶住他,一凑近却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奇异特殊的浓郁味道。
杜望眉头一拧,强忍着厌恶:“你竟染了阿芙蓉?”
五、我一定要娶她
八夷侵入京师的时候,祈佑还是个小不点儿,躲在额娘的怀里一路颠沛流离来到清平镇昔年置下的产业。没几年阿玛染了病撒手离开,祈佑的额娘以一己之力,兢兢业业地经营田产,抚养祈佑。
革命党在清平镇剪辫时,因祈佑还小,宅子又偏僻便躲了过去。但随着年岁渐长,祈佑渐渐倾心于西洋先进的天文、算术和建筑,不喜欢读那些腐朽的文章,额娘便让祈佑跪在父亲灵堂前顶着厚厚的诗书请家法,皮鞭抽到身上就是一道血痕。祈佑生性孝顺,便只默默忍耐。然而在母亲发现祈佑有留洋的想法,将所有的西洋书籍付之一炬后,祈佑有了生平第一次激烈的反抗,他抢过母亲妆匣上的剪刀要冲着自己的发辫剪下去,却发现母亲手里亦拿着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脖颈,泪水涟涟。
他终究是输了,自那以后规行矩步,再也不提留洋的事情。
只要不离开清平镇,任他想做什么,母亲还是会答应。他本来托的是学堂的老师授课,没想到来的是对方的爱徒。隔着一幕水晶珠帘,她齐耳短发映着天水蓝的学生装,吟诵着他听不懂的句子。她猛地转过身来,灵动笑起来:“夏意正浓君知否?”新鲜、纯净、自由,仿佛指尖透过去的阳光。
在方清清尚未对他动心的岁月里,他曾经无数次隔着一方珠帘探头看她的静谧侧脸。他想叫下人收了帘子,又觉得太过突兀恐惊着了她。待她抬头看向帘外,他又慌慌张张低下了头,装出一副认真读书的样子。
酬资给得越发丰厚,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也尽数摆在了书案上。他最终有了勇气,敲开额娘的门,说要到方清清家提亲。
“你要是喜欢这样的姑娘,蕴敏年后就从国外回来了。就算我不喜欢她,但毕竟两家知根知底,血统也摆在那里,我便帮你办了这桩婚事。”老太太避重就轻。
祈佑摇头:“不是这样的姑娘,而是方清清,只她一个。”
老太太将烟杆放在灯上烤了烤:“你想都别想,小贱人头发剪得跟姑子一样,颈子都被野男人看光了。咱们满族人,是最金贵头发的。”
祈佑胸中燃起从未有过的怒火,他将杯子砸在地上:“我一定要娶她!我要带她一同留洋!”
祈佑夺门而出,身后老太太的烟杆掉在炕上,眼神涣散,嘴里也喃喃着:“我就知道你没断了这心思……”
六、狠心毁儿
祈佑虽然念着洋文的书,却终究不算是新派的人。拿儿女情事来讲,始终觉得未曾得到父母之命便向姑娘家倾诉情意是浪荡子的做派。一个月以后,他再次来到额娘面前,想要提及此事时,却忽然浑身抽搐跌倒在地板上,四肢百骸都仿佛钻入了虫蚁,奇痒难耐。
祈佑生于冬季加上先天不足,素有咳疾,好在当年家里有从京师带过来的西洋鼻烟,颇有奇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近月来每次使用鼻烟后都觉得身轻体健,耳聪目明。
祈佑颤抖着手要从衣袋里拿出鼻烟,手却一抖,琉璃瓶子骨碌滚到了额娘脚下。老太太的软缎子鞋将鼻烟轻轻踢到榻下,烟泡烤热了,她颤巍巍将儿子抱到怀里,烟枪一抖一抖的。
“佑儿啊,你别怪额娘,额娘要留住你啊,额娘没有别的办法。”
祈佑早已听不清、看不清了,只在那钻心的痛苦中追寻着那奇特的香味,张嘴咬上了烟杆。
他亲额娘在他鼻烟里下的是上好的花汁膏子,一旦沾上了,便是如跗骨之蛆一般逃不开躲不掉。一把年纪依然盘旗头踩花盆着旗装的旧式女人,儿子是她的一切。她宁愿亲手毁了他,也要让祈佑守着她,守着祖宗的规矩,守着清冷牌位,守着满清贵族最后的尊严,在这清平镇一隅慢慢腐朽死去。
那两个月的罢课,仿佛是在炼狱中煎熬的两个月。祈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形如困兽蝼蚁,在方寸之间苦苦求存。为了戒瘾,他把自己绑在椅子上、柱子上,没日没夜地泡在冰水中,高烧、胡话、六亲不认。
额娘来了,痛哭流涕地抱着他,让他抽一口,哪怕只抽一口,抽一口就不难受了。家资雄厚,能供他一辈子的阿芙蓉。他扛不住这样的诱惑与苦痛,只能复吸,直到在精神模糊涣散的时候依稀看见了方清清的脸。一切恍如隔世,他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俨然一副瘾君子的脸,不得不认了命。他想念方清清,要命地想念,她是他的另一种鸦片。
祈佑和额娘之间达成了微妙的默契,两个月后书堂复课。他提前抽过,换好了衣服,浣发修容,走在书堂的路上像是一步步踩在云端,只求在方清清面前一切如常。
转过雕栏画栋,盈盈一抹珠帘后,方清清娉婷站在书案前逗那只黄翎翠羽的金刚鹦鹉,声音清凌凌地:“说话呀,跟我说‘I love you,你怎么不说话,你这只小笨鸟。”那笑声像是温润的水,拂过心房让祈佑轻而易举红了眼眶。
没想到还是失算,他对阿芙蓉的需求与日俱增,一个烟泡已经不足以让他顶过午课。他在书堂上抄着洋文突然颤抖和咳嗽起来,方清清冲出帘子扶住了他。他却躲开她仓皇离去。
当祈佑在烟榻上得到舒缓后,方才的事情历历在目,那原本是他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在方清清面前如此的可怜可悲。祈佑怒吼着将烟灯、烟具尽数扫落在地,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七、我也不能解你的毒瘾
但有什么却在那个午后随之悄然改变了,书堂上祈佑想要再抬起头望望方清清的时候,往往也正撞上她注视的目光。他低下头去诵书,仿佛不曾留意。
他并非软弱,而是羞惭,羞惭今日的自己担不起那样清冽的目光。
儿女情事最是微妙,他发觉她若有似无的情意,便刻意说自己喜欢旧式女子。却不料方清清如此果决坚持,他看见她的头发一寸寸长起来,直到那日收到隔着帘子递出来的英文长诗。
他拿着诗笺昏昏然回到房间,映着窗棂外洒进来的阳光,轻轻诵出后面的句子。
The most distant way in the world,
Is not that youre not sure I love you,
It is when my love is bewildering the soul,
But I cant speak it out.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爱到痴迷,却不能说出我爱你。
他挥手叫来管家:“教洋文的姑娘,让她明日不用来了。”
只是巧了,不过几日,表妹蕴敏便留洋归来,倚着门框笑吟吟地道:“表哥还留着辫子?你这样会讨不到老婆的。”
方清清离去,祈佑心中的抑郁苦闷难以排解,总想做些不管不顾的事情。他慨然一笑将辫子撩起来甩在身后,大咧咧坐在椅子上:“既然这样,你就帮我剪了它。”
蕴敏一剪刀下去,松快不少,古人说三千烦恼丝果真有道理。只是没想到一抬眼就撞见了帘外的方清清,她穿着旧制旗装清丽温婉,一双眼睛却伤极了怨极了。
蕴敏笑嘻嘻地轻声问:“那是谁呀,表哥的丫头吗?”
祈佑偏过头去:“谁也不是,过客罢了。”
祈佑早已经深知阿芙蓉之祸,更知道一人染及,累及家眷。彼时方清清的老师提供给方清清去英国为一位知名女记者做助手的工作机会,祈佑没道理让她舍弃一片广阔天空,陪他烂在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府邸里。
只是没想到,方清清前脚刚走,下人就急匆匆地赶来说老太太不好了。
祈佑的额娘常年风湿,起初沾染鸦片只是为了镇痛,不知不觉便上了瘾掏空了身体。她在病榻上死攥着祈佑的胳膊,已经神志不清,却还念叨着:“佑儿,我不后悔,我不后悔。若不是因为这个,你早就抛下娘了,对不对?对不对?”
她留下了祈佑,自己却最终念叨着撒手离去。
“我没有办法解你的毒瘾,这百花甘露只是可以让你略微缓解,但日子久了也没用。”杜望将露瓶递给祈佑:“我向来憎恶沾染阿芙蓉之人,若不是因你并非自愿……”
祈佑收下露瓶:“她既然是我额娘,她的错便是我的错,也没什么分别。”
八、痴心
“我原以为清清出府后会留洋,没想到她并没有走。再后来,我偷偷去看了她,才知道她生了癔症。”祈佑坐在灯前,烛光一明一暗地迎着脸颊,“她是孤女,无依无靠,又是因为我生的病,我想要照顾她一辈子,却不知道是不是能够达成所愿。”
祈佑猛地抬头看着杜望,眼神明幽变换。
杜望微笑:“她嫁给你会过得惨,不嫁给你好像也很惨。你是想用鸾凤双喜轿试一试,看你们之间最后会不会有好结局。不大操大办,只一顶小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方姑娘抬进府,是怕亲事万一不成,耽误方姑娘的名节。说到底,是你心存侥幸。”
祈佑发着抖:“是我的痴心,万一能够戒除毒瘾,我……”
杜望站起身来:“你回去吧。夜深露重,我就不送了。”
祈佑默然站起身来,将风帽重新披上,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叨扰先生了。”
脚步刚刚迈过门槛,就听见杜望微微叹了一口气:“良辰那天,鸾凤双喜轿会在方家候着的。”
方清清凤冠霞帔地从家中走出来的时候还是凌晨,镇上冷冷清清的几乎没有人。刚下过一场雨,精致的红绣鞋被水渍所污,正堪堪晕在那并头鸳鸯上。方清清毫不在意,手指轻轻拂在大红轿子上的鸾凤和鸣纹样上,眼里都是由衷的赞叹:“这轿子真美。”
“姑娘成一次亲只坐一次的轿子,不美不体面。”杜望一笑,将樱红色鸾凤和鸣的轿牌递到方清清手上,打起帘子,“新娘子上轿吧。”
轿子风行云驰一般落在祈佑宅邸前,祈佑穿着一身喜服迎在轿前,面容难辨忧喜。杜望压低了声音:“你可想好了?”
祈佑点点头,笑容中蕴含着苦涩:“但凡她有一点点悲伤难过,还请杜老板帮忙将她送回家中。”
祈佑颤抖的手正要抚上轿帘,远处的谢小卷已经怒气冲冲地赶过来,伸手去摸腰间皮鞭恨不得下一秒就甩在杜望身上:“杜望,你个骗子!你答应过我什么?!”
杜望轻描淡写地架住那一鞭,反手一拽把谢小卷制在怀里,脸上带着欠揍的笑:“我改主意了,不成吗?”
谢小卷气急,正要拽回鞭子,却听杜望在耳边轻轻说道:“如果她铁定要嫁,你是拦不住的。而既然要嫁,坐这顶轿子则是最好的出路。你且相信我。”
最后一句话,气息缓缓拂在耳廓,谢小卷莫名软下来,放下鞭子却狠狠地剜了杜望一眼。
轿帘终究揭开了,一只染着蔻丹的手伸出来轻轻搭在祈佑的手腕上,玲珑珠玉后是一张毫无掩饰、溢满幸福喜悦的笑脸。
祈佑哆嗦着嘴唇刚想说什么,方清清已经踮起脚在他唇侧轻轻一亲,温润吐息裹挟着连绵情意:“祈佑,我们会百年好合。”
新婚之夜,祈佑身上尽是百花甘露的甘香,他袖手环住方清清,声音压得极低:“我其实更爱你之前的样子,你可记得你给我看过的西洋画册,你穿婚纱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方清清散下满肩长发,大红床帏从金色钏儿上溜下来,她转身伏在祈佑胸口:“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爱的。”她微微一笑,泪已悄然濡湿寝衣。
九、我陪着你,不要怕
成亲半个月后,祈佑带方清清去镇上办理结婚登记。这本是个惊喜,他谎称要去镇上办事,推开门后办公室的墙上却刷着“恭贺新婚”的字样。祈佑握着方清清的手:“是不是吓到你了,待登记过后,我们就是合法的夫妻了,我还要补给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婚礼。我祈佑此生此世,仅你一个。”
方清清脸上带着笑,身体却抖得如同筛糠一样,她伸手在婚姻登记簿上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屡次想开口还是咽了回去。祈佑握着方清清的肩膀:“我们去那边拍照。”
镁光灯闪起来的同时,祈佑倒在了条凳下面。方清清泪如雨下地抱着不断抽搐、挣扎着的祈佑:“祈佑,我们回家,现在就回家。”
婚姻登记当天,祈佑毒瘾复发,药石无效。
彼时杜望因为有事不在清平镇,谢小卷闻听消息后匆匆赶来。
方清清瘦了很多,府邸上下当初还是新婚时的大红色,她却穿着一袭月白色旗袍,清淡得仿佛要在江南烟雨中化去。谢小卷从菱花窗内看过去,祈佑瘦骨嶙峋,双眼空洞,躺在烟榻上双唇喃喃,仿佛丧失了神智。
谢小卷不忍:“他在说些什么?”
方清清惨淡一笑:“他在骂‘杜望骗我。你不要怪杜老板,这一切我早已经知道了。”她看着满脸怒色的谢小卷,“鸾凤双喜轿是灵的,这一切我当日都曾在轿子中亲眼所见所历,真实得怕人。直到轿子落地,我听见了帘外祈佑的声音。我告诉自己此时此刻祈佑就在外面,我没有办法不迈出轿子握住他的手,我明知有半个月,我天天都在数日子。”
不是没有抱过侥幸,只是轿子里看见的事情一幕幕在眼前重演,让她彻底灭绝了希望。那半个月的安逸时光是偷来的,若不是因为杜望送的百花甘露,或许会复发得更加早些。且因为祈佑之前饮鸩止渴一般地服用百花甘露,在失效后毒瘾更加变本加厉。他颤抖,哭泣,哀号,生不如死,他要赶方清清走,说方清清不是他光明正大娶来的老婆,方清清却咬紧牙关,死都不愿意离开。
方清清想要帮他戒除毒瘾,奈何当时祈佑额娘诱他的东西纯度太高,量更是一次比一次足,他根本拔不出来。再后来便是迷失心智,绝食和自残。方清清没有办法,只能抱着和他额娘当年一样的心思,既然不抽是个死,便只能拼着这份家业供他一辈子的阿芙蓉。
方清清猛地将脸藏进手里,痛哭出声:“是我对不起他,骗了他的人是我。在轿子里我真当他,当他……我怎么能抛下他一个人?他是我的阿芙蓉啊,我戒不掉的,为此蚀心跗骨我也认了。”
方清清送走了谢小卷,一阵风起,堂前的乔木开始落叶。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入秋,她转身将手放在卧房的门上,感到一股熟悉的寒意。
她轻轻地唤了一声“祈佑”,却没有人应答,她发着抖将双手放在乌木雕花门上,猛地用力一推。
方清清没有告诉谢小卷她在轿中看见的结局,她多少次祈祷发生奇迹,却发现曾经经历过的一幕幕无比惨烈地再次来临。鸾凤双喜轿灵通得可怕,预测准了每一寸人心每一个细节。她曾经不止一次地看见他背着她饮下大量的百花甘露,不止一次地看见他在登记婚礼的时候晕厥,不止一次地看见他在烟榻上挣扎、自虐、沉湎。
她已经分不清楚先兆与现实,只觉得已痛得浑无知觉。但她依然知道,她曾经不止地一次从轿子上走下来握住他温暖的手掌,不止一次地吻过他的嘴角,不止一次地在婚姻登记时看见他心满意足的微笑。
她愿意当一个先知者,让他沉浸在美好的愿景中,哪怕只有一个月。
她走过去,轻轻地将烟榻上的祈佑抱进怀里。玉质的烟杆从纤长的手中滑落,祈佑的身体已然凉了。最终还是那个结局,沉湎鸦片吸食过量致死。
她的新郎死去,鸾凤双喜轿中的预景便也戛然而止。方清清将祈佑紧紧地抱在怀里,伸手拔下头上的钗子刺进了自己的心窝。鲜血染透了月色旗袍,她附耳在他的耳边轻轻低喃:“这个,我当时没有在鸾凤双喜轿里看到,却也早就知道了。我陪着你,你不要怕。”
十、尾声
立秋后,杜望归来。
谢小卷在庭院落木中转过身子,风帽衬着一张消瘦的脸,半晌才开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杜望用钥匙打开轿行的门:“看她从轿子里下来的表情,我就猜到了,但我没有理由拦她。”
“你打算继续开张吗?”谢小卷将钥匙放在杜望的手心里。
杜望摇头:“说实话,我有南下的打算,这次回来便打算收拾收拾东西,了一了此间事情。”
谢小卷一笑,忽然张开手掌:“其实清清离开之前,也送了个礼物给我,只是我不会用。”
细白手掌上一张樱红色轿牌,上面镌刻着古色古香的鸾凤和鸣的字样。
杜望笑了:“这个东西要你有婚约在身才管用,你还是个姑娘呢。”
谢小卷猛地抬起眼睛,细长睫毛沾了雾气,嘴角的笑容却弧度加深:“谁说我不结婚呢,明天就是我大喜的日子。我爹让我嫁给省里警察厅厅长的次公子,人家可是开着小汽车来接,我只能今天试试你这劳什子轿子了。”
杜望一愣,随后接过轿牌,结了个印,庭院当中凭空出现大红的鸾凤双喜轿。谢小卷眨了眨忽闪忽闪的眼睛,就要坐进去,却被杜望轻轻一拦:“有时候,太明白也未必是件好事。”
谢小卷拨开杜望的手,掀开帘子:“我和清清不一样,在西洋我修的是商学,懂得止损的道理,杜老板。”说完,冲杜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坐了进去。
轿帘悠然飘落。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