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身为财政署秘书的米萝为了填补一笔资金窟窿,不得不嫁给一个只知看星星的有钱书呆子。面对跟哈巴狗似的黏着自己表白的相公,米萝紧守心防,却还是没挡住这颗糖衣炮弹。可一夜之间,夫家破产,她被推出去当了替罪羊,连被她当作忠犬的相公竟也要杀她……
1
“把教育署的陈署长安排在离我十米之外,我可不想听他跟我唠叨东大学堂经费的事。”涂满丹蔲的秀指一把撩开头纱,米萝身为江安城财政署长首席秘书的雷厉气势显露无遗。
一旁的助理赶忙记下她的话,一行字还没写完,便又听她说:“警署的王署长单独挑一桌坐主位,他新上任,要给足面子,才会帮我们拦住那些整天抗议捣乱的流民!”
助理看着忙不迭地试穿婚鞋的米萝,缩着肩膀弱弱道:“您还没对新郎做指示!”
“新郎?”哦对,明天是她结婚,还要有个新郎官做样子。可米萝近来太忙了,早已忘了关署长给她安排的新郎是谁,还得助理提醒她:“是付怀安,江安机械厂付家安的幺弟。他前日才从法国回来,今晚也住在这里。”
米萝想起来了,这书呆子在法国学的是没什么用的天文学,在洋人堆里不起眼,回国倒成了香饽饽。而她手头有笔账出了问题,正需要从付家拿回来一笔钱补上,所以才答应了这门联姻。
新鞋硌脚,为了尽早适应,米萝便走到了阁楼的阳台上。这里其实是她财政署长的官邸,因明日要在此举行婚礼,这些日子关署长便由着她这个心腹折腾了。小小的弧形阳台,米萝扶着淡绿色的雕花铁栏杆,一眼便可望见小花园的青石板路。今晚月色不好,漫天繁星,她只看见小花园里有团黑乎乎的影子。
“付先生一来便叫人在花园里支了個架子,说是要看星星。”助理凑过来,对她解释。
“看星星?”米萝心有不屑,她这样从底层爬上来的人,对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天生便有敌意。
明天的婚礼万万不能出岔子,米萝必须亲自会一会付怀安。她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因此在助理唤了三次“付少爷”,对方却还在撅着屁股摆弄望远镜后,她毫不犹豫地拔出枪,“砰砰砰”地朝天开了三枪。
“流星!观测到了!我的理论是对的!今晚果然有流星!”眼前的一团黑影忽然一蹦三尺高,跟个小孩得了糖似的,转个圈就蹦到了她跟前。
米萝手一翻将枪藏到了蓬松的裙摆里,一脸无辜地和他对视。
男人看起来有些邋遢,半长的黑发在微风中翘起些许,蓬松松的像是顶着个大蘑菇,下巴上的胡须也看似好多天没刮,将他原本白净秀气的面庞都衬得颓废了许多。
不过最让她不满的,是他此时看她的呆滞眼神,仿佛她还不如刚才枪管里爆出的子弹划出的光让他感觉兴奋。
他似乎把那三道火光当成了流星。米萝懒得解释,直截了当地道:“今晚好好收拾一下你这张脸,明天中午,我们结婚。”
付怀安终于回过神,抱着他的黑管子低声道:“结婚以后,我还能做这些吗……”
“你想做什么便做。”米萝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为所欲为?”青年眼神一亮。
“当然。”米萝随口一说,转身便要走,脚下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脚腕钻心一疼,人便往前栽了下去。
幸好有一道大力及时抓住了她的裙子,然而这个姿势……
“付怀安!给我滚开!”意识到这男人居然靠揪住自己的裙摆阻止自己摔倒,米萝登时怒不可遏——自己岂不是被他看光了?
她气得想拽回裙摆,然而这婚纱料子太柔,她一扯,竟然“哧啦”一声彻底裂开了!
空气霎时间凝结。
“其实刚才我是想提醒你裙里有枪,很危险。”男人睁圆了一双乌黑的眼,眸中映着点点星光,风拂开他额前的刘海儿,一张清秀的青年面庞更显出他的懵懂无知。
他摆出这副人畜无害的小动物模样,米萝的一通怒火便无处发作了。
米萝默默地选择了原谅他,直接伸手道:“没事,我习惯了。”言下之意,他刚才趁着掀她裙摆摸走的枪可以还回来了。
可最终递到她手心里的不是那把枪,而是他白里透着些许红的一只手。
“以后还是习惯这个吧。”他握着她的手,手背一翻,便做出了一个洋人惯用的动作——轻吻她的手背。
清冷的月光下,他一只手把枪藏在背后,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背俯身亲吻,凉凉的薄唇似是通了电,电流酥麻了她的全身,却也照亮了她眼前的一片黑暗。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发酵蔓延,势不可挡。
2
没要回那把枪,还被调戏了,米萝气愤不已,脚下却不得不朝着早已布置好的礼堂走去。
她无亲无故,附之于身的所有荣华都拜关署长所赐,故今日挽着她的手迈入礼堂的,也是关署长。
“马上要编新年预算,教育署在讨债,警署也追债,财政上两头难做人,你一会儿要小心应对!”透过头纱,米萝耳边传来熟悉的低沉男声。
她不禁莞尔,这笑中却带着自嘲。
看吧,哪怕到了她要嫁人的这一刻,关惜何还是那个关署长,再也不会是她一个人的关叔叔。
她点了头,眼睁睁地看着关惜何将她的手,放到了神采奕奕的付怀安手里。
许是留过洋的人更适合穿西装,一袭白色燕尾服的付怀安褪去了那股懵懂的青年感,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他挽着她的手,嘴角有掩不住的笑意,如随春风而绽的花苞。
不过是一场作秀的婚礼罢了,值得这小少爷这么开心?米萝心里犯起了嘀咕。
然而就这么一场流于形式的作秀,都有人让她不好过。
牧师的久久不来,让礼堂里沸腾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米萝顾不得什么规矩了,打算掀开头纱亲自去瞧瞧,却被身旁的男人拥住了肩膀。
“我付怀安,愿意娶米萝作为我的妻子。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响在耳旁的声音虽然透着清脆,却有股掷地有声的坚硬,让米萝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其实一开始没懂他在干什么,等宾客席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念了牧师该念的那套说辞。
她可不会背,抿着唇愣在原地尴尬了。
“看着我。”和她比肩而站的男人忽然对她小声地提醒了一句。
她连忙侧过身子,却见他帮自己撩起了头纱,两人的脸庞瞬间只有咫尺之遥,连他呼出的热气都喷洒过来,缠着她不放。
然后她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付怀安明明没张嘴,却有一道声音从他身体里传了出来!
“我米萝,愿意嫁给付怀安作为我的丈夫。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他忠诚直到永远。”
那道声音很细,像女声,却根本不是她的声音!不过在场的宾客听起来,只会觉得是她说的。
米萝震惊了好久,才猛地忆起,他该不会用的是传说中的腹语吧?听闻军统间谍最爱用腹语传情报,他一个书呆子,怎么会这么复杂的技能?
很快宾客就起哄要他们赶紧进行下一步,米萝还没反应过来“下一步”是什么,唇上就传来了温热的触感。
一刹那,她的身体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像沸腾的血液里汩汩冒出的气泡,连续不断地击打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让她整个人都染上了一层羞赧的红色。
他并没有太过侵犯她,只是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便收住了,但收尾时偏要挑起一双染着风情的桃花眼,对她悄然道了一句:“你说的,婚后我可以为所欲为。”
米萝气得想用高跟鞋踩他一脚以示还击,然而她的脚刚抬起,他的手便伸到了她背后,竟是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一时间全场的欢呼声更高,米萝被他抱着转了好几圈,整个人都蒙了,眼前不光有成片的金色星星,还有漫天飞舞的花瓣雨。
这场她仰慕的人为她精心准备的婚礼,终于看似圆满地结束了。
付怀安领着她满场敬酒的时候,麻烦来了。
“米姑真不愧是‘靓绝行政署!”王署长单独一桌,说话便无遮无拦,眼睛盯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材看了又看,最终在付怀安愤怒的回瞪下才收回视线。
她不喜旁人唤她米秘书,因此旁人按她家乡风俗,唤她一声“米姑”。米萝不愿和这人打交道,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茶之后便要走,却被王署长拦住了。王署长在米萝耳旁轻声道:“刚才东大学堂的校长带着学生在关宅外静坐抗议,所以那牧师进不了门!不过我已经派人把那些老头子轰走了!我帮米姑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
“你想要的,我一样也给不了!”米萝不是不知道这样干脆利落地拒绝会给自己惹麻烦,只是因为她手头还有更大的麻烦,她顾不得了。
3
婚后的米萝没觉出和婚前有什么不同,除了偶尔会有助理向她汇报付怀安的行踪。
江安城去年得了一笔上头拨下来的经费,用作修建民国第一所天文院,付怀安被聘为研究员,白天自然忙得不可开交,晚上还要夜观星象,自然没什么时间和她碰面,更别提给她添乱。
米萝倒也享受这种互不打扰的生活,只是临近财务清账的时刻,付家承诺过的那笔款项还没送来,她实在坐不住了。
米萝特地寻了一天傍晚,让助理通知付怀安回家用晚餐,然后就跟真的付太太一样,坐在房中等丈夫回来。
结果丈夫没等来,等来了助理一脸便秘的样子,瑟瑟回话道:“付先生说没时间回来,让您去天文观察室陪他用餐。”
居然敢跟她拿乔?但碍于自己有求于人,米萝只好提着食盒去天文院寻夫了。
米萝知道付怀安最近都睡在偌大的天文观察室里,而这是她第一次来。观察室里很空旷,那些体型巨大的仪器她只在审批价格的时候在图纸上见过,现在乍一见到实物,提着食盒的她有些无所适从。
“先吃点儿东西吧。”米萝放缓了声音,率先释放善意。
付怀安取下圆圆的眼镜,脸上的学究气淡了许多,恢复了那股青年的稚气,看向她的眼睛亮得像是藏了一簇小火苗。
“你会做腊肠吧?我想吃那个。”
他的话让米萝一愣,她有些为难道:“会是会,可我现住在署长宅邸,做腊肠要晒肠,弄得满院子都是猪肠味,这样不太好。”
“那来我家住吧。”一把铜色的钥匙随着他这句话一同递了过来。
米萝一怔,瞬间觉得自己中计了,眼神立马变得凌厉:“不回去。我过来,说什么想吃腊肠,其实都是为了让我搬去你那里吧?”
“你自己不提,我只好给你配好钥匙。”付怀安眨眨眼,又开始释放无辜了。
米萝忍着怒火,想起自己的来意,不动声色道:“你和你大哥一起住吗?”
“大哥住在老宅,这间公寓是我在附近租的,方便我晚上带你来看星星!”他摘下手套,开始洗手。
“下周我做生,请大哥来家里坐坐吧。”米萝随口诌了一个幌子。
付怀安手上一顿,眼神在她脸上停顿片刻,终是点了点头。米萝给他递筷,自己口中忽地起了一阵牙疼,疼得她手一颤,筷子也掉到了桌上。
“怎么了?”付怀安声调突地拔高,显然被她青白的脸色吓到了。
米萝摆摆手,不想跟他吐露太多自己的事情。付怀安等了她半晌,没等来她的答案,却自己交出了答卷:“这是我从法国带回来的维生素E,你带着,以后牙疼了就吃一片。”
米萝顿时震惊不已。她惊的不是他知道自己牙疼这件事,毕竟这是她的老毛病,找她亲近的人一打听便知。她惊讶的是他递过来的那瓶维生素。
现在全国药品管制,一瓶这样的進口药在黑市能炒到三条小黄鱼了,不过是牙疼,他何至于送这种有价无市的宝贝?
“这个太贵了……”
“你需要,我送得起,有问题吗?”这逻辑无懈可击,米萝无法反驳。
她接过那瓶药,目光扫到他铺陈在偌大办公桌上的图纸,上面的图案和英文她是看不懂的,但越是看不懂,就越引起她的思考——如果付怀安真是特务,他会不会用这些图纸传情报?
她帮着军统做过不少暗账,付怀安如果从她身上下手,肯定能查到不少情报。这么一想,付怀安刚才喂她吃的那些糖,就像是裹着糖衣的毒药了。
于乱世浮沉二十年,她是靠着薄情才爬到高位的女强人,连最仰慕的男人都可以拱手送人,这么个刚认识的小狼狗,有何不能割舍?
其实他这样塞得满满一嘴的饭菜,扬起头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钉在她身上的感觉,还真的挺像一只摇着尾巴讨主人欢心的小动物。
他额前的刘海儿不听话地翘了几缕,鬼使神差地,米蘿抬手便想帮他按下去。指腹不可避免地触到了他的额头,她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红晕染到了他的发际线处。
这是她这个当惯了交际花的女人许久未曾见到的清纯神态。
“怎么都是素菜?”许是为了缓解尴尬,他换了话题。
“关署长只吃素,所以厨房没肉。”米萝暗示他这菜是自己亲手做的。
“哦,他也喜欢吃素啊,和我一样!”
“嗯,你们是有很多地方一样……”
“他真的也喜欢你?”青年脱口而出
“……你闭嘴!”米萝脸上瞬间涨出嫣红。
4
第二天晚上,付家的司机便开车到了关宅门口,几个身强力壮的仆人下车来为米萝搬家。
关惜何见此情景,也只是背着手,吩咐公事般对她叮嘱:“月底务必让付家安把钱弄到账面上来,我不管是以什么名目!”
米萝冷笑着反问他:“你眼中只有钱,还有没有我?”
关惜何望着不远处阁楼上身怀六甲听着唱片的夫人,冷冷道:“我眼中,也不是只有钱。”
米萝浑身一震,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就这一瞬,她再度领教到这个将她从孤儿院带出来、亲手把她调教为心腹的关叔叔,对她有多绝情。他这话说得太决绝了,他眼里有钱、有夫人、有未出世的孩子,唯独没有她。
所以她嫁人,她搬出去,都与他无关。
她被这话刺激得走路身形都不稳,连付怀安何时出现在门口都不知。天色渐沉,有细密的冬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付怀安撑着油纸伞走到她身边,她却浑然不觉,眼前晃来晃去的,只有这二十年里她与关惜何相依为命的一幕幕。
“我十八岁时不堪骚扰,一时气急打死了一个烟鬼,您上下奔走,将我从巡捕房捞出来。那天您打了我一耳光,也送了我三句话,我至今铭记。头一句便是,不该惦记的,放下执念。如今,这话我听进去了。”米萝说这话的时候看似看着前方,但其实双眼早已失了焦距,眼前一片模糊。
米萝浑浑噩噩地被拖上车,直到脸上传来毛绒绒的感觉,她才寻回了知觉。哦,原是付怀安捧着毛巾在为她擦脸。
“我哭了?”米萝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不愿自己脆弱的一面被他看到。
“没,是淋了雨。”付怀安一边答,一边将毛巾蹭到她的发丝上。
就像是随风摇曳的小树枝忽然着了阳光的滋润,那块毛巾的温暖有种吸引力,引得米萝的头不自觉地随着他收回毛巾的动作,倒向了他的肩头。
“今晚带你去看星星。”他的声音响起,米萝听出他有些紧张。
“你的心跳很快。”米萝刻意往他心口处凑了凑,耳朵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同时还抬起一只手,五指伸开又收回,模仿着他心跳的频率,“咚咚咚,像戏台上的擂鼓。”
“我心里确实为你唱了一台戏,你想不想听?”他的心跳依然急促,脸色也染了几分红,看来是鼓足了勇气也打好了底稿,准备将心事都说出来。
米萝怎会看不出?可她的本性其实和关惜何如出一辙,面对没可能开花结果的情意,都选择在萌芽阶段就冷酷掐断。
“不想听,也不想和你一起看星星。”米萝直视着他慢慢变红的眼眶,黑漆漆的眼珠透出一股伤心的意味,这双眼睛若是长在女子的脸上,堪称我见犹怜。可惜她是个辣手摧花的,干脆冷酷到底,“关叔叔教我的第二句话便是,能尽早斩断的,不留后患。”
她话音刚落,车子便停下熄了火。付怀安气冲冲地下了车甩上车门,米萝也推开了车门想跟上去,却听得车外骤然一声惨叫。她大惊失色,想下去看个究竟,却在踏出车门的一瞬间,被一双大手死死地捂住了双眼。
“别下来!他们……血!杀人了!”这个贵公子大概从未见过血腥场面,此刻竟是吓得手抖声颤,让米萝不禁想笑。明明他自己都怕的要死,却还想着护着她,确实是“忠犬”。
推开他的手,米萝扫了一眼眼前的血色,登时轻笑出声:“这么大的油漆味你没闻到?泼的红漆罢了!明天叫几个人来刮上大白就好了。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迟迟不搬出署长宅邸了吧?那里警戒森严啊!”
付怀安余惊未消,呆呆地看着仆人将她的东西都抬进房间收拾好,见她要关上卧室的门,立马一个箭步冲过去,将她揽进了怀中:“你、你晚上会害怕吧?我们一起睡吧,我保护你!”
米萝仰天翻了个白眼,心说明明是你害怕要我陪你睡吧?毕竟是自己给他惹来了麻烦,米萝不想听他半夜做噩梦鬼叫,只好留他在房中睡下。偌大的床一人一被,他总是试图凑到她身侧汲取温暖,但总被她躲开。
“其实你……很像我出国前在家里养的那只小猫。”他睡不着,索性自顾自地和她说起了话,“遇见相熟的就温良无害,遇见不熟的就张牙舞爪,哪怕生人走了还要舔毛,连那股陌生的气味都留不得。”
“你是说,我是一只怕生的猫?”米萝还从来没被人这么形容过,真新鲜!
“你对我的拒绝,其实是因为认生而奓毛。”付怀安语气无比笃定。
“居然说我是猫?我还说你像一只哈巴狗呢!黏人又胆小!”米萝不禁笑出了声。亏她一开始还当他是人畜无害的小狗崽,原来这小子不仅不安好心,还把她当小猫!
“我是狗,你就是我的猫主子,我们绝配!”付怀安眯着眼,顺着她的话就这么认下了!
5
转眼已是月底,米萝眼巴巴地等着付家安兑现承诺,没想到最终等来的是……付家破产了!
一夜之间,江安城街头的报纸满天飞,都在报道付家安卷钱跑路的事情,东大学堂的校长更是发了一篇《江安机械厂诈骗财政拨款破产跑路,关惜何擅挪资金把关不严该当何罪》的檄文,矛头直指财政署,一石激起千层浪。
上级督查组很快就派了人过来,将米萝的办公室暂时查封取证,米萝呆坐在财政署大楼的门槛上,眼前一片灰败。
没有人比她更懂关惜何,她知道自己这次当定了替罪羊,也知道自己这辈子或许要戛然而止。
不对,还有個人可以帮她——付怀安!他没准知道付家安的行踪!
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米萝一路飞奔到了天文院,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天文院破天荒地围了一大群人。
米萝好不容易挤了进去,看到地上有红漆写的“付家还我血汗钱”几个大字,恍然明白这是机械厂的工人来讨薪了。
被一群人围堵在中央的付怀安虽然比周围人都高出一个头,却给人一种憋屈的狼狈感。他的圆眼镜被推得歪挂在脸上,一袭灰色中山装也被撕开了前襟,胸前一摊红色应该是被人泼上的红漆。
他抱着一架望远镜,在声嘶力竭地和旁人解释着什么,可没人听他的,愤怒的声浪像要吞噬他。
米萝头脑一热,明知不该惹麻烦上身的她,却主动高喊道:“大家静一下,我是财政署派来的专员,帮大家解决讨薪问题!”
这一嗓子,果然将工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了过来,却也给她招来了更大的声浪和更多的推搡。米萝被揪拽得手脚几乎分离,忍不住痛吟出声。
“砰砰砰!”一连三发枪响,终于让沸腾的人群安静下来。
米萝勉强站住了身子,眼前便有工人让出了一条通道,付怀安举着那把从她那里顺走的手枪,顺着通道走向她。
这个看起来斯文得有些颓丧的青年,可以为了家人任由这些讨债者拿他泄愤,却在她被欺侮的一瞬间拔枪怒射。这样鲜明的对比,米萝说不感动是假的。
“请大家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会尽量归还所欠薪资。”付怀安不卑不亢地做出保证,将一把钥匙交到了带头人手里,“这是我家老宅的钥匙,如若食言,家宅任由大家处置。”
一场风波就此中止。
回到观察室,米萝为他脱下脏掉的中山装,苦笑道:“可笑的是,我还指望你知道付家安的去向,没想到你和我一样,都已是弃子。”
“不靠大哥,靠我也可以。”付怀安抿紧唇瓣,紧声说道。
米萝释然一笑,忽然道:“不是说要带我看星星?”趁还没进牢房,她想完成他这个愿望。
“今天时辰正好!你来,我指给你看!”付怀安显然乐坏了,二话不说将望远镜架到了高高的三脚架上,镜头如炮台般瞄准了天上的繁星。
米萝看他像个兴奋的小孩子摆弄心爱的玩具一样,自己也忍不住将眼睛放到了准镜前。
和肉眼看到的世界的确不一样,就像街头的万花筒一样,换一个窗口,便是一番更繁华的景象,可米萝还是不懂他为何如此痴迷。
在她看来,从望远镜里看到的世界,也无非是星星的明暗不同。
“听说每个人在天上都有一颗对应的星星。”
“你现在看到的最亮的那颗,就是属于你的。那是洋人神话里的阿芙洛蒂特之星,是整片星空里最亮的一颗,我在研究它旁边那颗星的变化规律。我们天文学有个规矩,谁先发现了一颗未知的星星,谁就可以率先命名。下个月举行国际天文大会,我要发表我的研究成果,拿了奖的话我就有钱还债了!”他说得热血澎湃,俨然一副青年科学家的作派。
米萝打了个哈欠,恹恹道:“你叫我和你一起看星星,就只为了说这些?”
付怀安呆了呆,脸上的兴奋骤然变成局促:“当然……不是!可我想说的,你并不想听。”
“说吧,我现在想听了。”再不听就没机会了。
“我想说……”青年的尾音收了收,似乎吞下了一大段话,才辗转吐出一个短句,“我喜欢你。”
“嗯。”米萝挑着嘴角笑了一下。
“‘嗯是什么意思?”付怀安急切道。
“‘嗯就是,我知道你喜欢我了。”米萝站起身,捋了捋头发收拾好仪容,对他头一次露出真心的微笑,“也同意了。”
“然后呢?”
“然后,时辰到了。”米萝抬手指了指窗外,苦涩一笑,“我跟你不一样,你生来就可以傲视苍穹,只关心天上的星星。而我就算抬头望天,也要小心谨慎地看着脚下。瞧,就在我们看星星的时候,巡捕房的人来抓我了。”
观察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米萝信步走过去正准备就范,肩膀却忽然一沉,一道大力袭来,她只觉得身子一扭,眼前扫过一道浓雾般的黑影,紧接着便是唇畔传来浅浅一热。
“等我!”他说。
6
米萝很快就等来了付怀安,就在第二天。王署长给了她一间坐北朝南的单人牢房,她睡醒之后坐在窗前晒太阳,不久便听到了开门声。
来人正是付怀安,可他今天是一身黑色正装,头发全梳到了脑后,眉眼间满是肃穆庄严。
“怎么称呼?听说军统的人都只有代号。”米萝对他的身份早有预料,所以平静如无风的湖面。
付怀安怔忡半晌,才沉沉道:“我一直想听你唤我一声‘怀安,同我的家人一样。”
“付先生说笑了,想问什么便问吧。”她才不吃他这套温情牌。
可对面的人迟迟没有动作,这让她的焦虑更上一层楼。
她忍不住率先开口:“你不就是想问我关惜何这些年动过手脚的烂账有多少吗?他早就料到军统要对他下手了,所以年初让我挪用了东大学堂的经费给付家安办厂,本以为年底分红能填补上这笔经费,没想到付家安是个骗子。可他多精明啊,整件事都由我一手负责,就算我揭发他,也拿不出他指使我的证据,而我的动机很好解释,因为我嫁到了付家。我明知这是一个局,还是跳进来了。我明说吧,经我手的就这一笔,其他账都是他自己负责,我不清楚。”
时至今日,她也终于明白关叔叔为何突然与她决裂,原来是为了让她更好的顶罪。
她这样一番竹筒倒豆子,对面的人却还是没任何反应,便不耐烦地道:“我交代了这么多,你怎么不记上?”
“你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上。”他的声音再次沉下去,透出一股压抑。黑色的西装忽地冒出幽幽暗光,像是夜幕里突然多了一颗星。米萝的瞳孔一缩,她看到他掏出了那把枪,曾从她这里夺走的,又被他拿来保护她的手枪。
“这把枪是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我就是拿它杀了调戏我的烟鬼。”米萝闭了闭眼,心头竟是涌出一股恐惧。
“那个烟鬼,是我大哥的独子。”付怀安的回答又把她惊得睁开了眼睛。
“所以你也是故意接近我?你大哥负责将我和关惜何拆开,而你负责……杀我?”米萝的全身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再也无法伪装表面的风平浪静了!她可以接受关惜何对她弃卒保车,可以接受书呆子其实是军统特务,甚至可以接受自己下狱,唯独不能接受付怀安的对她感情也是一场骗局!
她曾以为他是忠心护主的忠犬,为她露出利爪和獠牙,没想到他是将她连皮带骨吃掉的豺狼!
“我这辈子,只送出过一样东西,也只想过送给一个人一颗真心。现在也好,我已失无可失。送我上路吧。”米萝失力地瘫坐在榻上,平和地闭上了眼睛。
“砰砰砰——”一长串枪响震颤米萝的耳膜,她却觉不出身上有痛感。
耳边再度传来声响,竟是那个熟悉低沉的男声:“快走!”
鼻间传来一股浓稠的血腥味,米萝刚一睁眼,入目之处便是一片血色,比那些红漆还要触目惊心。付怀安推着她往前走,她却在他的身上闻到了更浓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她回头仔细打量他,终于在他握枪的那条胳膊上发现一大片晕开的血迹。
“不碍事。”付怀安镇定地拖着她往外走。直到走到了门口,米萝这才恍然大悟为何里面有枪声,外面却没人来支援。
——牢房门口被几百个举着牌子和大喇叭抗议的群众堵住了!这些人的叫嚷声震天,怪不得里面的枪响没引起重视!
“交出米姑,彻查贪污!”
“还我学堂,还我校长!”
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和情绪激动的学生成了两人逃跑的最佳掩护,很快米萝就跟着付怀安逃进了接应他们的轿车里。
“东大的学生抗议巡捕房抓了他们校长?”米萝困惑了。
付怀安脱下外套,露出血迹斑斑的衬衫:“是我让校长随便找个由头投案自首,然后又鼓动学生去堵门的。”
“你认识东大校长?”
“我们一起去法国留的学,他的抗议游行还是我帮忙策划的,包括结婚那天堵关宅大门!原本我想让他堵关惜何的,我可不想我的新娘在婚礼上除了我,眼里还有别的男人!”付怀安虚弱地开口,说完之后似乎是撑不住了,头一歪便倒在了米萝怀中。
“别睡!”米萝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脸,“你不是军统的人吗?怎么敢劫狱?”
“就是为了劫狱,我才拿着行星运行轨迹图纸骗军统说我得到了情报,才能打着军统的名义来见你!不把你救走,关惜何就算被捕,你也会为了还他恩情,主动替他顶罪!”
付怀安的一双明眸静静地注视着她,眼神交错间,两人的目光都有片刻的凝滞。米萝忽然意识到,他的眼睛每每注视她时都带有灼人的温度,不似看向旁人时那般冷漠。
“我有点儿冷,你能不能……抱抱我。”越是虚弱的时候越容易生出孩子气,此时的付怀安就像个撒娇的小孩。
米萝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却又听他闭着眼睛问道:“你说只送出去过一样东西就是给我的那把枪,那打算送出去的心,也是给了我吗?”
米萝一愣,眼见他的手越来越凉,气息也渐渐微弱,不禁痛哭出声:“别睡!醒醒!我还有第三句话没告诉你!如果不该惦记的无法斩草除根,那就生死相随!你死了我就去陪你!”
“现在就陪我吧!去看星星,以我的名字命名的,阿芙洛蒂特身旁的守护星,怀安星。”
说完,付怀安将袖子一撩,白皙的臂膀上哪有什么伤口?有的只是他得逞的小心机。
尾声
“你真不是军统特务?那你为何学腹语?”米萝在巴黎收到了国内寄来的信函,信中说关惜何被自首的付家安举报,现已被捕,让她觉得像是在做梦。身边这个男人看似单纯,却扳倒了这样一座官場大山,让她如何轻易相信?
“你真不记得我为什么学的?”付怀安哭笑不得。
那大概是属于他一人的刻骨铭心了。
民国十八年的冬天,他刚满十六岁,已经成人,大哥的独子拉着他去烟馆抽大烟。他自小文弱,受惯了这小霸王的欺负,却受不惯那乌烟瘴气,扫了小霸王的兴便被一群烟鬼当街殴打,而那小霸王兴致一上来,竟还拦下一辆黄包车,将车里的女人拖下来轻薄!结果只听一声枪响,付怀安就见眼前飘过一道血色,接着耳旁便是一道柔柔的女声:“你没事吧?”
他抬起头,目光便和一双仿若盛有星子的眼眸对上,一时呆住。
“不会说话?”会说,可一见这么美的你,便不会说了。
“不会说也没事,你看那街头艺人,不还有用腹语讲话的?人要自己往上爬,才不会受人欺侮。”她打死了人,被警员当街逮捕,临走之前却还善意地安慰他一句。
他自幼在家族里受尽欺负,觉得人间多秽恶,唯有天上的星辰皎皎熠熠,值得一观,所以对这世间报以冷眼,却不想今日被人如此善待。她的出现,让他不再只抬头望天,而是重返人间寻寻觅觅。
对他而言,她就像小时候握在手里出了汗都舍不得吃的一颗糖,弥足珍贵。
国际天文学大会上,唯一的中国代表付怀安拿出了他的最新研究成果,代表们一致通过以他的名字命名他发现的那颗星星。
他站在会场中央,目光温柔地朗诵了一段给这颗星星写的释语:
“阿芙洛蒂特吃了我的心上人,所以她发光了。我虽已到过银河,却仍只愿追随她的光芒,直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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