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嗅到了一股浓浓的土豪气息。
这气息自苏州城的东南边飘来,嗅在我无比灵敏的鼻子里,有如刚出炉的烤鸡铁板上的牛排,让我不禁向往之,仰慕之——纵然我不吃牛排也不吃烤鸡。
准确地说,一切人类的食物我都不吃。我是妖。
人有贫富,妖分贵贱。从血统上来看,我着实不是什么高贵珍稀的妖,比起那些千人追捧的凤凰万人包养的狐精,我的出身十分低调,甚至低调得有点空虚——我是一只感应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化生出来的……盆。
盆又有什么关系?如果能化出人形,就算是盆,我也是一只英俊迷人的盆,只可惜,我在番薯地里努力了一百八十年也只打通了自己的五感,至于人形……唉,说多了都是泪。
并非我自个儿不茁壮成长,只是我茁壮成长的条件有些高端。别的妖通过修行可以增强法力,化出人形,而于我,想做到这样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吞食金银珠宝。
原谅我很穷,所以营养不良。
我顺着苏州城的水脉一路滚来,想找个藏宝之地饱餐一顿,所幸上天对我不算薄,我迎着风轻轻一嗅,就嗅到了一股财气。
我精神蓦地一抖擞,食物,本盆来了!
一
苏州之美,美在周庄,周庄之富,富在沈家。
一路向南,我坚持不懈地滚啊滚,沿途的所见所闻也成功解答了我的疑惑,原来,苏州城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财息,乃是因为周庄里有一个巨富,姓沈名万三。
听到这则消息时我嘿嘿一笑,巨富?正好,看本盆吃不穷你!
我滚到一处湖边停下,这处的财息最为香浓,我深深地嗅了一口,原以为这是个小小的聚宝之湖,然而沿着风一寻,却发现这财息是从一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拱桥弯弯,瓦片带霜,前方回廊婉转,延伸到湖对面的一座水榭,水榭里白色纱幔随风飘飞,四周用香兰围合,显得十分雅致。纱幔后若隐若现地勾出了两条人影,偶尔传出一两声杯盖轻碰的清脆,想必是哪对鸳鸯在赏景品茶?
我被那财息吸引,立刻迫不及待地想滚到对面去,不料情急之下盆沿一滑,我出师未捷身先死地栽到湖里去了。
扑通一声,水榭里的鸳鸯被惊动,一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探出来撩开了帷幔,待瞧清后头的那一张脸时,我瞬间又咕噜咕噜地吞了几口水。
哇,美人……哦,不,美食。
我一路嗅到的财息就是从这名年轻男子身上传来,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身着一身浅紫色衣袍,俊逸的眉眼仿佛谁用法术精心炼造出来的一般,轻软的眼神隔着一片湖水落在我身上,我不知怎的便又在水面晃了晃。
目光在我身上略定,沈万三转头对纱幔里的另一人说道:“裴小姐,好像有什么落水了。”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恼,下一刻帘子便被人唰地拉开,一张浓妆艳抹的脸从后面探出,看见我的同时,眉毛一皱,“不过只是一个盆……”她松手放下帘子,含羞道,“三爷,来,我们继续品茶……”
我闻言怒了,什么叫做只是一个盆?本座是一个有灵魂有文化的盆!
沈万三儒雅一笑,站起身来微微弯腰道:“多谢小姐今日邀沈某品茶,沈某还有杂务在身,先告辞了。”说罢便走。
我马上奋力滚上岸,亦步亦趋地跟上。
近距离一闻这人身上的财气更了不得,凡人拥有这么浓烈的财气,做生意必定一本万利,财源滚滚来。我心下乐滋滋,他家一定有很多美味的金银珠宝,如果能勾搭上他,相信我不仅能成功化形,更是一辈子吃香喝辣。
我碾过地上的树叶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走在前面的沈万三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顿住脚步,回眸低看。
与此同时我被一片蕴着浓浓脂粉气的裙摆拂过,裴小姐从我身后追上来,越过我走到沈万三面前站住,娇喘吁吁道:“三爷,我送送你。”
沈万三的表情有些疑惑:“方才是你在身后跟着我?”
裴小姐脸颊蓦地晕红一片,不言更胜千言,那两坨红云摆明就在说:“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有些事情又何必拆穿。我一个娇羞含蓄的大家闺秀,怎么可以承认我在豪放地追你嘛。大家心照心不宣啊。”
沈万三沉默了半晌,思索道:“那就劳烦小姐了。”
本盆可以坦荡地承认,我十分不喜欢这个裴小姐。管你发情还是思春,本盆大人看上的金主,怎么容得你再来分一杯羹?
走着走着,前面沈万三忽然又停下,再次回眸朝我看来,我立刻刹住不敢动。他眉间未消的疑惑再度聚拢,静了一刻,艰难地开口问:“裴小姐,这个盆……是不是在跟着我们?”
裴小姐目光涣散地道:“啊?”
沈万三似乎惊觉自己失言了,想想也觉得不可能,便指着我,换了个方式问:“这个盆是方才落水的那个吧?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裴小姐看着我也有些疑惑,道:“应该是下人把它捞起来了放在这儿的吧……”
沈万三颔首,倒也不再问了,一路沉默地被裴小姐送出了裴府。
出了情敌的地盘,我顿觉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腰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一口气上五楼,盆生不能更美好。前方沈万三拐过青石小巷时,我噢耶一声蹦了个老高,落到地面时顺势一个打滚,也随他滚过了拐角。
下一刻,我被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
我心下一惊,猛地掀起眼皮子。如果按人类的身体来分,盆沿是我的四肢,盆底是我的脸。此刻我一张又大又圆的盆脸对上了沈万三那张标致的小脸,我因他的美色乱了呼吸,而在他眼里,我依然是一个普通的盆。
就这样大眼对没眼地瞅着,沈万三的脸色有些苍白:“你……当真在跟着我?”
我点头。你那么有营养,我怎么能够不跟着你?
我的语言他听不懂,在他看来我依旧是一个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盆。
他寻思片刻,脸上恢复了些血色,将我重新搁到地面上商量道:“这样吧,接下来我问你问题,如果我说对了的话,你不要动;如果我说错了的话,你晃一晃。”
我表示准奏,见我乖乖地躺在地面上,他开问了:“你是一个小盆妖,你能听懂人话?”
我不动。
他约莫是觉得我很神,神色三分讶异七分玩味:“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这缘由说来话长,可是对不起,我回答不了特殊的疑问句,请转变为一般疑问句。他也意识到了这点,稍顿,试探地问:“因为我长得帅?”
我一愣,反应过来后立马晃了一圈,虽然他长得帅是事实,可我盆大人是这么肤浅的人吗?
见我晃了,他有些不敢置信,抚着下唇喃喃自语:“原来真的能听懂……”我晃这圈的余震还没过去,就又听到他问,“那……难不成是因为我知书识礼博学多才?”
我生生岔了一口气,立即开始新一轮的晃。大哥,看你外在相貌堂堂气质儒雅,没想到你内在自恋又闷骚啊。
“因为我身材好?”
“因为我温柔体贴?”
“因为我孝悌忠信?”
……
他断线的珠子似的一连溜了好几个问题,一个人所能拥有的美好品质全都被他搬了出来,可没有一个是正确答案。我一晃未停一晃又起,马不停蹄地晃到了两眼昏花,才在漫天打转的金星中听到他不确定地问:“总不可能是因为我有钱吧?”
他终于真相了!我赶紧急急刹住。
他显然没料到我在这么一个答案上停下,微怔地重复:“真的是因为我有钱?”
这下余震过去,我坐得那叫一个四平八稳。
他惊怔,望天低低地叹息:“没想到如今社会,连一个盆都会贪慕虚荣了……”
“三爷,您在这儿做什么?”巷口处走进一个推着推车的小贩,满面笑容地和沈万三打招呼。
沈万三扫了我一眼,神色有些不自在,还没开口小贩就又惊喜地哎呀了一声,停车绕过来捡起我:“好漂亮的脸盆!谁扔的?俺家正缺一个呢……”说完就要将我往推车上塞。
你才是脸盆,你祖宗十八代都是脸盆。
沈万三及时伸手拦下,对小贩抱歉一笑:“对不住了,这是我的盆。”
认识沈万三不到半天,我却也隐隐察觉到了他虽温和,但绝对谈不上是一个爱笑的人。此刻他这么一笑,小贩和我的魂儿都齐齐飞了飞。小贩很久才回神,讪笑着挠头:“三爷您真是,这么漂亮的盆也不好好捧着……”边说边推着车走远了。
沈万三站在原地沉吟一声,拎起我四目相对,道:“他说得有理,你这么一个神物,我得好好顾着。你……可愿意跟我回府?”
我大喜,急忙滚到了他的怀里。
土豪,求求你和我交朋友!
二、
鼻闻土豪香,脸对土豪胸,如果此刻有人问我“你幸福吗?”我一定两眼泪汪汪地回答:“我比尔康更幸福。”
一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到了现在终于如愿地被金主捡走,我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心安,在沈万三的怀抱里听他沉稳的心跳,我不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我一觉好眠醒来时,我恍惚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个覆盖在我脸上的,约莫一指深的透明液体,难道莫非也许是水?这双踩在我脸上的,白如羊脂玉的裸足,可能大概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人类脚丫子?
我大惊,大惊之后是大怒,丫的沈万三你干爹的,胆子竟然肥到敢拿你姑奶奶来泡脚!
沈万三端坐在椅子上,袍角上掀到了膝盖,手里端着一杯茶,轻啜一口,好不快活地喟叹道:“看你这么热切地想跟我回府,一定是想让自己英雄有用武之地了。我以往泡脚都是用金盆,不过既然你如此有心,我破例一次又何妨。”语毕用力地在我鼻子上一踩。
我嗷的一声,你这无知的人类脑残的子民!
盆可杀不可辱,我满腔怒火地开始哐啷啷晃动。洗脚水溅出斑驳了地面,见我挣扎得紧,沈万三缩起腿,茶杯一搁低头问我:“你不愿意?”
废话!你愿意你让我把脚丫子蹭你鼻孔里!
我一个咸鱼翻身,将水尽数倒了出来,脸上还有些湿,我一不做二不休地跃上沈万三的大腿,在他柔软的布料上打滚,我擦我擦我擦擦擦。
沈万三捉住我的盆沿,单手支额挑眉道:“你一个盆,不拿你来洗脚还能做什么?”
全身上下都恢复了干爽,我滚到一旁的茶几上静静地盯着沈万三,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赤诚之心,拿些金银珠宝来喂我。
他大约是刚刚沐浴完,乌发微湿,交襟松散,纯白的单衣薄薄地贴着身躯,我路过的地方漫开一片水渍,为他添了几分撩人。在我灼灼的视线下,他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原来如此。”
他对门外唤了一声,仆人立刻弯腰低头地进来,沈万三吩咐道:“去把泼墨紫拿来。”
泼墨紫?听这名儿莫不是什么旷世珍宝?我激动地一颤,上天保佑,这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
不稍片刻仆人就回来了,我兴奋地抻长了脖子,在瞧清仆人手中所谓的泼墨紫时脸色一黑。沈万三你特么是在逗我玩?这听起来开胃的泼墨紫,原来不过是一株墨紫色的牡丹!
“前段时间京城的白公子给我送了一株这个,我正愁找不到相配的花盆来栽。”沈万三徐徐开口道,不知是在对仆人说还是在对我说。
仆人环视室内一周,见没有其他人,便自作多情受宠若惊地低头回话:“小的看茶几上的那个花盆便很不错。”
敢情沈万三这厮是想拿我种花?我冷笑一声,猛地蓄力从茶几上蹦起朝仆人砸去,人被我撞飞牡丹砸到了地上,盆起盆落,干净利落。
仆人捂着头上肿起来的包,呆若木鸡地看着掉在地上的牡丹,再看看拼命想把牡丹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我,吞了吞口水:“三爷,刚才这个盆自己飞过来了!”
“不,是我砸过去的。”沈万三一本正经地否认。
仆人呆了呆,又看我:“可是它现在自己还在动……”
“不,你眼花了,它现在一动不动。”沈万三面色丝毫不改。
仆人拼命地揉眼,牡丹已经被我碾成了渣渣,再者我担心沈万三不好收场,便善解人意地不动了。
“真的不动了……”仆人松了一口气,想起什么猛地又问,“三爷您为什么砸我?是不是我哪里逾距了?
沈万三灌米汤地朝仆人一笑:“怎么会呢,只是刚才你的额头上有一只蚊子。”
于是,仆人一脸幸福地笼罩在“三爷,你真好”的光芒中离开了。
沈万三走过来将我捡起,抱着我走回椅子边坐下,我心里还有些恼怒他想拿我当花盆使,不住地扭捏挣扎。
他的食指春风般抚过我的盆沿,无奈道:“拿你洗脚你不愿,拿你栽花你不愿,除了这两样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用处,总不能拿你装银两吧?”
我立刻停止了挣扎。
沈万三低头看我,乌黑的发丝垂到我的脸上:“装银两?你要的是这个?”
我热泪盈眶,明知道他感受不到却还是情不自禁地点头,我这一路走得多么崎岖,去和一头牛沟通都比和他沟通省心。
沈万三试探地拿出一锭银子放到盆里,我早就已经饥饿非常,迫不及待地一口吞了。
他终于琢磨出了些意味,又取出一串珍珠,珍珠一触及盆底就消失不见,当然,还是被我吃了。沈万三已经确定了:“小盆妖,你靠金银珠宝为食?”
我心满意足地往他的手心蹭了蹭,表示他答对了,他有些失神:“难怪……放眼全天下,除了当今圣上也的确只有我舍得这般喂你了。”
我泪汪汪地咬唇,三爷,你真好。
“可是我为什么要喂你呢,虽然我不缺钱,但钱也不是这样浪费的。”沈万三若有所思道,“除非……吞食金银能让你法力大增,最后化出个绝世大美女什么的。”
我马上兴高采烈地开始转圈圈,打从心里觉得沈万三真有远见。虽然我现在还不能化出人形,但根据我们大妖族的传统来看,我的人形将会很美且必须很美。
呢喃的同时他又给我喂了几片金叶子:“小盆妖,你可别让我赔了夫人又折金呐……”
三、
有了沈万三,我的温饱问题得到了完美解决。
三爷他真真是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汉子,有钱又大方,而这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是很少人兼备的。记得我在滚来苏州城的时候路过京城,遇到了一棵摇钱树,我本着共同富裕的原则,哀求她摇出一些银两来喂我,她却十分忧伤地四十五度望天,说她曾被一个凡人折走了一根树枝,元气大伤,已经摇不出钱了,为了要回自己的身体零件,她现在正给那个凡人打工。
她对我诉苦诉得正情到深处自然浓时,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个容貌俊美,行为却抠门的美男子将她拖走了。后来我才听说,那就是她那爱财如命,脸厚如墙的老板。
三爷壮哉!对比下来,沈万三在我的心目中已经不是“土豪”二字可以比拟,他简直就是全身笼罩着祥光的金豪!
沈金豪视钱财如粪土,于是常常拿那粪土来喂我。他又喜欢抱着我到处走,每次出门怕我饿着,都免不了先给我填满一盆金光灿灿的各色财宝,这副形容落入了八卦之人的眼里,衍生出了各种故事版本,其中最拉风的一个便是:“那谁谁谁,你看到三爷怀里那个盆子没?对,就是兜了很多珠宝的那个。知道不?它是一个聚宝盆,所以盆里的财宝永远不会变少……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人群之中的沈万三笑得很是无奈:“什么聚宝盆,吃宝盆倒是真的,也不想想吃了我多少宝贝……”
只可惜,正沉醉于自己丰富想象力的人民大众是听不到三爷这句苍白的辩解的。
我是聚宝盆的消息越传越红火,一时不少人登门拜访来参观我,甚至某些夜晚沈万三好梦正酣之际,一些武林高手翻墙进来将他摇醒,跃跃欲试道:“三爷,将你那宝贝拿出来给我瞧瞧?”
当然,武林高手的下场,是被我一个飞滚砸晕到了床下。
真是的,本盆大人不是不允许你欣赏我,膜拜我,但是你怎么可以吵我睡觉呢?不知道我正在长身体吗?
外人渐渐地又知道了三爷连睡觉都搂着盆一起睡,更加确定这是个聚宝盆了。
大多数时间我还是开门接客的,我时不时去花树底下滚一滚,沾惹一身的花瓣一身的芬芳,让自己看起来更英俊潇洒貌美如花,更对得起看官。
每当这种时候沈万三就往花树下斜斜一靠,感慨道:“你这只盆还真不是一般的逆天。”
又是一个适合被欣赏的好天,不过沈万三今日有生意要谈,不适合带我去,便将我留在了府里。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大厅里吞玛瑙,沈万三已经交代过,任何人都不许进来,没想到竟然有人硬闯。一阵喧闹过后,门猛地被人推开,裴小姐趾高气扬地从外面走进来,睥睨身后一串跟着要阻止的沈府仆人:“敢拦我?知不知道我干爹是谁?”
仆人纷纷表示不知道,却也畏怯地不敢再阻拦。
裴小姐冷哼一声,扭腰摆臀地走到了我面前,眼角一挑道:“这就是三爷心心念念顾着的聚宝盆?什么破烂玩意儿。”
初见那日我就察觉到了裴小姐对沈万三一片痴心,今日她此等症状,应该是独处深闺久了,难耐寂寞,上门撒泼来了。
我顿时不胜唏嘘,连一个盆的醋都吃,裴小姐你委实是一个信奉万物有知,众生平等的人才。
幸好,我早就看她不太顺眼,如果她有什么于本盆大人不敬的举动,我不介意给她一记当头棒喝,将她砸晕了完事。
不出所料,裴小姐愤恨地低咒了几句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眼神蓦地变得阴狠,上前一步双手捧起我,冷喝道:“都是因为你这个破盆三爷才玩物丧志,看我不摔了你!”
她将我高高举起,仆人们马上紧张地围上来:“小姐不可!”
我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开玩笑,要真这么脆弱,姐姐我还会随时蹦起跳下地自行砸人吗?我没别的本事,就是牙齿硬,嚼得了金银珠宝,还有骨头硬,碾得碎这一双穿着精致绣花鞋的猪蹄子。
裴小姐挑个仆人护不住的角落,将我远远地摔了出去,我打算在落地之后碾过她的脚丫子,不料一声闷响后,我的眼前竟然始料不及地暗了暗。
这快要将我摔成脑震荡的力道……她哪里是弱女子,分明就是女壮士!
“怎么回事?”
沈万三低低的嗓音从门槛边上传来,较之一向的和煦,此刻的语气凛冽宛如寒风。我鼻端嗅到一丝熟悉的财气,下一刻便被人轻柔地捡起抱到了臂中。
“三爷,你回来了?”裴小姐表情悻悻,眼神有些闪烁地赔笑道,“我看你这个盆摆得不好,便想帮你换个位置,谁知道一时不小心滑了手……”
这说辞沈万三摆明是不信的,直接略过裴小姐,微愠地责问仆人:“为什么不阻止?我不是说过了,我不在的时候,谁都不能进入这间房!”
有些人不常发怒,但一怒起来就不是人。仆人哆嗦着双腿滚了一地,支吾道:“裴小姐说她干爹……”
“她干爹?”沈万三薄唇讽刺地一勾,“就算天皇老子是她干爹都借不了胆给她砸我沈万三的宝贝,再者,她干爹只是路边算命的一个江湖术士!”
四、
我自认为我是一个坚强的盆,此刻除了隐约看到有一座桥,桥上有一个老婆婆捧着一碗汤在招呼我喝之外,我自觉别无大碍。
沈万三却不放心,命人打来温水,亲自动手为我擦拭干净了身上沾的灰尘,诱哄地和我说了几句话,见我晃得有气无力的,俊脸煞白煞白的。
待我精神好了一些,终于能摆脱追着要我喝汤的婆婆后,睁开眼,我一眼就看到沈万三正往我盆里倒水。
他神情凝重,一边加水一边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伤到了哪里,只能看看哪里漏水了……”
说罢,他搁下水壶,捧起我上下左右细细打量。
从我的视野望去,清水盈盈如同一块透明的玛瑙石,他在水面那方担忧地朝我俯下脸来,如画的眉目,玉般的肌肤,纵然将我一百八十余年见过的万千美景都浓缩起来,也抵不过此时他一双幽深的眼睛。
不知是他的手还是他的呼吸,使得水面泛起了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我的目光便也荡漾了起来,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
直到一阵胸腔内的剧烈跳动将我惊醒,我深吸一口气,不就是个美色吗?小心脏你也忒不矜持了!
心跳越来越急促,我蹙着眉心,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感觉仿佛有什么在这瞬间开始了生根发芽,像春天的柳枝在和风细雨里不断延伸,又像冰封了一个寒冬的湖面开始碎裂,让人有些不安,也夹杂着一丝丝的疼痛,视线迷离中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我这是要化出人形的节奏啊!
只是这个认知闪过脑海的刹那,我便完成了整个蜕变。
首先是满盆的水失去了包容,瞬间沿着我的脸颊瓢泼而下,紧接着是裸着双足踩在地面上的踏实感,随即是双唇上袭来一阵暖息,清醇柔软的滋味,似极了那日我在庭院里滚过一地花瓣。
现时,此刻,化出人形的我和刚好俯下身来的沈万三眼对眼,鼻抵鼻,唇贴唇,他的手不松不紧地挽在我的腰后。
他眼睛蓦地流光溢彩,俊眉一扬羽睫轻扇,眸底便含了一丝笑意,薄唇仍贴着我的嘴角,道:“小盆,你这变身的时机把握得真好。”
不知怎的我耳后根就腾起了热辣,我侧首拉开与他的距离,支支吾吾道:“意外……意外……”这一转头我恰好对上了一旁的镜子,我霎时什么都忘记了,拨开沈万三的手,跌跌撞撞地扑到梳妆台前。
本盆一定是个大美人……才怪。
湿润的长发沿着纤巧的肩侧蜿蜒而下,柔长且乌黑地垂到了裸露的脚踝边,白里透粉的双颊,乌溜溜的大眼,小巧红润的唇……镜中的少女猛地一震,随即一股失落涌上眉梢。
呜,我长得真丑。我这副模样扔在凡间虽然也算个不大不小的美人,但若放在妖界一比,便相当是长残了。
再者我捏捏自己软绵绵的肚皮……唉,约莫是沈万三将我喂得太好了,我现在的身形依稀可以看出盆的影子啊。
沈万三走到我身后站定,透过镜子与我四目相视,半晌,问:“说好的绝世大美人呢?”
我惭愧地低下了头,揉揉鼻子道:“人家说,微胖是最好的身材……”
他静默,突然动手将外裳解下:“你还是先把你这最好的身材遮住吧,再让我这样看下去,我怕发生意外。”
我呆愣地啊了一声,在他捉弄的笑意中顿时大彻大悟——苍天啊,我忘了人类女子是要穿衣服的!
我急忙抢过沈万三的外衫将自己包住。
“卧房里有为你准备的衣裳,等下带你去换。”他伸手帮我将压在领子底下的发丝抽出来,一缕一缕地理顺,“如今你是一个姑娘家了,我不能再小盆小盆地唤你,你可有想过为自己取个什么闺名儿?”
这个问题我的确是深思熟虑过的,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首先,我肯定是要姓沈的。”我能成功化形他功不可没,滴水之恩当以冠姓相报。
“嗯。”他颔首,眼底写满赞同,“你理应跟我姓。”
我觉得他这话有弦外之意,但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是什么弦外之意,便不管了,扳着手指继续说:“第二,我喜欢你们人类吟诗作对弄文舞墨,我想要个文学气息浓厚点的名儿,好激发自己以后好好学习。”
“你有这个想法,很好。”他赞赏道,唇边浅笑盈盈。
“所以,我为自己取的名字是——沈从文。”我得意扬扬地宣布。
沈万三的笑意倏地有些发僵,末了径自决定道:“你叫沈茶茶。”
我不解:“为什么?”
沈茶茶这名字忒柔弱了,一点也不及沈从文霸气。
他道:“因为我喜欢喝茶。”
“为什么你喜欢喝茶我就要叫沈茶茶?”
“不是说了?因为喜欢。”
我被他绕得有点晕,人类的语言技巧我还没参透,便索性不理了:“沈茶茶就沈茶茶,反正我能化形也是你的功劳。”
“是吗?”他的长指顺着我的发梢抚过,微微笑开,“那么茶茶,你要怎么报答我?”
妖精报答人类还能怎么报答?我不假思索道:“我以身相许给你呗,我们什么时候摆酒?也不用太张扬,意思意思摆满苏州城就好了。”
他摇头:“不,茶茶,你有这个心意我很开心,但是,我不娶你。”
我怔住,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没化出来,直直地瞅着他:“啥?”
他笑得有些凄清,却不闪也不躲我的视线,一字一顿道:“我说,不娶。”
五、
什么人类男子救了妖族女子,两人在屋子里朝夕相对日夜生情,最后缠缠绵绵翩翩飞,生生世世到终老……都是假的,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我以为自己听错,沈万三却清楚明白地告诉我,他,不会娶我。
我有些受伤,更多的却是自心底泛起的疼。我眨巴着眼睛,嚅了嚅嘴唇,最终却不能成功挤出一句话,刹那间室内静极。
沈万三苦笑着叹了一口气,低声唤:“茶茶……”我艰难地朝他扬起一个笑,他握住我的手腕,解释道,“我不娶你是有苦衷的,我们沈家被下了诅咒,男丁的岁数每逢二必有一劫,我今年刚好二十二岁,我……不知是否能跨过。”
我掀起眼睫,视线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有些朦胧:“什么?”
沈万三牵着我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他大概是忘了我现在是人不是盆,自然而然地将我往怀里一搂,我便跌坐到了他的大腿上。这样坐着的确舒服,我便懒得矫情地挣扎了,只惦记着他方才所说的劫。
“我们沈家富得没有天理,传说是因为有一位祖上盗了财神爷的香炉,分了一丝财神爷的财气,从此大富大贵。”他追忆道,“不知那位祖上将香炉藏到哪儿了,财神爷遍地找不着,大怒之下,便惩罚沈家世代子孙,逢二必劫。”
我震惊:“你相信这种无稽之谈?”比人类男子和妖族女子双宿双飞更不靠谱啊。
“我两岁那年险些被仇人绑去淹死,我十二岁那年从马背上摔下,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养回神智……”我愣了愣,他瞟我一眼,失笑道,“纵然如此,我还是不信的,直到我遇到了你。”
也是,比起我这种吞金咬银的小盆妖,财神爷的惩罚一点儿也不科幻。
“所以,我怎么敢娶你?万一我真有什么意外,岂不是要误你一辈子?”沈万三眉心轻拧道。
我小声嘟囔:“是啊,不敢娶我,却敢和裴小姐纠缠不清……”
如果不是他欠下这些桃花债,裴小姐就不会将账算到我头上,自然,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化形,从这一点来思量,我去找裴小姐晦气时可以轻点下手,把她砸成猪八戒也就差不多了。
沈万三哭笑不得:“不是纠缠不清,是她干爹说可以助我找到香炉,最后却是骗钱……”
“财神爷都找不到的东西一个江湖术士会找到?”我玩着手指,漫不经心道,“还不如直接去向财神爷求情……”有个念头猛地一闪而过,我从沈万三大腿上跳起来,拊掌道,“没错!我们去找财神爷!”
“凡人怎么可能见到神仙……”
沈万三没说完就住口了,我眉飞色舞朝他笑得灿烂:“你忘了?我不是人。”
苏州城的财神庙修得很是气派,我携沈万三轻飘飘地飞到了庙里,他看着高高在上的财神爷像,挑眉问我:“你要怎么将财神爷请出来?”
我笑吟吟地,将烧鸡往神台上一放。
庙内的烛火猛地晃了晃,只看到一缕青烟从神像里冒出,下一刻便是一个身穿大红袍的老爷子飘到了跟前。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沈万三,道:“沈家小子,看你已经帮我把香炉找回来,又拿烤鸡来孝敬我的分上,你们家的咒到此为止。”
沈万三忙出声澄清道:“晚辈并没能将香炉找回来。”
财神爷已经开始啃烤鸡,油腻的指尖指了指我,含混不清道:“她不就是?”
我和沈万三齐齐一怔,沈万三道:“不,你误会了,她不是你的香炉。”
我捏捏自己的肚皮,急忙补充道:“就是嘛,财神大哥你看看我这身材,哪里是炉,摆明就是盆……”
“本座就爱拿盆当香炉使,不成?”财神爷啃干净了烤鸡,执起我的袖口擦手,“你以为你一个盆怎么能修出神思?还不是因为早些年在我庙里受尽了熏陶;你以为你区区一个盆怎么会以财宝为食?还不是在我这里嗅惯了财气,养成了良好的饮食习惯……”
我有些头疼:“那现在怎么办?”
财神爷理所当然道:“你放了这么久的假,是时候重新上班了。”
语毕他袖口一挥,沈万三顿时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推出了门外,庙门砰的一声关上,门环骤响,财神爷奸笑着朝门外喊:“小子我劝你不要硬闯,你的命归阎王管,我不好动手,但是这个小盆的嘛,我想把它弄个魂飞魄散还是很容易的……”
尾声
上司的面目总是可憎的,上班的时间总是无聊的。
为了我的小命着想,沈万三不敢踏入财神庙,之后的几日都只能在庙门口徘徊。我在庙里无所事事,当普通香炉不够用的时候,我就认命地化出原形,任各路信男信女将线香往我脑门上插。
财神爷对于来许愿的香客也有自己的一套标准,给他供他喜欢的,比如烧鸡烤猪之类,他就会赏多一点财气,给他供萝卜干小白菜的,他就会赏少一点财气,无论多少,折合成银子都不超过一文钱。
我摇头感叹道:“你这财神也忒抠门了……”
财神爷使了个法术将我手里的金条啪地拍掉,横眉竖目道:“丫的,你好意思说?还不是被你吃穷的?!”
“你不是说包吃包住吗?”我将金条捡起拍干净,扔到嘴里嚼得嘎吱作响,想着现在财神爷的私家小金库也快被我吃空了,瞬间有些悲中从来。
财神爷的大红袍早就拿去当了,他穿着一件麻布衣在神台前转来转去:“我受不了了,这财神当得比乞丐还苦逼……我现在就要向天庭请求将你逐出神籍!”
他在一张小字条上快速挥毫,写完后将字条一烧,过了一会儿有另一张字条飘到案上,他捡起一看,双眼顿时放光:“哈哈哈!好了!天庭答应我了!”
我凑过去看,字条上文绉绉的语句翻译过来大概是“不知道我们正在搞廉政建设吗,你竟然敢请这么贵的员工?辞了!赶紧辞了!”云云。
我依依不舍道:“真可惜,我觉得你这里的金条除了硬了点,还挺好吃的……”不过也被我吃完了。
财神爷双手叉腰飞踹了我一脚:“滚你丫的!”
这脚真狠,我刹不住地在空中划出了一条弧线,飞出了白墙青瓦,危急之下还记得瞄准方向,不偏不倚地扑进了庙门外等候的沈万三怀中。
呜,这财气香喷喷的怀抱真是令人怀念。
我干脆赖着不起来,仰起头看他:“我失业了!”以十分雀跃的语气。
“哦?为何?”
我摸摸鼻子:“我想,大概是财神爷养不起我了。”
“是吗……”他垂首,柔软的发丝抚过我的脸颊,眼里笑意如泉水荡漾,“没关系,我养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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