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水中藏
一、楔子
月明星稀,雀鸟南飞。
凤溱国的皇宫一隅,我跷着二郎腿坐在石桥的扶栏上。今晚约莫是皇宫里有什么庆典,到处张灯结彩,树枝上的红灯笼随风微微荡起,在水面上摇曳一片灯火阑珊。
和这喜庆的氛围不同,不远处,正有一名妇女鬼鬼祟祟地朝这边走来。
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包得密密实实的,不知是男是女,只能看见一双黑不溜秋的大眼镶嵌在粉扑扑的小脸上。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相信再过个十几年,是女,定会长成一国妖姬,是男,免不了祸害一堆少女心。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妇女转眼间已走到水边,左右张望几眼,确定没人跟着她后,她松一口气,眼里瞬间盈满了泪。
“笙儿,母后无能,不能护你周全……朝廷无贤臣,宫中多奸人,母后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千万不要怪母后……”
说罢,她伸手折了一片荷叶,这里山灵水秀,荷叶也长得圆盘般大,载个小婴儿不成问题。她将荷叶漂到水上,再将婴儿搁上去。
我挑挑眉,没想到只不过是吃饱了撑着在这里晒晒月光,也能遇到一幕弃婴好戏。
又絮絮叨叨了一会儿,妇女擦干脸上的泪痕,转身离去。
月光盈盈千里,河面上波光潋滟,荷叶随着水波一下一下地晃着,那婴儿一开始还十分淡定,吮着手指头,偶尔咕叽咕叽几个音,然而,一刻钟过后,他不知是肚子饿了还是想拉粑粑了,抽动几下,竟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啧,真吵。
只见河心处突然起了一个大约一尺圆的旋涡,缓缓地,一名四十岁左右的汉子立于旋涡中央,四处张望了下,看见小婴儿时一愣,随即嚷嚷道:“我的亲娘!这年头竟然还有人弃婴!”他嗖的一声飘到我面前,急急地问:“水神大人,这该如何是好?”
听这哭号的响亮度,这娃该是个男婴。
我道:“就让他哭,等一会儿牛头君和马面君就会来将他收走了。”
那妇女该是想让婴儿顺着河流漂出宫外——真是猪一样的脑袋,这么冷的天,这婴儿肯定没漂到半路就给冷死了。
“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娃娃,死了可惜啊……”阿戌拍拍胸脯道,“我决定将他抱回去养!”
我往他胸口轻飘飘地扫上一眼:“你养?你拿什么养?你有奶吗?”
阿戌噎了噎。
他默默地飘过去抱起婴儿,那婴儿还在哭,他摇了几下想哄住,可婴儿却哭得更起劲了。他瞬间手忙脚乱地奔回我身边:“他怎么哭成这个样子?!是饿了还是困了?”
“……是被你的脸吓到了。”我认真道。
阿戌自尊心受创,应该也是觉得我分析得很有道理,怨愤地一把将婴儿塞到我怀里。
手里突然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我低头,恰好看见男婴破涕而笑,朝我绽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一下子就耀进我来不及防备的心里。
“水神!他笑了!他喜欢你!”
“……哼,这小子还算有点眼光。”
二、吾家有男初长成
水上人间,水下神仙。
本水神封号为“滟”,缘司管着凤溱国上上下下十七个湖川,仙友们都叫我一声“滟十七”。我的泉下宫就建在凡人皇宫的隔壁,那一条河的河底,所有投湖自尽的,阴魂不散的,不想投胎的都会到我宫里来,归我管。
我的泉下宫里已收容了六十六个人……不,六十六条魂,包括位居管家的阿戌在内,但,从没有活人能到达我的泉下宫。
所以,当本水神抱着一个粉嫩嫩的娃回到宫里时,所有魂都凌乱了。
阿戌跟在我身后,一路光芒四射的父爱简直要闪瞎我的神眼,见小男婴不哭了,他马上抢着抱回去,弱弱地问我:“水神,你抱他回来,是答应让我养他的意思?”
我道:“养,当然养。”在阿戌突然闪亮的目光里,我冷冷一笑,“养肥了,然后吃了。”
交代完毕,我飘回房睡觉去了。
水神这职位委实是个闲差,我只要将河水疏浚妥当,不发水灾不闹干旱,基本就没我什么事了,于是,我修炼成了“睡神”,一睡就睡个几十年,春眠不觉晓,没有蚊子咬,水神睡得好,才是真的好。
可是这一觉,我却睡得不太稳妥。
半梦半醒之间,总感觉到有人拿什么在搔着我的脸,如同羽毛轻轻刷过,又如柳絮细细纷飞,贴着我的脸颊有一下没一下的,痒到不行。我睡了几年,挣扎了几年,等最后成功清醒过来时,又过了几年。我迫不及待地睁开眼,想看清是哪只鬼胆子肥到敢扰我好梦。
嗯,是个美男子。
比十七湖川中任何一个都要清澈的双眼,冰瓷为肌,白玉为魂,他长相极好,长发泼墨般蜿蜒而下,其中有一小撮被他握在了手里……嗯,看来这就是拿来骚扰我的凶器。红枫般的嘴角正噙着一抹笑,见我醒来,他好似埋怨地飘来一句:“滟滟,你睡了好久。”
滟滟?谁是滟滟?
姐姐我是威风凛凛的水神——滟十七!
“小子,你谁啊你?”我挑着眉问。被吵醒,我早就窝了十几年的起床气,此时一听他这么没大没小欠管教,我的心情更是恶劣无比。
无视我夜叉般的神色,他放下发尾,冲我盈盈一笑:“我是竹笙,凤溱国的小皇子,阿戌伯伯说,当年是你救了我回来。”
我有片刻的迷惘。
我睡觉前从凤溱国皇宫抱回的那个娃,娃脖子上挂着的那副长命锁,锁上刻着的那三个字,好像的确是“凤竹笙”来着,然而,我只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光景,这娃就长得这么大了?
我大惊:“你这是打了激素不成?!”
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怨怼:“都怪你太能睡……滟滟,你睡了十九年。”
听听,我这才睡了十九年!
我语气凶恶地道:“那么,请问你叫醒我有何贵干?”
他拢了拢衣襟,我这才发现他穿的是顶好的鲛绡,镜湖一样的水蓝色,是南海鲛人拿来巴结我的,我自己都舍不得裁来穿。
泛着浅浅光晕的布料衬得他那张脸更加风华绝代,他轻笑,理所当然道:“你家有男初长成,你再不醒来看我,我就老了。”
“啥?”我怒了,“丫的,敢情你就是因为这种狗屁理由来吵醒你姑奶奶?”
他只得逞地浅笑,不作声。
这……这无赖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猛地想起了一件事,我提气大喝:“阿戌!”
当阿戌屁颠屁颠地跑进我闺房时,我一个鲤鱼打挺翻下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过他的前襟:“说好的将他养肥就吃了呢?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
阿戌想推开我又不敢动手,只好一边扭一边道:“哎哟,就是养不肥嘛,越养越修长,越养越俊俏……”他忽然静下来,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再说,神上,你一直搂着人家小竹笙睡,我想把他抱走还被你踹了一脚呢……”
我震惊了,记忆中初初睡着的那几年,怀里的确有个东西软绵绵香喷喷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东西逐渐变得结实起来,反正抱起来舒适度不减,我便懒得去探究了。
我一松手,阿戌马上蹿到了床边,对着凤竹笙又是安抚又是哄的:“不怕不怕了,伯伯来救你了……”
当了神仙这么多年,我的脸皮厚度还是长了一点的,我清咳两声,死撑道:“那又如何?肯定是那臭小子自己爬上我的床的。”
凤竹笙理也不理阿戌,直勾勾地望着我,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儿:“不错,的确是我自己爬上去的……滟滟,你身上好香。”
我仿佛被雷劈了。
别看我活了好几千岁,实际上我纯洁得连男人的小手都没牵过,如此洁身自爱高风亮节的本水神,竟被一个黄毛小子调戏了?
为了面子,我决定:“凤竹笙,我要将你逐出泉下宫!”
三、你才像冰糖葫芦
泉下宫的上下老小都哭得像死了亲娘。
阿戌尤其肝肠寸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责我:“神上,你好狠的心……你好歹也算是陪着竹笙长大的,你如何忍心……”
“打住打住。”我挥挥衣袖打断,眼风一扫,凤竹笙一脸笑吟吟的,完全没有被逐出宫的悲壮。
哼,就说人类孩子没心肝,阿戌哭得要死要活,殊不知人家正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里呢。想到这层,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气闷,冷笑道:“养大的孩子拉出去的翔,你就当他嫁人了,不用太挂念。”
我朝凤竹笙钩钩手指:“过来,我送你上路。”
凤竹笙没有走向我,而是走去抬起袖子给阿戌拭泪:“伯伯你别伤心了,养育之恩,竹笙一生不敢忘,我还会再回来的。”
善了个哉的,你以为你是灰太狼?
受不了他小老太婆似的啰唆,我掠过去,一把揪起他的领子:“少废话!走人了!”
我不介意告诉他,没有本水神,他想回到这泉下宫根本不可能!
泉下宫因为有我在,所以河水很自觉地在宫外三米处停住,远远望过去,宏伟的宫殿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水球包起来了,晶莹剔透,何其壮观,“神界十大宜居地”里,我这泉下宫排名第一,连东海的水晶宫都要靠边站。
我这般引以为豪的窝,凤竹笙看清全貌时只淡淡说了一句:“像冰糖葫芦。”
你才像冰糖葫芦,你全家都像冰糖葫芦。
“你认识什么是冰糖葫芦?”我挑眉反问。
和阿戌那个鬼魂不同,竹笙小子是活生生的凡人,泉下宫在水底最深处,和十七湖川相连,饶是水性极佳的凡人也不可能泅进泅出。换言之,如果没有我这个天然环保的水神在,凤竹笙一踏出泉下宫就会被淹死。
所以,他已经被困在了水下十九年。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凤竹笙却浅浅笑开了,宛如冰雪初融春湖荡漾:“是阿戌伯伯去人间时带回来给我的,还有很多新奇的玩意儿。”他上前一步,轻轻拥住了我,“那时我就想着,滟滟,总有一天我要和你去亲眼看。”
“那时你几岁?”
“……四岁。”
“嗯,真早熟。”
在凤竹笙坦荡荡的目光中,我握住他的爪子往下,定在我的腰间,而后我转身,道:“抱稳了,我背你上去。”
我就好比一颗避水珠,只要不离开我,他就不会被淹。
河水明净如同一块巨大的水晶,水草在里面舒展着柔曼的腰肢,偶尔有一两群小鱼在我身边游过,岁数较大有了仙灵的那些,甚至会立起来,双鳍交握向我行礼了……一切都很美好,很和谐,除了搂在我腰间的那两只爪子。
“你豆腐差不多该吃够了吧?”我磨着牙问。
说是我背他,奈何我们两个身量差得实在太多,看起来反而像他抱着我飞,这也就算了,可他的手在摸啊摸啊摸个毛啊!
他贴着我的耳朵“呵”了一声,呵得我一阵哆嗦,差点就手滑将他抛开去了,他好笑地问:“滟滟,你今年几岁?我看你和小花差不多年纪……”
小花是我宫中的一只女鬼,因被山贼玷污了投湖自尽,年方十五岁。
我心笑他的无知,答道:“多少多少年前,我给你曾爷爷的曾爷爷的曾爷爷换过尿布。”
他搂着我的手僵了一僵。
“可是你好娇小……”
僵不到片刻,他的爪子就又恢复了柔软度,顺着我的腰腹一寸一寸往上游移,最后,停在了……娇小?!他在说哪里娇小?!
娘亲的,孰可忍孰不可忍!
“凤竹笙,你给姑奶奶去死一死!”
四、叫我红领巾就好
当凤竹笙成功上岸,他浑身上下都在滴水。
叫你去死吧!侮辱我身为女人……不,女神的尊严,哼,将你踹下水是便宜你了!
我一身干爽,神清气爽地坐在河岸的石头上由衷地赞叹:“竹笙小皇子,你这归国方式真是别开生面,让人大开眼界呀。”
鲛绡本来就薄透,此时经过湖水的浸润,更是无比撩人地贴在他的身躯上,他将头发撩到一边拧干,脸上湿漉漉的,更显得睫若乌羽,眸如深潭。他勾了勾嘴角,眼底笑意浮现:“这落水,我觉得值得。”
我嘴角一抽,笑不出来了。
“阿戌平时虽然唠叨了点,但也不失为老好人一个,真不知你这嘴皮子是跟谁学的。”我小声嘀咕,随手一招,将他招了过来,无视他一副出水芙蓉的风骚样,道,“走,我带你去见你的亲生爹娘。”
将他送还,我的泉下宫就该清净了。
进了凤溱国的皇宫,我眯眼一眺望,正是早朝时间,九龙殿前侍卫守得密不透风,只可惜,这些防卫对于我堂堂神女来说毫无作用,我钩住凤竹笙的手,掐了一个诀,眨眼光景,我们便已在九龙殿内。
嗯,果然把这些无知的人类惊得齐齐一震。
一瞬过后,臣子反应过来,忠心耿耿地在龙椅前围成一排,将皇帝护在背后,慌张却不失警戒地盯着我:“大胆刁民!竟敢私闯朝堂!来人啊!将他们拿下!”
话音刚落,门外的侍卫顿时鱼贯而入。
唉,本水神原本还打算低调点的。
我挥挥衣袖,负手于身后,仰头望向龙椅上的皇帝,见他紧张得几欲夺门而出,不禁笑了一声,道:“陛下,你莫慌,我这是给你送儿子来了。”
我一把扯过身旁的凤竹笙,这小子倒是好胆量,明明只是血肉之躯一副,这么多侍卫一人一个喷嚏都能将他吹跑,他却一派雍容镇定,还有心情笑吟吟地向我送了一记秋波。
皇帝颤颤巍巍地从龙椅上站起,探着身子往下望:“你休胡说!朕的皇子都好好待在宫中,又怎会平白跑出一个来!”
“是吗?”我眯着眼睛笑,“那么,十九年前,皇后所诞下的太子呢?”
皇帝脸色唰的一白。
我冷哼一声,嗤笑道:“不用想也知道,十九年前你这皇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当水神当了这么多年,这宫斗戏早就看厌了,想必是后宫某个妃子眼红皇后诞下了太子,想除掉他们母子,皇后怯弱,只能将幼子漂流出宫外吧。
我道:“你们爱怎么斗我不管,但你这皇子我已经帮你养得这么大了,尿布费伙食费教育费……你也差不多该和我清一清了?”
凤竹笙幽怨地扫了我一眼,插嘴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别吵。”我瞪回去,“神仙不是做慈善的,神仙也是要逛街购物的。”
目光再回到皇帝身上时,皇帝已经有些动摇,扶着龙椅,半信半疑道:“太子确是失踪了……但,朕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随便找了一个人来骗朕……”
很好,这皇帝还算有点脑子。
我仰首望了望天花板,而后低头拍了拍凤竹笙的肩膀,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来吧,脱衣服。”
凤竹笙愣了愣,白净的脸庞上霎时飞上一丝赧色:“这……不好吧?滟滟,虽说我很愿意和你……但,这众目睽睽之下……”
我扶额,这货想到哪里去了?
懒得和他解释,我直接双手伸到他的身前,他欲拒还迎地挣扎着,我干脆点了他的穴道,双手揪住他的前襟往左右一扯,春光顿时乍现。
某个臣子愤怒地大喝:“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我瞟他一眼:“大哥,先把你的鼻血擦干净再说。”
我脱凤竹笙的衣服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只见他白瓷般的心口处,竟泛着浅浅的金光,仔细一瞧,便可看见那是十七片约莫尾指宽的鳞片,摆成了一个龙鱼的形状。
我朗声道:“众所周知,凤溱国在伟大善良美丽优雅……(此处省略赞美词汇一百)的水神大人的庇佑下,人人有爱,事事和谐,历代国君都是天定之人。这个龙鱼印记,并非每个皇子都有,此等福泽只会降临在真命天子身上。”
话已至此,相信没被猪拱了脑袋的都明白。
我袖口一挥,解了凤竹笙的穴道,见我理也不理他了,他失望地将衣襟理好,喀喀,见着他这动作,朝中大臣表示比他更失望。
皇帝震惊完了,立马拨开群臣从阶上奔下来,猛地一把将凤竹笙拥入怀里:“我的儿啊!父皇果真没认错!看你长得这么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器宇轩昂就知道你是我的娃了……”
我眼角抽了抽,恰好皇帝朝我看过来:“这位姑娘,请问你怎么称呼?朕要好好报答你!”
我甩了甩头发:“客气客气,你叫我红领巾就好。”
皇帝打了个响指,马上有人扛着一个箱子自殿侧出来:“红姑娘,若不嫌弃,这里有黄金千两……”
“不嫌弃不嫌弃……”
我正欲打开箱子,突然,箱盖却被人一把按住,我愣然抬头,顺着这条有点眼熟的手臂一路往上看,当!我对上了凤竹笙那张俊得有些欠扁的脸。
他笑得无辜,然而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眼底闪过一抹奸诈,像是怕我扛了黄金就跑,他侧身坐上箱盖,意味深长地凝了我一眼,然后微微抬起下巴,表情一下子就变得苦大仇深了,对他爹道:“父皇,你别被她骗了,儿臣当年就是被她掳走的!”
五、被囚禁的水神大人
虎落平阳被犬欺,上岸的水神不如鸡。
脑袋好使如本水神,也想不到事情为什么会走到这步——我被华丽丽地囚禁起来了。
寻常手铐当然制不了我,话说一个时辰前,朝堂之上,当黑压压的侍卫朝我拥过来,我正欲掐个诀脱身时,却听见哐啷一声,我的手腕被铐住了。我愣愣地低头,当看清铐着我的是个什么法宝时,心马上就沉到了冰湖底。
焚风锁。
传说上上代水神十分浪荡不羁,心情一个不好就发大水,心情一个好就闹干旱,在他这么调皮的治理下,自然民不聊生叫苦连天,于是凤溱国的国君日夜祭神,求上天治水。兴许上头那班老头子吃人家烧猪吃得有些嘴软,便乘一朵云飘下来,赐了国君一件焚风锁。
这焚风锁真真可以说是一件神器,无论法力多高强的神仙,被这东西一锁,马上就变成温驯小羊羔一只。
上上代水神就是栽在这玩意儿手里,被捉去投胎了,听说他转生的那户人家,姓“萧”;而焚风锁也作为国宝,在天子手中一代接一代地传下来。
没想到皇帝会随身带着它,将我铐妥当后,皇帝将手中的钥匙一抛,抛到凤竹笙手里,邀功道:“儿子,既然你是天定之子,这焚风锁也就归你管了。”朝凤竹笙暧昧地眨眨眼,皇帝指着我,“当然,这姑娘也归你处置了。”
凤竹笙假正经地谢恩:“谢父皇赏赐,儿臣很喜欢。”
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在侍卫的押解下气极怒吼:“臭小子!白眼狼!亏我要阿戌一把屎一把尿地将你喂大!你敢这样对我?”
凤竹笙闻言,慢条斯理地踱到我身边,垂下眼睫,幽幽叹了一口气:“不这样留住你,我今生怕是都没机会再见到你了。”这句话听起来莫名有些伤情,我的怒气被浇了浇。
他长睫一掀,眸底已经重新填满了暖意,执起我的手,道:“滟滟,你乖一些,晚点我再去看你。”
本水神的回答是朝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同时飞踹了他一脚。
我被带到了太子住的长乐宫,凤竹笙住在正殿,而我被囚禁在偏房。上了焚风锁的我和凡人无异,他也不浪费,只留两名侍卫在门外守着我。
这下……该如何是好?
我趴在床上滚来滚去,想来想去,觉得如今唯有和他们拼长命了!焚风锁我固然挣不开,但我若睡个几十年,睡到这批人全都呜呼,还怕新国君不肯为我开锁?
心里打定主意,我开始召唤瞌睡虫。
然而瞌睡虫才来到半路,我就听见房门外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隐约听到有人惊呼道:“太子晕倒了!像是风寒……也不知太子是干什么去了,出现在大殿时就一身水……”
我有些意外,随即鼻子里哼了声。所以说人类崽子就是柔弱,浸个水也能生一场病。
我翻了个身,捂住被子,打算继续睡。
迷迷糊糊地,我再次睁开眼时夕阳正斜,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尖叫:“不好了!太子烧得越来越严重了!”
我心里咯噔一响,猛地蹿起来拉开房门,随手捉住一个端着水盆从门外经过的小宫女,劈头盖脸就问:“太子昏迷了多久?”
我一躺床就不知道光阴几何,但我感觉凤竹笙发病至少也好几天了吧,怎么还没治好?
小宫女约莫知道我是凤竹笙的贵客,急急朝我行了个礼:“已经是第五天了。”
说罢,宫女急忙端着水盆走进正殿。
我脑里空了半晌,虽说水下环境和陆地不同,会闹闹水土不服也无可厚非,但不至于严重到把小命都玩掉吧?心里暗骂一声,我尾随小宫女跨进房门。
凤竹笙平躺在一张铺了明紫色软绸的床榻上,双眸紧闭,白皙若纸的脸上泛起了两抹不寻常的潮红,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我瞳孔骤然缩紧,他的左肩处竟然有一道箭伤!
我哑声问:“怎么回事?”
“南妃和二皇子听说太子回来了,派人刺杀……现在他们已经被捉住了,可太子却……”一名小太监立在门边,头压得低低地回答我。
难怪,果然是病重了,才没来折腾我。
我走到床边……一二三四,围在床前的这四个呕鸡酱,该就是凤溱国的太医?看这满面愁容,想必已经束手无策了。
我道:“你们全都出去吧,我有办法救他。”
我的话仿佛赦令,四位太医面面相觑,片刻后,嗖的一声,顿时清场干净。
六、我不要你的川魂珠
我委身坐上床沿,静默地打量了凤竹笙半晌,撩起袖子,伸手为他把脉。
他的脉搏比我想象中还要虚弱,难怪太医救不醒他。我收回手,心知肚明他现下这状况,要活过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我叹了口气,背对他而坐,开始宽衣。
焚风锁的缘故,我动作起来有些不方便,费了好大劲才把腰间的系带松开。我下巴分别蹭了蹭左右肩,柔软的艳红鲛绡瞬时顺着我的背脊滑落,被双肘拉紧成一个流畅的半弧。
我掀起兜肚一角咬在嘴里,眼风一巡,发现床边的案上刚好放着一把匕首,便取过来,在心口处比画比画了位置后,咬咬牙,立起刀尖,就要往心口刺下去——
“你在做什么?!”
刀尖离皮肉只有一厘之际,我的手腕被人扣住。
我惊愕地回头,发现凤竹笙醒来了,一只手扣在我的手腕,一只手撑着床榻,正挣扎着要坐起——我心里暗骂一声,他这回光返照还真不是时候,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踩在这节骨眼儿上醒!
我只按了按他的胸膛,他便虚弱地倒了回去。我凝他一眼:“不想死的话就乖乖躺着。”
他仍不死心地想要坐起来,奈何我方才那一按顺手点了他的穴道,他努力到最后,只能死命地瞪我:“滟滟,希望你没我想的那么蠢。”嗓音低哑破碎得像是沙子在磨,眼底却猛然蹿起了燎原大火。
“放心,本水神一直很聪慧。”
我比了比匕首,准备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动作。
“那你就不要做这种蠢事!”他声音里已经捎上了火气,目光灼灼,几欲要将我手中的匕首熔化,“你要挖川魂珠救我,可我宁愿死,也不要你的川魂珠!”他吼到最后,开始止不住地呛咳。
我匕首横在胸前,不回头看他,只静静道:“不就是一颗珠子罢了。将它挖出来,我最多也只是掉两斤体重,你不用放在心上。”
他语气苦涩:“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川魂珠是你用千年仙灵所炼,剜出了它,你的修为便会被打回到一千年以前……”他哀求道,“滟滟,如果你真是为了我,就别这么做……”
我回眸冲他淡淡一笑:“不这么做,你就会死。”
川魂珠是我的一部分,对我当然不会毫无影响。千年修为被削,或许会镇不住十七湖川,导致大水泛滥生灵涂炭,又或许会在妖兽来找我打架时体力不支,壮烈牺牲……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我只知道,若他此刻在我眼前死去,我便也再顾不得以后。
刀尖陷进心口,是我千万年来不曾体会过的疼痛滋味,我咬紧下唇,匕首一转一挑,一颗莹白色的圆珠便滚落进我手心,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滟滟……”
我不看凤竹笙的眼睛,握住川魂珠便往他胸口处送,仿佛有生命般,珠子逐渐陷入了他的心口,光芒也消失不见。
良久良久,尘埃落定,万物归寂,我才抬眸去看凤竹笙的脸。
他……已经睡着了。
有一个词叫“虚不受补”,受了本水神这颗宝贵的珠子,够他花个把月来消化的了。
我心里才稍微安定,背后却突然响起了一声暴哭:“呜呜呜!神上……你竟然舍得把川魂珠给竹笙……”
这哭声阴森得很,我僵硬地回头,不出意外看到了哭成傻帽儿的阿戌。
我拉好衣襟,责备道:“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消失好几天了,他才跑出来找!
阿戌哭得稀里哗啦的:“我来得正好,不然怎能撞见你的深情……神上你其实也是喜欢人家小竹笙的吧,只不过因为天命国君一代只出一个,你不好将人家拐跑罢了……”
大哥,人艰不拆啊!
我脸色有些不自在:“你啰唆个大头菜啊?!还不快找钥匙来帮你姑奶奶把这该死的锁解开!没有术力疗伤,痛死姐姐了!”
七、治国拍拖两不误
人生最痛苦之事莫过于——失眠。
我回到泉下宫,本打算继续朝着睡神之路前进前进前进进,没想到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阿戌一秒钟变大夫,站在我床前啧啧啧地摇着食指:“神上,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失眠吗?那是因为你过去的十九年里已经习惯了有竹笙陪睡……”
我觉得阿戌分析得很有道理,便冲他甜甜一笑,顺便用降龙十八掌将他送出了我的闺房。
又在床上打滚了一个月,我的失眠症还是没有好转迹象,更甚的,脑里常常浮现出某个人类崽子的身影。那小子在皇宫里好吃好睡的,身子可康复了些?
这一日,我还是失眠,正当叹息痛恨之际,阿戌猛地一把推开我的房门,嚷嚷道:“神上,出大事了!竹笙对外宣称自己是被水神养大的,他说为了报答水神的恩情,决定挑十七个符合水神口味的美少年来祭神……”
祭神?岂不是要将那十七名美少年活活淹死?!
我身形一掠,迅速掠出泉下宫,朝水面飞去。
河川边上人山人海,围满了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百姓。我隐去了身形,心急地沿着河岸飞,找寻那十七名无辜的小羊羔。
待终于找到时,我身子斜斜一歪,差点就扑倒在了地上。
只见浅草油绿的河堤上,一字排开十七名男子,他们有高有矮,有肥有瘦,长相各有特色,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长得真他大爷的报复社会!
“符合水神口味的美少年?”
我不禁抖了一抖,恰恰听到人群中有人感叹:“哇!想不到水神大人的口味这么重!”
不就是想将我逼出来,凤竹笙你至于吗?!
我深提一口气,满怀怨恨地朝长乐宫飞去。
一脚踹开长乐宫的大门,我大喝道:“凤竹笙!你就这样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有人回话,也不见有服侍的宫女进出,房里檀香袅袅,纱帘珠幕,布置得十分雅致,我等不及地一路长驱直入,终于,在内室的床榻上找到了凤竹笙。
他正在看折子,背倚着床头,一只脚懒懒散散地曲起,胸前的交襟也随意敞开,露出冰雕玉琢的锁骨……嗯,伤口已经痊愈了。
听到我进门的动静,他随手将折子搁下,朝我浅淡一笑:“滟滟,我总算等到你了。”
就是这一笑,让我忘了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沉默了片刻,他笑问:“我送去服侍你的那些美少年,可还符合你的口味?”
多谢提醒,我瞬间清醒了。
我冲过去一把揪起他的衣襟,恶狠狠道:“太子殿下,你的翅膀硬了,会飞了,敢和我作对了。”我眸光一沉,“相不相信我一个挥手,马上就能淹了你凤溱国?”
他仰头定定地看着我,笑如枝头上一朵洁白的杏花,淡洁无瑕:“你不会,如果你是这么狠心肠的人,你根本就不会管那十七个男子的死活,当然也不会救我。”他抬手勾起我颊边的一缕发,低声道,“或许……我可以认为,你是喜欢我的。”
我后退一步,松开他的衣襟,也将发丝从他手中夺回,皱眉看他:“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在渎神?”
“哦?是吗?那……这样呢?”
他忽然长臂一捞,我来不及反应,立即就被揽着向前倒去,一刹那的天旋地转,红罗帐的剪影在眼前飞快掠过,我背脊抵上一片柔软——我被他压到了床榻上。
“凤竹笙!”
我惊怔,惊怔过后是慌张,然而,仿佛还嫌虐不够我的小心脏,他勾唇一笑,眼里蓦地流转过一抹幽光,下一刻,我的唇便被他覆住。
空气中的檀香,仿佛更浓郁了些。
我当然可以念诀,然而,我连呼吸都顾不上了,哪里还有心神念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放手了。我重重喘气,等理智好不容易回笼,听见他正贴在我的耳边低沉道:“嗬,如果这都能算是渎神,那我三岁那年早就渎过了。”
我抬眼看他,他正悬在我上方,乌黑的长发垂下来,绵绵密密地将我笼罩,眸底似乎有烛火跳跃,越燃越烈……唉,当年明明是那么讨喜的一个小娃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邪肆狂狷”了呢?
静了半晌,我认命道:“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你体内有我的川魂珠,便相当于半个神仙了,术力虽然比不上我,但若不是遇到什么法力高强的将你收拾了,你活个长生不老不是问题。”顿了下,我接着道,“凤溱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在泉下宫等你,五十年后,等下一代国君即位了,你再来找我,可好?”
他想也不想地道:“不好。”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妹夫的,本水神都这么好声好气和他商量了,他还敢不愿意?
他笑得云淡风轻,食指沿着我的脸颊抚过,反问道:“是谁说治国就一定要和你分开的?阿戌伯伯从小就教导我,说一个真正贤明的君主,必须治国拍拖两不误。”
阿戌伯伯,你倒是会教!
我气结道:“你说得欢快,可如果我留在你身边,害你无心政务,我定会被上头用天雷劈死的。”我挤出一个笑,好言安抚道,“不就是五十年嘛,很快的,睡个觉就过去了。”
他无奈一笑:“问题是,没你陪着,我睡不着。”
好吧,这同病相怜的痛,我懂。
才在心里感慨一遭,我回过神时,发现他的手指已经溜达到了我的腰带处,两三下动作,我的腰带便被松开了。
迎上他不怀好意的眼,我虚心求教:“殿下,请问你在做什么?”
“嗯,我决定快点将下一代国君制作出来。”
“……”
八、尾声
传说,那一日,凤溱国一向平静的十七湖川突然翻滚起了巨浪,整整三天三夜,不停不休,吓得百姓们纷纷出门献祭,只求水神大人安稳点睡,不要再乱翻身了。
传说,献祭过后,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名汉子,双手捧心,泪花闪闪地眺望着长乐宫的方向,欣慰道:“没想到才刚把爹养大,这么快就要准备养儿子了,呜呼呜呼,善哉善哉,这娃生出来该是个水陆两栖的吧……”
百姓皆以为是水神显灵,一时间十七湖川边上香火不绝。
然而,几天过后,他们突然想起殿下前段时间说要给水神献祭美少年……再想起自己见到的水神的模样……及性别……
等等,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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