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城有传言,说大梁女帝好男色,打小就拉着人家模样清秀的小哥儿不撒手,就连伺候在侧的太监总管都是万中无一的相貌,啧啧。
贴身宫女皎皎重复这句话时,那极富深意的“啧啧”二字深深刺激到了我尚纯真的心灵,我拍桌而起,怒道:“朕才不是那种只看脸的人!”
不过,事实证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譬如现下。
“陛下,您稍微克制一点儿。”皎皎压低声音提醒着,我以手握拳按住激动到忍不住抖动的双腿。
今日秀男大选,一想到马上就要面对一揽子美男,尤其是丞相许临安之子许淳。那可是京城响当当的第一公子,长得那叫一个好看。如此美色当前,我怎能不激动?
方停下不过三个数,我的腿又开始抖动起来。
不多时,掩着的朱红门被人推开,脚步声一点点靠近。我抬眼望去,那人一身玄青色的总管锦袍,披着正午的日头,周身镀着一层金边,我一时晃了神。
“陛下,待选的公子已经在殿外了。”
声音在耳畔乍起,顾夜寒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我的面前。他生得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似是一汪清冽的泉水。直到那几不可见的笑意自他眼底粼粼闪过,我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咳,既如此,那便宣进来吧!”
顾夜寒在我身侧站好,脊背挺直如松柏,丝毫没有宫中太监的奴才样儿。
只是可惜……
我暗自叹了口气,肃起一张脸,以天家的威严去迎接各位美男。
督办此次大选的顾夜寒曾说,这一届的公子都是品学、家世、容貌极为出众的“青年才俊”。
但当所谓“青年才俊”入殿之后,我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碎裂了威严皇帝的面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有长短腿的礼部尚书家的大少爷,有斗鸡眼的宁国侯家的三公子,还有满脸麻子的抚远将军的外甥……人倒是不少,但就是没有一个正常人。
说好的美男呢?说好的青年才俊呢?
偏生顾夜寒那厮还要凑上来火上浇油:“陛下,该选皇夫了。”
在“青年才俊”的映衬下,他的美貌显得格外耀眼。
要是把这些人选进宫,我的眼睛估计会瞎。权衡了利弊后,我中气十足地道:“朕如今年纪尚轻,应以国事为重。各位……才貌双绝,恐会误了朕专心政事的心。”
说完这段话,我后槽牙一酸。再不忍看那些辣眼睛的存在,我又胡扯了几句就赶紧溜了。
三月桃花满园,粉色的花瓣簌簌而落,顺着御河荡着漂远。
寻了个没人的僻静处,我冷笑着看着顾夜寒:“你敢耍朕!”
顾夜寒一脸无辜:“奴才知道陛下心头有气,但奴才都是按照先帝遗旨行事的。”他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张明黄色的圣旨,显然是有备而来。
“吾女星,选皇夫当选丑夫。”
字不像是父皇写的,但下面印着父皇的印鉴,还有我早早过世的母后的那枚蝴蝶印。
就这么一句话,生生断了我的念想。
我很愤怒,但又无计可施。
我怒极反笑,指了指御河道:“小顾既这么忠心,自然知晓遵君命的道理。跳下去!”
顾夜寒定定地看着我,笑容显得有些贱兮兮的:“奴才遵旨。”
他这么听话,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腰间被猛地一握,我来不及挣扎。眼前天翻地覆后,只听“扑通”一声,我被他箍着,两人双双掉进了河里。
隔着一层水雾,他那双眼更加慑人。
我犹自懵着,他的手非常自然地摸了一把我的腿。许是觉得触感不错,他复又摸了一把……
第二章
朕,堂堂一国之尊,居然被一个太监给摸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下旨把顾夜寒发配去永署倒马桶,立志要好好治治他这坏毛病。
没了那碍眼的人,我心头欢喜得很,批奏折都哼着小曲,旁边的皎皎额角却突突地跳。
我觉得这丫头审美畸形,顾夜寒明明说过我唱歌最好听了。
处理完政事天色已黑,我回了自己的清和宫,门前却没有那熟悉的人提着一盏宫灯,静静等我的身影。
以前我整他的时候,顾夜寒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凑回来,求个饶,讨个打,我就顺着台阶下,大发慈悲地不跟他计较了。
可这次,顾夜寒却没回来。
“哼!别以为离了你朕就活不了了!”我咬牙切齿地道,连晚膳也没吃就滚进锦被里。
我发誓我是真的累,累到上下眼皮直打架,可就是睡不着。
从我六岁那年顾夜寒到我身边后,夜夜伴我入梦的是他的读书声。这么多年的习惯一时也改不了,我几乎是睁着眼睛到晨曦刚出时。
皎皎吓了一跳,忙问:“陛下,您是去嗑药了吗?”
铜镜里的人面色煞白,眼下青黑一片。我狠狠地捏着她的脸,用实际行动告诉她,瞎说大实话会有什么下场。
这般过了三日,顾夜寒依旧没回来。我因为严重睡眠不足,在上早朝的时候打了瞌睡,被谏臣提着耳朵从正午念叨到太阳落山。
在他极富节奏感的话声中,我却在想,顾夜寒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眼前突地闪过他被小太监欺负暴打,奄奄一息地瘫在地上的画面。我激灵一下,撑着硕大的眼袋急匆匆地去寻他。
身后谏臣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明亮高亢:“陛下,陛下,臣还没说完呢!”
……
我所有的担心,在看到顾夜寒的那一刻灰飞烟灭,随即怒火从脚心直蹿到天灵盖。
院子里的树下放着张躺椅,顾夜寒正翘着二郎腿躺在上面。周围三五个小太监围着他,捏腰捶腿,端茶递水。
呵呵,活得还挺滋润的。
“陛、陛下……”门口的小太监颤巍巍地喊了一声,顾夜寒闻声望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周遭仿佛都被冰冻住,一片死寂。
我捏着拳头正欲发作,忽见顾夜寒面色一白,随即软弱无力地靠在身后小太监的身上,眼睛一阖竟晕了过去。
我有种智商被人侮辱了的感觉,你演技还能再拙劣点儿吗?
我冲将过去,抬起魔爪狠命地挠他的痒痒。要是往常他早就蹦起来了,今日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还是不信,撸起他的袖子,照着胳膊就是一口。咬得我牙都疼了,他还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我心下一沉:“小顾,顾夜寒!”
手指探到他的鼻下,竟是连半分呼吸也探不到。我心尖突地像是被针扎一般,疼得厉害。
众人群散开去找太医了,我却咬咬唇,照着他的嘴就贴了上去……
温热的呼吸渡在相接的口中,我热得眼一眨,映入那最亮的眸。桃花一瓣,飘在他双眼间,衬得他弯起的笑眼越发勾人。
我就知道,他一定是装的!
可这张脸,是真的好看啊……
下唇一阵痒麻,顾夜寒模模糊糊地呢喃了一句什么。我僵着的脊背一软,下意识地就探出双臂攀住他的脖颈儿……
初春的风吹过,卷起那声轻唤散在天际。
“小星星……”
第三章
最近,京城里又有好几个痴情的姑娘想要靠搞大消息来吸引许淳的注意。
比如,往他家门口送满满一筐的桃花,引马蜂过去蜇人;比如,拿臭豆腐汁用毛笔蘸着给他手写情书,臭得许淳好几天没吃下饭……不过这些举动,跟今日这位郭小姐比,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落日时分,郭小姐会在城墙上为许淳起舞,还扬言说若是许淳不去,她就跳下去,变成鬼天天钻进他怀里跳舞。
许淳为人宽和,定是不忍看血溅城墙。
能看到我最心心念念的美男,还能顺便看个热闹,何乐不为啊!
想到这儿,我招呼顾夜寒:“小顾,你来为朕画眉吧!”
我笃定他手残画不好,这样我就能寻到错处把他支到别处,好溜出宫去。
顾夜寒执着螺黛,弯下腰与我平视。距离太近,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喷洒在我面颊上清浅的呼吸,像是长了细小的爪子一样抓挠着我的心。
我突然觉得,这并不是个好主意。
“好了,陛下看看成吗?”
我有些愣地看向铜镜,两道柳叶眉画得极好,不承想他还有这门手艺。
镜中他的笑脸有些刺眼,我立时板着脸呵斥:“给朕画得这么好看,是想让谁为朕倾倒?然后不理朝政,整日情情爱爱?”
我这不按套路走的反应成功地让顾夜寒愣了愣,我遂装模作样地让他去御膳房劈柴以作惩罚。
在他灰头土脸离开清和宫后,我扮作为女帝采办东西的宫女成功出了宫。
彼时城墙下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许淳。
他着一身月白色锦袍,玉带束发,端的是一派光风霁月之姿。我擦了擦不自觉流下来的口水,挤着往他的方向靠近。
人实在太多,我听不清最中央的两人到底在说什么。只知我刚拨开两个人,那郭小姐就像是一只蹁跹的蝴蝶直直往下跳。
人群立时一拥而上,打算去接住那郭小姐,我初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一时没敢往前。恰是此时,冷冽的寒光晃了我的眼。我素来反应比常人要慢些,在这空当有人飞身而来,一个转身将我护在里侧。
“噗”的一声,刀入肉中,血珠汩汩而出。
顾夜寒呼吸犹喘,定是一路狂奔着赶过来的。我眼眶一热,手指都僵硬得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幸亏伤的是左肩膀,这要是别处……
好几次一击不中的黑衣人愣了愣,随即又扑了过来。我与顾夜寒对视一眼,压下心头那异样的酸涩情绪,转身自两只长靴中各掏出一把缀着红缨的匕首。
“你还成吧?”
顾夜寒接过一把,桃花眼中闪着激动之光:“许久没练过了,刚好活动下筋骨。”
在打架方面,我与顾夜寒的配合度几乎是无人可敌。横脚,扫腿,完美侧踢,那黑衣人被我们堵在胡同口,瑟瑟发抖,眼看着就要哭了。
飞扬的马蹄声自胡同尽头响起,而带着巡防营赶过来的,居然是许淳!
黑衣人被巡防营收押,许淳跳下马,温文尔雅地一揖:“方才派人送了郭小姐去医馆后,便见这边出了事,我就紧赶叫了巡防营的人来。姑娘无事吧?”
许淳方才策马而来的姿势当真惊艳,我双眼冒光地盯着他:“多谢公子,我……”
还没等我多说几句话,便有人十分欠揍地打断:“陛下~~咱们几时回宫呀~~”
这嗓子吊的,比戏班子里唱戏的还要专业。
顾夜寒翘着兰花指,往已经愣住的许淳肩上油腻地一点:“许公子,咱家可是仰慕您许久了……”
许淳顺势往后退了退,顾夜寒便悄然横在我们中间。他背后似是长了眼睛一般,我往右探头他就往右,我往左他就接着往左……
最后,我想起他肩上有伤,遂放弃了。
直到被送回宫,我也没能再仔细多看上许淳一眼。
朕很惆怅。
第四章
“话说那李家公子推门一瞧,外头竟立着位一身红衣的娇娥……”
顾夜寒的嗓音似是初春细雨般温润好听,不知不觉中困意将我席卷,那声音却戛然而止。
“怎么不念了?”
今夜月色如醉,窗柩前的那株桃树投下清浅的剪影。我睁开眼,顾夜寒半边脸倚在影下,另半边脸却已是冷汗如浆。
视线下移,我心跳一滞,直接从床上跳下去:“怎么、怎么出了这么多的血……”
顾夜寒伤口裂开,左臂的袖子已经被血染得发黑。他倒是看得开,唇边挂着一贯讨人厌的笑意:“为了能让陛下入睡,这点儿疼奴才还能忍得。”
我咬咬唇,忙唤皎皎去太医院找人重新给顾夜寒包扎,折腾到月上中天才算完。
顾夜寒定定地看着我,语气三分凄惨七分无力:“奴才还想给陛下继续念书的,可奈何这身体太不争气。要不……”他眨了眨桃花眼,“奴才斗胆,占陛下半张床。”
“放肆!”
我脸颊腾地一热,分不清是怒气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奴才并非男子,自是不能玷污陛下清白。除非陛下怕自己对奴才这张脸把持不住……”
“朕不是那种人!”我恶狠狠地捂住他的嘴,横眉冷竖,“少废话,赶紧躺上去给朕继续念书!”
这一夜,伴着顾夜寒琅琅的读书声,我睡得极是香甜。
翌日,我睁开眼时,才发现腰间不知何时横过来一条胳膊,将我紧紧搂住。
晨曦方出,四下无人。
我近乎小心翼翼地抬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
我本以为这一日都要伤春悲秋地过了,却不想还有意外惊喜。
我下了朝,就见许淳立在清和宫门前,不知等了多久。
迎着他进了殿,我刚欲开口,许淳视线越过我看向里侧时却一愣。后背如芒刺般的灼热目光,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顾夜寒便扶着腰,尖着嗓子凑到我跟前:“怪不得陛下将奴才一人扔在榻上不管,原是许公子来了。”
这话说得,当真是恶意和深意都是满当当。看着许淳面色发青,我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殿内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中,顾夜寒又“哎哟”了一声:“许公子这是带的什么东西啊?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许淳似是才想起此行的目的,长指打开盒子,里面列着许多样精致的点心。
“草民粗陋的手艺,还请……”
“多谢许公子美意,奴才最喜欢吃点心了。”顾夜寒一把抢过来,拿起一块便往嘴里塞。
许淳默了默:“……公公喜欢便好。”
此后的一个月,许淳常入宫来,每次皆是带着一盒自己做的点心。
我抓紧一切机会和他说话,而那点心却一点儿不剩,皆入了顾夜寒的腹中。
这日,我同往常一般扒在门扉,待许淳的背影走远,方才依依不舍地折回去。
点心已经被吃光,顾夜寒一脸惬意地摸着沟满壕平的肚子:“一看许淳对陛下就没用心,不然怎会不事先打听好,陛下从来都不吃甜食呢?”
满心欢喜被他这一句轻飘飘的话打碎成渣,我拎起手边的茶杯便扔过去。
不过是仗着朕离不开他!
等有机会,朕一定要弄走他,习惯他不在之后,看他还怎么爬到朕的头上!
大抵是老天爷有眼,三日之后的早朝便把这个机会送到了我的跟前。
江南河道山匪流窜,需人前去领兵镇压。
这种小事一般皆是末流小将的活儿计,可今日却有人提议让顾夜寒去。
“顾公公虽说是内侍,但其武功高强,又是先帝传下遗旨留在陛下身边的。若是顾公公能去,一是历练,他日更能为陛下尽心;二是让最亲近的人前去,也能显示陛下关心黎民之意,”
丞相许临安这话说得让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朝廷众人皆没异议,我沉默了片刻便也答应了。
第五章
顾夜寒离开京城的那日,微雨。
还记得昨晚他问我:“陛下明日会来送奴才吗?”
我的回答一贯的简单霸气:“朕政事繁忙,哪里有工夫为一个太监送行?”
……
可现下我摸着自己的脸,觉得委实有点儿疼。
我换上一身普通女子的装束,躲在人群里,尾随着纪城军出了城门。
顾夜寒褪下那身常年穿着的玄青色袍子,银色的盔甲衬得他英姿勃发。突地,他打马回身,探寻的目光扫在四周,我心虚地蹲下身子。阵阵马蹄声远离的刹那,我的手背被灼了一下,心也随着揪在一处。
垂眸看去,那滴清泪滚着从手上落了地。
我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宫里,直直倒在床榻上。
这一觉睡得几近昏沉,恍惚中我竟做了个梦。
梦里是山石堆积的谷底,鲜血蜿蜒着流进清澈的小溪间,染红了一池春水。
层层叠叠的石块下,一个小姑娘双眼红肿似核桃,抖动的双肩暴露了她的恐惧。
她背着人骑着烈马到了这里玩,侍卫发觉她不见了,赶忙领着人来追。却不想遇上了天灾,一阵地动山摇后,大石自上飞速滚落。谷底无处躲藏,侍卫尽数被砸死。她因一截断木横挡住石头,保住了一条性命。
她好怕,她怕她死在这里。她怕再也见不到父皇,见不到……小顾。
“殿下,殿下!”
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谷底一声声回荡,她认出了那个声音,颤着声音回应着他:“小顾,我在这里!”
最后,她被他救出去的时候,一下子哭了出来。
“他们都说你尸骨无存,我不信,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他满手满身都是血,脸上脏兮兮的,双眼布满血丝。如此狼狈的模样,她却觉得比他以往都要好看……
我从梦中惊醒时犹在心悸,枕上汗水和着泪水,洇湿了一大片枕头。
那是顾夜寒到我身边的第五年。
那一年,我十一岁。
他十四岁。
许是这个梦太过忧伤,连着几日我精神都很萎靡,就连和许淳说话都没精神。
“陛下可是觉得和草民说话太过无趣?”
“怎么会?”我扯着嘴角安抚地笑了笑,突地,搭在案几上的手被他握住。
“草民,草民知这样太过唐突。但……”他偏白的脸上染了一片红,连带着耳根子都红得厉害。
视线停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我淡定地道:“你许是不知道,父皇临终前曾留下遗旨,说入我后宫的公子,必须得是丑男。”
许淳踟蹰片刻,抬头望进我的眼:“只要能留在陛下身侧,草民不在乎是何种身份。”
多么美的话,这是我曾心心念念的场景。可事到如今,我的头却像是被人死死按住,连点头这般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我这是怎么了?
我不是最喜欢美男,又为何会犹豫?
这个疑问直到许淳离开,依旧无解。
“陛下,陛下不好了!”皎皎急匆匆地从外赶来,打断我的思索,“顾公公他,他出事了。”
手中拿着的玉串砸在地上,碎裂成沫。
皎皎说,顾夜寒领人去剿匪,却反中了埋伏。虽然最终成功平定流匪,但顾夜寒却受了伤。
我呼吸停滞,足足倒过三息才缓过来:“给朕备马,朕要去看看。”
“陛下!您若是因为顾公公出了京,那定会闹得满城风雨,陛下……”
脚步倏地顿住,素日温柔的月光,如今笼在身上,我只觉彻骨冰寒。
皎皎说得对,我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因一个太监轻易离京?
我僵硬地转回身,傀儡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眼前骤然一黑便再没了知觉。
第六章
我陷入了光怪陆离的幻境中。
闭上眼是顾夜寒满身是血的模样,睁开眼他却好好躺在我的身侧,笑看着我。
机智如我,知晓这都是假的。
既然是假的,那也不用顾忌那般许多。我凑着便触上了那弯起的嘴角,细细地吻着。
耳畔闻听轻笑声,那人反客为主,衔着我的唇,牙齿轻轻咬着。
彼此的呼吸合着那阵酥麻的感觉蹿上心尖,这感觉实在太过真实。我双眸倏地睁大,推开身上的人坐起来:“顾夜寒!你居然敢……”
“这可是陛下先亲过来的。”
我一阵语塞,再瞧着他这安然无恙的样子,邪火又猛地蹿了上来,挥着拳头就捶了过去:“你不是受伤了吗?伤哪里了?啊?”
手腕被他抓住,带着往他脸上摸去。
殿里只点了一盏宫灯,光线有些暗,我竟没发现他脸上多了两道伤口。
一道横在额上,一道在右脸,看着颇为狰狞。
原来是真的受了伤。
“我快马加鞭赶回来,实在太累了。陛下就饶过奴才这一遭,可好?”
说着,他阖上眼,只是片刻,均匀的呼吸声便响起。
快马加鞭赶回来……是为了谁呢?
我咂咂嘴,像是喝了黄连水,苦得很啊!
顾夜寒脸上的刀伤倒是无碍,只是疤痕难消。一横一纵的两道疤,硬生生毁了他那张艳色独绝的脸。
而自打我没有正面回应许淳之后,小半个月他都没有再出现。
待我再见到他时,是在京城一家有名的茶楼——听雨阁。
许淳要成亲了。
他前日递来书信,说在成亲前想了结对我的念想,是以邀我今日来此一见。
这是一间甚是安静的雅间,茶水落杯,香气袅袅。许淳端着一杯放在我的手边:“陛下请。”
那茶不像是名品,却独有一股异香,入口甘甜无比。
“知晓你厨艺精湛,没想到茶艺也是一绝。”
许淳放下茶壶,目光不像平常那般沉静,反而显得有些妖异。
我摇了摇头再看去,眼前的人却渐渐变得模糊。
当自小腹蹿上来一股暖流,惹得浑身燥热之时,我脑中警铃大作,反身就要往门外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手腕被拽住,我却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彻底失去理智前,我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有人破门而入,将我抱在怀里。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小猫儿一样,软糯异常:“好难受……”
断断续续的记忆里,有什么东西仿佛冰块一般,自脖颈儿向下,每游走到一处,寒热相撞,搅得人更加疯狂……
当那股燥热散去后,我终于清醒过来。
浑身疼得像是散了架,那大手挪到我的后腰处轻轻揉着。
我自他的怀里仰起头,咬牙切齿道:“顾夜寒!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太监吗?可太监又怎么会……
“是先帝让我如此的。侍卫到底是外臣,不能入内宫,先帝便让我装成太监了。”
我无语凝噎。之前的一些画面灌进脑子里,我问道:“许淳呢?”
提到许淳,顾夜寒总是笑吟吟的眸中突地变得狠辣阴沉:“幸亏你无事,否则就不是废了他一只手这么简单能了的。”
现在想想我当真是后怕,没想到瞧着那般温和宽厚的人,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但他是丞相之子,事又未成,定是销毁了所有证据,我一时也不能拿他如何。
不过……
“无事?我现在这样是无事?”
顾夜寒点着我的鼻尖,虽是问句,但语气却是笃定万分:“以陛下的脾气,现在竟然还没打死我,是不是说陛下心里的那个人,其实不是许淳,而是我?”
第七章
我出生时,母后因难产薨逝。父皇对母后用情极深,更将天下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
九五之位,大好山河,还有……我爱的人。
顾夜寒是父皇亲自为我挑的人,后来的许许多多年,我都无比感激父皇将顾夜寒送到我身边。
那一年,顾夜寒将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背着我一步一步往上走。
入了夜,谷底的草地上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飞过。
我说这虫子可真亮,可他却说,萤火虫的光比不得天边的繁星一点。
初夏的风吹得我心头暖意洋洋,我想告诉他,我叫傅星,我愿做照亮你的星。
可是,我不能。
我是皇太女,我肩上担着的是大梁的江山社稷。于公于私,我都不可能和一个太监走到一起。
从那时起,我不断地自我催眠,告诉自己我是因为顾夜寒的脸才喜欢上他的。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连我自己都信了。
我想,若是能寻到比顾夜寒还要好看的人,我也许就不会喜欢他了。
可当长相比顾夜寒更胜一筹的许淳站在我面前时,我知道我这自欺欺人的招数也不管用了。
我以为这辈子真的要孤独终老了,事情却峰回路转。
我被顾夜寒瞒了这么久,气恼有之,但更多的,却是化不开的喜悦。
只是,我们都知道,纷杂的事情还未结束。
顾夜寒把我带走后,那下在茶水中的迷情药发作,而我却无事。许淳定是已经把顾夜寒的身份猜了七八分了。
果然,翌日朝堂之上,丞相许临安告发总管顾夜寒并非净身之人。欺君之罪,又以男身入宫闱,合该千刀万剐,以正视听。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我努力维持冷静,心下早已炸了锅。
顾夜寒说是父皇让他如此的,可空口无凭,说出去又有谁会信?
“丞相想把我剐了,那也得看您有没有配得上的刀。”
熟悉的声音自殿外响起,那人出现在视野中,对着我轻轻笑开,手往怀里一伸。我拧眉,这个动作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下一秒,他拿出来的东西更加眼熟——先帝遗旨。
“当年先帝让我入宫,以内监的身份护陛下周全。而陛下与我,乃是早就定下的娃娃亲。先帝爱女,自是不会留人话柄。”
许临安抢过遗旨一看,面色“唰!”的一下白了。
顾夜寒望着我,得意地眨了眨眼。
不得不说,父皇真是高瞻远瞩。
可这接二连三的先帝遗旨,总让我觉得事有蹊跷。
礼部尚书道:“既有婚约,那便早日迎皇夫入后宫为最佳。”我准了奏,由礼部跟内廷监共同筹划大婚事宜。
出了金殿,顾夜寒凑着脸过来:“陛下可知,要精准地设计被划伤脸却不致命有多难吗?”
上一道先帝遗旨有云,我的皇夫必定是丑夫。
顾夜寒早早做准备,就等着这一日了。
我:“……”
万事初定,似是想要把过去那些遗憾都弥补回来,我疯了一般带着顾夜寒去我们曾经去过的每一处地方。
御河里的荷花开得极好,花船入深处,他捏着我的脸,笑容不无得意:“就这么喜欢我?”
我没扭捏,大大方方地点头:“是啊!”
他笑容更深,俯身亲了亲我的眼角。
这段岁月静好的时光,终止于大婚的前夕。
尚衣局送来了明日要穿的吉服,铜镜中的女子容颜姝丽,眉角眼梢都是喜色。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我忍不住穿着凤冠霞帔偷偷去见顾夜寒。
只是,明明三日前相见时还好好的,可现下他却半分生气也没有地横在床榻上,呼吸微弱到不知哪一刻就会停下来。
太医说,顾夜寒中了毒。
那毒除了解药外,世无解法。
眼泪奔涌而出,我脚下一软,直直栽倒在地。
那头上的金珠花,玉绫罗,碎了一地,一如我和顾夜寒。
能相遇,可相爱,但却无法相守。
到头来,终究要破碎的。
第八章
许是因难产的缘故,我自小便落了些病症,反应慢,睡眠浅。如今再没顾夜寒在身边,我就更睡不着了。
我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絮絮地说着话。
从前想说而不能说的,今后想说大概没机会再说的,我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我常常在想,我活得可真够窝囊的。在前朝丞相给朕脸子看,回了内宫,还要被你气得半死。朕心里真苦!
喏,你欺负了我这么多年,是时候来算个账了。这样吧,若是你醒过来亲朕一下,朕就原谅你了。”
可他依旧躺着,连睫毛在眼下投的阴影都没有动分毫。
我吸了吸鼻子,嗔怒道:“这法子多简单,而且你还占了便宜的。咱就别再傲娇了,赶紧行动起来成吗?”
夜太寂静,这黑暗像是能吞噬人心的鬼。我牵着他的手放在脸颊旁,可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轻轻拂去我眼角的泪。
脑中紧绷的弦在这一刻猛地断裂,所有的坚强都像是薄纸,一下子便被疾风打穿。
“小顾,小顾,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不要离开我……”
大滴大滴的泪打在锦被上,晕开了那上面折枝的梅花。我低哑着哀求,绝望到了极点。
因为我知道,若这世上再无顾夜寒,我这一生就再无欢愉。
整整三日,我不吃不喝守在榻前,感觉自己快要成仙了。
这一日一早,皎皎同我道:“许公子派人传话来,他说他有办法能解皇夫的毒。”
我是在藏书阁见的许淳,这里僻静,少有人来,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我单刀直入道:“你说你有解药,朕凭什么相信你?”
许淳压低声音在我耳畔说了一些话,我登时如遭雷劈。
父皇偏爱我,但大梁却并没有女子称帝的先例。
丞相许临安自恃功绩,把持朝政良久。他惯来看不起我这小女子,想着有朝一日取而代之。奈何在大梁,军中势力都由皇帝一人调配。硬的不成,许临安就另想了一个法子。
他让许淳刻意接近我,以控制内廷,进而接手整个皇城的防卫。
那一日城墙之下,黑衣人的出现为的是想让许淳英雄救美,奈何中途杀出顾夜寒这个程咬金,将事情打乱。
一计不成,许临安又生一计。
许淳送来的那点心里掺了分量极小的毒粉,一时探查不着,只等积月之后毒素累积方才发作。
可吃了点心的却不是我,而是顾夜寒。
许淳察觉到了我对顾夜寒的心思,便顺势更改计划,将点心全送给顾夜寒吃。如今顾夜寒命在旦夕,他便以解药为交换,逼我写下传位于许临安的诏书。
塞进手里的笔似有千斤重,我颠了颠,直接扔在了地上。
“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顾夜寒死?”
我挺直脊背,一字一句皆是掷地有声:“顾夜寒若死,我绝不独活。但朕,是大梁的皇帝。若因情爱,将我傅家的江山如此轻而易举地拱手相赠,他日朕如何有脸去见傅家的列祖列宗?这条命,你要就拿去。但所谓的传位诏书,你想都不要想!”
闻言,许淳脸色黑成锅底,半晌没有动静。
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的真惹人烦,我自长靴中掏出匕首塞进他的手里,往我脖子处来,打算帮他一把。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门被人自外头撞开。
众位朝臣皆在,而站在最前面的,赫然是应该躺在榻上挺尸的顾夜寒。
得,不用说,我又被耍了。
众臣瞧着眼前的情景,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和许淳站在一起。
许淳手里拿着匕首,抵在我的脖子上。
顾夜寒厉色道:“众大臣可都看在眼里,许淳刺杀陛下,罪不容诛!来啊,拿下!”
许淳:“……”
待到回了宫,还没等我开口,顾夜寒便寻了张搓衣板跪在我面前。
他说许家的反心早就是路人皆知,若是不想办法除掉,对我始终是个威胁。于是,他便将计就计,假装中毒引许淳上钩。
顾夜寒负荆请罪的套路委实太深,再加上他也是为了我好,我的怒气登时就散得差不多,莫名其妙地便原谅了他。
只是有一件事,我真的不懂:“你不是吃了那糕点吗?怎么会没事?”
顾夜寒立马打蛇随棍上:“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我:“……”你这么不要脸,你家人可知道?
后记
顾夜寒之所以被先帝选中留在傅星身边,是因为他是神医谷中百毒不侵的药人,其血可解毒。
先帝怕日后女儿被人下毒暗算,便想好了万全之策。
侍卫太惹眼,又不方便贴身跟着,先帝就让顾夜寒扮成太监,跟在傅星身边一道学文习武。
先帝临崩逝前,给了顾夜寒好些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让他便宜行事随便填。
圣旨他统共填过两张,第一张是为了断傅星的烂桃花,第二张是为了成全她的真桃花。
而先帝予以他如此权力的前提是,他永生永世不得背叛傅星。
为此先帝还特意写了封诏书放在神医谷,顾夜寒的师父那里。倘若顾夜寒有违誓言,就用一百种方法弄死他。
但顾夜寒觉得先帝真的多此一举了。
只消想想没有她的生活,他就可以自行去死了,还谈什么虚妄?
他无数次想起初见傅星的那一日。
因神医谷太远,到宫中时他在马车上睡得正酣。
有人掀开车帘,金色的暖阳顺着笼下来。他睁开眼,就见一个粉嫩嫩的小团子蹲在自己身旁。
见他生得好看,她拉着他的袖子,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我叫傅星,漫天星星的星。你呢?”
周遭柳绿花红,他日复一日试药的苍白生活中终是因她的闯入,添加了霓霞的色彩。
傅星不知,从那一刻开始,她便成了他那片夜空中最亮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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