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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灼其阳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言情B 热度: 16614
巫山

  

  壹

  百黎雪山极地攀爬的第五日,在漫天飘雪的黑夜里,周成阳一行队伍看见了几个女孩,她们在围着篝火唱歌。

  整支队伍都精疲力竭,周成阳回头看一眼自己的战友,几乎都因着身体的疲惫而松懈下来,眼神不由自主地瞥向那几个女孩。他轻蹙了一下眉头,微微失笑,让队伍暂歇。

  他们坐在大白桦下,隐秘在黑暗处,安静而虔诚地看向这夜色中唯一一抹亮光。

  许灼被推到人群中间,有些手足无措,她不太会唱歌,若不是好友卢晓硬拉着她来,她一定不会用这样疯狂的形式结束自己的学生时代。

  深山密林,随时可能野兽有出没,她们怎么敢?

  许灼抿了抿唇,求救地看向卢晓。谁知后者却摊了摊手,使劲撺掇她:“灼灼,我们认识四年没听过你唱一句,现在就要分离了,你就满足下我的好奇心嘛。”

  她居然打感情牌。许灼有些无奈地垂下手,捏住衣服的下摆。

  她声音软糯,有一种很柔软的质地,卢晓觉得她唱歌一定会非常好听,只是没想到……她居然用藏语唱《万物生》!

  藏语!

  几乎是在所有人吃惊地张开嘴巴的过程中,许灼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她很怯弱,从不擅长表现自己,一如这多年来安静得像空气一般的存在,这是她第一次放任自己。

  光线很暗,声音很温柔,有如在浩荡的密林当中唯一剩下的吟唱,歌曲有着无法表达的神秘。

  周成阳屈着食指抵在下颚,在那一瞬表情有些僵硬。他常年在军中,几乎所有的活动都围绕在“挑战”和“竞逐”当中,在今夜之前他认为除却使命,他的生命中应该不会再有多余的色彩。可在看着那个女孩时,他觉得或许还应该有一个词——柔软。

  很不可思议,这并不是一见钟情,可周成阳觉得人群中的那个女孩,给了他一种非常绵长温和的感觉。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映出安静的光影。

  秦照忍不住惊叹:“老大,你笑了?我有没有看错?”

  周成阳淡淡的笑意在唇边扩散,众人都不觉一愣,随即哄闹起来。也在这时,歌声骤然停下,像是受到了惊吓,那边的女孩都看过来。

  这群铁血硬汉们一下子就红了脸。

  他们本来藏得深,又隐在远处的树林中,突然闹出了动静,难免令那些女孩们恐慌。周成阳迅速地整肃队伍,从黑暗中走出来,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在篝火前站定。

  他们面前是几个女大学生,是鲜活的色彩和诱惑。他领队行了个军礼,嗓音清润:“这里是西藏驻地十四军防部第三队,我是队长周成阳。很抱歉,打扰到了你们。”扫一眼手表,他接道,“四十分钟后,会有第四队的巡逻军到达这里,你们可以跟他们一起走,会比较安全。”

  礼毕,他的视线压下来,清明的眸如洒了一地的月光,从许灼面前扫过,然后他极快地转身,嘱咐秦照留下来等第四队,他则带着整支队伍消失在夜色中。

  卢晓捧着脸惊呼:“天哪……太帅了!”

  许灼低下头,不动声色地平缓了一下呼吸,然后轻轻笑起来。夜色中尽是他刚刚那一眼,乌黑幽静。

  的确很帅。

  拉萨,这个美得有些令人炫目的城市,同时也旖旎浪漫得让人没有丝毫抵抗力,所有的情不自禁都将在这片土地的夜色中,悄然绽放。

  贰

  第三队难得休假,适逢秦照生日,几个人邀请周成阳去小城庆祝。秦照发了一百个绝不喝酒的誓,周成阳却怎么也不放心,只好随他们一起。

  有人在古城的街道上跳东巴舞,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周成阳几人走不过去,只好从四通八达的石巷里绕。他们绕过一个大白玉盘时,正好能借着高的地势看到圈子里的人,三男四女,头上插着羽毛,画着浓妆,身穿挂有金银铃铛的七彩衣,赤脚在石板上跳舞,身体相贴,好不热辣。

  秦照看得直咽口水,好一会儿才看向周成阳。

  安静认真的侧颜,是他一贯的姿态,只是如今眼神被这光火照得……有些痴迷?秦照觉得奇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跳热舞的人群后面,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抱着象脚鼓在轻轻拍打着。在她身边还有几名女孩在伴奏,但无一例外都穿着非常鲜艳的衣服,唯独她。

  秦照惊呼:“老大,那女孩是不是上次在山上唱歌的那个?”

  周成阳抿着唇低低地“嗯”了声,视线不动声色地转回来,拍了拍秦照的肩:“我们走吧。”

  “哎!”秦照被带着走了几步,却不由自主地回头看,恰好看到许灼抬头,他猛地站住,拉住周成阳,“老大你快看,那姑娘看过来了,真好看……”

  她的眼睛就像苍穹中的星辰,伴着受惊后的水亮光泽。周成阳放在口袋里的手握紧了一下,许久才慢慢松开,颔首回以微笑。

  许灼的手顿住,节奏大乱,火光中映照出绯红双颊,那么美,那么惊心动魄。

  周成阳鲜少来城里,对这古城的地势也不熟悉,顺着巷子东绕西绕,已经找不到出口,直到歌声和人潮都被淹没,慢慢地,只剩下夜色。

  秦照直懊恼:“早知道刚刚就不图省事,直接从人群里穿了。”其余几人附和,望着黑漆漆的巷子中大同小异的丝娟布,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不一会儿,有铮铮的象脚鼓声传来。

  他们试探着朝声音的方向走了几步,沉闷低哑的音色越来越清晰,一阵狂喜后,他们几乎是飞奔过去。周成阳走在人群最后,依稀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走到巷口,他就能看见自己正在想的那个人。

  等到他们从巷子中走出来,看见站在巷口,枕着一汪月色,风吹开净白裙角的许灼时,秦照已经说不出话来,而周成阳却彻头彻尾地笑起来。

  他认真而虔诚地看着她:“真的很感谢你。”

  许灼有些脸红,并不敢与他对视,低声解释:“刚刚你们站的地方是死胡同,我心想你们应该走不出来,所以就试了试。”

  人潮狂涌,忽然之间不知道从哪冲出来一群小孩,从许灼身后跑过来,周成阳手疾眼快地拉住她的手腕,旋转着护住她,被人流挤得撞上墙。

  重重的撞击声令许灼猛地惊醒,她抬头看他,紧张得说不出话。

  周成阳垂下眼和她对视。篝火映红了半边天,他感觉到后背有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却只想安慰她,安慰这双过分谨慎的眸子。

  “没事。”他淡淡说道,放下手,掌心仍有柔软触感。

  周成阳徐徐转首,失笑于夜色。

  后来他想,或许这就是命运。

  命运令他们于千万人中,排除万难站在一起,说些话,成为朋友,或许……还能变作恋人。

  叁

  卢晓是个很热情的女孩,那日在人群中跳着热巴舞的三男四女中,有一个就是她。如果没有她,许灼也不会来伴奏。

  她好像总是被卢晓影响着做一些过去不会做的事,但是很幸运,这让她认识了一个非常英俊的军人。

  卢晓私下和她说,周成阳看她的眼神,就像野狼在盯着猎物,带着温柔和引诱。

  她方寸大乱,红着脸回道:“秦照看你的眼神,好像也差不多。”

  “难道他们第三队的男人,一个个都这么如狼似虎?”

  许灼禁不住笑起来。

  她想,她已经被诱惑了……

  毕业典礼之后,卢晓驾车带着许灼去狂欢,因为在今夜之后,她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和最好的朋友分离。

  她们都喝了些酒,卢晓一路开车出了小城,直往边境而去。临到关口被拦下来,许灼才豁然清醒。她们被带到了观察室,在不同的房间里,等着记录情况。

  许灼捧着脸,恐惧从心底涌上来,她此生从无这样疯狂的时刻,更没想过会有一日,以这样的方式,无限地接近了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扶在把手上的五指纤细而修长,却带着一丝凝滞。

  许灼战战兢兢地抬头,在看见周成阳的瞬间,眼眶变得通红。

  “卢晓怎么样了?”

  “她没有事,你还好吗?”他拉着凳子,在她旁边坐下来。头顶上是一抹明亮的白光,他看到她的脸色很苍白,眼神恍恍惚惚的,显然是被吓坏了。

  “卢晓醉驾,充其量只是吊销执照,你们都还是学生,闯了边境也没有关系。所以,不用害怕。”他的手指轻叩在桌檐,一下又一下,脸上带着淡笑,“你这样子,看起来好像是被我欺负了一般。”

  许灼没憋住,眼泪陡然滑落。

  她从小就是很怯弱的性子,一直走的都是父母安排的路,没有风雨,没有心想事成。她从未经历过像今夜这样的事,更没有想在自己这么狼狈的时刻,还让他看见。她委屈又担心,情绪一下子就崩溃了。

  周成阳猝不及防,看着她慢慢红透了双眼,笑意终敛。

  下一刻,他脱下上衣,目不斜视地扔上去挡住墙角的监控,然后抱住她。

  他的声音很温和:“别哭了,有我在,没事的。”

  肆

  好像是奇迹一般,卢晓为了秦照,竟然决定留在拉萨不走了。她们相识四年,友谊深厚,她并非没有挽留过,然而就因为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一夜,一向理智的卢晓放弃了自己所有的原则。

  她说,这就是爱情。

  许灼想,她可能也尝到了那样的滋味,因为她非常想念周成阳。那夜的拥抱,让她狠狠地震颤了一下,温暖袭遍全身。

  她贪恋着,越哭越凶猛,到最后周成阳只能俯下身半蹲在她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用他那满含俘虏意味的双眼,轻易间让她弃械投降。

  这世上绝对不会再出现第二个人,可以让她这样期待着每一次的相遇。

  卢晓和秦照公然约会的日子,还拉着第三队所有的兄弟和许灼做掩护,一群硬汉们窝在许灼家不大的寨楼里,等着美丽的田螺姑娘给他们改善伙食。

  周成阳几乎是被推到厨房里帮忙的,然后在众战友暧昧的眼神中合上门。许灼一回头就看见他,脸顿时如火烧云端。

  “有关我私自遮挡观察室监控一事,部队里给了我负重夜跑三个月的惩罚。”他一手撑在琉璃台上,眼睛微微下瞥,轻笑。

  许灼吓得咬住唇:“受罚了?我……对……对不起。”

  她真的没有想过,没有意识到,竟然会那样。

  周成阳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她这样局促不安的样子,笑意更甚。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刚刚在开玩笑。”

  她抬眸,瞥见他瞳孔中的流光。

  “但的确是因为那事,最近关于我的流言,有了许多不同的版本。”

  她忽地愣住,眼底的笑藏不住:“都有什么版本?”

  他将就着她的身高,缓慢地俯下身,温热的气息环绕在她的鼻尖,很近很近的距离。秦照说,有人觉得他看她的眼光像是野狼盯着猎物。

  “不管是多少个版本,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结果,不如坐实?”他把另一只手靠过来,圈住她。

  许灼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她的身子被抵在琉璃台上,已经无路可退。而他的眼睛就近在咫尺,那么深沉,那么不容回避。

  “灼灼,愿不愿意跟我?”

  她涨红着脸,语塞了好久,才憋出来一句:“你们……你们军队里的都这么……”直白和赤裸裸吗?

  周成阳已经拥住她,笑容在抿着的唇线中被放大,他英俊得太过分。

  “相信我,我绝对算是最保守的。”

  伍

  周成阳在遇见许灼之前,一度都认为自己会是个严谨和固守的人,他骨子里有一些不可磨灭的东西,譬如原则和习惯。

  行军是他一生的原则。

  正直和坦诚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学着去保护每一个柔弱的人。

  巷子里迷路的小孩,沿街祈祷的老人,被偷窃的妇女,又或是赌钱输掉在夜色中失声痛哭的大汉……他救过太多人,也太容易心软。不过对许灼,他明白那种情愫,始于柔软,长于碰触。

  戈野是百黎雪山东麓一个开阔的草甸,天然的大牧场,牛羊成群。同校的师妹让许灼陪几个学生去戈野游玩,她没有办法拒绝。本是安排好两天行程,却在第一天就下起了暴风雨。黑压压的风暴席卷而来,许灼站在空旷的草原上,只听那风声便觉得糟糕了。

  他们被困在草甸岭西的一个山庄里,偌大的丘陵只有几间简单的木屋,能不能抵御这次暴风雨尚且不知。

  学生们抱头在一起等待,强忍着酸涩的眼泪,为这未名的恐惧和无望的将来而坚守着。

  许灼在被困的第三天夜晚,终于接到周成阳的电话,因天气缘故,通信一直不好,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依稀是疲惫的,没有太清晰的字眼,传到许灼这里只有模糊的单音节,但她还是忍不住泪盈于睫。

  “不要哭,灼灼。”周成阳指尖泛白,手已经冷得快要没有知觉,却好像能感应到这一时刻许灼所有的感官,于是赶紧接道,“再给我唱首藏语歌,好不好?”

  许灼的呜咽声戛然而止,眼眶生生地红着,痛着,却再不敢流泪。她似乎是听到了一些风声,忙问:“你在哪里?”

  周成阳失笑:“在来接你回家的路上。”

  他放下手机,贴着长裤的缝隙蹭了蹭差点麻木的冰凉手指。从这个方向看天际,黑暗得如同末日一般,没有尽头,没有光明。

  周成阳埋下头,湛明的眼微眯起来。

  他套着厚厚的防风服,压低身子几乎紧贴着地面,在黑夜中艰难前行,如此已经是第三个夜晚,不眠不休。

  许灼从来没有想过,当她在深夜里孤枕难眠,几欲失声痛哭时,第二天一打开门,就会看见她思念入骨的人,一身黑色风衣,背着巨大的行囊站在草原里对着她笑。那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涌上眼眶,她没有丝毫理智,踩着拖鞋朝他飞奔而去,直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周成阳的手臂绕过她的腰,将她单手夹住,平稳地转了个圈。他眉眼的清俊,在幕天席地的草甸中愈发显得柔和,许灼盯着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想移开。

  “灼灼,听我说,我来带你回家。”

  陆

  那场暴风雨最后还是以一种安然的姿态压境而过,就在周成阳来到戈野的那一日,灰暗的天总算放了晴。

  许灼后来回忆,对他并没有一丝隐瞒。她说学生们几乎快要崩溃,就在前夜打完电话后,还有个女孩失控打了她一巴掌,她只是害怕,没有觉得愤怒,因为木屋的存粮已经不够他们再撑下去。

  周成阳屈着手指抵在下巴,另一只手摩挲着她纤细的手掌,一遍又一遍。他沉吟了很久,最后说:“灼灼,我教你近身搏斗吧。”

  许灼惊讶地看他:“为什么?”

  他无奈而心疼,摩挲着她的眉眼轻轻地笑:“因为只有这样,你看起来才会显得……不那么好欺负。”他说得煞有其事,身子紧贴过来,伸手从后来扶住她的肩膀,“就像这样,以后觉得害怕的时候,就勇敢地挥出你的拳头。”

  ……

  温暖与安全,如果一直没有得到过,她至少可以不去想。但一旦曾经碰触过,就会自私地不想放手。

  有如当日在观察室的一个拥抱,令她卸下心防,然后在这风雨兼程的一场奔赴中,她彻底沦亡。这世上绝不会有人能懂许灼的害怕到底有多深,自然也不会有人懂,她对周成阳的依赖有多要命。

  百黎雪山的西脉发生了坍塌,适逢暴风雨来临之际,有一支旅游团正好进入西山,如今大雪封山,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军防部启动了一级警报,令十四部第三队和第四队深入西山寻人。

  西脉还可能继续坍塌,此去生死不明。

  卢晓在电话里咆哮,不许秦照进山,然后说着说着就流了眼泪……许灼默默地捏紧了电话,那串号码早就烂熟于心,她却没有勇气拨出。

  电话占线了几十秒后被接起,周成阳略显着急的嗓音传过来,早已没有了笑意:“灼灼,我要进山执行任务。”

  许灼僵硬地站在风口,有什么零碎的片段从她的脑海中闪过,灼烧的痛和耀眼的火光,以及快要窒息的感觉。她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声音哑得如同断弦的音节:“周成阳,你……你可以不去吗?”

  意外地,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成阳,快点!”那头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应,只是眼神示意了一下。他侧头夹住手机,手里不停地在检查着装备。最后还是被一股无名的担忧控制,他干脆放下包,单手扶住出勤车,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手机。几番沉吟后,他轻声问:“灼灼,我可以为了活命脱下军装。但如果这样,你还会爱我吗?”

  许灼的眼泪陡然滑落,她无声地张着嘴,忍着心里的痛。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该怎样揭开一些本来不需要碰触,兴许就会永远遗忘的伤疤,但……等不到她理清思绪,电话却被强行掐断了。

  他刻不容缓,急情正待。

  空洞的楼寨间吹来一阵寒风,手机从她掌中掉落下来,砸在木板上。

  卢晓惊讶地回头,只见许灼瘫坐在地上,头发散乱,满眼红血丝,形容憔悴得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灼……灼灼……”

  许灼捂着脸,失声吼道:“不要叫我!”

  柒

  许灼很乖,不是很喜欢说话,从小到大在班级里面都没有什么存在感。她一直都在走一条既定的路,摒除了所有的杂念和属于女孩的幻想,只一心一意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叔叔阿姨都说她早熟得让人心疼。

  那是她爸妈期望的路,虽然他们不在了,她却还是要一个人走下去,不辜负,不抛弃,好像只要这样,爸妈就还在身边。

  “我妈妈因为救我,而被烧死了。那次火灾中,一起牺牲的还有个消防兵。后来爸爸很气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和我说话,也总是酗酒,我特别害怕他会想不开。”许灼站在阁楼的天窗前,柔软的声线在这瞬间变得冷清而寂寞,甚至还有些偏执,“我当时很叛逆,我和妈妈吵架,然后赌气地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隔壁着火,直接烧到了她的房间,她当时吓蒙了。她没有想过妈妈会爬窗子来救她,更没有想过,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对妈妈最后的记忆会停在那一天。爸爸始终没有办法原谅她,他没有寻死,只不过离开了她。后来的十年,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卢晓,我太需要安全感了……”

  后来许灼在阁楼的天窗上坐了一夜,低低地哼唱了一夜的歌。到最后喉咙干涩,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她转身就走了。

  百黎雪山底下乱成一团,失联的旅行团家属已经连夜赶来,第三队、第四队在深山里寻了三天,到现在连一丝消息都没传出来。

  记者、军官、游客好像一时间所有的人都聚到了这里。许灼蓬头垢面地缩在角落的一棵雪松下,忍着寒冷等待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递了一瓶水给她,沾满了泥土的手,黑漆漆的,有些脏。她顺着手腕往上看,军绿色的衣服已经褴褛不堪,半只袖子不知所踪,露出的手臂上满是伤痕。

  他的脸也是脏的,还有未消融的雪,只有那双黑亮的眼睛,还是如之前的每一次相遇,那么沉稳而清明,藏着对她的笑。

  她张了张嘴,才发现喉咙早已哑得说不出话了,只这么和他对视着。

  周成阳扭开瓶盖,手伸到衣服内侧,在身上擦了擦,然后再拿出来托住她的下颌,给她喂了些水,动作温柔得让人心疼。

  事实上,他心中也是如此的感受,因为他现在看到的许灼,虚弱得好像奄奄一息了。他真害怕自己晚一刻出来,她就会躺在这冰天雪地里,安静地闭上眼睛。

  “灼灼,我们被困在山洞里了,后来发生塌方,我们又耗了些时间挖地道,所以……但是很幸运,所有的人都出来了。”

  冰凉的水顺着喉咙往下淌。

  许灼盯着他的眼睛看,一直闷声不语。周成阳感觉到有哪里不太对劲,想要抱住她,她却在此刻猛地转身,摔趴在雪地里,手臂狠狠地撞上了雪松,蹭得白皙的皮肤破了皮,一抹血色分外扎眼。

  周成阳有些晕,高强压的营救使得他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所有的队员都被送到救护站中吊盐水去了,他却不得不先见一见她,他预感他的灼灼不太好。

  “灼灼……”

  “不要叫我!”她压抑着情绪,将脸埋在雪地里,背对着他,瘦削的脊背不停颤抖,“周成阳,我们分开吧。”她悲痛着,却再也没办法接受不安全的任何因素。她不想亲眼看到有一天他在她面前消失……

  周成阳眼前一阵恍惚,脚步有些虚浮。后来有凌乱的脚步声在周围响起,他意识有些迷糊,只喃喃地唤着许灼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然后,他就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他太累了,太难受了。

  捌

  “十四军防部第三队上校周成阳,申请调离拉萨,前往湄公河边境。”

  强烈的风裹挟着黄沙拍在脸上,模糊了他的鬓角和脸庞。他这一申请,即意味着将生死置之度外。

  上峰觉得他有些冲动,分外严格地训斥他:“周成阳,请谨慎思考!”末了,那声音又软下来,“你已经有三年没有回过家了,不如趁这次休个长假?”

  他声线平稳地拒绝:“不必了。”他仿佛回到最初的时刻,他连守护一个人都还没学会,只能感觉到心是疼的,许灼就是心中那场黄粱美梦。

  许多人都在说,属于拉萨古城的香艳情事,都必将在轰轰烈烈后惨淡收场,是因为这里的女孩都有着红尘梦,却又现实残忍得过分。

  当日在救护站醒来,她静静回首,轻声告诉他:“周成阳,我只是想试一试放纵自己的感觉,现在尝来并不是很美妙。我想回到以前的轨道,我不喜欢危险的、未知的生活。很抱歉……”

  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她依旧是那冷淡的模样,强装着坚强,隐忍着悲伤。

  他想问为什么,却也只是沉默了许久,然后用指腹轻蹭了下她的手背,轻声道:“灼灼,让我想一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周成阳,是我说得还不够明显吗?我只是拿你当试验品而已,虽然在过程中我可能表现得……”她失声咆哮着,却好似再也说不下去。周成阳撑着手臂坐起来,裸露的胸膛上全是伤口,绑着绷带的地方又渗出血来。

  许灼从没见过一个人身上可以有这么多伤口,她压抑着情绪,捂着脸接着说:“我一时冲动想要你带给我的感觉,感觉过了,就没了…”

  “够了。”周成阳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睫垂下来,“够了,灼灼,不要再说了。”

  她演技那么差。

  “我们分开吧。”

  顷刻间,狂潮涌来,许灼惊颤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他在寂静黑夜的雪山中的那一眼,清明而幽静;他在白玉盘高处的那颔首一笑;在观察室忽地抱住她;在厨房里以退无可退的姿态诱惑她;在风雨中涉险而来,满身温柔……太多太多,于此刻终成过去。

  她扒着门,想要为自己的怯懦说些什么,可一回头,那满是伤痕的身影缓缓转过来,他在苍白月光中看她。

  许灼失声痛哭:“周成阳,求你不要看我……”

  玖

  草木皆有情,何况人?

  许灼跪在蒲团上,面前金漆碗中放着两只红色纸鹤。她想了想,遵从内心选择了那一只安然淡笑的纸鹤。解签人看了看她的面孔,白皙姣好,轻声问道:“拉萨来的?”

  她轻笑,合掌虔诚地颔首。那老人抓着她的手摩挲了一下,便叹道:“未定之局,佳期已近。”

  “什么意思?”

  微风荡开了大殿内的阵阵梵音,榆木轻移,有珠帘被掀起。老人的话就在耳边:“只要回头,就可以看到你想见的人。”

  脚步声响起,叮叮当当伴着一些急促。许灼豁然回首,只见珠帘外一袭白绢布衣长衫的玲珑侧影,在珠子来回轻荡了几个来回后,含着一丝揶揄的笑声,从外面探进半截身子。

  “你不是从不见客吗?怎今日有了例外?”

  她抬头,在看清屋内的人之后,顿时僵住。

  周成阳的右腿有些僵硬,静默了片刻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在许灼身侧的竹椅上坐下,将拐杖靠着墙放好。

  做完这一套动作,意识到许灼的注视,他微微含笑,疏离地朝她点了点头,看起来他们素未谋面。

  老禅师瞥了眼桌上的纸鹤,回应道:“来我这里的,大多心境悲痛,选择的多半都是哭泣的纸鹤,她倒是不同,我便与她说了两句。”

  “因为即便过去三年,我能回忆起来的,都是他的好。”她像是故意般,眼底却藏着深沉的忏悔。

  周成阳饮了一口茶,不语,只是淡淡地笑。

  许灼看他这一副千帆过尽的模样,显然与三年前大相径庭。过去他是一个军人,顶天立地,如今却是一个信佛的人?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在边境遇到了危险?

  太多的疑问堆积在心口,许灼强忍着酸涩的眼眶,不敢看他,却忍不住,忍不住……

  老禅师捻着佛珠,轻笑:“近来阴雨连绵,腿疼了吗?”

  周成阳放下杯子,视线瞥过她的手,又收回来:“老毛病了,不用在意。”末了,他接着说道,“还有纸鹤吗?”

  “还剩一只了,我不大会折这些东西,你带些纸回去给我折一些。”

  “好。”周成阳颔首,拿起拐杖,撑着走到桌案拿起竹篓里的一叠红纸,轻揣在怀中。他转身掀开珠帘,白绢的长衫慢慢荡远。

  许灼猛地站起来追出去,老禅师仿佛早已洞察一切,整理着金盘中剩下的红纸,看一眼那笑意盈盈的纸鹤,突然明白为何会觉着今日那女孩看着有些眼熟了。

  原来都是她的一颦一笑,被他亲手画在红纸上。于他,战与名不复一顾,然而红尘难忘。

  “周成阳。”渡河口,她追了一路,不忍心再看着他撑着拐杖越走越快,越走越艰难,终于还是绕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路。

  泪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滑落,白皙消瘦的脸愈发清减冷淡。

  周成阳漠然地看着她,垂下眼眸,淡淡道:“很抱歉,我并不认识你。”

  这个小镇,缠绵的阴雨就像拨不开的雾气,理不清的头绪,伴随着许灼的出现纷至沓来。周成阳的长衫顷刻间就被打湿了,但许灼还挡在他面前。他的手臂护在胸前,说不清是为了护着什么。

  “周成阳,对不起,我……”

  “你不用再说。”他知道这样僵持下去不会有太好的结果,反正他就是周成阳,而她就是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孩,“灼灼,靠过来。”

  许灼乖巧地上前两步,周成阳却猛地将她一拉,单手将她抱在怀中,紧紧地搂着。他温热的气息也在这时贴近她的唇,在旁人看到的视线里,定然是一幕香艳场景。而唯有身处局中的两人,格外清醒。

  他冰凉的唇并没有碰到她的,隔着非常近的距离,他低声道:“有人跟着我,我怀里的红纸里面有部队需要的重要消息。灼灼,我不想拖累你下水,请你立刻离开这里,否则你将永远都无法再见到我。”

  话落,他蓦地退后了一步,满眼不忍。下一刻,许灼一巴掌甩到他脸上,怒气冲冲道:“流氓!”

  周成阳换只手扶着拐杖,好整以暇地立在雨中,做足了情场高手的模样,戏谑轻笑:“嫌弃我这个瘸子,那又何必招惹?”手指压着唇,擦掉她的气息,他指向一侧的渡船,“小姐,快回家吧……”

  许灼头也不回地钻进船舱中。

  雨越来越大,渡口的那颀长身影却始终伫立着,丝毫不动。待得船行远,于袅袅烟水雾气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轮廓时,他才拄着拐杖继续往前走去。

  离开十四军防部后的三年,他一直潜伏在这个小镇,收集边境走私团伙的消息。在一次交火中,他的腿受伤了,后遗症是逢阴雨天就会疼痛难以复加。

  可这些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他明白了灼灼的心。

  风雨飘摇的爱情,的确不适合她。她那样怯弱,那样害怕,那样静美,他又怎么可以自私地将她带到这战伐血雨中来?

  如今,在失去一条腿后,他更是再无资格了……

  他缓慢地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摸了摸唇。若有似无的气息还残留着,他自嘲失笑,周成阳,不要再想着饮鸩止渴了。

  拾

  这个木屋,他已经独自一人居住了三年,隐秘在崇山峻岭之中,人迹罕至。

  周成阳把红纸拿出来,根据老禅师提供的消息立即给部队做了反馈。

  巨大的雷声,响彻深山。

  司令长在电话中和他说:“成阳,等这件事过了,要不要回十四军防部?你过去的战友都很想念你。”

  周成阳站在窗前,眼睛似乎被雨气模糊了……他静默良久,终于软下心来:“我会考虑。”

  他合上木窗,脱下早已湿透的衣服,远远地,似乎听到一串脚步声。他的脊背忽然一僵,心中却温热起来。这感觉,就像是那年在古城的巷子里,她用象脚鼓为他引路一般,好像今日打开门,他就会看见她。

  依旧是满身月色,微风吹开她的裙摆。

  脚步声停在门口,木门被缓缓推开,周成阳站在帘子后面,黑寂深邃的枪口正对着风吹来的方向。他没有动,门口的人也没有动,彼此都僵持了一会儿,雨声似乎小了些。

  许灼的嗓音湿润而柔软,有些小心翼翼地唤道:“周成阳,你在吗?”

  真是疯了……

  周成阳拨开帘子疾步走出来,动作迅速地摔上门,然后抱着她滚落在床上。她浑身都湿透了,肩膀还在颤抖着。周成阳扯了被子盖在她身上,清明的眸这才转向她。

  “为什么没有走?”

  “我舍不得再离开你。”

  我也怕,再也不能遇见你。

  许灼红着眼眶,拉着他的衣襟,第一次没有怯弱,没有退后:“周成阳,我已经没有了爸爸妈妈,我怎么还能没有你?”

  父亲离世的消息,在叔叔阿姨隐瞒了很多年后,终究还是让她知晓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父亲呢?会舍得让自己的女儿独自一人生活十几年?灼灼,很抱歉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你父亲很爱你,他难以原谅的是他自己。因为在你母亲离世的前一天,他酒后失控说了一些特别重的话,他觉得你母亲能那样奋不顾身地扑进火里,或许早就抱了必死之心。”阿姨说出了真相,在她认为灼灼已经成长得很好,足以接受这一切时。

  父亲因病而逝,离去时不算痛苦。因为他觉得对她很失责,所以希望她可以在漫长的岁月中遗忘他。

  “周成阳,后来我每天都非常想念你。”因为父亲对母亲的深情和内疚,让她释然,她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世上最难的不是白头偕老,而是坚守之心,“我愿意陪你一起,不再惧怕颠沛流离。”

  周成阳深深动容。

  在知道她长达十数年的岁月中,一直背负着内疚的包袱,还能将自己变得这样好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委实太过狼狈而自私。

  “灼灼,我现在是个瘸子,我……”

  “你不要这么说。”她的手环绕着他的脖子,她仰着头靠近他的脸,“周成阳,在我对你表白的时候,你不要再贬低自己来伤害我。因为在我眼里,你真的很好……”

  他们都很好。

  纵然他将永生为那袭军装坚守,不问生死和荣誉,也不妨碍他拿出高于性命的忠诚,给渴望岁月静好的女孩一个承诺。

  “我是十四军防部第三队队长周成阳,灼灼,听我说,等这件事结束我们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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