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今天下是四大城鼎立,杏城是四城之一,守城将军古往今来都是季家,那是一个声名显赫的大家族。
季绯梨是季家最小的千金,从小就表现出剽悍的气质,十四岁初上朝堂时就敢指着城主旁边那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说:“我要当苏靖河的媳妇儿。”
说这话时,她的下巴抬得高高,全然不知道“害臊”二字。
苏靖河便是少城主,他容貌俊美,博学多才,待人亦宽厚,多少少女心里求着嫁他,但敢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出来的就只有季绯梨了。
她仗着和他青梅竹马,仗着他包容她、宠爱她,于是才情窦初开就要把自己的终身赖给他。她以为,她生来就该和他在一起。
当时满堂皆得了趣味般哈哈大笑。
隔着一段距离,季绯梨仍然能看到他聚了日光般的眼神,温暖和煦。
他说:“我等你啊!”
声量不大却入了季绯梨的耳朵,缠缠绵绵住进了她的心里。
后来的几年里,所有人都打趣季绯梨为将来的城主夫人,她也大声地跟很多人说,苏靖河是我的,我的!好像唯恐说得太小声,让别人把苏靖河抢去了。苏靖河待她太好了,有赏赐、贡品都让她先挑,无论忙到多晚,总会去见她一面……
季绯梨每天就巴巴等着他来找,她穿最华美的衣服,扮最好看的妆容,向他撒娇,对他任性,他也只是拍拍她的脑袋,叫她别闹。
他们日复一日俱是这般相处,与日俱增的是季绯梨对他的喜欢。如果不是这天她突发奇想,决定尾随苏靖,美梦是不是就不会破碎了?
季绯梨看着苏靖河熟门熟路地往她家后院走去,年轻貌美的绣娘赵灵灵在窗边翘首等待,见到了他,眼里的焦躁被瞬间驱散。
只见他俩小声说着话,跟着就见苏靖河牵起绣娘的手,轻轻一个吻落在她的手背上,眼里的珍惜表露无遗,惹得绣娘羞红了一张俏脸,看得季绯梨怒火中烧,无法忍耐,袖中软鞭狠狠地挥到地面。
苏靖河这才注意到了她,上扬的嘴角瞬间抿成了线。他展开手臂,下意识把赵灵灵护在自己身后。
季绯梨总是要求着耍着赖才能牵到他的手,骗得他一个怀抱,她以为是他珍重她,还笑他假正经、书呆子。
原来不是。
原来是他不喜欢她。
苏靖河那么积极地往她府里跑,不是看上了她,而是看上了她府里的绣娘。
季绯梨咬牙把她的猜测说出来,温柔的苏靖河这次冷淡得似乎不想再给她希望,既然被发现了就无须再隐瞒了。他说他很抱歉,把她当成了幌子。
那些源源不断的礼物是为了迷惑外人,也是给她的补偿。
就在这时,苏靖河的贴身仆人从后门急急赶来,也顾不上眼前这种诡异场景,赶紧在苏靖河耳边细语了一句。苏靖河立即脸色大变,着急回去前还不忘对季绯梨说,人我交给你照顾,你可不许让她掉半根头发。
这已经是命令的口吻了。
苏靖河离开后,季绯梨看向赵灵灵的眼睛发红,她步步逼近:“你到底有什么好?”
赵灵灵家室、样貌、学识样样不如她,却偏偏抢了她最喜欢的苏靖河,让她怎么甘心?怎么服气?
不等她回答,季绯梨就已经迅速决断了她的下场:“我找人把你送出去,你永远都不能再回杏城。”
话音一落,季绯梨却见赵灵灵变了脸色,狠辣取代了柔弱可怜……
苏靖河走出一段路,又顿觉不妥,季绯梨那么骄纵任性的人怎么可能听他的话?
于是他原路折返,刚一入门,就见季绯梨手起鞭落抽打在赵灵灵身上,赵灵灵素净的衣裳上立刻见了血。
苏靖河扬声喝住季绯梨的动作,场面顿时僵住,只听得赵灵灵求饶和痛哼的声音。季绯梨看见苏靖河眼里的心疼,这让她的心无比难受,脸上的表情却越发冷酷了。
“苏靖河,你被她骗了,她武功不错,刚才还想杀我。”方才赵灵灵变了脸色,对她使的是北城特有的功夫,招招下了狠手。赵灵灵隐藏在杏城季家,居心叵测!
近年来四城的争夺愈演愈烈,谁都想兼并对方,互相派出探子获取情报亦是争斗的方式。
然而苏靖河只信自己的眼睛,只信赵灵灵,他一笑,仿佛是嘲弄,也仿佛是失望:“你想杀了赵灵灵,却找这么蹩脚的理由来污蔑她。”
他伸手去拉赵灵灵:“我一直都把你当成妹妹,你别再让我失望了。”
季绯梨又气又急,赵灵灵在苏靖河身边,眼神是对她的挑衅,这样的人,于公于私她都不能让赵灵灵再留下来。
季绯梨找准了空当,挥鞭要落时,苏靖河却敏锐地挡在赵灵灵身前。季绯梨迅速收手,内力收得太猛,反倒让自己喉口积了血。
可是再痛,也不如苏靖河说的这句话来得伤人:“以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此刻我请求你成全我和赵灵灵。”
听,这是一个少城主该说的话吗?他在求她成全!她喜欢他、仰慕他,有时候情到浓时,恨不得将他放在供台小心供奉,如今他却为了别的姑娘糟蹋她的虔诚。
庭院里落了细雨,让季绯梨嘴角的笑越发泠然,明明在不久前她还是无忧无虑、心思尽是甜蜜的女孩。
“我不仅不会成全你们,这个绣娘也不能留下来。”
她季绯梨的人,除非她自己不要,否则不会让旁人抢去。
她踮着脚靠近他,在他耳边低语:“你别忘了,是我们季家在替你们苏家看守这一整座城,现下是我的兄长在替你守着边境。”
这就是举重若轻的季家,而他们最珍爱的幺女所有的要求他都必须满足!这是苏家欠他们的。
季绯梨不曾想过,她爱一个人也会走到这种言辞威胁的地步,她的家人浴血奋战所得的赫赫战功,如今却成了她夺爱的武器。
她的话让苏靖河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冷,她在挑战这座城池未来的主人。她本可以有别的柔和的方式去分开他们,但她用了最残忍的却是斩草除根的方法。
不是她太低估苏靖河对赵灵灵的深情,而是她太高估她和苏靖河青梅竹马的情谊。
赵灵灵不知道季绯梨说了什么话让苏靖河脸色大变,她有些担忧地扯了扯苏靖河的袖子,就见苏靖河沉默了片刻,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妥协了,答应了季绯梨所有的要求。
季绯梨一下子松了口气,笑容徐徐漾开,充满得意,她赢了。
【二】
赵灵灵确实样样不如季绯梨,可她赢得了苏靖河的心。
屋内点起了烛火,摇摇曳曳显得阴暗幽深。苏靖河离赵灵灵几步之远,袖中拳头握紧,他在克制自己冲上前去抱那个孱弱的姑娘。她手里捏着一个杯子,望着他的杏眼里含着泪,从一开始的期望慢慢变成了绝望。她旁边的季绯梨趾高气扬,像讨人嫌的孔雀。季绯梨打了个呵欠,貌似不耐烦地用鞭子点了点桌子,催促道:“快点。”
“快点”二字让苏靖河的心颤了颤,季绯梨真的没有丝毫的反省和心软。
赵灵灵总是温柔体贴的,就是这个时候,亦不吵不闹,只说一句“来世我等你”后便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无半点怨怼,不怪他曾在花前月下许诺过,给她一世荣华,让她一生平安喜乐。
亲眼看着赵灵灵咽下最后一口气,季绯梨没阻止苏靖河把她妥帖地安放在榻上,他的侧脸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晦暗不清,眼神阴沉像落到了湖底。
季绯梨从身后抱住他:“苏靖河,你生生世世,生生死死,都只能是我的。”
他们情深意重,仿佛她才是最不要脸的,但又怎样?苏靖河只是一时被绣娘迷惑,他爱的只可以是她。
处理完赵灵灵的事后,季绯梨并没有多少机会去弥补她和苏靖河之间生了嫌隙的感情。
那日苏靖河的仆人是真的有急事才来喊他回宫,只是季绯梨穷追不放非得处理了赵灵灵的事,让他回去时已经耽误了不少时辰,以致在同一天给了他第二次致命打击。
老城主突然昏厥,本来清醒过来有说有笑,挥挥手袖就让下人不必再去催苏靖河,没想到却再度昏厥过去,而且再也没醒过来。
丧钟敲响,满城缟素。
苏靖河想,如果他当时立刻带上赵灵灵一起回去,是否赵灵灵就不会死?是否他就能陪父亲走完最后一程?不至于徒留终生遗憾与悔恨。
季绯梨也自知理亏,低眉顺眼不知道了多少歉,只是苏靖河不愿再理她,面上的温柔被阴沉取代,再不是她记忆里那个会拿着杏花糖哄她的温暖的人了。
细雨演变成大雨,打湿了满城的素白,季绯梨望向雾蒙蒙的天色,方才茫然地意识到,也许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苏靖河成为无可争议的城主,却因为老祖宗留下的守孝三年期间不得置办喜事的规矩,季绯梨没有成为城主夫人。
只是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以前只见过苏靖河哄着季绯梨,现在倒反过来了。
季绯梨扮丑作怪逗着他笑,也挽袖熬粥小心地端到他跟前……当真是将他当神明一样供奉了起来,才终于让他肯跟自己多说几句话,即使不似从前那般贴心,也聊胜于无。
可是季绯梨并不明白,有些伤口即使弥补了也会留下疤痕。
【三】
三年将过的时候,边境传来了急报,疑是北城的人频繁偷袭守境的将士,那支军队有一千人左右,着北城士兵的服饰,行动异常灵活诡谲,相当棘手。
苏靖河的手指在书房的梨木桌上敲了敲,沉思片刻便做出了自己带军队和粮草前去增援的决定,这是他继任城主后第一件大事,万不可掉以轻心。
几个重臣自是反对。
苏靖河看着手里急报,突然有一只小手伸来覆上了他的手背,他抬头就见到了不知何时进来的季绯梨,她说:“我去吧,就当……”没人娇惯着她,她这几年倒是沉稳了许多,也不敢大大咧咧地说些“要嫁”“求娶”之类的话,“就当是我先准备的一份嫁妆吧。”
杏城的三月份,正值杏花花开正艳的时节,整座城都笼罩在杏花中。
城门外,整整齐齐的季家军已经整装待发,季绯梨牵着一匹高头大马与一身锦袍的苏靖河告别。
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珍重的话语,季绯梨却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像这样就不会让人发现她眯缝着眼贪看了他很久。
苏靖河继任后,雍容气质和强大气场更甚从前,只是笑容渐少,面容愈发冷了,手段也越发强硬了,那个温润佳公子似乎真的成了镜花水月。
这样的苏靖河总让她觉得心疼。
季绯梨翻身上马,动作利落矫健。她喜欢着艳丽的服饰,也爱各色的头饰,可现在这样梳着简单长马尾,一身戎装的模样也无比英姿飒爽,就算脸上未施粉黛也一样明艳动人。
杏城里曾流传一句话:“杏城的花,落英缤纷,美不胜收;杏城的人,当看季绯梨。”为什么看季绯梨?当然是人家最好看。
季绯梨话不多,她只跟苏靖河要了一个承诺:“苏靖河,我回来的时候你可千万要娶我。”
季绯离从十四岁到二十岁都没有变,心心念念都是想嫁给他。
季绯梨以为她掩饰得很好,只是所有情意和未离开就已经涌上来的思念却已然聚在凤眼里,还有小心翼翼和期待的神色。苏靖河看了一眼,终究没有碾碎她的奢望。
有好奇的小奴仆偷偷抬头看见城主大人在犹豫片刻后点头,让骄傲的季小姐松了口气,眼里笑意徒然加深。她策马掉头,回过头看向城主的眉眼里是天生的自信、刻骨的骄傲,她的红披风沐着日光,在身后翩然飘舞,她宛如孔雀,仿佛下一刻就会展翅冲天。
她挥挥手和苏靖河告别,就好似她去的只是郊外猎场而非艰险莫测的边境,苏靖河的眉头轻轻锁起。
在很多年后,当小奴仆变成了老奴,仍旧会感慨自己曾在某一年仿佛见到春神降临,美好而富有生机……
【四】
入目的天空像会吃人的幕布,雨水似箭,扎进了季绯梨努力睁开的眼里,她的眼神是不甘心、不认输,她不敢相信只是短短一个时辰的时间,整支季家军就这么覆没了。
突然间,她的视野被挡住,铁面男居高临下俯视着她,面具上的两个窟窿仿佛要把人吸进地狱,让她的后背发凉。她心中恨意泛滥,却无法再反抗,只能怒目圆睁,看着他朝高高地举起了长枪……
变故发生在不久前,有巡逻兵在这片区域发现有北城军队行动的痕迹,于是她的哥哥带了亲兵前来围剿,正好与北城军队撞到了一起。
北城军队行动确实诡谲,季家军作战经验丰富自然也不会退缩,两军僵持不下时,形势骤变,他们这边全部人马突然浑身失了力气,包括她和她的哥哥。
夏季雨水充足,一下起来就是不罢休的趋势,这场单方面的屠戮也是没完没了的样子。
季绯梨眼里只剩下雨水和鲜血,耳边只有不断响起的惨叫声和哥哥的呐喊声:“小梨,我们中计了,你快走!”
那个寡言少语被她叫作木头人的哥哥拼死为她开路,她含着泪终于肯驱马向前冲,然而终究逃不过。
戴着铁面的男人出现后,直接用一杆长枪将她挑落下来,他的功夫不见得多好,可对付全身绵软无力的她已经够了。他手持长枪站在雨幕中,周身冷酷的气息像是来取人性命的阎王,纵使她极力反抗,他依旧把她当成了玩物,一刀刀割在她的身上,甚至有一刀从她的眉心划到了脸颊。
岁月仿佛不会流逝,痛苦和折磨定格在了此刻,季绯梨受着这般非人的折磨,唯一让她感到慰藉的是苏靖河,庆幸来的人不是他。
季绯梨已不知道痛为何物,因为早已麻木,直到赶来救她的重伤的哥哥也被铁面男的长枪刺穿了胸口……
她的瞳孔睁大,一口鲜血涌了出来,水深火热,人间炼狱,想也不过如此。
苏靖河赶到边境时,整个营地一片颓然,留着守城的士兵皆灰心丧气,谁都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惨事。
那支北城军太可怕了,等他们赶到时,已经横尸遍野,死的死,伤的伤,尽管将军妹妹被救了回来,可伤势也极重。
苏靖河见到季绯梨时,眼里闪过诧异,这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真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姑娘?
她刚刚换了药,似乎是被痛醒了,睁眼看见了他,才无比艰辛地小声说:“苏靖河,我很想你。”
“苏靖河,你不要死。”
她的眼里没有焦点,分明还没有清醒,她挣扎着,仿佛陷入了梦魇。旁边的军医小声说:“季小姐半梦半醒间都会念着城主的名字。”
那好像是她求生的唯一动力。
那日在城门前,她面若桃花、眼若含星,此刻她浑身绑着绷带,半边脸敷着草药,似破碎的木偶,让苏靖河多看一眼都觉得心酸,他的手轻拍着她的胸口,哄孩子一般,让她能睡得好点。
季绯梨彻底清醒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第一眼见到苏靖河还挺高兴的样子,直到扯动了伤口,一点刺痛便轻易唤起了当日的噩梦。那日的屠戮,铁面人的凶残,兄长的死亡……一幕幕飞快挤满了她的脑海。
伤心到了极致,痛苦到了极致,她发出了一声哭泣,撕心裂肺般。苏靖河赶紧捂住她的嘴巴,怕她扯裂脸上的伤口。
他低声呵斥她:“季绯梨,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给我冷静点!”
可是她怎么冷静得了?那是多痛苦的记忆!是多大的血海深仇!
季绯梨的手抓在苏靖河手上,紧得指尖都泛白了。
“苏靖河,我很痛苦。”她痛苦得不想活下去,可是怎么能此刻死去?她还要替他们季家报仇,她还……舍不得苏靖河。
她的脸色白得像宣纸,口中说出的痛苦是化不开的浓墨,将伤痛写进苏靖河心里,让他软了口气:“乖,别哭,一切都会好的。”
她的痛哭渐渐变成了小声的啜泣。
苏靖河举目望向窗外,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像曾经朝气蓬勃、爱穿红衣的季绯梨,然而他怀里哄着的这个姑娘周身冷得像寒石。
一切都会好的……
苏靖河起用了年轻的将军来守城,整个边境的军马在很长时间都戒备森严,等着北城军乘胜追击,然而,那支军队仿佛消失了,没半点消息。
季绯梨伤势稍好一点时,苏靖河带她回了城中。
苏靖河不是灵丹妙药,却是季绯梨遍体鳞伤时最渴望的一颗甜甜的杏花糖。她总是做噩梦,很多时候告诉自己要振作起来也总是办不到,想笑一下让苏靖河放心也变成了强颜欢笑。苏靖河安慰她说没关系,在他面前,她可以脆弱一点。
也许是她的遭遇让他怜悯,他又变回那个温暖的人,就算她开口要星星,他也会说好。
季绯梨前所未有地依赖着他,他也前所未有极尽所能地照顾她。
回城后,季绯梨只见了几个重臣,她的好多伤口藏在衣服下倒看不出来,但脸上那道刀伤怎么也遮不住,狰狞地横亘在半张脸上,劈开了所有的美好,似在痛诉着那场战事的残酷,以及北城军的凶残。有老臣一看到她当场就号啕大哭,说对不起季老将军,说没能照顾好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
那人哭得可真惨,把季绯梨吓了一跳,她手忙脚乱地安慰着他,告诉他不要哭了。
她抬起头向苏靖河求助时,却看到他眼眶发红,眼里有了水光,一下子就让她更慌了,她以前哭闹时,怎么忽略了他也会疲惫、也会难过这件事?
季绯梨喃喃地冲着他说:“没事了,没事了。”
这点毫无底气的安慰不知怎的换来了苏靖河一个紧紧的拥抱,他是一个极有自制力的人,在大庭广众下做出这个举动该是有多失态!该是有多心疼她!
【五】
冬天将过时,苏靖河做出了迎娶季绯梨的决定,季绯梨终于如愿要当城主夫人了。
边境所发生的事,臣民都已经知道,季绯梨回来那天也有人看见过,她伤势未好,是苏靖河抱她下的辇车,她的左脸还绑着绷带,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她受伤且毁了容貌,臣民却一样爱戴和拥护这样的姑娘当他们的城主夫人,十分赞成苏靖河的决定。
他们庆幸有这样有情有义的城主。
这么一桩大喜事总算驱散了城里大部分的阴霾。
婚礼那天,天还没亮,季绯梨就猛地惊醒过来了,她想抬手擦下额头上的汗,却发现自己根本手脚绵软无力,这种状况跟那日在战场上一模一样。
季绯梨慌了,想喊人,一开口就只剩下“嘶嘶”的声音,她这才想起来前几天喝了治疗内伤的药后,据说出现了副作用,导致暂时失语。
这时,季绯梨注意到黑暗中有人手执烛台过来了,身影越来越近,苏靖河出现在了她面前。
季绯梨艰难地去拉他的袖子,想告诉他自己的情况,结果他轻易地拽开她的手,烛火下的他面无表情。
“你是不是很奇怪,自己全身无力?”苏靖河言语奇怪,“但是我现在还不会告诉你。”
苏靖河说完这话,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冷漠而残忍。季绯梨的身体抖了一下,她以为自己还身在噩梦中。
床帘突然被放了下来,季绯梨重新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只看见帘外那团火焰渐行渐远。
苏靖河,不要走,不要……
可是,季绯梨所有的呐喊都堵在喉咙口,只听得到微弱的气流声,充满了无助、可怜与疑惑……
那一整天,季绯梨都等不到任何人来为她梳妆打扮,给她穿上那件最华丽的嫁衣。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和苏靖河成婚的场景,热闹非凡,喜气洋洋,唯独不是这样的。整个房间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投射在床帘外的光线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她一次次的等待,一次次的失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日说会好好照顾她,给她最难忘婚礼的苏靖河呢?他去哪了?她有太多的疑问。
直到外头传来烟火的声音,一簇又一簇,一声又一声,烟火暂停的空当,只听见有人齐声大喊:“城主万岁,城主夫人万岁,百年好合!”
那想必是极热闹的场面,到处是喜气的红,人人手里端着一杯甜酒,嘴里满是祝福,连烟火都比以往任何时候要来得美。
季绯梨的呼吸越发急促,城主夫人在这里,在这里!你们到底在喊谁!
原来痛苦的事只会多,不会少,只会更伤心而不易释怀,此刻季绯梨心里的折磨比那日战场上身体上的折磨好不了多少。
烟火过后,房间又重新归于安静,不久后,季绯梨终于等到人来了,两个奴仆打扮的男人一声不吭地将她放置到轮椅上。
季绯梨这才发现她住了这么久的房间有一条密道,密道的尽头是一间窄小的密室,推开其中一面墙后,是一间张灯结彩、尽显奢华的喜气的婚房。
两个男人把轮椅推到圆桌一旁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下一刻就有人推门进来了,是苏靖河,如季绯梨所想,他五官深刻、肤色白、宽肩、长腿,穿新郎装很好看。他的脸上挂着笑容,像得偿所愿的孩童。
自季绯梨记事时,年长她五岁的苏靖河就已经是成熟稳重的模样,难得有像此刻孩子气的笑容。
可这个笑容不是给她的,从他身后又跟着进来一个人,那是个蒙面的女人,但穿着嫁衣,头戴凤冠。
那人慢慢揭开面纱,季绯梨的瞳孔瞬间放大,竟然是赵灵灵!
她没有死!
苏靖河轻笑一声解释道:“那日的毒酒我早就让人换成了假死药。”
今日也确实是他的大喜事,不过是跟赵灵灵的。赵灵灵和季绯梨身形相似,蒙上面纱人家也只会以为是季绯梨自卑,不肯以一张毁容了的脸示人,而且有不少人知道季绯梨因治疗的缘故暂时失了声音。赵灵灵以后都会蒙着面纱陪在他身边,尽管委屈了她,但也是不得已。
赵灵灵从今以后会渐渐取代季绯梨。
季绯梨满眼不可置信,他的话语是刀,刮在她耳膜,唤起阵阵哀鸣。
和苏靖河三叩首,盛装游城,看烟花盛放,听众人祝福的是她最讨厌的赵灵灵,不是她啊!
甚至她季家的荣耀都会变成了赵灵灵的,那她呢?就只是一个武功尽失,坏了嗓子还毁了容的女人?
这个真相足够毁掉季绯梨,可是苏靖河好像还觉得不够,好像还觉得她不够痛,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还有,没有什么北城军,那支军队是杏城一直以来秘密养的死士。”
他不以为然地说着,仿佛不觉得自己说出的是个天大的真相。
很早之前,季家军里就安插了苏家人,那日的战场是个陷阱,他早就派人在水里下了软筋散,时辰一到就会发作。
苏靖河把手中铁面戴在自己脸上:“季绯梨,你还认识我吗?”
季绯梨睁大了眼睛。
那个一枪刺死她的兄长,让她终日做噩梦的铁面人,苏靖河说,那是他。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布下的局,可是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季家军又做错了什么?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你们季家功高盖主,我父亲在位时就已经打算除掉你们,而你,让我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一城之主哪能容人威胁?
他不让季绯梨死在战场,对季绯梨的温柔体贴也不过做给旁人看的,好让赵灵灵顺利顶替她的位置罢了。
苏靖河说完,随手扔掉了那个铁面,居高临下俯视着狼狈的季绯梨。
她的嘴唇已经咬出血,脸色白得没半点血色,只有左脸伤疤突兀得像条蚯蚓……
所有真相赤裸裸地摊在眼前,撕心裂肺、痛彻心扉都已经不算什么,季绯梨心里的悲痛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因为没有言语可以表达。
太痛了,太痛了!
苏靖河怎么这么残忍,她不曾做过伤天害理、欺师灭祖的事,她不过是爱了他,不过去争取了他,却遭了这样的罪……
季绯梨垂着脑袋,仿佛已经看不见苏靖河在她跟前和赵灵灵饮下了交杯酒。
苏靖河放下酒杯后瞥了她一眼,她眼神呆滞,并没有哭。苏靖河不知道的是,她所有的眼泪早已流干在那个会安慰她的苏靖河的怀里,以后能流的只剩下血液。
他倒要看看,她等下还能否保持这样的冷静。
床帘放下,苏靖河拥着赵灵灵上了床,独留季绯梨在外头看着从小到大最喜欢的男子和别的女人共赴云雨。
有的人也许还活着,可是心已经死了无数回。
【六】
天未亮时,苏靖河就醒了,他要在仆人进来伺候前把季绯梨送走,他披了件披风下了床,第一眼看到桌边的季绯梨便愣了一下。他没发现自己几乎是屏息着才把手指放在她的鼻子下,有鼻息,原来没死,他确认的同时,她刚好睁开了眼睛。
苏靖河以为自己会在她眼里看到怨恨、不甘、愤怒和委屈,然而没有,她只是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后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那双明媚的丹凤眼是沉沉的死气。
苏靖河低头看她一夜之间骤变的满头白发,她的存在让他觉得碍眼,于是他低声下令,立刻就有人从门外进来,还是那两个男人,他们是他的心腹。
那两人看到季绯梨后,就算他们见多识广,眼里也有相同的诧异一闪而过,但他们只是对看了一眼,便将她送到了密道。
苏靖河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墙后,她的背脊仍然是挺直的……
季绯梨活在了密室里,活在了和苏靖河的卧室只隔一堵墙的地方。
于是她终日都能听见苏靖河和赵灵灵是怎样的意气相投,琴瑟和鸣,夫唱妇随。这大概是苏靖河还不愿意让她死的原因,她受的折磨还不够,哪能这么轻易死去?
这个理由也得到了苏靖河的确认,有一次季绯梨听见赵灵灵问,为什么不把密室的人送走,她心里觉得瘆得慌。听见这话的苏靖河似乎愣了一下,才漫不经心地解释了同样的理由。
季绯梨没有刻意听,只是周围死寂得只剩下他们的声音,但不久后仿佛又渐渐多了别的声音,有士兵凄惨的叫声,有苏靖河哄幼时的她喝药的声音,有他教她读书写字的声音,也有他那夜说着真相的声音……欢喜和痛苦循环交替,温暖和寒冷不断交织。
苏靖河偶尔一时兴起,也会来看一看他的囚徒怎么样了。他第一次出现时,季绯梨竟然冲着他笑,很傻气很简单的笑容,只是没有维持多久,她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凤眼里的亮光又熄灭了,她重新低下了头,了无悲喜。
苏靖河皱着眉头,满脸不悦地回了自己的卧房,想了想,还是让心腹喊了大夫给她看看脑子。
【七】
这夜跟以往没什么两样,依旧只有一根点亮的蜡烛和季绯梨的孤单身影。
突然从密室另一头传来了细微的动静,三个蒙面黑衣男很快出现在密室里,其中一个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口吻很是玩味:“虽然事先得知了季小姐的惨状,但没想到本人更老更丑。”
季绯梨盯着他看,那眼神就像在看茅坑里的臭石头,她也不反抗,被扛在肩上带出去时甚至还睡着了。
赵灵灵已然睡熟,辗转反侧的苏靖河放慢了动作起身下床,他极少失眠,这回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静不了。
他决定去看看密室那个人。
【八】
“你还是不打算对我说你们杏城的兵力部署吗?你要知道,我冒险救你就是因为你还剩下这点价值,你要是不听话……”马车在官道上行驶,车内,一个身形健壮、容貌英俊的男人在说着话。
没有回应,那个女人还是神色恍惚地盯着窗外景色。男人依旧不死心地劝道:“你都被苏靖河害成这样了,我帮你报仇啊,等我攻下杏城,我让他跪下给你舔鞋子哦。”
这个娃娃脸男人正是北城少主北城厅。
季绯梨还是不为所动,只在听到苏靖河的名字时,身体抖了一下。这个反应自然被一直观察她的北城厅察觉了,他凑近她,颇为无赖地说:“怎么?还顾念着情郎?”
此刻他已经离她很近,她完好的右脸就在他眼前,细腻的皮肤被日光照射得显出几分晶莹剔透的质感,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阴影,他在她眼里看到了一颗漂亮的黑宝石。
北城厅嘟囔着:“看你这右脸,我才稍微相信‘杏城最好看的姑娘是你这个传言了。”
季绯梨这回总算给了点反应,她用指尖在北城厅手里写了三个字:别说话。
北城厅这下又不悦了:“我不嫌弃你是个丑哑巴,你还嫌我聒噪!”
跟着他又没完没了地抱怨。
马车的速度加快,在碾过一块石头后,让车里的人重重颠了一下,打断了北城厅的喋喋不休。日夜兼程让北城厅更加烦躁了,他以为季绯梨消失后,苏靖河得过两三天才知道,没想到他们前脚才出了杏城,后脚苏靖河就带百来号死士赶了上来,而且穷追不舍,一副要把这个丑八怪抢回去的气势,害他又苦又累,还得随时保持警惕。
而在他抱怨时,丑八怪竟然还安心地睡着了!
想到这里,北城厅伸手去捏季绯梨的右脸,被他弄醒,她也只是迷迷糊糊地冲着他笑。
真丑……北城厅移开了眼睛,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她。她又睡下了,嘴唇轻轻翕动着。
她是在叫“苏靖河”。
苏靖河轻装上阵,不像北城厅还要用马车拉着一个半残的人,所以追上北城厅也是早晚的事。
杏城城主和北城少城主一见面自然是表面客套,话里有话地讥讽一下对方,但对季绯梨这个人,谁也不肯让步。
最后是北城厅出的主意:“两方比试一下,谁赢了谁就把丑八怪带走。”
苏靖河听到这个称呼时,眉头皱了一下,方才同意,但北城厅又笑容狡黠地说:“怎么说季绯梨现在也是我的人,就让她代替我吧。”
这不是让他稳赢?这个北城厅到底打什么主意?苏靖河寻思着便决定按兵不动。
北城厅把这个决定告诉季绯梨,脸上还挂着恶意满满的笑容,但她同样没有反对。
季绯梨从马车下来时,头上戴着的大兜帽也因为这个动作掉了下来。她接过北城厅给的剑,步履蹒跚着朝苏靖河走近,满头的白发在日光下异常明亮,灼痛了几个人的眼睛。
季绯梨内伤没好透就被苏靖河喂了软筋散,即使北城厅给了她解药,她看起来还是没什么气力的样子,昔日那个扬鞭策马、挽得一手好鞭花的英气的姑娘成了如今连举剑都吃力的废人。
苏靖河可以列出她种种罪状,威胁他逼他杀赵灵灵,害他见不到父亲的最后一面,甚至她是他们苏家最忌惮的季家的女儿,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落得个好下场……然而,直到此刻,他方才好似良心发现,对她的惩罚是不是已经够了?
苏靖河在这种时候走神了,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举着剑的季绯梨已经离他很近,近到他可以看见她眼里的决绝,她是真要杀自己!
但是季绯梨突然踉跄了一下,苏靖河下意识就要去扶,结果眼角闪过一道光亮,季绯梨假装虚弱,趁他不备,她出剑的动作又快又准又恨。
这个狡猾的女人!
季绯梨的攻势来得迅猛,苏靖河完全是依靠身体在做反应,他跟着做出了回击……
这一切不过是电光石火间的事,棉帛被刺穿的声音响起,血腥味蔓延,他们两个人靠得极近。
季绯梨的表情没有任何意外,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她从喉咙发出低哑的“啊”声,像是在叫他的名字,又像是在笑他。
苏靖河惊讶地看着她,她的脸上有淡淡的笑容,像是得了解脱般,是久违的快乐。
苏靖河手里沾了一手的黏湿,他呆滞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剑赫然已经刺穿了季绯梨的腹部,血液渗出,染红了季绯梨披散的头发。
白红交替,分外刺眼……
日光明亮,却驱不散周围的死寂。
就连北城厅也大惊失色,半晌,他貌似无所谓地说:“好了,我输了。”
但北城厅抱起地上的季绯梨时的表情凝重而小心。
所有死士都在等苏靖河的反应,但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插在自己身侧的那柄剑,直到北城厅再次驱车离去仍没有回过神……
日光洒在身上,他的骨子里却阵阵发寒。
马车渐渐远去,同样失魂落魄的还有马车里的北城厅,他看着马车另一侧软榻上的季绯梨,他想跟她说,方才他出那个馊主意只是想看看她会不会真的对苏靖河下手。可是,他没料到她对苏靖河的感情会那么深,深到即使在有条件伤害苏靖河的情况下,她选择了被伤害,使尽所以力量的最后一剑却只是刺穿了苏靖河的衣裳。也许她很久之前就不想活了,报仇下不了手,她满身伤痕地留在世上有何用?
如今她安静地躺着,再无声息。
就在不久前,她还在他手心写字,告诉他,她很想晒太阳。
那掌心的酥痒感还留在心底……
一瞬间,北城厅的眼眶就泛红了。
【尾声】
赵灵灵在书房翻找战略部署时,有个黑衣蒙面人突然出现,招招欲拿她性命,她自然全力以赴与黑衣人厮杀。
直到她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帷后的苏靖河,黑衣人停止了攻击,恭敬地站到他的身后。
赵灵灵知道她这么多年的心血付诸一炬了。
苏靖河清瘦了很多,眼中一片疲惫。他扯了扯嘴角:“我就是为了你这么个人……”
就是为了这么个奸细,那个跟前跑后叫着自己“苏靖河”的姑娘被他毫不留情地残害,受尽了侮辱。
赵灵灵被带下去时,仍不死心地喊着他,企图让他心软,但他一挥手,她就被打晕了。
人全部离开后,苏靖河呆立了很久,直到夜色降临,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出了落寞的剪影。
良久才听见了他的声音:“季绯梨,你等着我,我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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