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三千年前,她是仙界最美的樱花树;三千年后,她是魔界最丑的看门人。可不论三千年前还是三千年后,她都被同一位仙君玩弄于鼓掌之间。她早该知道他的无情无义,却一次又一次地陷入他的柔情蜜意中。她决定,从今天起,要面朝魔界,以恨为生。
1
我守了魔界大门五百年,从来没有见到过像君玄这样不要脸的上仙。
第一天,他乔装成血魔,露了两颗尖利的獠牙,却被赶着拍他马屁为他送血的小妖吓着了,因为晕血现了真身,被拒绝入境;
第二天,他乔装成梦魔,眯着一双好像没睡醒的眼睛,一头撞上了门柱流了鼻血,因为晕血再次现了真身,再次被拒绝入境;
第三天,他乔装成心魔,一路高冷酷炫,眼神犀利得让人不忍直视,前脚已经踏进了魔界的大门,却因为没有及时管理好自己得意的情绪而露出了破绽,再再次被拒绝入境。
当然,拒绝了他三次入境的守门人,就是我。
我叫谷小谷,之所以能做守门人,还是得益于我这张凶神恶煞的脸,魔君说我长得好像全天下人都欠了我八百吊钱,特别知人善任地将看守魔界大门的任务交给我。
三次被拒绝入境以后,君玄连仙风道骨的形象也懒得顾忌了。不惹尘埃的白衣贴着地,沾满了魔界的孽土和血污。他哭嚎:“好妹妹,好姑娘,求求你,就放我进去吧。”
我就没见过哪个上仙哭着、喊着想进魔界的,理由是魔界那么大,他想进去看看。虽说仙魔两界已经友好建交三千年了,但仙魔之间到底有别,仙人忌惮魔界的蠢蠢欲动,魔界也垂涎着仙人的修为根骨。尽管表面上风平浪静,但私底下大家都微妙地提防着彼此。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风险,两界拟定双方不管是谁,要踏入对方地界时必须持有两界公共批示的通行证才行。我拨开了他的手,冷冷地答道:“没有通行证,你想都别想!”
“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迂腐!”君玄见撒泼打滚没有用,干脆从地上爬起来,放下方才可怜巴巴的姿态,趾高气昂地质问我。
“走开,我只认证,不认人。”
君玄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转,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他笑眯眯地凑了过来,软语温言道:“要不我们打个商量?你想想,我可是鼎鼎有名的君玄仙君,你和我说一个你的愿望,仙君满足你。作为等价交换,你让我进魔界玩一玩。”
愿望啊……我认真想了想,指着自己的脸问道:“你能让我的脸,变好看点吗?”
相貌一直是我的心病。虽说作为守门人还是要凶恶一点比较好,但我到底也是个姑娘。
“哟,妹子,这可有点困难。”君玄一脸抱歉,诚恳地说道,“要不我去和阎君说说,让你重新投个胎?”
他彻底激怒了我,我铆足了劲将他往外一推:“你一辈子都休想踏进魔界的大门。”
其实,我也就是想想而已,要是我不长成现在的样子,可能连个看门的工作都没有。像我这样一个出去抢山头都不会被野鬼放在眼里的小魔怪,总不能连最后一点核心竞争力都不要了吧。
“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一点儿玩笑都开不起。”君玄翻了个白眼,一双手忽然伸到我面前,在我的眼前轻轻一拂。他的袖袍宽大,好像藏下了一整个九天。非但如此,我还闻到了淡淡的梨花香味。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多了一面镜子,我只来得及仓促地看了镜中的自己一眼,镜子又被君玄收起来了。
等等,刚刚我看到了什么?杏眼桃腮,秀鼻樱唇,没有突出眼眶的瞳仁,没有像猪一样又扁又塌的鼻子,也没有血盆大口和尖利的獠牙。镜子里的那个人,是我吗?
“满意了吧?想再看一眼吧?”
我像着了魔一样,忙不迭地点头。
君玄邪魅一笑,一点没有仙君该有的持重。他抬手敲了敲我的脑袋:“我可是照着仙界最美的仙子的模样给你整的。想再多看一眼的话,就带我去夜樱湖。”
夜樱湖?我微微一愣,怎么也没有想到君玄执意想去的,竟是魔界里这么个无关痛痒的地方。
“为什么要去夜樱湖呢?“后来我这么问他的时候,君玄只是笑了笑,突然深沉下来的笑容让我一点也看不懂。
2
我帮君玄藏住他身上的仙气,尽管如此,唇红齿白,面若春风的君玄还是与魔界格格不入。他独特的气质引来了不少妖魔的侧目,偏偏他还一点要遮掩的自觉性都没有,大摇大摆地走在大道上,出言不逊地评价魔界空气不好,环境也差。
这人,真是不知好歹。
夜樱湖在魔界的最深处,现在基本已被荒废了。听收养我的婆婆说,三千年前的夜樱湖,可是魔界最风光无限的地方。湖心生长着一株樱花树,每每到了季节,樱花便会在永无光明的魔界盛开,漫天飞舞的粉色花瓣能把流水从未间断过的魔湖给覆盖住。只是后来那棵树为何会被被连根拔起如今连灰烬都不剩,就不甚清楚了。
负责看守夜樱湖的是一只上了年纪的蛟兽。蛟伯老了,眼神不太好,看见君玄时竟愣在了原地:“小谷,这是谁啊?我看着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啊。”
我怕被蛟伯发现君玄仙人的身份,赶忙说道:“他是新来的!我带他来见见世面,去趟夜樱湖,等会儿就出来啊。”
蛟伯倒好糊弄,随意地挥了挥手便放我们进去了。我连忙拉着君玄向湖心走去,免得节外生枝。
“老了老了,真是回光返照、痴人说梦。我还以为回到三千年前了呢。”蛟伯的自嘲被湖岸的风解析得支离破碎,落在我耳朵里的时候,更加听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
夜樱湖边的樱花树已经全部枯死,唯有魔湖里的水,还在静静地流淌。我赶忙扑倒在岸边,想看看倒映在水里的自己的脸。然而让我愤怒的是,那个什么鬼最美仙子的模样已经消失了,还是那个又凶又恶又肥又圆的谷小谷,和美丽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难怪刚才蛟伯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
“骗子!你骗我!”
“哎呀,你也知道,我的仙术一进入魔界就会失效的嘛。”君玄一点也不觉得抱歉。他掠过了魔湖停在了湖心那片空地上,弯下腰从坑里捧了一把土出来,塞进随身的布兜里,这才又飞回我的身边。
我虽然还在生他的气,但到底对他的举动有些好奇,便问道:“你要夜樱湖的土做什么?”
“带回去,好让我修炼成魔啊。”他嬉皮笑脸。
我当然不信他的胡说八道。自古以来,仙就是仙,魔就是魔,谁也没办法成为彼此。我听说,以前有魔想要成仙,定要历经九千九百八十一次刀剐,才能剃掉魔骨魔心,重新修炼。只是最后能不能修成仙,并非人人都有那个造化。
“走了。”君玄忽然牵起我的手。
我一张老脸登时红了,想挣脱又突然有点舍不得。天可怜见,我活了五百年,所有人看到我都落荒而逃,哪里像现在这样和别人牵过手?
“去哪里?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我带你回仙界整容。”该死的君玄嘲笑起我了,“仙界有一个仙湖,里面流的水全都是琼浆玉露,你只要每天敷一敷脸,沾一沾仙气,很快就会变漂亮了。”
变漂亮于我而言真的是天大的诱惑。见我有些动摇,君玄凑过来,一脸蛊惑地凑到我耳边说道:“我呢,就在湖边再种一棵樱花树。等你变好看了,你就像蛟伯一样守门收观赏费。这样,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成为全仙界最最有钱的人了!”
又漂亮,又富有……我咽了咽口水,作最后的抵抗:“不不不不行!婆婆说,像我这样道行未满的小妖别说去仙界了,就是靠近仙碑都会魂飞魄散的!”
“别别别别怕!”君玄居然还在学,他捏了捏我的指尖,一脸自大地说道,“这次有本仙君在,会好好保护你的。”
我愣愣地看着君玄,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即使身处暗无天日的魔界,也好像能绽放出佛光一般的圣洁光芒。
他说他会保护我。我活了五百年,他是第一个说要保护我的人。
3
“小谷啊,给本仙君端碗水。哎哟,本仙君要死了。”
我翻了个白眼,看着躺在我手边病恹恹的君玄。他的矫情终于磨光了我最后一丝耐心,这个几天前因为说要保护我而让我大受感动的男人,才刚刚出魔界就变了个嘴脸,想方设法地使唤起我来。
见我瞪眼,君玄很委屈地缩了缩脖子:“本仙君受伤了嘛,而且……”他顿了顿,纤长的手指向我一指,“还是因为你。”
我气急:“没见过你这么碰瓷的,明明是因为你在魔界用不了仙法,才被魔君打伤的,干我何事?”
君玄掏了掏耳朵,假装听不见。
事情还要从我打定主意和他离开魔界的那一天说起。我感念多年来婆婆对我的抚育之恩,无论如何也要去和婆婆拜别,君玄拗不过我,只好陪我去了。谁知道婆婆一看见他便脸色大变,说什么也不让我跟他走。
不但如此,婆婆还用千里传音唤来了魔君。魔君望着君玄,表情意味深长:“长寻上仙,好久不见。”
魔君唤他长寻,可他分明对我说,他叫君玄。
君玄并不理会魔君,拉着我试图突破妖魔们的包围。然而他被禁用了仙术,堂堂一界上仙在此刻竟如同瓮中之鳖。眼见魔君几招便将他打得节节败退,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用平生所有气力吼了一声,趁所有人都被我吓得回不过神的时候,拉着君玄从只有我知道的一条小路逃走了。
就这样,带着君玄窜逃的我莫名其妙地成了魔界追捕的目标——一个有家回不了,背信弃义的叛徒。
我戴着面罩忍着怒气去茶馆给君玄买茉莉花茶,结果付账的时候一不小心碰掉了面罩,不但吓到了一屋子的人,还被他们当成怪物一样追打。
好不容易逃回我们落脚的客栈,君玄正歪歪地躺在床上,看着一脸狼狈的我,啧了一声:“本仙君活了三千年,也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
“三千岁的老头子。”我咬牙切齿。
许是被外面那些叫喊声吵得不胜其烦,君玄慢悠悠地走到窗边,极其风骚地撩了撩长发,外面的声音果然停了,继而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君玄像人间青楼里,坐着大花轿巡街的花魁一般,享受着来自众人艳羡的目光。他低下头,极其做作地掩唇笑笑,又是一派浑然天成的风情。
“虽然我三千岁了。”君玄扭过头,无比得意地望着我,一点不见受了伤的模样,“但我还是很有市场的。”
我几步冲到窗口,从他的身后钻了出来,对着窗外那些正在瞻仰君玄容颜的凡夫俗子露出凶恶的嘴脸。
“都不许再看他了!都给我滚蛋!”我吼道,吓得那些人一边喊妖怪一边跑远了。
身后传来轻轻的笑声,君玄将头埋在我的肩窝里,闷闷地笑。我一下子僵住了,不知如何动作,腰上又多出了一双有温度的手。这下可好,脸也跟着涨红了,我迟迟不敢扭头去看此时将我拥在怀中的君玄的表情。
“你不让他们看我这张俊脸,不是得暴殄天物吗?要不这样,从今往后我都给小谷儿看,好不好?”
“好好好好你妹的好!”我悲愤地拒绝着来自君玄的轻薄,有点想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君玄忽然按住了我的手,我起初还因此脸红心跳了好一阵,可等我顺着他凝重的视线望向双手时,惊讶地发现我的手不知何时变得透明了,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君玄皱着眉头,默默念咒,我的手才恢复成本来的样子。
“也许是水土不服。”君玄淡淡地说道,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亲昵让我有些恍然,忽然想起我问他的那个问题,好像因此被他糊弄过去了。
4
而这个三千岁的老头子果真没有食言,在他法力恢复得差不多以后,真的带我漫步云端,回到了仙界。
拜君玄事先用仙术为我做了件能盖去我身上魔气的纱衣所赐,我能安全地待在仙界,不会魂飞魄散。仙界的那些上仙子仙女,不知从哪里听说君玄从魔界带回一个面容丑陋的妖魔,每天争着抢着往仙湖跑,恨不得把脑袋从窗户里挤进来,想看看我究竟能丑到哪里去。
他们多半会被君玄赶跑,君玄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理会他们,他将我安置在仙湖旁边的小屋中,告诉我每日用仙湖的水洗脸,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便可再生容颜。而后他便开始钻研该如何在仙湖的岸边栽一棵樱花树。
他有时累了,就会随意往岸边一靠,任宽大的袍摆浸在仙湖里,阖目睡去;有的时候,君玄又喜欢逗那些路过仙湖的仙女们玩,他温声细语地说着玩笑话,逗得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一个个笑得面红耳赤。他说笑够了,便大大方方地吃光她们送来的糕点,拍着肚子,满足地打着饱嗝。
搞什么,不就是吃了些点心吗?用得着露出那种表情吗?我有些不甘心,挑了君玄去料理他依旧没长出枝丫的樱花树的这一天,偷偷钻进他的厨房,努力思索着婆婆做饭时的步骤,和手里的面粉打起了仗。
哪知道刚生了火没多久,君玄就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嚷道:“怎么了,怎么了?外面好浓的黑烟,是不是着火了?”
“着个屁的火!”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浓烟呛得咳了起来。
君玄愣愣地在黑烟弥漫的厨房里找了一会儿,才看见我。他哭着一张脸说道:“我的谷姑奶奶,我又怎么得罪你了,你要烧我的屋子?”
我费尽心力给他做点心的行为在他看来竟是无理取闹,我又气又恼,连解释都觉得多余,闷着头撞开了他,跑到仙湖边上去洗脸。
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蠢事?想我谷小谷虽然生得难看,又自小长在魔界,可到底也是在婆婆的呵护下健康快乐,茁壮成长的。我还没有试过向哪个男人这样示好过。君玄,他凭什么?凭什么让我学会了想去讨好一个男人,凭什么让我变得不再像我了。
我越想越委屈,盯着倒映在湖面中自己的样子发起呆来。算起来我来仙界已有半个多月了,君玄果真没有骗我,仙湖的水的确洗去了我粗糙的皮肤,连容貌都不再那么骇人。如是说来,四十九日之后,我就可以脱胎换骨成为另一个人了吗?那时的我,就能像那些仙女一样,大大方方地跟在君玄后面吗?
“小谷儿……”君玄恼人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见我不理他,他又像只苍蝇似的端着盘子前前后后地围着我转,一遍一遍地喊我的名字。
我终于绷不住了,怒道:“干什么?!”
“哎呀,我刚才也不知道,你想做吃的给我啊。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看这些焦糖米糕,做得多黑啊……”
我气红了脸:“这是奶香馒头!”
君玄愣了半晌,飞快地将盘中黑乎乎的东西吃进嘴里,表情夸张地边嚼边说:“管它是什么,好吃就行,好吃就行。”
那些烧糊了的黑灰粘在他的嘴巴上,配合着君玄拼命下咽的动作,看起来实在是惨不忍睹。我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抬起了手,为他抹去嘴角的污浊。
君玄笑眯眯地望着我,忽然,他脸色一凌,抓住我的手,不让我看。
可我的眼睛多尖啊,我很快发现这次不仅是我的手,连我的胳膊都开始变得透明了。
君玄扯开一抹飘忽的笑意,安慰我道:“没关系,也许是你还不太适应仙界的仙气,等我再为你加注纱衣上的仙术,就没事了。”
说真的,我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变成一个透明人,我只是想弄清楚,我这么平凡,君玄为何独独对我这么纵容。
我观察着他的脸色,问出了一直盘桓在我心头的问题:“长寻是谁?”
君玄顿了一会儿,才说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总是问东问西。”
“我不是小孩子!”我羞恼不已,“我五百岁了!”
君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你知道我多少岁吗?”他竖起三根手指,“我三千岁了,得长完六个你,才能长出一个我呢。”
我低着头问道:“是啊,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看门人,和你的关系也不过只是带你去了夜樱湖。你为什么要帮我变漂亮呢?又为什么要带我回仙界呢?”
这些问题,我原本不想问的。我以为将这些疑虑藏在心里,至少我就可以和君玄再这样自然地相处下去。但是不行啊,我不得不承认,君玄在我心中越来越重要了,他越是重要,我就越想弄清楚,就越想以一个明明白白的身份去与他并肩。
“这于你来说很重要吗?”君玄有些无奈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
君玄想了想,说道:“因为你是你啊。”
5
君玄不知为何,突然忙碌了起来。
起初是经常很晚回到小屋,到后来我等他回来,竟连句话也吝啬得不肯和我说。但他待那些仙女倒是极好,经常坐在仙湖边,和她们说些风花雪月的故事。
我有点难过,却又不知自己在难过什么。
终于我忍受不住这样的冷遇,等着君玄回到小屋,像个石头似的堵在他面前,就是不让他找机会溜走。
“你为什么不理我?”
“你想多了。”君玄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眼神让我觉得陌生。
“你休想骗我!”我气得咬牙切齿,余光瞄见君玄手中正提着仙女们送给他的食盒,有些失落,“你是不是觉得……是不是觉得我没有那些仙女好看?”
君玄耸了耸肩:“这不是我觉不觉得,是你的确长得比她们难看。”
这句话从君玄的嘴里说了出来,竟比我这五百年来受的冷眼都要让我难以接受。
“可是,”我不甘心,“可是马上就七七四十九天了,马上我就要变漂亮了。”
“等你得到你想要的容貌之后,便回魔界去吧。”君玄一脸理所当然,甚至是用悲悯的笑容讥讽起了我,“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吧?我与你之间本就是等价交易,你带我去夜樱湖,我给你你想要的模样,谁也不欠谁,不是吗?”
我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君玄的嘴里说出来的,我用力地摇了摇头,想要逃避眼前这个让我难堪的局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去睡了。等你清醒一点了,我们再说。”
我抱头逃窜,几乎慌不择路,隐约中听见君玄在我身后说道:“别再执迷不悟了,谷小谷。”
这不是君玄,这一定不是我的君玄。
那天之后君玄再没给我质问他的机会。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掐指一算,竟已到了四十九天。我满怀期待地慢慢举起铜镜,先是饱满的额头,再是灵动的眉眼与高挺的鼻梁,等樱唇随着小巧的下巴一起出现在铜镜中时,我忍不住捂着嘴巴,抑制住自己的哭声。
我变漂亮了!我不再是那个又丑陋又可怖的魔界看门人谷小谷了!
我提着裙子向仙湖跑去,想第一时间让君玄看见现在的我。远远的,我看见他正拥着两个仙女在树下谈天说地,好不亲昵。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动作。其中一个仙女发现了我,惊骇地叫道:“昙、昙樱,你不是五百年前就死了吗?”
昙樱这个名字就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让我的思绪都跟着紊乱了起来。脑海中好像有什么砰的一声炸开了,我望着一言不发的君玄说道:
“我是谷小谷。”
另一个仙女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君玄,忽然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来:“我说呢,长寻上仙为什么会带个丑八怪回来,原来是想将你变成昙樱的模样留在身边啊。看来外界的传言果然不可信,仙君对昙樱其实是用情至深的。”
我依旧看着君玄,重复道:“我是谷小谷,你是君玄。”
仙女们依旧一人一句,言语之间都是对我的冷嘲热讽。我用力地捏紧拳头,直到指甲将掌心抠破,鲜血顺着指缝直直地滴进了泥土里。
霎时间,风声大作,原本平静的湖面忽然卷起了巨大的漩涡。我在风中颤抖着,从不知自己也能屹立如斯。君玄种樱树的土壤上不知为何长出了嫩绿的枝丫,而后像着了魔似的疯长了起来。它很快孕育出新的躯干和枝丫,枝头也长出了大朵大朵血红色的樱花。
魔风四起,别在发髻上的发钗因为我疯长的头发而松了,“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黑发迷住了我的眼,发丝和樱瓣交织成血雨,一如五百年前,我趴在地上,舌尖舔到的满是自己的血。
我想起来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两个仙女这才真的慌张了起来,指着我颤抖地道:“你……你到底是什么妖魔!”
我是谁?我不就是五百年前就该死掉的昙樱吗?
我屈起五指成爪,操着尖利的指甲,向离我最近的那个仙女扑去。很快,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就要毁在我的掌下了……下一瞬,一道白光从我眼前闪过,掌心传来一阵剧痛。我低下头,手心中多了一道被剑划破的伤口。
君玄手持长剑,一脸肃穆地将那两个仙子妥帖地护在身后。他俯视着我,眼神里的冰冷让我熟悉,又让我的心跟着痛了起来。
“小谷,不要伤人。”
我凄厉地笑了起来:“小谷?事到如今,你还喊我小谷?长寻上仙。”
他微微一颤,默默无言地看着我。
“仙湖的水根本无法改变我的容貌,不过是因为三千年前我就被种在这里,这里有我未散的精气,我待在这里就能变回昙樱,对吧?”见他不说话,我凄厉地笑了起来,“好,很好。真是没有想到我会蠢成这样,又被你骗了。”说到这里,我的心剧烈地疼了起来,我弓着腰,疼得快要将心血都呕出来了。
君玄脸色一凝,想要来扶我,我便趁着这个空隙,钻到了他身后,用指甲扣住了仙女纤细的脖子。
“小谷,不要!”
鲜血从无辜的仙子白皙的脖颈中汩汩流出,我望着眼神急剧绝望,瞬间心如死灰的君玄,幽幽一笑:“仙界和魔界三千年的虚与委蛇,也该结束了,对吧?”
结束了。
我成了魔,我杀了仙界的仙子,我不再是谷小谷,我和君玄也回不去了。
不,应该说,从一开始,我们就都回不去了。
6
我叫昙樱,本是三千年前,长在魔界夜樱湖中央的一棵樱花树。
三千年前,仙界刚与魔界建交,为示友好,魔君便命婆婆和蛟伯一起将我送去了仙界。我被栽种在仙湖边上,仙界帝君命上仙长寻日夜看守照料我。
白日里总有许多人来观赏我,人前的长寻从来不会笑,哪怕为我浇水施肥,也总是紧紧抿着嘴唇,眼底没什么情绪。可只要一到了晚上,长寻就会变得异常温柔,不但对我呵护备至,还会和我说各种各样有趣的故事。
我爱上了这样的长寻,更爱他独独展露给我的温柔,我发誓一定要让他看见我最美的模样。于是,我集仙湖的灵气,慢慢修炼成人形。我记得,那是披满月华的长夜,抬头便是繁星点点。我用花瓣做衣,为自己变出一条淡粉色的长裙。而后,便站在小屋门口,等着看长寻见到我时的反应。
不多时,他推门出来,见了我微微一愣,旋即露出一抹我从没见过的笑容。我悄悄按着心口,借以掩饰住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声。长寻慢慢走到我的面前,我在他如星河一般浩瀚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一张脸烧成了天边的晚霞。
“你是昙樱?”他望着我,眼底满是惊喜。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长寻低下头,落了个轻柔的吻在我的眉心。我痴痴地看着他,知道我昙樱这一生的情义,到底是要交托在这里了。
我想和长寻长相厮守,便偷跑回魔界求魔君帮我剃掉魔骨魔心,重新修炼成仙。魔君告诉我,剃掉自己魔界的根骨,必须要历经九千九百八十一次刀剐。
我不怕,为了长寻,我什么都不怕。
九九八十一天,我割骨换血,总共受了九千九百八十一次的千刀万剐。我的魔骨剃掉了,我的魔心也被磨平了,我终于不再是魔了,我有资格去爱长寻了。
可当我跌跌撞撞地走到他面前,向他一诉相思时,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而后质问我:“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以为我听错了,长寻的眼底却已经流露出对我的鄙夷。他摇了摇头,道:“到底是个魔物。贪恋俗世,魔性难除。像你这样的魔物根本不配留在仙界,我这就去向帝君禀告,将你遣返魔界。”
我不懂,一个人怎能翻脸就冷血无情成这样?他分明吻过我,分明与我花前月下,分明眼底心里只看着我一个人,可为什么到头来,又好像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呢?我苦苦哀求他,试图唤醒他对我的记忆,然而长寻当真狠心,他竟亲自押解着我去了仙帝那里。
我没了魔心魔骨,身上有的只有从仙湖那里汲取的仙气。仙帝说我这样不仙不魔的异类活在世上必成隐患,以免为祸众生,便让长寻拔去我的仙气。
我趴在仙殿冰冷的地砖上,只能勉强看见长寻那双不惹尘埃的足尖,慢慢地踱步到了我的身前。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能抬起头看着他,可我寄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也随着他眼底的残酷和冰冷破灭了。
“长寻……你到底怎么了……我是昙樱,我是昙樱啊……”
“妖物。”长寻手起,长剑直直刺入我的背心。
我很想问问他,长寻啊长寻,你到底是多狠的心才能骗我?又是多狠的心才能亲手了结我?
他当真是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他杀我的时候,眼神里竟连一丝闪烁也没有。
“长寻,你是这世间最道貌岸然的骗子。你今天刺我的这一剑,他日我要千剑万剑地向你讨回来!长寻,你记着,就算我魂飞魄散,我也要生生世世地诅咒你!你骗我,你不得好死!”
从那时起,我便成了谷小谷,前世尽忘。若不是遇上化名君玄的长寻,恐怕我这一辈子都不会醒过来。
长寻,你到底是天底下最自私、最伪善的那个人,当初昙樱是瞎了眼,才会爱上你。同样的错,谷小谷绝不再犯。
7
仙界以我屠杀仙子之罪名,要魔界将我交出来。魔君自然不从,仙魔两界在维持了三千年的和平之后,到底是撕破了嘴脸,正式开战。
几个月来,两界众生均是伤亡惨重。听说妖魔鬼怪早就按捺不住对有助自己修行的仙人根骨的渴望,早早杀上了九重天去。仙门被撞开了好大的口子,不少仙子、仙女都命丧于此。
我站在魔殿上,头顶上是杀成了血色的天。
忽然,看守的小魔来报,说魔界门外有一个自称是君玄的仙人,要来向我负荆请罪。只愿魔界停止杀戮,还众生一片清宁。
魔君看着我,似要将决定权交托给我。我紧紧攥着拳头,良久才缓缓一笑,道:“好啊,今天我就把他欠我的,一并算清。”
我下令打开魔界大门,从魔界大门走到大殿,总共一万九千九百八十一步。我命小魔们手持宝剑站于沿途两边,吩咐君玄上仙每走一步,便砍他一剑。直到砍完了一万九千九百八十一剑,他若死不了,我再见他。
传令完以后,我便坐在大殿上,静静地看着门外。我才不相信,长寻真的够胆走进来。像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仙界的存亡与他何干?我打赌他听见这个苛刻的条件以后便会离去,谁知没过多久,那个小魔又气喘吁吁地回来通报,说君玄上仙卸了兵器,已经一步一步地朝大殿的方向走来了。
等我意识过来的时候,我的指甲因为抠进了椅子的扶手里,生生断成了两截。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淌而逝,原本安静的殿门之外也渐渐地喧嚣了起来。我隐约听见了刀锋划破肉体和沉重的脚步声,浓烈的血腥味早早地钻了进来。嘈杂声越来越大,我看见影影绰绰的妖魔鬼怪,簇拥着一个满身都是血污的人,向我走来。
那还是长寻吗?不不,长寻总是高高在上,他的袍子不惹尘埃,他的睫毛可以亲吻星辰大海,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他明明已经摇摇欲坠,却还要伫立在我的面前。他满脸都是血,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没有失了清明。
“你要我千刀万剐,如今我连你曾经受过的九千九百八十一刀,都一并还给你。”
“你休想!你休想!”我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你欠我的,生生世世都还不清。”
“小谷儿。”
他唤我的语气让我开始恍惚,我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要叫我小谷,我不是谷小谷,我是昙樱,是被你害死的昙樱!”
他对我的狰狞置若罔闻,只是朝我伸出了手,用尽全身气力微微笑道:“你忘了?我三千岁了,是老人家了。你看,我都站不稳了。小谷儿,你过来,扶一扶我。”
现在的他,不再是活在我记忆里的长寻上仙,而是曾经抱着我的大腿朝我撒泼打滚,带着我离开魔界,曾许我希望的君玄。我像受了蛊惑似的朝他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
君玄已经瘫坐在地上,唯有那双手,还朝着我的方向。快要干涸了的血不再顺着他的指尖滑落到地上,他的脸逼近苍白,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我颤抖着,触了触他的指尖,最终与他十指交握。被他拉进怀里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这一次不仅是我的双手,连我的身体都开始变得透明了。
“好了。”君玄满足地叹息道,“小谷儿原谅我了。”
我原谅他了吗?怎么可能呢?我是那么恨他,他辜负了我,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原谅他呢?
“小谷儿,我要死了。”君玄忽然凑近我的耳边,低声说道。
只这一句话,就让我掉下泪来。
“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伴随着他的尾音的,是从我腹部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我难以置信地低头一看,君玄的手中不知何时攥了一把匕首,刀把还在他的手上,尖端已经没入了我的身体。
疼痛感让我久久回不过神来,只好开始嘲笑自己的愚蠢,竟然第三次被他骗了。
他是真的从没爱过我,狠心到可以一次又一次地亲手杀我。可这一次,他行将就木,这把刀根本就不足以杀死我。
在这位举世无双的仙君咽气之前,我用指甲扣进了他的喉咙里。他的脸在模糊的血肉中渐渐扭曲了,他张合着唇齿,似乎说了什么话。
“……我,……下去。”
我分辨了很久,只能猜测他是在对我说“陪我下去”。
可是不会了,长寻,这一次不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不会再陪你了。我恨你,那暗无天日的地狱,还是你自己去吧。
他死了,我活着。到最后,我终于赢了他一次。
尾声
我是魔界的帝君,我的子民都亲切地称呼我为,魔君。
大约在几个月前,那个拐跑了我魔界看门人的上仙居然大着胆子重返魔界,质问我谷小谷的肉身为什么会变得透明。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我问他。
他想了想,说:“我用一个故事,换你一个答案。”
而后他告诉我,在仙界,曾有一个仙人叫长寻,被命看守仙湖,做个闲散的仙人。三千年前,他遇上了一棵樱花树,便将之当做最重要的任务去照看它。谁知那樱花树却爱上了他,不但修成了人形,还日夜缠着要与他长相厮守。长寻一心想被仙帝重用,多年来潜心修炼,断了七情六欲,以思凡之罪把她告到仙帝那里,却因此害死了昙樱。
可那可怜的昙樱至死都未知,其实长寻的肉身是有两个元神共用。主阳的就是白日里的长寻仙君;而到了夜里,肉身的元神就会变成君玄。
我思索一阵,点破:“所以,当年在夜华之下和昙樱相亲相爱的,是你君玄,而并非长寻。”
他苦笑:“昙樱死了以后,凄厉的诅咒时常回荡在长寻的耳边,他总是回想起她临死前怨毒的模样,并开始疑惑自己究竟是不是做错了?长寻就这样生出了情丝和烦恼根,他感念自己到底是有愧于她,甘愿自息元神,以求一命还一命。而他自灭元神以后,这世上就只剩下一个君玄上仙了。”
“所以你来找谷小谷。”
“一切过错都是由我纵情而起。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找了她三千年。好不容易,我找到了谷小谷。尽管她是现在这个模样,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我只是想用毕生所有的精力偿还她。”
可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让昙樱直到死都不知道,从一开始,她就喜欢错了人。
这个故事听来不错,作为等价交换,我决定告诉君玄,他想知道的答案。
当年的昙樱到底是死在了长寻上仙的剑下。只是她死时恨意和怨气太盛,我便让婆婆将她的恨意和怨念收集起来,用了两千五百年的时光,才为她在魔界找了具最丑、生命力却最顽强的魔物上,使她复活。
谷小谷只是一个依靠着对长寻的恨和怨活下来的念而已。若有朝一日,她的恨意和怨气全部消散,她也就不会存在在这个世上了。
真是可笑啊,他费尽心力想要将她留在身边,她却如同轮回一般再次爱上他。她越是爱他,就越是容易让自己消失在天地间。
君玄知道真相以后会怎么做,我完全不想去料想,也不想打算去料想。正如同我也不打算告诉谷小谷,那日死在她怀中的君玄,说的那句话其实是:
“恨我,活下去。”
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因为无论是三千年前,还是三千年后,我都没再看过这么凄绝美艳的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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