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域
一
许北宁有段时间特别自恋。
这自恋倒也不是总在自拍,也不是没完没了在镜子前臭美。
她的自恋和于沐川是分不开关系的。
那段时间于沐川特别宠她,甜言蜜语跟不要钱似的没完没了往外蹦,许北宁画了新的设计图纸他夸她聪颖,并不好吃的饭菜他也赞誉有加,每次两人一见面,于沐川的目光就缠绵得跟麦芽糖似的,看得许北宁也暗自觉得自己很美好。
许北宁个性温暾又慢热,从那以后才算是和于沐川不再见外。她第一次鼓足勇气问于沐川要东西,是看上了商场某个专柜的裙子,跟于沐川提了后他却塞给了她一张金卡。后来她想吃城东那家老字号的烧卖,于沐川知道了没过几天就在附近给她张罗了一家分店。再后来她想要一个家,于沐川却给她置了一套又一套的房子。
于沐川给的永远不是她想要的。
再之后她隐约知道于沐川在外面的那些艳事,环肥燕瘦或清纯或妖娆,而她常年对着电脑画图,想新的点子想得头发一撮一撮地掉。
许北宁从那时候开始挥霍,华服钻戒首饰香包,她穿金戴银浓妆艳抹,打扮得像是个不受宠爱的深闺怨妇,艳且俗。
但她不在乎,因为她知道,于沐川爱的,只是她的才华。
二
许北宁下了很大的决心把头发给剪了。
长头发留了多少年说没感情是假的,但像她平时那种脑力工作的强度,长头发实在是不好打理,掉得又厉害,每次洗个头一梳子捋下来的头发看着都触目惊心。
剪的时候犹豫再犹豫,许北宁想起以前刚遇上于沐川的时候,他曾抚摸着她的长发说可以去拍洗发水广告了。就是因为他这句话,以后她都再没换过洗发水牌子。
理发师要动剪子时许北宁让她等一会儿,打电话给于沐川时听见那边吵吵嚷嚷的,酒杯碰撞声还有女人的娇俏嗓音不绝于耳,她还没来得及询问他的意见,就听见那人急匆匆很是敷衍地开口:“北宁,我现在抽不开身,有事回去再说。”
他的回去再说直到一个月后才真的兑现。
他一身黑色暗格西装出现在许北宁家门口,眉眼难掩疲惫地问她要图纸。
“电子版发你邮箱了,手稿在书房,你自己去拿。”
许北宁给他开了门后就自顾自地忙,余光却时时刻刻关注着于沐川的反应。
于沐川拿了手稿一边翻看一边往外走,走至玄关处才陡然停下脚步,猛地回神盯着正躺在瑜伽垫上的许北宁以及她的短发,扬声问:“你什么时候把头发给剪了?”
“一个月前。”他有事抽不开身的时候。
于沐川盯着无动于衷的许北宁看了一会儿,忽然扔下手稿大步走过来,他皱着眉头神情有些不悦,更多的却是惋惜:“你怎么不说一声?”
他话里的责怪太自然又太明显,许北宁忽然有些想笑。
她坐起来跟半蹲下来的于沐川平视:“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会在意吗?”
她眸子里有挑衅,更有于沐川并不陌生的感情和情绪。她今天素颜没有化妆,也没有穿一些艳丽的颜色,五官素淡,让于沐川有片刻的失神。
于沐川不动声色地将距离拉远:“你剪短发不好看,很丑。”
“嫌丑就赶紧滚。”许北宁没好气。
于沐川笑了下,反而不走了,目光在许北宁因为紧身瑜伽服而显现出明显弧度的身体上流连,但也只是流连,看着看着开了口:“老实说你长发的时候让我很有感觉,但是现在……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从来是个不肯吃亏的男人,哪怕是在一句话的胜负上。
在许北宁的瞪视中他从容起身离开,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关上时他停下脚步,松开紧握的右手,望着里面那一根短短的发丝出神。
刚才他在地板上瞥见,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就顺手捡起来握在了手里。
发丝已经很短,但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柔软。
三
于沐川在某些方面真的很懂许北宁。
许北宁每次给他的设计稿都是草图,心情好的时候会搭配好颜色,但每次成形的样片发到她这里时,她都不得不承认于沐川很懂她。
她给了那些衣服模样,而于沐川赋予了它们神韵。
但于沐川还是要老老实实来找她,向她询问她设计出这些时的灵感和含义,因为在外人眼里,那些美轮美奂的衣服都是出自大设计师于沐川之手。
没人知道这其实是个维持了数年的骗局。
许北宁已经习惯了这个骗局,她一边换衣服一边告诉手拿纸笔的于沐川:“游乐园的九重葛开花了,那是灵感的起源,我又看了《动物世界》,又得到了很多关于细节的创意。”
于沐川是个谨慎精明的人,关于这种对话只接受面对面交谈传达,许北宁曾经好奇他就不怕她录音下来去向公众同行揭露他吗,于沐川当时看着她难掩爱意的眼睛,老神在在地回答:“你不会。”
许北宁的确不会,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动物世界》?你别这么跳跃行吗?记者问起来我说《动物世界》也太没头没脑了吧?”
“灵感的出现本来就是莫名其妙的,动物的花纹给了我很多启发。”许北宁又换上了一件牡丹红的无袖裙,坐在梳妆台那里开始上妆。
于沐川抬头看她,从镜子里看见她又在往白净的脸上涂那些颜色夸张的脂粉。他看了一会儿,凑过去从背后拦腰抱住她:“你打算去哪里?”
“去艳遇。”许北宁故意弯起眼睛对他笑得妩媚,细长的眼线让她看起来像只狐狸。
于沐川笑出声,伸手将她手中的眼线笔拿开:“你敢。”
他将许北宁圈在怀里,细碎的吻从耳根开始游移,从嘴角到额头,吻到柔软的刘海时他顿了一下,问出一句:“许北宁,你到底想要什么?”
没等许北宁出声,他接着道:“那么多大房子你不住,偏要住这套最小的,为什么呢?”
许北宁推开他,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突发奇想:“我想去恐龙园玩,你不走吗?”
她继续她没化完的妆,本以为于沐川自讨没趣会自行离开,没想到他走到房间门口又返回来,笑嘻嘻地脱了衬衫,从衣帽间找出休闲T恤换上:“我跟你一起去。”
他真的和许北宁去了恐龙园,满是情侣和小孩嬉闹声的游乐场,对于沐川这种见惯了大场面的人来说显然无法立刻适应。许北宁却故意作对似的拉着他从这个游乐设施玩到那个游乐设施,如果忽略于沐川不时的心不在焉,那他们看起来真的很甜蜜。
过山车上到达顶峰时许北宁转头狠狠亲住了于沐川,口红弄了他一嘴他也笑呵呵不甚在意,下来时状若无意地和她提起:“我最近试着画了些东西,感觉还不错。”
许北宁心里一咯噔,没头没脑反应很大地来了句:“你不是江郎才尽了吗?”
这句话像一根刺,直直刺进于沐川心底最不堪的地方。
于沐川一愣,片刻后脸色便黑了下来。
许北宁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仍然僵持着不肯道歉。
两人无声对峙了一会儿,于沐川用转身离开打破了沉默。许北宁固执地站在那里,但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也没有回来。
许北宁梗着脖子,难过后只觉得无力。她想自己终于找到了于沐川问她为什么会选择最小的房子住的答案了,因为她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只有自己。
四
于沐川的自尊心很强。
他不愿意面对自己再也画不出东西这件事情,于是他找到了许北宁。他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画不出东西这件事,还好他有许北宁。
所以于沐川到底还是放下架子主动示好许北宁,因为他的品牌受邀明年法国春夏时装展,他必须拿出新的作品来让自己和公司在会展上大放异彩。
他避而不谈那天的不欢而散,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我需要一些和国内不一样的新鲜风格,最好融汇了东方风情和欧洲气息的那种,让人一眼惊艳的。”
为了赶设计稿,许北宁已经三天没好好睡觉了,新系列进行时遇到了瓶颈,折磨得她暴躁无比:“于沐川,我不是机器人,手上的还没画完,我没空!”
于沐川笑着过来抱住她,他懂得用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安抚许北宁。
“乖,你想要什么我买给你。”
暴躁的情绪在他靠近的时候就已经趋于平静,许北宁觉得真是人之初性本贱,可她没法控制自己不继续贱下去。她仰起脸,盯着于沐川好看的脸使劲瞧:“我想要你。”
于沐川的笑容一点点敛回去。
许北宁自认为自己长得还凑合,身材算不上好但也绝对不是没看头。但自从跟于沐川后,他们顶多只是接吻爱抚,最后一步一直没有做。
“作为男人的你,而不是作为银行卡的你。”
这种暗示实在是够明显了。
于沐川静默片刻,再笑起来时有些不自然,但他还是开始脱裤子,笑容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你早说啊,有这种好事我求之不得。”
许北宁冷眼看着,她以为自己一直很想,但当真的不要脸说出来时,她忽然觉得特别没意思。为了时装展可以委屈自己和她上床的男人,她竟然还爱到了骨子里。
“算了,裤子穿上吧,下个月来拿原稿,你也真够没节操的。”
没节操让于沐川从当年小有名气的设计师到如今声名大噪的著名品牌拥有者,也让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拿着许北宁花费无数心思的设计到法国时装展上红了一把。
而常年日夜颠倒的工作让许北宁经常失眠头痛,痛到恨不得把头发都揪掉的时候,于沐川顶着无限荣光在接受恭维和数不尽的钱财。
当然他也不算太没良心,从法国回来后便带着礼物来找她。
礼物是枚硕大的钻戒,许北宁心跳着等了一会儿,等来了于沐川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
“这些年,谢谢你。”
许北宁屏息等着他继续。
“没有你,就没有如今的我,也没有这个价值不菲的品牌。我打算把公司重心移到法国,这么好的机会我们没有理由放弃。北宁,一起去法国吧。”
他的诚意很足,无论是钻戒还是鞠躬。
许北宁在那枚戒指上注视良久,她曾经很希望于沐川亲手给她戴上给她一个安稳甜蜜的家,但于沐川却无数次甩给她大同小异的首饰和房子钥匙。
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我不去。”许北宁笑得特别温柔,“这里有我的亲人朋友,我不去。”
于沐川剩下的所有话都僵在了喉咙里,他在来之前毫不怀疑会被拒绝,因此准备一箩筐的关于未来蓝图的计划打算说给对方听。
但是许北宁很温柔地拒绝了她,温柔且坚决地拒绝。
五
出乎许北宁意料地,于沐川没有再提去法国的事情。
但他每天再晚都会来找许北宁,公寓本来就有他的衣服和洗漱用品,他就干脆在客房住了下来。早上起来给许北宁做早餐,虽然日夜颠倒的作息习惯让许北宁根本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但他还是每天换着花样坚持做,用折叠桌送进去给许北宁。
许北宁享用得很安心,她认识于沐川太久,知道他突然的示好背后永远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心思。但是这一次,她特别的坚决。
偶尔不用出门的日子,许北宁在书房对着电脑画图,他就把吸尘器拖把弄出来打扫房间。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是许北宁掉的丝丝缕缕的头发丝,于沐川一点点扫起来,最终归集成一大团时停下了动作——他侧头看了眼书房里难掩疲惫神色的许北宁,其实对方也只有二十六岁。
尚且大好的年华。
于沐川忽然觉得内心有点酸楚,打扫到许北宁房间时留意到她床头放着两个小小的药瓶。一个是治偏头痛的胶囊,另一个是安眠药。
他记得安眠药的味道,最初画不出东西的时候他也是依赖着它才能睡着。
于沐川握着那瓶药,第一次那么靠近许北宁。他知道画图很苦,但起初觉得对许北宁的天赋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可如今眼前的一切都让他难受。
比自己画不出图的时候还要难受。
那晚他一直坐在客厅没有睡,半夜的时候听见许北宁的房门打开,喝完水后却转而去了书房,奋笔疾书在白纸上勾勾画画。
“你每晚都这样吗?”于沐川再也忍不住推开书房门进去问。
许北宁愣了一下,抬头的瞬间让于沐川看清了她乱糟糟的头发和眼底浓重的黑眼圈。但她还是笑了一下,宁静的夜晚能让人的脆弱一览无余:“是啊,我每晚入睡前都在想着我要梦到好的灵感,其实这很神奇,当你的某种欲望强烈到一定程度时,梦境是真的会给你提供素材的,但是醒来我会忘记,只好强硬地把自己唤醒赶紧记下来。”
长期的脑力透支,才会让她的偏头痛那么厉害。
她说完又自顾自低头忙活,于沐川却觉得如鲠在喉。
他走过去,关上台灯,强硬地将许北宁拉起来:“不要画了,我们去休息。”
许北宁没回过神,只好老老实实跟他往卧室走。于沐川揽着她的腰就这么躺在床上,让她靠在他怀里,她听见他说:“以后不用那么辛苦,有灵感就画,没灵感就歇着。公司招了大批的高才生呢,还有他们。”
许北宁不说话,但是黑暗中旁边男人的温度那么明显,让她忽然就有些想哭。
她捶了于沐川一拳,听见对方的闷哼声后停下,终于确定这不再是一个梦。
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哭出声来。
然后她说:“于沐川,我跟你去法国,我去。”
于沐川的温柔和示好永远是许北宁招架不了的存在。
于沐川有好一会儿都没作声,半晌后很是温柔地挠了挠她的头发。在听见对方的呼吸逐渐绵长之后,他才敢将脑袋靠过去,顺便把所有的默叹悉数压在心底。
他耳边是许北宁的心跳,听着听着让他的心跳也明晰起来。
许北宁其实不知道,他每次这么和她躺在一起,都觉得既奢侈又罪恶。
奢侈的是她的温度,罪恶不堪的是他自己。
六
这些年的财富积累足够于沐川在法国置办一个还算豪华的办公地。
新房子有个宽敞的阳台,站在那里甚至可以眺望到埃菲尔铁塔和塞纳河。
浪漫的气氛之中许北宁却连琐碎的灵感都没有。
吃了安眠药也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
明明于沐川就在她一臂可及的地方。
他们同吃同睡,可是于沐川就是不碰她,亲吻就已经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尺度了。
许北宁忽然用手指戳了戳对方,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于沐川,要是有一天我什么都画不出来了,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于沐川显然也没睡,转过身看着她。黑暗中他的眼睛很亮,亮到许北宁竟然在里面找到了自己,那样纯粹而专注的目光看得她出了神。
而于沐川却已经微笑着直接回答:“我有一个东西要给你看,你等我一下。”
他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沓画纸,笑嘻嘻的有种孩子般的雀跃期待,迈步过来时太过急匆匆甚至还绊了一下,挺不好意思地拧开台灯让许北宁看到里面的内容。
曳地的长裙上是别致而让人惊叹的星空图案。
许北宁屏住了呼吸,却止不住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她有些惊慌地将那些图纸翻得哗啦作响,很显然这是以星空系列为元素的设计,深蓝厚重的底色上是星光璀璨的星座图,美得逼真让人移不开眼。
许北宁知道如果真的面世会带来怎样的轰动效果。
而这些足够让于沐川的事业走上另一个高峰。
“我跟你提过的,我好像又能开始画东西了。”他的语气有些小小的兴奋,更多却是规劝般的温柔,于沐川试图用这个告诉许北宁不用再那么辛苦逼自己。
他多希望自己可以早些画出这些画,这样也许……许北宁就不用那么辛苦。
而他也不用因为近距离接触她的辛苦,那么酸楚而心疼。
许北宁却怔怔地僵坐着,她觉得于沐川已经回答她刚才的那个问题了——他已经可以画图了,那么如果有朝一日她再也画不出来,那也没关系了。
他可以不再需要她了。
“画得很好。”许北宁笑得僵硬,躺回去一晚上没睡着。
许北宁没告诉于沐川,其实她已经有半个月没有画出任何东西来了。自从来到法国之后,她每晚都失眠——她其实从很久前就画不出东西来了,只好靠晚上的梦境提供灵感不劳而获,迅速爬起来记录下来。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梦境,她什么也画不出来。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于沐川开始不再催促她要新设计了。而这样无疑是给许北宁提供一个信号,于沐川似乎将不再需要她的信号。
而她自己的才华也即将消耗殆尽,如果没有才华,于沐川还会爱她吗?
许北宁从很久之前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七
许北宁不动声色地看着于沐川灵感如泉涌般地画完了星空系列整整二十张设计。
他从来就是个才华横溢的男人,许北宁在大学时就从各类时尚杂志上看到过于沐川的大名。在英国读书,世界时装展上初初崭露头角的中国人,偏偏又长了一张让女人欲罢不能的脸——许北宁开始固定买那几本于沐川会发表专栏的时尚杂志。
直到她在夜市上偶遇神情焦虑的真人。
许北宁在夜市上摆摊,卖的美少女娃娃上的衣服都是自己设计自己缝制的。于沐川眼前一亮,上前找她攀谈。一而再再而三,他邀请她共进晚餐同看电影,直到许北宁彻底泥足深陷后他才说出了提议:“你帮我画图,署我的名好吗?”
那时候许北宁乐不可支地答应,她甚至觉得荣幸。她的满心眼里都是于沐川,她不介意为他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情。
可是渐渐地,她的力所不能及了。
没有了才华,于沐川仍然是她不可企及的存在。
于沐川对于星空系列很满意,他卖关子说:“我有惊喜要给你,你再等一等。”
许北宁没有等来于沐川的惊喜,却给对方带来了重磅炸弹一般的惊吓。
她拿走了于沐川初初完成的设计稿,独自飞回了祖国。
她已经有些微的神智错乱了,以为这样就可以断绝于沐川的后路,让她自己还有存在感和价值感可言。她以为回来就可以画出让自己满意让于沐川惊艳的图纸——可是一瓶安眠药见了底,许北宁也没有画出任何东西。
手机一遍遍地响着,许北宁却瘫坐在地板上号啕大哭。
她终于体会到了当初于沐川的感受,那种再也画不出任何东西的感觉,足足可以摧毁一个以此为生的人。于沐川画不出顶多从神坛上跌下来,而许北宁,她爱不到于沐川了。
房门被打开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许北宁哭到精疲力竭干脆就躺在地板上昏睡了过去,睡得很不安宁,不停地做梦,梦里都是于沐川的脸,让她不舍得起来。
于沐川坐了一晚上的飞机,此刻下巴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胡楂。他把许北宁叫醒,目光里都是严肃和不赞同:“你怎么招呼也不打就一个人回来了?”
他回到家联系不到人吓得浑身出冷汗,查了一圈才在机场航班上查到了许北宁的出境记录。于沐川来不及多想,就跟了回来。
他能感受到许北宁的精神状况很糟糕,而他又自作主张地把那瓶安眠药的一半换成了没有香味的维生素。他知道做他们这一行的失眠很常见,大多也是因为心理原因,以为靠着安眠药就能睡着,说到底也不过是心理作用。
许北宁晕乎乎的,睁开眼看见于沐川,呆了呆眼眶又红了。
她问:“于沐川,你爱我吗?”
没等于沐川回答,她自己又煞有介事很是绝望地摇头:“你不爱我,要我是你我也不会爱上一个帮自己画图的人,那样只会不停地提醒自己有多无能而已。”
“许北宁……”于沐川蹙眉叫她名字。
“你自己已经可以画图了,但是我从很久前就差不多画不出东西了。”她在于沐川陡然僵硬的目光中冷笑了声,“我试了很多种方法,差点就要找渠道弄点毒品来吸了。”
于沐川倒吸了一口凉气。
“毒品没那么好弄,我没弄到,但这样下去你早晚会知道这件事,与其到时候被你发现赶我走那么难堪,不如我自己主动说出来算了。”许北宁站起来,强打起精神笑。
于沐川想要出声让她不要笑了,可是嗓子眼仿佛坠了铅块,他开不了口。
他怕自己一开口,所有的情绪便会控制不住变成哽咽宣泄出来。
“我一直都知道你不爱我,我无数次告诉自己再画一张图就和你说清楚,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早点忘了你。但我画了无数个最后一张图。我不舍得。
“要是我就这么走了,你一定很快就把我忘了。”许北宁凑过来在他嘴角留下一吻,话锋一转带了决绝,“我一定让你记住我。”
她站起来在包里翻出带回来的那些星空系列的原稿,在于沐川未回过神来时撕成了碎片从窗户扔了下去,然后她打开手机,从里面调出一条录音,摁了播放键。
正是上次于沐川问她为什么是《动物世界》的录音。
于沐川只来得及站起来,却没有来得及拯救那些他花了无数心思的图纸。
而许北宁已经开口:“我要告诉所有人,你于沐川一直以来,都是个大骗子。”
八
于沐川没有惊诧,也没有愤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急红了眼的许北宁,笑容敛去透着谁也看不懂的沉重和懊悔。
懊悔他的姑娘因为爱着他被折磨成了这样。
他没有如许北宁设想中那样问:“你想怎么样?只要你不说,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于沐川没有,他只是颓然地揉了一把脸:“其实我真希望你可以早点说。”
他在许北宁惊诧的目光中微微笑了笑,继而转身。
走时留下一句话:“你说吧,你说得对,我一直以来都是个骗子。”
卑鄙无耻自我厌恶的骗子。
许北宁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于沐川没有回头。
许北宁将那条录音复制到光盘上递到董事会那里是五天后,其间于沐川没有打过来一个电话让她不要揭穿,他连屈服和示好都没有了,在她毫无价值之后。
他似乎并不相信许北宁会让他身败名裂。
这种藐视和轻蔑让许北宁终于在今天早上一怒之下出门,将证据提交到了董事会。回去的时候经过母校门前的报刊亭,几个二十出头的女学生举着她曾经每期必买的杂志窃窃私语。许北宁耳朵尖,敏感地捕捉到了里面有于沐川的名字。
脚步还是不受大脑控制地走过去。
大开本的杂志封面是刺眼的标题——“于沐川:一切都是骗局”。
许北宁愣住,而身边的女孩子已经将内容读了出来——
这五年来以我的名字署名的作品,实际上都是这个星空系列的作者画的。
她叫许北宁,这些年一直是她在帮我,帮我欺骗所有人。
她其实是个很有才华的人,相识之初,我的确为她的才华所折服。除了折服,还有欣赏以及忌妒,因为那时候我已经画不出来任何东西。
我深知自己这种忌妒,也深知自己配不上她。
所以我在发现自己的目光已经不能从她身上收回,不可避免地爱上她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远离她。在她面前,我始终觉得自己卑劣无耻。
这样的自知之明折磨得我难受,我决定将一切坦白,将我俩都救赎。
星空这个系列是她的作品,她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孩,她值得一切美好。
夏末的阳光照得许北宁发晕,可是眼泪却肆无忌惮往地外流。
他说的惊喜,原来是这个,他终于肯承认这一切,他画的星空,也只是想为她锦上添花。像她这五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为他锦上添花一样。
尾声
于沐川并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动的心。
好像是有一次许北宁拿图纸给他看,笑容甜美用温软的声音说着话,呼吸气息就在他身边,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有根弦就断了。
就从那一刻开始。
但他却一直以来都在逃避,逃避自己的愧疚心,逃避自己的真心。
他不想让许北宁既为自己浪费了才华,又为他浪费了大好年华。
这样他更加良心不安,更加觉得自己卑劣无耻配不上她。
可是将她从书房拉进卧室那一晚,他萌生了将一切昭告天下的想法,也萌生了想要不假人手照顾许北宁一辈子的想法。
他只是想让许北宁停下脚步,睡个安稳的觉。
他只想让许北宁好好睡觉,不再头痛失眠,不再掉头发。
他只想让自己坦荡荡地去爱她,更让她相信自己爱着她。
而他错过浪费的这五年,他会想办法一点点将丢失的荣耀一点点还给她。
于沐川结束了发布会,也听说了公司的股票跌得厉害,董事会正在商量着如何挽救信誉岌岌可危的公司,而却有很多杂志向许北宁抛去了橄榄枝。
只要许北宁安心不再焦虑,再画出别致的东西根本不是问题。
他当初就是走进了急于求成的死胡同才变成那样。
他很欣慰,笑容还挂在脸上,抬头便看见了在出口不知等了多久的许北宁。
还是那身大红色的裙子,却没有化妆,素淡的眉眼恰到好处,只有她才恰到好处。一看到他,许北宁的眼泪就下来了,抱歉还未说出口,便听见他首先说:“我正要去找你。”
他忽然一笑:“把一切都说出来的感觉真轻松,不过我还欠你一声对不起。我真该早点说的。”
以前是觉得自己配不上索性破罐子破摔,可是想想,把束缚自己的一切都丢开的话,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照样可以去参加炫富大赛,以前炫的如果是名利,如今便是许北宁。
一切归零,他终于可以不带虚伪和卑劣地爱她。
“很抱歉,让你失眠了那么多个日夜。”
许北宁怔怔地看着他,明明想笑,眼泪却还是不停地流。
他试探着握住她颤抖的手,自己的手指却也不住地颤抖:“你不用再没日没夜地画图了,回去好好睡个觉。我们,我们还有很多个以后。”
许北宁掌心握着东西,于沐川看清后不禁莞尔,眼眶也跟着发热。
那是他送给许北宁的第一件礼物,用她梳头掉的长发丝编的一个超级迷你的中国结。
而许北宁还不知道,他曾经从她地板上捡来的那根发丝,也被他夹在了最爱的那本书里。那本书是他自己印刷的,里面是从相识到如今许北宁画的所有图纸。
该解开的误会解开,该说的话说出来,该爱的从头来爱。
兜了一个大圈子,但好在结果并不坏。
许北宁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安稳酣甜的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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