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要问西宁国里最有权势的人是谁,西宁百姓会说,当朝宰相公孙慕。
这人自十六岁当上状元郎开始便一路加官进爵到如今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可见其能力非凡。
更重要的是,他年轻,他器宇轩昂,但至今未娶!午夜梦回,多少西宁少妇、少女捶胸顿足,只因不得他的青睐。
而要说西宁国最大胆的女子,非徐六生莫属了。徐六生何人?日:徐老将军之女,自十五岁其父阵亡后,她披盔带甲撑起了西宁半边天,堪称当朝的木兰。她令百姓传为”美谈”的,莫不是曾于朝堂之上、天子脚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公孙慕提亲一事。据传,徐六生遭公孙慕果断地拒绝后,毫无羞怯之意,豪迈地撂下一句话:今年你不同意,往后我便年年向你提亲。在民风保守的西宁丢下这颗巨弹后,不日,她便远赴边关了。
然康庆五年,匈奴屡屡进犯西宁边界,徐六生领兵出征,公孙慕为军师辅佐之。百姓皆道:徐六生莫不把公孙慕给吃干抹净了。
事实真是如此吗?
一
“管事,公孙兄在府里吗?”一个带着铁面具、被遮住半张脸的女子询问道。虽说那铁面有些骇人,但这女子说话的声音倒不会给人压迫感。
“徐将军,我家先生出门未归。”年迈的管事恭敬地回话道。
“那我进去等他吧!”依稀可见铁面之下的双眸似有清水流淌而过。
“这……”管事稍稍犹豫了,随后又道,“徐将军,请。”
夏季的夜里风如水凉,走过一条条蜿蜒的长廊,顶上的琉璃灯轻晃。徐六生步伐偏快,但见管事走得慢,便放慢了脚步,管事顿生亲切,一路与她拉起家常来:“将军明日出征,不知何时才归?”
一上战场,就得拖上好几个月吧?
“能在过年前回来最好。”有人跟她说话,徐六生也不排斥,好脾气地应着。
“过了年,将军也二十有三了,不考虑找个伴吗?”管事几乎快为这个好姑娘叫屈了。
“不了,我爹说过,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年我说等公孙兄绝非信口一说。”徐六生爽朗地笑着,丝毫不在意他人问及私事。
可是,你是女子啊!二十三岁在西宁可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管事动了动嘴唇,但终是不敢唐突。
转眼便到了议事厅。
徐六生大概坐了半盏茶的工夫,突然起身向管事道:“公孙兄回来后,请您告知他一声,边境之事非他不可,要不我不会向圣上请旨。战场上吉凶莫测,但只要有我在,我定护他不受伤,请他放心。”
“徐将军,你不等了吗?”老管事有些诧异,今日徐六生没什么耐性,以往先生出门多久她都会等,更何况……
“嗯,得早点回去安排明日之事。”依然是带笑的语调,徐六生暗中轻瞥了一眼屏风后,大步地走出了门。
不久,便有一锦衣华服、一头墨发及地的俊美男子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先生,徐将军刚走。”管事上前禀告,口气略有不满。
“我知道。”公孙慕打开折扇,一脸了然。
“将军有交代小的给先生传几句话……”是不是要再重复一遍呢?
“我听见了,徐将军知我在屏风后,刻意提高了声音,那话是专说给我听的。”徐六生武艺高强,感官自然比常人要灵敏些,稍有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目,而他是故意碰撞茶杯泄露行踪的。
“先生,恕小的多嘴,徐将军对您甚好。”
公孙慕只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道:“那又如何?”
如果只是这样,他就得心甘如怡地娶她吗?笑话!
“但,先生,近年来朝中有不少大官向徐将军说媒呢。”虽然都被推脱掉了。管事的言下之意是,您再不珍惜眼前人,这眼前人迟早会跟别人跑了。
“那很好,我也能轻松不少。”
管事还想再说什么时,外头传来了新来婢女的惊讶声音:“徐将军,您怎么在这儿啊?”
只听见那徐六生不慌不忙地道:“夜色正好,不由驻足片刻欣赏。”
随后又听见那婢女说了句:“将军走好。”该是真的离开了吧。
管事再望向公孙慕,他嘴角噙笑。这番对话又是故意说给尚未远去的徐六生听的吧!管事不禁要用手帕抹把老泪了,这徐将军当真是情路坎坷啊,他家先生情不在她!
大门自身后关闭,徐六生揪紧了下衣襟,觉得心不那么疼了才站直身子。闭上眼片刻后又再睁开,依旧是那无波的眼眸和上扬的嘴角,只是那面具下的眼眶却有些红了。
二
昨日还是满天繁星,今日竟下起了瓢泼大雨。祭坛上的国师祭天后一下子变了脸色,但却镇定地朝着圣殿上的皇帝开口说:“此卦甚是吉祥。”
露天下淋着雨的众多士兵立即高举手中的长矛大呼:“此战必胜,吾皇万岁!”队伍最前头的徐六生接过将旗,随即抱拳低首道:“徐六生定不辱使命。”
天子侧坐下的公孙慕却是一脸嘲讽,眼神总是在不经意间看向与天子齐坐的那个人。
“吉时已到,众将听令,出发!”徐六生高举将旗,略施内力大喊道。
公孙慕这才起身告别皇帝。
“公孙大人,此番前去,但祝一路顺风,早日凯旋归来。”开口的是皇帝身边的那位女子——西宁国最超凡脱俗的美人儿,灵妃。
公孙慕微微颌首道:“承灵妃金口玉言。”他深深地看了那人一眼,随即转身乘马车跟随在大军之后……
军队缓慢地前行着,红旗绣着的金色“宁”字在风中翻滚,下着雨的山路异常难走。
徐六生策马自队伍前头来到后头的马车边,在轿帘外问道:“公孙兄,徐六生可否进来?”
半炷香后,轿里才传出公孙慕慵懒的声音:“进来吧。”
好大一副架子啊,徐六生也不在意,跳下马把缰绳交给一旁的侍从,撩开车幔翻身进了马车内。
公孙慕正坐在软榻上,早前束起的墨发又披散下来,铺在了榻上。他随意地翻着闲书,只轻抬眼帘看了徐六生一眼:“徐将军何事?”
徐六生这才从袖子中拿出国师在途中派人递给她的字条儿。
公孙慕只轻轻掠过一眼,便把字条儿放到火盏上,很快那写着“大凶”二字的字条儿便被火焰吞噬了,他挑眉问道:“你信?”
“我爹……那日出征时也是占到的大凶,所以我信。”更何况,这次有他,她不得不信,以往战场上她可以无所顾忌,但现今多了一个不会武的公孙慕,她很是担心啊!
有雨珠子自发线滚了下来滑进面具,进了眼睛。徐六生毫不犹豫地解下铁面具,用宽袖胡乱地抹了抹脸。
天下人都以为戴面具的必是极丑之人,可徐六生……公孙慕忽觉心情大好,起身从暗格里丢出一条毯子给她。从她十二岁随军开始,她的铁面具几乎不离身,毕竟一介女流之辈顶着那样的脸,是不足以威慑军中士兵和敌军的。
看见面具下的面容,确是很难得。
拇指轻抚檀木扇,公孙慕道:“这么煞费苦心地把我调离朝廷,是想我上战场送死吗?徐将军,你何时变得这般有心机了呢?”
徐六生只平静地说:“公孙兄,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战场上,有我徐六生便有你公孙慕。”
公孙慕嗤笑一声,很是不屑:“你以为把我调离朝廷,我便无所作为了?徐六生,我要的从没有得不到的。”
他要的是能站在那人身边,看她不食人间烟火,听她轻言细语,而不是对她俯首称臣。
徐六生转过身来,注视着他,她已不像早几年那样听到他说她是那样暴跳如雷了,她说:“你在我身边,我总能安心点。”
眼里是倾泻而出的悲哀,说不得好不好,她是他千方百计保持距离的人,却知道他最大的秘密。
徐六生的眼角处有一道小小的疤,好似泪痣。公孙慕心一动,等察觉时,手已经覆上她的眼角,问道:“疼吗?”
这是他留下的。
“不疼,已经过去了。”所以不疼了。徐六生觉得这大概很像是他的拒绝,一开始听的时候确实很难受,像是把心掰开了似的,但时间一长,变得麻木了,但却微微地痒着。
“没什么事的话,你出去吧。”公孙慕又恢复了一贯对她的冷漠态度,重新卧回到软榻上。
徐六生戴好面具,双手作揖,什么都没说便退出去了。马车外的侍从赶紧给她撑起伞,徐六生挥袖让他退下,头顶的云如乌鸦般黑,眼睛里倒映着不断跃下的雨,一旁的侍从听见她说了句话,可凑上前去听的时候,耳边只剩下浙淅沥沥的雨声。
三
西宁军队到达边关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这天夜里,徐六生带着两名士兵一路朝着军中最大的红顶营帐走去,在靠近半米处时停了下来,细听里头传出的动静,是女子的调笑声。徐六生这才加快脚步,果断掀开幕布走了进去。
毫不意外地听见那人的怒斥声:“徐将军,你的权利大到连我的营帐都可以进了吗?”
榻上卧着的正是公孙慕,此刻他衣着稍显凌乱,襟口被拉开,依稀可见古铜色的胸膛。俊逸程度不减,反倒是在烛火的映照下多了些许邪魅。
“抱歉。”徐六生恭敬地应道。她挥手让一旁的侍从把半偎在公孙慕怀里的女子带下去。那女子自是不肯让突然进来的铁面将军坏了好事,撒着泼但还是被强行拖了下去。
公孙慕也不阻止。待营里安静下来后,他才慵懒地说道:“徐将军,你还管起我的私事来了?”
“公孙兄,那女子是匈奴军派来的间谍。”徐六生把刚得到的确切消息说了出来。
公孙慕轻笑出声:“我岂会不知。荒蛮之地哪会有落难美人儿可救啊,我把她带回来不过是跟她玩玩而已。敢跟我玩,我自是奉陪。”
“公孙兄。”平静的话语下隐约有股怒气。
“哦?敢情徐将军有兴趣来当落难美人儿?啧啧,可惜啊,我是不会奉陪的。”
这不是明摆着说她徐六生连女间谍都比不上吗?徐六生发怒了,一把扯下铁面具,上前揪住公孙慕的外衫。她一闻到那脂粉味,便什么都不顾就亲上了他的唇。
营里烛火明亮,双唇相触,明明是毫无间隙的距离,但徐六生仍觉得眼前的公孙慕万分遥远。他不回应,凤眸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似乎只是把努力取悦他的自己当笑话一般。徐六生下意识地去扯公孙慕的腰带……
“徐六生,你就下贱到这种地步了?”
低沉的嗓音如当头棒喝,徐六生看着公孙慕被她亲得发红的唇,深吸了口气,才缓缓地说:“公孙兄,我逾距了。”正想离开时,头发却跟他襟口的扣子缠在了一起。
公孙慕见状,轻哼一声,随后,徐六生抬头看他,他脑袋有片刻的空白,她肤白似雪,唇红如血,眼睛似有月光洒在里头一般。公孙慕眼色一沉,极不自然地撇过头去不再看她。
随即,徐六生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自袖中滑出匕首,直接把青丝从中截断。在公孙慕愕然的眼神中,她笑道:“公孙兄,你别误会,这种事不会再有下次了。六生明白这种事还是要你情我愿的好。”
她情他不愿啊!当真是强求不得。
徐六生说得很大声,却掩不住那话里的颤抖,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营帐内,公孙慕弯腰捡起地上垂落的青丝,喃喃地道:“徐六生,你还真是说断就断啊!”
公孙慕主动找她。
这是件叫徐六生觉得很意外的事,所以当看到营帐外站着的是他时,她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地道:“公孙兄?”
此时的徐六生后背火辣辣的疼,不久前才受到军法处置——二十鞭子,下令者便是公孙慕。同匈奴军的第三次交手,她没照公孙慕的指示撤退,导致兵马小有损失,而她也是自愿接受处罚的。
“来看你死了没。”公孙慕毫不客气地说道。
徐六生愣住了,但看到他手中的药瓶时,便笑道:“公孙兄,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碍事也不关我的事。”说完,他便率先走进了营帐,然后轻掀长袍便坐在了她的榻上,“脱衣服。”
“啊?”
“啊什么啊!”语气里带着不耐烦。“后背的伤你能自己抹药,还是想要它烂掉?”他不来,这傻姑娘一定会选择后者的。
徐六生刚想开口拒绝,但触及到他警告的眼神时,还是背对着他解了褒衣,军中没有其他女子,涂药实在是个问题:“那麻烦公孙兄了。”
“徐将军,你也别想歪了。”
“嗯,我知道。”她不会因此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也不会想公孙慕是要对她图谋不轨。
指腹抹药涂上了伤口,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温度,他的气息,就在身后,近在咫尺,令徐六生身子轻颤。公孙慕以为她是疼了,便哼了一声:“疼了就喊出来。”
美背上竞布满了一条条难看的鞭痕,有些还渗出了血。壮硕的男子尚且受不了,这徐六生却连一句闷哼都没有,身体挺直地站在那儿任鞭子抽打,眼睛就透过面具淡然地看着他。那样倔犟的傲气令人想踩在脚下凌辱,看她痛不欲生,但是却让人下不了手。
这傻姑娘就非得这么正直吗?思及此,手上的力量不由得加重了一些……
“公孙兄,你在生气?”从刚才到现在,公孙慕的恶劣态度比以往更甚。
“是,我明明告诉你追至奇水河便可返回,你竞不服从。所以,只有对你军法处置,才得以服众。”奇怪了,他干吗跟她解释呢?
藏在男装下的背意外的很是纤细,细腰不盈一握,脖子细长,肤如凝脂,这样的女子怎提得起那么重的大刀呢?
“我本是想一网打尽的,不料是个陷阱,公孙兄,我得到了教训,以后不敢了。”热气喷向背后,让徐六生连带着耳根也红了。
“哼!”声音有些低哑,“好了。”
“公孙兄……”
“怎么?”徐六生穿上衣服的举动很正常,但公孙慕看在眼里却觉得她举手投足间尽让人心动。
“没什么,谢谢。”只是觉得能喜欢你,是一件幸运的事。
自上次一战之后已过了半年之久,以往西宁同匈奴兵的交锋中各有胜负,而此次公孙慕的妙计确实很管用,打得匈奴节节败退。本可乘胜追击,早日班师回朝的,但公孙慕却下令停止进攻,匈奴兵百般挑衅,他也拒不出兵。
除夕已至,徐六生没能如愿回去。
十二月寒风刺骨,景象萧瑟得令人生冷,军营里起了火炭,炉里烫起了淡酒。这晚,军队一改往日的肃穆,洋溢着喜气。众士兵皆在火堆周围围起了圈。
徐六生摆弄着手中的柴火,看她髦下的士兵自娱自乐地唱着歌,虽无丝竹妙音,更无美人儿载歌载舞助兴,但他们是真的尽兴,于是她回过头问一旁的公孙慕:”公孙兄,你可想家了?”
他闻言道:“家中无人等待,去哪儿都一样。”在这荒凉的边陲小镇过节,倒还是头一遭。
“话虽如此,但我却总想着回去,至少家里有家人的气息存在。现在想想,我都有好几年的新春都是跟公孙兄
一起过的了。”徐六生的话语里隐隐地透着些骄傲。
“哼,还不是你来找的。”
“没办法,一到春节就觉得一个人冷清得叫人害怕。”与此同时,徐六生不住地往火堆里扔着柴火,动作有些孩子气。
公孙慕饮酒的动作一顿,他剑眉一挑:“徐将军还有怕的时候啊?”
“嗯,孤独总是叫人害怕的。不过这些年来,跟公孙兄相处的确是很愉快啊!”
“可是我不大愉快。”
对话戛然而止。公孙慕随即闭目养神。
突然,耳边响起了一阵轻快的笛声,睁开眼一看,是徐六生正吹着笛子,曲子是一首民间惯唱的歌谣,大概有祈福之意和对来年风调雨顺的希冀。徐六生吹得甚好,她就坐在一旁的大石块上,纤细的指尖在笛孔上快速地飞舞着。众人都如痴如醉地听着,仿佛此刻已是春暖花开,家人团聚之际。
公孙慕闭上眼睛,细细地听着,享受着这可与京城最好艺师相媲美的人吹奏的曲子。
不久,只听见啪的一声,音乐声便戛然而止了,仿佛自梦里回到了现实。火焰依旧跳动着,映照着徐六生苍白的脸,这里的许多士兵还是第一次见到有木兰之称的徐将军的面容,并非传闻中的那般丑陋。她眉目如画,是应该享受荣华富贵、千恩万宠的绝色容颜,可她却同他们一样浴血奋战,孑然一身。
地下是突然碎成了好几块的铁面具。
见众人失了魂般地盯着徐六生看,公孙慕站起来大喝道:“徐六生!”
而一旁的老将早已匆匆上前捡起那一地的碎片:“将军,你没事吧?”
面具骤碎可是不详之兆啊……
“徐六生!”公孙慕见她仍是一脸呆滞。
半晌,她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开口道:“我没事,别担心。不过是面具的缎带未系牢……”这话不是对公孙慕说的,而是对那几位面色凝重的将军说的。
徐六生尚有些怅然若失,却还是笑着安慰别人,疤似泪痣于眼底,被笑意牵出,勾魂摄魄。
这让公孙慕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来。那时他俩自朝中参加宴会回来的途中遭奸人围攻,她寡不敌众,满身是血,却还是焦急地以身护他,问他可安好?如今他仍能记得当时徐六生双目赤红,风自后头吹着她的发,煞是好看。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是同现在一样地想着,这徐六生当真是傻啊!明明自己是更需要被安慰的人,却傻到替他人担心。
公孙慕的心一疼。
他狠狠地把她抱进怀里,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让疼着的心不那么疼。
下巴抵着徐六生的头,他在她耳边轻唤她的名字:
“六生。”
怎样才能让我为你躁动不安的心归于平静呢?
“我在。”她有些纳闷他是怎么了,但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时,徐六生还是下意识地应着,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于是安慰般地回抱住他为配合她坐着的身高而弯下的腰。
窗外下着雪,一点点地把漫天黄沙给覆盖住了。公孙慕就坐在窗边,只手托腮,看着那傻姑娘在雪地上练兵。时不时地还能看见有年轻的士兵上前请教招式,那傻姑娘毫无察觉,她手把手地教,让小士兵红了脸庞。
“啊!”手上捏皱的信的棱角硌了他手一下,公孙慕这才自窗外收回了视线,他在朝中安排的人马告知他,正在军中进行大规模地收网,推翻康庆王朝指日可待了。但他却有些兴意阑珊的,明明准备了那么多年,他要的东西几乎是唾手可得了……
咚咚!是手指敲打窗户的声音。
公孙慕回过头去,便见徐六生就站在窗外,她一身男式的青衣外袍,束成利落马尾的头发上,落满了雪花。她男孩子气十足地说:“公孙兄,今晚找你喝酒,你可得赏脸啊!”
真是白白糟蹋了那张美丽的脸。
“哦?该不会又是要劝说我出兵吧?六生,现在还不是时候。”
奇怪了,明明很没女人味,但意外地却越看越顺眼了。
“公孙兄,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单纯地同你对酒当歌罢了。”
自那夜铁面骤碎后,没有铁面遮挡的徐六生的表情便生动了起来。
见他点了点头,徐六生正打算告辞,又看见公孙慕顺手拿起挂在屏风上的棉袍说:“我这衣服脏了,穿着难受。”
明明很干净啊!天寒地冻的洗件衣服蛮吃力的。虽是这么想,徐六生还是很识相地说:“那我帮公孙兄拿去洗吧。”
只见公孙慕状似为难地道:“要徐将军帮我洗衣服,这传出去多不好啊。就叫那边,对,那个头盔系着黄色穗子的士兵洗就是了。”
徐六生顺着公孙慕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终于见到那被公孙慕“钦点”的洗衣小兵了。她心想,那人向她请教刀法时很是积极,叫他洗下衣服也是种锻炼,便点头答应了。正准备从公孙慕手中接过那袍子时,她一愣,嗯?刚才貌似看见公孙兄瞪人了呢!
这场雪下到晚上还没有停。
公孙慕翻罢小说,手边的茶已经凉透了。再看那天色,估摸着徐六生也是时候来了,于是起身随意地披了件大衣坐在圆桌前。
果然,不久后便听见徐六生在营外轻唤:“公孙兄?”
“嗯,进来吧。”
随后,营帐的幕布被掀起,便见徐六生抱着酒坛子进来了。她着一身雪白的滚边狐毛披风,底下是一袭嫩黄色的罗裙,流苏长长地坠至脚踝处,青丝打散披在身后,脸上略施了薄妆,手上的银饰伴随她的走动叮当作响。
似她又不是她。
公孙慕厉声喝道:“徐六生,你又何必模仿灵妃呢?”
徐六生愣住了,随即佩服道:“公孙兄好眼力,这样都能看得出来。我这不是想,公孙兄好久没见灵妃了,又恰逢新年,多多少少会念着她,所以我就当当影子让公孙兄过过眼瘾啊。”
公孙慕暗地里咬牙切齿,但面上却无比亲热地说:“那我是不是得好好儿谢谢你的体贴呢,六生?”他眷恋着那高高在上的灵妃这件事是一个秘密,但她知道他的眷恋。只是她这种习以为常的态度让公孙慕真是反感,这傻姑娘就不会耍耍小心计争取一下他吗?
“公孙兄,客气了。”徐六生倒是把他言不由衷的话当真了,自动提酒坐到他身旁,自发地为两人倒上了清酒,“公孙兄,想知道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的吗?”
见他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她才接着说:“十二岁那年,我爹就嘱咐我说,要让公孙慕喜欢上你。所以,朝堂之上的那次的提亲,我并非出自真心。”
公孙慕瞪了她一眼,徐六生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可是后来是真把公孙兄搁心上了。我爹死后,能说话的就只有公孙兄了,我处事又不够圆滑,还是公孙兄你一直在朝中帮我打点着。你别生气,之后几年的提亲我都是出自真心的。”
他会帮她不过是不愿见这傻姑娘被排挤罢了,她却一直放在心上了。公孙慕问道:“那徐老将军又为何要让我喜欢上你呢?”
“我爹说,公孙慕心高气傲,什么都要最好的,就连女人也是,所以他势必不会满足现在的地位,可能会造反。他是希望我能改变你罢了,但我却始终做不到,公孙兄,这该如何是好呢?”
她偏着头,笑靥如花,明眸清亮地看着他。可以看出那双美眸中的情意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点点地堆积起来的。
良久,公孙慕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下一刻,颈椎一阵刺痛,眩晕感便蹿了上来,公孙慕眼里只留下模糊的徐六生的影像。
变得陌生的徐六生。
倒地的前一刻,她扶起他,公孙慕耳边依稀能感觉到
她清冷的气息,她说:“公孙兄,我不能再等了,同匈奴军的这场战我是一定要打的,抱歉。”
而后,他掉进了一片黑暗中。
每年总有那么一天,总有个傻姑娘拎着一堆糕点上门来提亲,每次都是先问:“公孙兄,你嫁我为妻可好?”初闻,他恼羞成怒地说:“徐六生,你知不知耻啊?”她淡然地说:“敢爱敢恨,有何不对?”他无言以对。到后来他也只是慵懒地应道:“知道了。”
就是在这时候习惯身边有她的吧?
自然,这傻姑娘每年都会被拒绝,但她却不气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坐下来同他把糕点分了吃,不强求却很执著。无论她身在何处,八月十五这天总会风雨无阻地上门来,偶尔他忘了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但只要见到她就知道是中秋夜了。
这样和睦地相处也是有摩擦的,最大的摩擦该是那年他被封为宰相的时候,她不来祝贺,反倒义正词严地说:“灵妃已是圣上的人了,你何必还抱有希望呢?就算离她再近,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不服气,对灵妃本来淡薄的执念却因她的这番话而加深了。
那时他年少气盛哪容得他人说三道四啊,于是抓起一旁的书就往她身上扔去,她不躲,书角从她眼角重重地划过,她愕然,指尖碰上,触及一片湿意,凉凉的,是血还是泪?但她还是笑着说:“公孙兄,你从不知我有多爱你。你的眼里只有你自己而已。”
咚咚咚!是击鼓声。
梦醒。
公孙慕睁开眼,额上已略有薄汗,认识徐六生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梦见徐六生,梦的最后竟是支离破碎的她……
耳边依稀能听见打杀声,公孙慕立马起身,穿上外袍。
这徐六生竞打晕他擅自出兵!
城墙上。
徐六生站在上头,手中的将旗正挥舞着,但底下的士兵仍陷入了苦战。对方兵马来势汹汹,只用一骑人马便打得他们叫苦不迭。当看到他们个个视死如归时,徐六生顿时才想起她爹曾同她说过的一种兵种。
“六生,他们是死士。”回头,公孙慕就负手站在了她身后,他说:“我不肯出兵,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制伏他们。六生,你并不信我。”
她声音颤抖地说道:“我以为……你只是拖延让我早日带兵回京救援的时间。原来,是我一开始就不信你了。”
城门已在公孙慕的指挥下迅速关上,能跑回来的残兵无几。大部分人马来不及退回,仍在城外奋战着。徐六生能听见的只有厮杀声、呻吟声和自己的声音。
“公孙兄,我没办法信你,你有谋反之心,我却担负着保家卫国的重担。”
可如今,她的不信任竞害得那么多兄弟付出了代价,这是她揪紧了衣领也无法抑制的疼痛。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有些脆弱的她,心口处隐隐跟着刺痛着。
“公孙兄,我爹还说过,如若察觉到你有谋反的意向,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杀了你。但我却下不了手。”
这傻姑娘是真把他搁心上了。公孙慕上前拥住徐六生,拥住她难得流露出的脆弱。
“哈哈。”笑声自胸口处传来,便见她自他怀里探出脑袋来看他,
”公孙兄,我想我终是无法强求你了。你许我个来生可好?”
公孙慕顿时吃了一惊,他一把抓住徐六生的手腕斥道:“徐六生,你说这话是要干吗?”
“没啊,就是说说而已。”没要到答案,她有些黯然。随即,她挥袖甩开了公孙慕的手,转身,欲跃下城墙。
公孙慕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她保持着站到城墙上的姿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公孙兄,那些士兵是我带出来的,我想要带他们回去。如果是死,我也想同他们在黄泉路上相伴。”
徐六生一脸平静,目光坚定地说着。
“徐六生,你胆敢丢下我,回京后,我就立马杀了皇帝,迎娶灵妃。”
徐六生叹道:
”公孙兄,现今我是无所谓了。铁面碎掉,你说我还有活路吗?”
公孙慕蓦地想起好几年前国师同他讲过的一句话:“徐六生面具骤碎,凶兆也。”他不以为然,而徐六生却把它当成命。
在他回想的当口,手上的重量突然消失了,徐六生的身体迅速地往下坠去。她巧使轻功双腿踢墙而下,跨上了一旁的马匹。
对他,她也只是用口型说了一句:“保重!”
眷恋深深地沉淀在她眼底,但她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当真是说断就断啊!
公孙慕抓不住她的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地没入敌军中。而城门已关,断然不会再开了。
雪地上的徐六生一手持着长矛,一手策着马,一身红袍鲜艳似血,与底下的白衣在风中交锚翻滚,墨发长长地飘在空中,刺痛了无数人的眼睛。长矛挑破敌军的喉咙,刺穿敌军的心脏,似浴火的凤凰,于涅槃中等待重生。
她同灵妃不一样!灵妃不食人间烟火,而她却屡经战火,纵使一身相似于灵妃的白衣装扮也无法遮挡她张扬的美。公孙慕只知自己看痴了,心也因为她逐渐深入敌军而变得更疼了。
原来,到最后他真把自己给陷进去了。他要的绝不仅仅是她的来生,更要今生这样倔犟到叫人心疼的徐六生。
马腹遭刺,徐六生被打下了马,所有的长矛一齐向她刺去,她翻身躲过,却依然被刺到了肩膀,她只得跳上另一匹马,引着匈奴兵向那护城河的方向奔去。
而城墙上的公孙慕,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一般,眼神失了焦,只看见那如火焰般的身影不断地缩小直至消失。他只能学她喜欢的动作——揪紧衣襟,却始终揪不住因她而失去的温暖。
因他一句话生气而失控吻他的徐六生,挨着鞭子却不吭一声的徐六生,同他提亲时一脸坦率却红着脸的徐六生,危难时总会着急地护住他的徐六生,纯粹爱他却不要求回报的徐六生……竞在此刻占据了他的整颗心。
以为不爱,原来是爱到骨髓而不自知啊l六生,别让我觉得太迟。
康庆六年,夏。
六月,西宁士兵凯旋而归,匈奴军也签订了永不再侵犯的条约。只是,那徐六生却失了踪影般。谁都知道,任徐六生再骁勇,单枪匹马地对付十几个匈奴死士,想必是生还无望了。
而朝中的躁动也随着公孙慕的回归平静了下来,康庆王朝仍在继续。百姓只知道公孙慕是功臣,却不知主谋也是他;只知道他是国之栋梁,却不想他同皇帝在御书房商谈了整整一天后回来便辞了官。
朝中变动之大,百姓也只盼能有更多好官上任。
转眼间便是中秋了。这天,公孙慕像往常一样进了将军府。曾有人多嘴问他:
“徐将军不在了,去那儿有何用?”公孙慕只是无限怀念地道:“那人的气息还在。她会回来的。”众人这才相信,眼高于顶的公孙慕是真的沦陷了,变得有些不正常了。那样的情况下能回来的也是一缕芳魂吧?
至于战场上发生了何事,徐六生是否霸王硬上弓了谁也不知道,有好事者叹日:这徐六生好手段啊。
此时,公孙慕坐在徐六生的房里,品着香茗,秋日的凉风放肆地自开着的窗户钻进来,天地之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能看见时间在他手中书的翻页中流淌而过。
天色便是这样暗下来的。
直至门被轻轻地推开,听见那人的声音,如同往年一般,爽朗地说道:“公孙兄,你嫁我为妻可好?”她大病初愈,声音尚有些中气不足,伴着隐隐的咳嗽声。
鼻间能闻到京城御品阁的糕点香。公孙慕大喜,回头就见那人站在门前,手里提着食篮正看着他。
瘦了,白了,也憔悴了许多,越发叫人怜惜了。可她终是没有失约,原来不会太迟。公孙慕心里的欣喜难以抑制,但他却还是强装镇定地道:“不好。”
而后,他站到那人面前,伸手抚上她的眼角,语气里是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心疼:“六生,你可愿意,嫁给我做公孙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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