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主子……您当真要挑这当口出府?”
容府门前,淡紫色的身影不慌不忙地停下脚步,凤娆香回头瞪了一眼自个儿的贴身婢女宝福,扬起妆容精致的脸孔道:“正因为待会儿便是老夫人的寿宴,所有我才要出府啊。她可不愿瞧见我。”巡视张灯结彩的容府,凤娆香的嘴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她老人家的七十寿诞,没了我大伙儿才能玩得尽兴。”
“天色不早了,主子,会有危险的……”宝福极力想要打消主子出府的念头,若是让老夫人知晓此事,恐怕又会遭到一番训斥了。
“无妨,有哪个不长眼的贼人敢打容府小妾的主意啊?”似是嘲弄,凤娆香淡淡一笑,提起裙摆迈步跨出容府大门。
夜晚静谧,河堤上凉风习习,坐在岸边的凤娆香目光随着河面上的花灯飘远,呆愣的瞳眸中盈满哀愁。宝福却是不耐烦了,低声说道:“主子,您大老远地来这河堤旁吹冷风就是为了放河灯吗?咱们倚香阁里不就有少爷为您建造的鸳鸯池吗,何苦要跑来这里呢?”
“哼,谁稀罕那鸳鸯池,小得不像样!”
“那你稀罕何种模样的,我再送你。”
乍起的低沉男声惊了宝福一身冷汗,待男子走近她才缓了口气。“少爷……”容焕只挥了挥手示意宝福退下,随即便走向以脚拍打水面的凤娆香。
下一刻,凤娆香便被熟悉的男性气息给包围了。容焕撩起她如瀑的秀发轻声说道:“老夫人寿宴,怎么不去同大伙儿一起玩乐呢?”凤娆香轻哼了一声,藕臂缠上容焕的腰:“容府里有少夫人打点、老夫人坐镇,哪里有我玩乐的地方啊?”
听到她抱怨的话语,容焕剑眉一蹙:“娆儿,明秀不是小心眼的人。”他知道纳她为妾她多少是有些怨气的,平日里率性而为不将容府规矩放在眼里,但金明秀全数忍下了。只是如今老夫人寿宴,她不出席怎样都说不过去啊。
“是是是,宽容大量的金明秀果真是比我适合做你荣家的正房夫人。”凤娆香将脸蛋儿埋进他的胸口,压抑住突如其来的酸涩感,“或者说任何女人都比我适合,做你的小妾都是我前世不知积了什么好福换来的。”
容焕不喜欢凤娆香轻看自己,于是,他长叹一声抱起她离开了:“娆儿,我是爱你的。”
富丽堂皇的荣家主厅,荣老夫人威严地坐在主位之上,左手边年仅五岁的容佑也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另一旁的金明秀尽显当家主母的气势,波澜不惊的美丽面容却在瞧见容焕抱着凤娆香的一刻稍稍浮现出异样的情绪。
“娘,娆儿身体不适,晚了寿宴的时辰,还请娘恕罪。”容焕从容地坐上他的位子,却并没有要放下凤娆香的打算。荣老夫人只是淡淡一瞥,像是对儿子不合宜的举动习以为常了。
“焕,人家要吃那个。”凤娆香纤纤玉指指向她面前的一盘精致小菜,如丝媚眼抛向容焕。容焕并未言语,夹了菜送到她的嘴边。
宾客们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早先便听闻叱咤大江南北的容府少爷迷恋小妾,如今一见才知他对这绝色小妾的宠爱,竟是当着正房的面亲手喂她吃菜!
“焕,人家还要那个。”玉指一偏,落在不远处的水晶饺子上,容焕仍是照旧小心喂食,那视若珍宝的态度刺痛了金明秀的眼睛。
“相公。”金明秀出声意图制止他被宾客当做笑料的举动,凤娆香却啊了一声,柔若无骨的身子整个靠上容焕,倒进他的怀中,捂着胸口柳眉微蹙:“焕,人家胸口好疼哦。”
容焕嘴角微扬,倾身在她耳边呢喃道:“娆儿,玩玩可以,但要适可而止啊。”那亲昵的动作在众人看来更像是情人间的柔情蜜语。温热的气息扑在凤娆香的耳上,带来奇异的酥麻感,她略带慌乱地转过头去,起身走向大厅中央,巧笑倩兮道:“今日为恭贺老夫人七十大寿,娆香献上一舞,祝愿老夫人寿比南山。”
凤娆香翩翩起舞,众宾客看得如痴如醉。容焕这边却早已妒火中烧了,凤娆香如花的笑靥、绝美的舞姿,这些都应尽数属于他容焕一人的,岂能容得别的男人觊觎呢?
起身大步走向舞池,容焕抓住凤娆香的皓腕,他用冷冽的目光扫视周遭的宾客,最后对上荣老夫人的双眼:“娘,我们先行退下了。”凤娆香回首,抛给金明秀一个无辜却得意的笑容。
二
“佑儿,你同娘一起乘坐马车。”金明秀淡淡的话语中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严,容佑尚带稚气的小脸皱成一团,他小声说道:“娘,佑儿想骑马。”
金明秀沉下脸来,才要出口训斥却听得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少夫人何必吓唬小少爷呢,他可是您的王牌啊。”
凤娆香嘴角带笑,望着与容焕相似的容佑,朝他招招手:“佑儿乖,我同你骑马可好?”
不等容佑回答,金明秀便一把将容佑拉过护在身后,眉眼间怒气隐约可见。”凤娆香,你仗着相公对你的宠爱为非作歹也就算了,如今还要将主意打到佑儿身上!”“我怎敢对小少爷不敬呢?”凤娆香堆起满脸的笑容,目光却不离容佑,”娆香只是觉得男儿本就该自小习得骑术才好,想必小少爷也是这般想的吧?”
“娘,我陪您乘车,您别气着身子了。”年岁虽小,容佑却也明白娘亲与这位他该称为姨娘的女子之间的波涛暗涌。金明秀狠狠地瞪了凤娆香一眼,然后上了马车,哪知她随后便跟了进来。
“焕说少夫人心胸开阔,想必不会介意娆香占了马车的。”她径自坐在容佑身旁笑得一脸灿烂。她偏就要看金明秀百般忍让的模样,偏要让她有气无处发。而金明秀听到容焕的名字时,再大的怒火也只得压在胸口了。
她的相公,在意的是这个小妾,她知道。
马车缓缓地行进着,不多久便停在了法昭寺门前,住持已经等候多时了。
每月初一前往法昭寺为荣家老小祈福是金明秀的习惯,她交代完婢女过后便随住持进了禅房诵经。
容佑在丫鬟的陪伴下坐在寺院银杏树下的石凳上,百无聊赖中听到头顶响起了声响。
“容佑,容佑。”凤娆香趴在粗大的树枝上俯视小荣佑兴奋地瞧着她,她问,“如何?要上来吗?”她看出容佑眼底跃跃欲试与迟疑不决的神情,于是温柔一笑道,“无妨,少夫人不会责骂你的。”最多也就是责罚她呗,那个女人是万不会惩戒到容佑头上的。
“好。”容佑脸上浮现的欣喜之色让凤娆香的心一颤。
金明秀自禅房出来,谢过住持后转身便看到本该坐在石凳上的容佑正小心翼翼地坐在离地数尺的树枝上,一颗心当下惊到了喉咙处。“佑儿!凤娆香!你在做什么?”
待容佑自树上下来之时原本的华服早已褶皱不堪,粉嫩的小脸也有被树枝刮伤的痕迹。金明秀吩咐婢女将容佑带上马车,这才怒气冲冲地对凤娆香吼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佑儿才五岁,万一从树上跌下来该怎么办?你是想要他死吗?”
凤娆香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甚是无辜:“少夫人,这种高度跌下来不过是筋骨错位,死不了的,佑儿开心就好。”“凤娆香,你最好安分些,这事若是传到老夫人耳中你该知道会有什么下场。”恶狠狠地撂下话后金明秀才离去。
“能有什么下场呢?”凤娆香仰天自问,“会惨得过当年吗?”
容焕踏进倚香阁之时凤娆香已经梳洗完毕,背对他握着檀香木梳细细地梳理自己的长发。
身后响起容焕好听的声音,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脱衣
声:“娆儿,今日你跟着明秀跑去法昭寺了吗?”
“我什么都没做。”放下木梳,凤娆香化身八爪鱼攀上容焕强健的身躯。容焕将她抱住,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柔顺的发丝,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别去招惹明秀,她毕竟是荣家的主母,惹恼了她你能讨到什么好处呢?再者你跟佑儿还是保持些距离比较好。”容焕感觉到怀中的小女人身子一僵,他怜爱地吻上她的发顶,“我只是怕佑儿会勾起你不好的回忆。”
凤娆香明了他是意有所指。
“那孩子如果留下的话,也该有佑儿这么大了。”
凤娆香依旧沉默不语,她狠狠地拧了容焕的腰一下。容焕捉住她作恶的小手,垂眸看她,入眼却是美人儿罗衫半解的香艳画面,小腹处的热流渐渐聚集,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深沉欲望。
“娆儿……”他轻声唤她,眸色转为深浓。凤娆香隔着罩衣咬上他胸口因欲望而紧绷的肌肉,双手探入他的衣衫之内。
“小妖精。”容焕倒抽了一口气,捧起凤娆香的脸,却在她的眼底攫住了一抹心疼的神色。
“容焕,倘若我们当初不曾相遇,是不是会比现在好过些……”
“不可能!”容焕低声咆哮道。他厌恶这种假设,他惧怕凤娆香每每谈及这种话语时的表情,那是令他深感无力的绝望,他不允许有任何失去凤娆香的可能存在!“娆儿,我们在一起了,我们在一起了!苦难都过去了不是吗?”
柳眉微扬,凤娆香方才的悲痛已不复存在。她嘟起小嘴,指尖戳着容焕的胸膛义正词严地道:“再对我凶啊,再对我凶我就哭给你看l我才不怕你呢!”说罢,她还向容焕挺了挺胸膛,丝毫没有注意过大的动作泄露了些许春光。
”那我们换种和平的方式来谈谈,娆儿。”容焕刻意抹去刚刚慌乱的情绪,鹰眸紧紧锁住凤娆香的曼妙身躯,去而复返的欲望让他迫不及待地扑向不知好歹的小妖精。
凤娆香相信,他所谓的和平方式会让她……很累。
三
今年容府最为重大的喜事,除却荣老夫人的寿诞便是小少爷的五岁生辰。
凤娆香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装扮,朝在一旁等待多时的宝福招手道:“宝福怎样,我穿这样去可以吗?”宝福哭丧着脸点了点头,她家主子究竟是怎么了,当初荣老夫人的寿诞死活不去,而今小少爷的生辰却早早地起来妆点,少夫人视她为洪水猛兽又怎会让她靠近自己的宝贝独子呢?
“咱们走吧。”心情颇佳的凤娆香一路直奔宴会所在地。
“凤娆香。”途经回廊的凤娆香被等候多时的金明秀拦下,“今日是佑儿的贺岁,你就不必去了。”凤娆香扬眉道:“少夫人这样做有失妥当吧。”
“你身体虚弱,还是回你的倚香阁好生养着吧。”金明秀说得皮笑肉不笑的,眼底却是浓浓的厌恶与痛恨。
“我偏不,你奈我如何?”凤娆香又是那副气死人的模样,“佑儿怎样都叫我一声姨娘,他生辰我去瞧瞧他哪里不好?你尽可以去找焕来评评理啊。”
金明秀双手紧握成拳,她当然知道容焕不会阻止所以才在这回廊里拦下凤娆香的,她就是不愿看到她对着容佑笑的温柔模样!她才是容府明媒正娶的当家主母,凭什么凡事都要随她凤娆香的意呢?
“你给我适可而止!”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回廊之中,宝福惊呆了,望着少夫人一改平日里文静与威严的作风居然动手打人,一时间便乱了方寸。“主子……”
“凤娆香,今日算是个警告,我要你记得,在荣府,你始终是妾,唯有我金明秀才是容府的主子。”
轻触被打的面颊,凤娆香不痛不痒地转身问宝福:“宝福,妆有没有花掉?我可是费了好久的心思呢。”直至金明秀拂袖而去,凤娆香才缓缓垂下眼帘,她还真是招人厌啊,处处都惹人嫌。
“姨娘。”甜甜的童声腻进凤娆香的心窝里,回廊边上,容佑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叫道,“姨娘还好吗?”方才他看到娘亲打人了,那一巴掌下去必定是非常疼的。
容佑眼中的不舍让凤娆香的心融化了,她乐呵呵地向容佑走去:“佑儿乖,我没事的,一点都不疼。今日是佑儿的生辰,我送件东西给佑儿可好?”说着,她便将怀中备妥的纸包塞给他,然后与他耳语道,“城南严家的糯米团子,很甜的哟。”
容佑如墨般的眸子在乍闻糯米团子的那刻绽放出光芒来,娘亲素来不许他吃太多的甜品,糯米团子之于他来说不异于是天大的享受。“姨娘您真好,比娘亲对我都好。”
“是吗?”凤娆香笑容灿烂,“那佑儿愿不愿意同我走呢?”
“姨娘是要出府吗?”小心翼翼地收好糯米团子,容佑不解地问道。凤娆香点了点头,表情却颇为凝重。”佑儿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们去外边,去有很多糯米团子的地方。”
“凤娆香,你这是要拐走佑儿吗?”去而复返的金明秀心中警铃大作,席宴未开容佑不见了人影,于是出来寻他,却不曾想在这儿瞧见凤娆香诱拐容佑。倘若她稍晚个片刻,容佑是否就被凤娆香给带走了呢?
“小少爷这般可爱讨喜,要拐他的人可多了去了。”先前的冲突似是不曾发生过,凤娆香对着金明秀笑得甜美,“少夫人,小少爷说很喜欢我呢,比娘亲都喜欢。”满意地望着金明秀的脸色由红转青,凤娆香俯下身来捏了捏容佑的小脸蛋儿,“佑儿,今儿个是走不成了,改天我带你出府逛逛,你可要等我哦。”
裙摆摇曳,凤娆香莲步轻移离开了回廊。金明秀却是浑身泛冷,她听到凤娆香经过她身旁时所说的话——倘若容府没了容佑,你这个当家主母还能做多久呢?
夜凉如水。
未点灯火的倚香阁内,凤娆香捧着酒瓮,小口地灌着酒。
“你这算是借酒消愁吗?”荣老夫人稍显伛偻的身影出现在倚香阁门外,但她却并未有进房的意思。借着微弱的月光,凤娆香看出她脸上淡淡的怒气。
“老夫人怕是管不着我,你纤尊降贵独自跑来倚香阁,有话便说无话请滚。”换了个姿势,凤娆香斜躺在软塌之上,慵懒地与荣老夫人对望,“我不欢迎您。”
榉木拐杖重重地砸向地面,荣老夫人嗤笑一声:“凤娆香,五年了,你依旧没什么休养啊。”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扫了凤娆香一眼,荣老夫人掷出一句话来,“我来是要你滚出容府的。”
四
“你几次三番招惹明秀也就罢了,还唆使佑儿同你离家。容府不需要一个心机深沉的小妾。”
“我拒绝。”凤娆香的背影颤了颤,“论心机我哪比得过您啊,您这容府主母的位置一坐就做了数十年,我怎么样也得熬出头吧。”
“有我在你休想!”荣老夫人的口气越发凶狠起来,“容府只有明秀一位主母!我想不用我来提醒你当年的约定吧!”
提及约定,凤娆香猛地起身下榻,握着酒瓮的手指节泛白。“约定?你居然有脸提及那个约定?!容刘氏,你究竟有没有良心啊?我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模样全都是你害的!”她用隐忍了太多苦楚的眸子紧紧地盯着荣老夫人,她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后方才开口说道,“容府主母我早已不稀罕了,谁爱做谁做。”
“那你就给我滚出容府。”
“焕会舍不得的。”扬起一抹妩媚的笑容,凤娆香徐步走向门前,挑衅地凝视着荣老夫人,“我可是他的宝啊。”
荣老夫人的嘴角隐隐地抽搐着:“你不愿自行离开,我早晚会送你一程的。”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不及
荣老妇人走远,凤娆香便将酒瓮摔了个粉碎。
凤娆香病了。
容焕悄声走进房内,落在床榻上隆起处的目光不由得变得温柔起来。这个小女人就是不让他安心,深更半夜地跑去鸳鸯池泡水到天明,患了风寒也不叫大夫,若不是宝福通报的话,她是否就打算强撑下去呢?
强健的身子钻进棉衾内,容焕环住凤娆香娇小的身子,大掌包覆住她略显冰冷的双手。“娆儿,你又不畅快了是不?”
凤娆香不予回应,想要抽回双手,但容焕却握得更紧了。他说:“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做回当年那个知书达理的凤娆香呢?”
“我一个小妾,知书达理做什么?”听着凤娆香自贬的话语容焕心头一紧,她终究是在意的,世间有多少女子会不在意为人妾室呢?“当年容府有难,我娶明秀是逼不得已……”
“但你仍旧是娶了她。”凤娆香打断容焕的话,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与你同进同出,我却是连你容府家谱都不会载入的小妾,即便是你死了我都不能与你同穴!”
容焕扳过凤娆香的身子,正视她的面容,粗声问她:“所以呢?你这是在向我要名分吗?”
”你们荣家的名分,我要不起。”凄苦一笑,凤娆香摇了摇头,“早知如此,我又何苦缠着你不放呢?”
“既是如此,那你到底在闹些什么呢?”再度听闻那种像极了要对他放手的话语,容焕乱了心神,“你说,除却荣家主母的身份你究竟还少了什么?在容府谁人不对你忍让三分,连你再三地招惹明秀都不以为意,老夫人那边更没有对你依家法约束,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你不是我一个人的容焕,我只要你是我一个人的,你做得到吗?”凤娆香笑了,那笑容却刺得容焕心口生疼。“你做不到的,在你眼中我永远敌不过容府。你为了容府可以娶他人为妻,你为了容府背叛我们的誓言,你失去我们的孩子却毫不在意。是的,你还有容佑,可我还有什么呢?容焕,你说你爱我,谁信啊?”
容焕额上的青筋暴起,他钳住凤娆香的下颚,冷然的目光笔直地射进她的眼中:“娆儿,你不要逼我。”
他怎么会不在意?当初听闻她跌倒滑胎的消息时他几近疯狂,生怕她也会因此而丧命。那无缘得见的孩子更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梦魇纠缠了他许久。他以为她的伤痛早已消弭,现今看来她这一生都难以释怀。
“我何曾逼过你?我只是极尽所能地去尽小妾应尽的本分。恃宠而骄?目中无人?妖媚惑夫?啊,说不准哪天我就去偷人了。”
左颊上的火辣感一路灼烧进心底深处,凤娆香试着笑出声来,可是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容焕,我这宠妾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呢。”
容焕无力地垂下手臂,掌掴凤娆香的那只手火烧火燎地疼着。他是疯了,听到凤娆香那般作践自己,满心的疼惜参杂着妒火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荣焕落荒而逃。
五
书房,容佑正在专心习字,凤娆香趴在窗边轻声叫他:“佑儿,咱们出府吧?”
“出府?”容佑停下手中的毛笔,望向凤娆香的眼神由疑惑转为兴奋。“姨娘是要带我去有很多糯米团子的地方吗?”
”对对。”凤娆香忙不迭地点头道,“佑儿真聪明,趁着你爹娘不在,咱们偷偷跑去吧?”今日富豪苏五爷爱女出嫁,容焕与金明秀一同前往祝贺,又正赶上荣老夫人外出,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凤娆香怎能错过呢?
只是思及他二人一同坐上马车的那一幕,凤娆香的心依旧会隐隐作痛。
“佑儿,咱们去吧,若有人怪罪我来承担就好。”
“嗯!”
京兆郊外的官道旁,凤娆香坐在凉茶摊边,看着容佑洋溢着欢笑的小脸,眼底浮上一抹疼爱。
“姨娘,糯米团子好甜啊,您也尝一个吧。”容佑将方才买来的如小山般的糯米团子推到凤娆香的面前。凤娆香浅笑着,手抚上容佑的发,说:“佑儿,跟着我一起走好不好?”
“我们已经出府了,姨娘。”小嘴被塞得满满的容佑有些口齿不清地应道。凤娆香只是摇头,她说:“佑儿,跟着我一起不回容府了可好?”
“啊?”凤娆香的话带给他太大的震撼了,一时间手中的糯米团子滑落掉在了地上。
“就咱们两个……”凤娆香还欲说些什么,凉茶摊后头却传来了不寻常的动静。
四个彪形大汉手持大刀闯入摊子,用凶狠的目光打量着四周,待看到凤娆香的那刻时,眼眸中闪过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救命啊!”
原本在休憩的旅人无不惊慌失措地四下逃命,凤娆香顾不及包袱,抓起容佑的手腕便朝着官道上跑去,希望官道上能有途经此地的衙役。
“给我杀!”抢匪的头目一声令下,几个人便朝着凤娆香所在的方位冲了过去。
这些人是;中着她而来的,容佑跟着她会受到牵连的。凤娆香心下闪过这个念头,于是边跑边对容佑喊道:“佑儿你听好,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坏人离开了我再去找你!”
“姨娘……”容佑带着哭腔叫她,“我怕……”凤娆香心急地想要甩开容佑的手,但他反倒因为恐惧而死死地拽着她不肯松手。慌乱间容佑被脚下的石子绊倒,凤娆香只得停下步子将容佑扶起,只是在这片刻,身后的抢匪就已经追上他们了。
大汉乘机朝凤娆香挥刀砍去,眼看着那刀就要落在身上,凤娆香将荣佑护在怀中期望能保他周全。
“啊——”
预期中的痛楚并未袭来,凤娆香抬眼看去,举刀的大汉胸口被箭矢射穿,尔后倒在地上。不远处,是跨在骏马之上手持弓弩的容焕。
容焕利落地下马,信步走到凤娆香面前。容府一干护卫不敢上前一步,生怕气极了的少爷会将火气撒在他们头上。
“凤娆香!”
受到惊吓的容佑哭着脸想奔进父亲的怀中,无人注意方才胸口中箭的大汉蹒跚着爬了起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凤娆香甩出大刀。
那刀却失了准头,朝着容佑小小的身子飞去。
“佑儿——”容焕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划破天际。
凤娆香眼前一黑,晕死过去了。
容府一片愁云惨雾,七十高龄的荣老夫人因爱孙遭逢意外一病不起,金明秀整日以泪洗面,众人皆为小少爷的过世哀恸不已。
倚香阁依旧冷清,凤娆香隔窗眺望天际,心底的空洞越发深不见底了。
“这下你满意了?”容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凤娆香的身后,漠然地看着她,“我们的孩子没了,佑儿也去了,你可有觉得公平些?”他知道佑儿的死只是意外,然而若非凤娆香将佑儿带出府外又怎么会遇上抢匪呢?这些日子他安慰了自己无数次,却抹不掉佑儿是因凤娆香而亡的事实。
凤娆香自他的冷漠中读出了隐忍的悲痛,以及一丝怨恨,快到嘴边的话便硬生生地被咽了回去。容焕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火大地扯过她的胳膊咆哮道:“想说什么你就说啊l容府唯我独尊的小妾!你的牙尖嘴利呢?你的无法无天呢?你说啊!为什么要带着佑儿逃走?他才五岁啊,你怎么忍心将上一代的恩怨牵扯到他身上呢?”
“我没有……”凤娆香痛苦地闭上双眼,她真的希望当日那把刀是砍在了她的身上。这些日子她噩梦连连,梦中的容佑浑身是血,一如当日。
“你问过我倘若当初我们不曾相遇,是不是会比现在好过些。”大手加重力道,容焕几乎是咬牙切齿地
道,“会!你、我、所有人,都会比现在要过得幸福一些。”
他在凤娆香落泪的瞬间大力地甩开她,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六
距离容佑遇害已有一个多月了,自那日离开后,容焕便不曾再踏入倚香阁半步。
“明秀,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容焕没料到金明秀会来商号,这些日子他被当日凤娆香欲言又止的模样搅得心烦意乱,连带地不回容府在商号住下了。对于金明秀,他多少是有些愧疚的。
金明秀一脸惨白,似是许久不曾好好儿休息过了。她咬着唇上前扯住容焕的衣袖,低声啜泣道:“相公,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害死佑儿的!”
容焕拿着账册的手僵住了,他抬眸看向她:“你在胡说些什么?”
“那些抢匪是我找来的……我知道凤娆香带着佑儿逃出了府,我只是想要凤娆香死……我……我没料到会失手害了佑儿……”
突如其来的事实令容焕乱了阵脚,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金明秀。“你相信我相公,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金明秀目光呆滞,喃喃自语道:“我每夜都梦到佑儿哭着问我为什么要杀他,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我是当真将他当做亲生儿子来看待的……”
“你说什么?!”金明秀的最后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惊得容焕五脏俱裂。“什么叫将他当做亲生儿子来看待?他难道不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吗?”
金明秀这才惊觉自己说出了什么,慌忙捂住嘴连连摇头。
容焕断定大家向他隐瞒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必定会让他痛不欲生。
一路直闯入荣老夫人的住处,容焕脑中盘旋的是金明秀带着悔意的话语。
“你娶我过门,又纳凤娆香为妾,当日我们同时传出有孕的喜讯,是老夫人设下的局,我没有怀孕。老夫人在凤娆香临盆之际支开你去分号视察的目的就是要偷天换日,将她产下的孩子交由我来抚养。”
“老夫人原本是要依计划让凤娆香难产而亡的,但凤娆香与老夫人定下约定要亲眼看容佑长到五岁,之后便会离开容府永世不再回来。”
“凤娆香没有失足跌倒,也没有流产,容佑是她怀胎所生的。”
容佑是她怀胎所生的。
迟来的真相将容焕击得溃不成军,他伸出手将脸上蔓延开来的温热感抹去,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哭了许久。
他有何资格哭泣?五年来凤娆香哭过多少次?五年来的岁月她是怎样的有口难言?她的笑有多假,她每每看着佑儿唤她姨娘却连抱抱他都做不到时有多心疼?他甚至怪她害死了佑儿!她怎么会呢?她才是佑儿的亲娘!
容焕踹开荣老夫人的房门,充血的双眼锁住背靠在床榻之上的古稀老人。他不敢相信,他的娘亲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焕儿。”荣老夫人咳了几声,儿子不寻常的行为令她颇为诧异。再看容焕近乎嗜血的表情,荣老夫人心中已经了然。
“你都知道了?”她云淡风轻地说。满不在乎的神情勾起了容焕隐忍多年的怨气。
“我从来不知道娘你是这般冷血的人!您也是为人母的人,怎么就忍心让他们母子二人分开呢?”容焕犹如负伤的野兽,声声低咆皆带着血泪。
荣老夫人沉默片刻,才缓缓地出声说道:“凤娆香不配,她出身卑微,配不上荣家主母的身份。荣家的媳妇就该是明秀那样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婉秀丽。”
容焕的回应是掀了他面前的木桌。
“娆儿不够知书达理?她若不是过于温婉又怎会被你欺负到如此境地呢?她的知书达理、温婉秀丽全数被你扼杀得干干净净!”
“若要论及身份,容府祖上也不过是一介草民,经历多少代才有了如今的繁盛。你是认为先祖夫人也不配荣家主母的身份了?早知如此,我何苦娶了金明秀,她不过是你残害娆儿的棋子,而我——”容焕苦涩一笑,拳头重重地击打在胸膛之上,“是最可恨的帮凶!”
“我为容府做得够多了,娘。够了!”
七
凤娆香梦到了五年前的那日,漫天的火烧云,染红了天际。
容焕不在,她独自生产。尚来不及瞧上孩子一眼便疼晕了过去,醒来之时看见的却是荣老夫人阴狠的脸。
她记得那个苍老的声音说:“你失足跌倒了,胎儿没有保住。”
她明白自己的处境,于是便同荣老夫人做了约定,目的便是趁这五年攒下足够的金银钱财带走她的孩子。
梦中,她眼望着金明秀抱着襁褓中的容佑,她的孩子。
小婴儿抽长成为五岁的孩童,她听见他叫她“姨娘”。
她不是姨娘,她才是他的娘亲。凤娆香想要开口说清楚,却难以发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容佑越走越远。尔后梦中画面突兀地转换成容佑受伤的景象,稚嫩的童声喊着疼,她却无能为力。
“佑儿……”
容焕以指拭去凤娆香滚落的泪珠,原来她在梦中也是这般哀伤的。
“娆儿,原谅我。”
迷蒙中凤娆香似乎听到了容焕的声音,他在道歉,祈求她的原谅。他不怪她了吗?不怪她害死了佑儿,不怪她无法无天,不怪她招惹荣府上下了吗?
“娆儿,你快点醒过来啊,你睡得太久了。”容焕吻上她的唇,火热的触感令凤娆香逐渐远离那深不见底的梦魇。睁开双眸,她看到容焕深邃的眸子。
“容……焕?”凤娆香以为是幻觉,于是探出手抚上他的面颊,
“是我。”容焕握住她冰凉的手指轻吻数下,“我知道了,娆儿,佑儿是我们的孩子,是我跟你的孩子。”半个月未见,容焕只觉得凤娆香憔悴得不复人形了,她面色如纸,往日里或晶亮或妩媚的眸子如今却似一潭死水,毫无生机,“是我害苦了你,娆儿。”
“容焕……”凤娆香低声呼喊,眼泪越落越凶,最后竞放声大哭起来。容焕拥她入怀,歉疚地说道:“娆儿,我跟你走,往后我只是你一个人的荣焕,可好?”
哭到不能言语的凤娆香缓缓地点了点头。
江淮交界处有一座名为邹家坳的偏远小镇,镇上民风淳朴,秉持着传统的男耕女织的生活习惯,邻里之间以亲友居多。
数月前,有对俊俏的男女搬到了邹家坳来,那女子搬来的次日便出门熟识邻里,且毫不扭捏地坦言道:“小女子凤娆香,是容焕的妾。”
品性淳良的居民起先对两人是敬而远之的,不久却也都明了了两人的鹣鲽情深,便越发爱开起他们的玩笑来。
“荣夫子,我说您何时娶妻啊,咱们镇上可有不少姑娘对您有意思呢!”隔壁王婶看了一眼正在缝补衣衫的凤娆香揶揄道。
“娶妻?”凤娆香眯起眼眸,“王婶啊,在荣家妻不如妾,我不点头,他休想动娶妻的念头!”掩不住的酸味越过低矮的院墙,王婶捂嘴偷笑着。下一刻凤娆香便被带进了宽阔的怀抱之中,耳边是荣焕低哑的笑声:“荣家是小妾当道,我做不了主。”
“哼!”凤娆香扭过头去不予理会,荣焕凑到她的耳边,轻啃她莹白的耳垂:“娆儿,我应允你,妻或妾,都只有你一人。咱们生能同衾死亦同椁,可好?”
凤娆香迎上他幽深的眸子,笑容灿烂。
日光正好,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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