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故事里,我不会唱歌,准确的说,应该是从小到大我从没有唱过一首完整的歌,从来都没有。每一次如果不是因为歌曲中高音或低音的部分唱不过去,或者呼吸的深度不够便是因为我根本就张不开嘴,可以想象,尽管我记得歌曲中的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甚至说起来朗朗上口,可是每当伴奏响起或者在有眼睛注视着我的时候,我的声部就会无端地陷入一种好似窒息而无比寂静的状态,然后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我会很紧张,我的嘴唇根本动不了,或者只是茫然地张开并不能发出任何的声音,此时我的心便会“唿啦”一下子沉重起来,然后再也没有勇气去做哪怕一次尝试。就这样面对美好的歌曲,我总无能为力。还记得小的时候幼儿园里,老师煞费苦心地教我们唱歌,我是八十年代末出生的,那个时候我们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当排在我前面地小朋友们一个个用稚嫩而美好的声音唱完而轮到我的时候,我心里害怕极了,我低下头用一只手的手指去抓另一只手的手心,渐渐地我听不到小朋友们说话的声音了,房间里十分安静,我感觉到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他们在等着我唱歌,我感觉到了。于是,我命令自己抬起头,我想我可以唱,我想唱,我记得每一句地歌词,哪怕我只唱出一句来!我抬起头看见老师盈盈的笑脸,她在鼓励我,这让我更加充满勇气,我想我那时已经不再恐惧,可是就在我更加有理由唱出来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我张开的嘴,发不出任何一丁点的声音,我似乎被定格在那里,而这足足持续了几秒钟!老师发现了我的异样,她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并且向我点头,尽管那时她手心的温暖足以流遍我全身的血液,可就是不能填补我声部地空洞,我依然呆呆地站在她面前,不能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可那婉转地旋律明明就在我的心里完整地回荡着!我有唱出来地欲望,可为什么我不能把它唱出来?我感觉害怕极了,而且我不能忍受同伴们诧异的目光,那实在难堪,于是我难过地哭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为此深深地思考过,我的声音并不干涩,而且我对着音乐也有一种出自内心地很深很深地喜爱,然而为什么无论我作何努力,我就是唱不出一首完整的歌呢?我想与其说那些动人的乐曲,那些婉转如百灵鸟吟唱般美妙的音符是我的声带所无法驾驭的,倒不如说是那些流畅的旋律或者动人的歌词是我本人,是我的生命所不能企及地。它们只是在我不能企及的高度上那样强烈地吸引着我,而我也只能向一名虔诚的教徒,爬行在我不灭信仰的朝圣之路上,让我不能拥有它,也无法离他而去。所以,我喜欢听。听,听一种声音,来自于天空,来自于尘土,来自于流水,它们弥漫在我的路途,那是每一个细小的音符,而我的心脏,随之跳动不止。所以我蜷膝坐起,所以我停脚止步,所以我回头转身,所以我伸展双臂,然后我睁开眼睛,竖起耳朵,轻轻地听,我渴望听到什么。
我一路这样思虑起伏,沿着水泥砌的路面终于回到了这里。记得离开的时候,这里还是一路烟尘,而如今却是这样干净。在一条宽阔的路旁,一座历经二十几年的小阁楼因为许久没有人住而显得过于破败。一年以前,当我作为这座阁楼在这片土地上仅剩的唯一的一位主人而怀着满心的伤痛离开它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我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再回来,再回到这座已经很久没有人烟的院子里来。精确地算一算,这段时间不过十一个月之久,而这座院落却已荒废了。这是春夏交接的时节,一个既没有寒冷也没有燥热却那么容易就可以使人灵魂浮动的季节,就是在这个黑夜里常常是我们的心灵躁动而不安的季节里,杨树也开始出花,当我走进院子里,我看见那些杨树上的团团棉絮正随风漫天飞舞。而此时的阳光,就像青春期的少年,因着夏天的来临变得那么地白而洁净,它们穿过树枝上依然不算太大的树叶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同样,此时的风因为兼有春风的温柔与夏风的湿热而那么地与众不同,像妈妈温暖的手掌,总是让我心怀眷恋。我面朝阳光张开双臂,迎着风吹来的方向,似乎一切都是完美的,然而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却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无限忧伤,这忧伤,是难以抑制地。我多想知道,拥抱着阳光,是不是就可以祈求未来不再悲伤;而追随着风的方向,是不是就可以实现对自由的向往?可是没有人能回答我。因为除了那些树上鸟儿地叫声,这里根本就只有我自己。放眼望去,那些自从去年夏天又经过了一季冬天的野草虽然还没有完全烂掉却是不可能再复活了,它们早已枯萎,潦倒地躺在石板上。然而经过了一个冬季,这土壤似乎更加肥沃,春天里新的野草又重新长起来,它们的生长速度太快太快了,以至于他们如此之多,多地几乎掩盖了院子里整个的地面,仅留下几片锈迹斑斑地青石板块。我说不出这些草的名字,但有一种我是记得的。那是从石板缝里冒出的一年生的青草,它们根植在土壤的最表层,只需轻轻一提便会将这些青草连根拔起,它们的生长速度极快,春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它们已长到没及膝盖的距离。我之所以记得它们是因为它们会像麦子抽穗一样到了一定时节便会抽出一根根绿色带有毛茸茸花球的枝茎,那个时候每当这个时节妈妈便会用我们摘下的一大束绿色花球编成两只小兔子,那真的是很可爱的小兔子······那个时候,是我的小时候;我的小时候,我们,我和哥哥,还有妈妈;妈妈,我最爱的妈妈,我最爱的你们,那个时候,我们很幸福······
我不能再想下去。我努力打断自己的思绪,院子里还有一棵石榴树,它在为即将到来的五月而含苞待放,火红的花蕾足以说明它的热情洋溢,可是它如此强烈的色彩似乎与这片荒芜格格不入,所以会有大团大团的棉絮缠绕在它的枝头,像蜘蛛常年织就的网,密密缝缝。而它的色彩也因为棉絮的遮掩不再那样强烈了。
这时我已经走到了门前。这是一座大约只有两间房大小的阁楼,因为是用石头砌的,所以它看起来仍然坚固,然而门板却不同了,大概因为常年的日晒,风吹和雨打而没人清理它们已经褪色了,绿色的油漆伏在门板上,看起来似乎只需轻轻地触碰便会剥落下来。我驻足在门前,在过去的十一个月时间里我曾想过我会怎样推开这扇门,很多次很多次地想过,却怎么也没想到是今天的样子。离开的时候小青还在我的身边,她帮我锁上这扇门。我还记得转过身我看见她看着我的那张笑脸,她锁上了这扇门,仿佛将我的痛苦与悔恨也一并锁了起来,她面对着我的那个微笑,那种感觉,就算我现在只是回想起来,也依旧温暖如初,就像这阳光,我眼前的阳光,那温暖而明媚的光线。而现在,我将自己推开这扇门。时至今日,其实我早已明白,因为谎言与背叛,我给自己套上的枷锁并没有像当初想的那样被埋藏起来,他们无时无刻不跟随在我的身边,始终不能与我的心分离开。我们都很清楚,一份感情,一个错误而招致的恶果怎能是说搁置就能搁置的呢?它们在我的心底根深蒂固,要我去化解,而我又是用什么去化解的?如果说在过去的十一个月里我没有去化解这份罪恶感而是让它们在我的心里任意滋生蔓延,恐怕我也早已摧枯拉朽,又怎会再次回到这扇门前?如果说我的悔恨并没有埋藏在此,那么推开这扇门,我将面对的又将是什么?这一座早已没有人住的空房子还可以说是家么?还是只是一个用来歇脚的不需付款的旅店?此时此刻,那股难以名状的悲伤重又涌满我的心头,让我难以自持。不,这不是一座阁楼,这是一处残迹,为我那不复重来的青春而讴歌;这是一座城堡,为我永不泯灭的梦想而铺路。我疲于奔波的妈妈,我笑靥如花的小青,我跪在门前,泪流满面。要我用什么来洗清这满身的罪过,要我用什么来报答这永久的恩情······
一个人的生存怎么能建立在他人的毁灭之上,而我却要背负着如此的行囊踽踽独行在这片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我应该怀有多大的勇气与怎样的信仰才能继续走下去,走下去······然而一个人早期的价值将如何让体现?当我们因着青春的估值与倔强而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当我们生活的世界因为自私而到处充斥着谎言与背叛;当我们挣扎在悔恨归返还是一味坚持的分界线上;当我们因为贫穷而不得不忍饥挨饿受人蔑视;当我们面临着执着的梦想,腐朽的金钱与困窘的生活而不得不做出选择与舍弃的时候,我们或许稚气未脱,而那些因为迷茫与心酸而漫步在街头的无限光阴里,我们的富有又在哪里?年轻的生命和执着的梦想?可是如果执着的梦想已被时代的巨轮碾辗在脚下不得呼吸,我们只能听任着时代洪流的冲击得时候,年轻的生命又将何以延续?悲伤的东西总是让人永远也无法忘记并且日久而弥新,当我打开记忆的闸门,故事便从这里开始了。
1、 那一季的夏天
六月暑天的午后,天气极度闷热。树梢纹丝不动,气温高至几乎与人的体温持平。火车里的电风扇之于这疯狂的天气根本无济于事,在我接到哥哥的电话后这是唯一一列可以回家的火车k1338次列车,非常慢,为了给其他列车让开路中间还要停留两个小时。人们汗流浃背,车厢里的空气相当污浊,抽烟的味道车里的气味和人们身上的热汗交杂在一起,让我非常的恶心想要呕吐。小青抱着书包就坐在我的身边,额头上持续冒出的汗水她用纸巾不停地擦拭,她拿出一瓶水拧开后递给我,我摇头不想喝,扭头看向窗外。铁道旁废弃的小屋一闪而过,广袤的农田也在匆匆后退,可我无暇顾及这些。那时候我的心头乱作一团,火车的颠簸,电风扇的转动和人们的抱怨都已化作一种声音“嗡嗡”地盘旋在我的耳边,我只等着火车快一点到站,快一点停下来。我的心情焦灼而忐忑,我渐渐的受不住了,天气的燥热与身体的不适让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我靠在棱边落满灰尘的车窗上,但并没有睡过去,我能感觉到小青在用湿湿的纸巾帮我擦汗,纸巾上没有一点车厢里怪异的味道,她给我擦过那些汗水让我感觉到稍微一点点的凉爽,我感到好一点了,尽管当时我还不清楚接下来我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糟糕的局面。
火车终于到站的时候是下午四点钟。空气并没有因为人群的分散而变得凉爽一点,相反当我奔下火车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热浪扑面而来,可是我真的顾不了了,我侧着身子穿过车站上稠密的人群,当我找不到汽车准备一路疯狂跑向医院的时候,小青一把把我拉近一两刚刚停下的出租车里。我听不到小青说的什么,我就是这样和她一起奔向了我们最后要去的那个地点。此时此刻,我内心的恐慌已经不能再多了,不能再多了。我看着小青,说不出一句话来。或许她也和我一样害怕,所以她惶恐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是的,在此我不得不说我想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极度荒唐的而且不知道能否挽回的错误:我骗了妈妈。三年的时间了,我骗她说我是在学校里上学,可是我没有,因为没有所以我也因此赌上了自己的未来—我在一个酒吧里打工,我没有在学校里。三年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如今东窗事发,而我是根本不可能再回到当初的样子重新开始的,妈妈到底是有多么绝望多么恼怒才会这样做!生命本来脆弱,不过是一副可以支配的躯体和一颗跳动的心,我伤害了她的心,所以她连自己的身体也不肯要了。
是我骗了她,而妈妈之所以如此地伤心和绝望,更多地是因为她从不可能想到我会这样欺骗她,她的绝望更大一部分是因为那心灵上不能承受的失望与愤怒,要知道,她一路陪伴着我和哥哥走来是那样难以倾诉地辛酸与劳苦!并没有被生活重负所击溃的妈妈竟因为我的过错而不能自控,她以为我有了一颗堕落的灵魂,一定是的,所以她不能原谅我,而我要拿什么为自己解说,我能拿什么替自己解说!
我什么都没有,在生命与爱面前,我所有能拿来与之交换的东西都是那么地微不足道。
然而到底是谁,是谁在妈妈面前揭发了我的谎言?难道是一个从学校打来的我和小青都还没来得及拦下的电话么?倒下的时候,妈妈还叫着我的名字,她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可恶!邻居们把电话打给了哥哥,哥哥又告诉我的。
我常常在想,人在害怕某些事情发生或者因为即将面对什么而内心充满恐惧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预料到了它的发生,那个时候人会有一种准确的心灵感应,它们基于生活的经验与心灵的呼应,就像两个时空的交汇,而我们所害怕的事情就是那个交汇的点,就是即将发生的事实。
那个下午,当我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如我所害怕的那样,妈妈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我甚至没有见到妈妈最后一面,我愣愣地站在病房门口,看着空荡荡的病房,我想我晚了,妈妈走了,没有了。那一瞬间,我的心忽然变成一个空洞,很大很大,我不能相信这样的悲剧会发生。哥哥抱着我咆哮大哭,他从没有这样过,他像一头发疯的狮子,对着我咆哮。妈妈真地走了,否则他不可能这个摸样,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们的身边没有亲人,他是对着我咆哮的,他心里是不是也充满了愤怒?他也不能原谅我。
我是真的不可以被原谅的,我很清楚。可他为什么不打我,所以他只能对我咆哮,我亲爱的哥哥。
妈妈走地这样匆忙,就连身体也这样匆忙,这是一件冰冷冰冷的病房,在这里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却只是嗅到了死亡,我满脸的泪水与空气中死亡的气息强烈冲撞着,它们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那么疼那么疼。
妈妈的后事交由哥哥打理,我跪在妈妈的像前不能自已。我凝望着妈妈那时年轻而娇美的容颜,小青陪我跪着,她陪在我的身旁,却什么都没有说。
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悲伤的死之离别,还是痛苦的生之悔恨?面对着妈妈的离去,我极端痛苦地意识到我们再也无法触碰,妈妈她温暖的手掌,历经沧桑却美丽如初的笑容,充满爱意的语言与呵护······因为妈妈的离去,我们相互的陪伴也如同云烟,消散而去。
“我还是错了”,我抬起头对她说。
良久,她依旧不做声。我想她那时应该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而我也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无暇顾及她复杂的表情。然而,当我的视线沿着她微微张开的嘴角,追随者她那光洁而鲜活的肌肤,向上而与她的瞳孔交合的一刹那,我忽然强烈而明确地意识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肉体,她不是照片,她在呼吸着生的气息,可是我的妈妈却已不能,她再也不能呼吸,不仅如此,她再也不会醒来,不能因为我的愧疚而复活。没有呼吸,没有泪水,没有责骂,没有微微张开的嘴角,没有悲悯的眼神!如果说这是两个完全不同地世界,那么在这两个永远也无法交织的时空里,就算只是一次眼神的触碰也已成为永远无法实现的妄想!而且她还将带着省钱的绝望永远地长眠于地下,遭受黑暗的吞噬,直至消失······
她会痛苦,一直痛苦,她不快乐,我的妈妈并不快乐,我也永远地失去了!她不只是一个人,也不仅是唯一的母亲,在我无所依赖的二十年生命里,她是我所有赖以生存的根本!我以为她将成为我毕生都无法割舍的牵绊,而今她却这样彻底地离开我,她的离去,让我像一棵树,被连根拔起,我的泪水重又肆意流淌。因为这份痛苦,我想我将更加孤独。
小青拉起我的手,“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她颤抖地对我说。
自此,我从一个说谎的孩子变成了一名可恶的杀人凶手。或许从最初谎言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一名罪人,我想请求的原谅已经远远地离我而去,我想我将背负着这罪恶永生不得宽恕,永生的时间。可我并没有想到,我所以为的谎言的结束却只是为我的生活拉开了另一道序幕,我的迷失依旧没有结束。
哥哥打理完妈妈的后事也要走了。哥哥在大学里修的是工商管理,因为成绩优异表现突出而被学校保送留学。哥哥做事一向是有目标的,又加上一颗聪明的头脑,才使得他得以通过种种测试与选拔,表现的这么优秀。无论如何,作为一名清贫而无所依靠的学生能取得如此好的成绩都是让人喜出望外的,可以想象得出他有多么勤奋。这是个好消息。临走,我送他去机场。
哥哥出了拖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外还背了一个单肩包。这是在妈妈离开后的第七天,而哥哥的好消息是在三天前传来的。
我默默地跟在哥哥的身后。
我想如果哥哥的好消息能够早一点到来,哪怕早在第七天,或许妈妈就不会那样生气,她可能会因为哥哥这样争气而对生活对我重新充满希望,也可能会因为一个轻松一点的心情而不那样激动,这样她就不会那样不能自控,而这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糟糕。可是为什么,它来地这样晚?一所一直以来以成绩衡量并决定一切的高校也会在真得需要考究成绩的问题上犹豫不决而迟迟不能做出决定么?留学生的取舍或许真的是一个复杂难断的问题,我不能理解。只是在我们最需要这个安慰的时候它没有到来,而妈妈是最应该分享到哥哥成功的喜悦的。
一路上,我的手紧紧握着哥哥的背带不能松开。
看着给哥哥高大的身影,我多想告诉他我很害怕,“哥哥,你走以后,就还剩我一个人”,我多想这样对他说,可是我没有,我不能说,因为我没有那个资格。
我是自食恶果。
这是一个疯狂的六月。在炙热的阳光下,汗水顺着我的手臂一行行地流淌。
在机场,终于,哥哥拥别我。
这一刻我伏在他的肩膀上,我想这将是我所能把握的最后一次亲情的依靠,在哥哥的肩膀上,我有一点依恋。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泪水,可是我仍旧嗅到了一种咸咸的味道,非常苦涩。
“你是我妹妹,可我必须走,你明白吗?”我看着他点点头。我想我明白,哥哥一直都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为了他未完的学业,他是必须要走的。
他见我点头便不再说话了,他看着我,像初次相识的陌生人,直到他把我牢牢记下了,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他转身挤入茫茫人流。留给他身后的我,一片凝重。
隔在禁区外,我看着飞机开始滑行,然后呼啸着起飞,越飞越高,飞入空中,随着声音渐渐的离去,它也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我站在太阳底下,最后的最后,在这片炽热而辽阔的天空里,我仿佛看见我与哥哥之间那永远完整而不可逾越的距离。随着我们的成长,它已经越拉越长。
还会有座桥么?在妈妈走了以后。
自始自终,哥哥没有对我的行为作出任何评价,或者指责。
我们都是喜欢沉默的人。
盛夏的正午热而寂静,连一丝风声也没有。我转身迈开脚步。
我要去哪里?我的心又去了哪里?
是跟随着世间唯一相连的血脉飞向了蓝天,还是伴着孤独与
忏悔而为我逝去的亲情陪葬在地下?
我不知道。匆匆行走的我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2 我有一个梦想
如果说每一个人都享有拥有梦想的权利,那么这并不意味着每一个人也都有一种权利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本着尚未履行的义务与归根究底的责任,我想我不该去追求自己的梦想。我不富有,没有充足的金钱,只是上学期间的费用就已经是一笔巨大的消耗,我又哪来的金钱与资本来奢谈梦想?更何况妈妈终日劳累,奔波一生也只不过是为了能让我和哥哥顺利完成学业以谋求一份可以在将来的日子里独立生活的生路。
所以开始的时候我曾努力地使自己安于现状,我像其他人一样在学校里正常上课按时作息。白天,我依靠大量的图书来填充自己的课余时间,我勉强把自己的意识转嫁到现实中可以接触的事物之中,所以我过的虽不快乐却也并不痛苦。
然而是真的有一些东西一旦萌芽就再也无法遏制的,那是比生命还要强大的力量,那是我的梦想。每当夜晚来临,每当夜深人静我的身边不再那么嘈杂,每当沉睡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的时间里,我那急于涂抹而不可遏制的欲望便开始在我的体内急剧膨胀,我感到一股蛮横的力量使我的血液就要喷发!我想画画,这个想法让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我多么确定我有多么讨厌课堂,我早已厌倦了白天里所经受的一切,在那按部就班而索然无味的日子里,我的大脑迟于运作,只是一味地被灌输他人的思想与技巧,而这种行为让我产生一种剽窃的羞耻感!还要继续忍受吗?我无法改变什么,可是我是否有勇气去拒绝那些我不喜欢的生活与制度?每一天我都想一台机器般消耗着自己的生命,结果却只是为了谋一份生路,如果生活是如此苍白,那真的还有必要谋求一份生路以继续延长它的时间吗?我不能忍受。
每一天我就是在这样的绝望与痛苦中整夜整夜地失眠。
这样的日子里,上课对我来说已经很困难,而小青除了上课外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形影不离的陪在我的身边,可是她很少说什么,仅仅是坐在我的身边。
我和小青小时侯就认识。那时她的爸爸妈妈因忙于工作无暇照顾她才把她交由县城里的奶奶照顾,可是那时她因为身体瘦弱找不到玩伴,所以每天她街道的最南端一路跑到最北端来找我和哥哥。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当时那么瘦小的她如今竟然变得如此丰满而漂亮,真的让人感叹。小学一毕业她便被爸爸妈妈接回去了说要接受好的教育,然而却没有想到的是大学里我们意外重逢,这让她和我都倍感欣喜。
在我因为绝望与痛苦而变得极度悲观并且十分恶劣的日子里,小青始终在我的身边。
学校里有一个很大的“五环”体育场,体育场上随时都有很多锻炼身体或者休闲散步的老师和同学,我们每天就是坐在那个体育场的看台的角落里,每天看着跑道上一直奔跑却不断变换的身影,看着体育场上雾蒙蒙的城市天空,听着飞机“隆隆”的轰鸣声,什么也不说。海风把我们吹得很冷,我想她一定明白,那时坐在她身边的我,内心是怎样地波涛汹涌不能平静。
所以当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放弃种种挣扎与顾虑而对她说出我要离开的时候,她并没有惊讶,也没有阻止。
“可以,”她对我说,“我陪你一起在外面住。”她看着我。她看着我,告诉我她不会离开我。
要知道有时候在一个懵懂而无所知的环境里,有人真地会因
为过于坚持而受到他人的歧视,这正是让我感到厌恶而不得不作出决定的另一个原因。因为我病态一般的执拗,同伴们已经完全疏离了我。只有小青还在,对她我充满感激。
我就是这样离开了学校,除了小青,我没有再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我的妈妈和哥哥。然而我并没有完全离开它,偶尔我会回去。
我们在离学校不算太远的居民区找到了一间房子。那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床头靠着一张可以用来学习或看书的桌子,另外还有一个凳子,月租是300块。从那里到学校,小青大概有两站公交车的路程,而我则在位于城市最繁华低端的一间酒吧里找到了一份工作。
“为什么要去那里工作?”当我第一天工作完回到小屋的时候,小青还没有睡觉,她在等着问我。
“很危险的。”
“我不知道。”我冷冷地说道。
她不明白。我察觉到她有些生气,她背对着我面朝墙壁躺在床上,半天不再说话。
“或许那里的工作比较适合我。从下午6点到夜里12点,我只是一个侍者,酬劳还算可以,而且安排灵活,我可以随时请假,那里不缺人手。”我向她解释。
“可是很危险,我不想你那样。” 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
我坐下来抬头看着小屋的天花板,非常地晦暗。大概只有40瓦的电灯泡拴着电线挂在上面,四周的墙壁上有钨丝清晰而完整的投影,整整一圈。而小屋的墙壁似乎也有很长时间没有粉刷过了,有点陈旧。看着小青躺在床上,我的歉意涌上心头。
“小青,”我轻轻呼唤她。
“我不想你那样,因为没有谁可以保护你。”她还是不回头,她忽略了我想说的抱歉,闷闷地说道。而那段时间她却因为长时间地陪着我而拒绝了一名叫做大海的男孩子的追求。
“我会保护我自己。”我安慰她说。
我关了灯上床睡觉。两条腿因为走了一天的路而疲乏至极,我轻轻地翻来覆去却还是找不到最合适的位置,然而我已经很明确地感觉到我的心不再那样压抑,我想我已经迈出了探险的第一步了。
可是就像小青说地,我为什么要选择去酒吧?我只是觉得我被酒杯里那光怪陆离的色彩深深吸引住了。
3 、 妈妈走后
我们的生活太过苦难往往只是因为我们不想它如此苦难。我想画画,我想可以尽快的赚钱,我不想妈妈再继续劳累,所以我不能忍受那冗长而无所行动的日子。可是我没有想到,为了我的梦想我失去了挚爱的亲人,我既得不到她的原谅,也没有得到其他什么,失去的远远大于了所得,我的心不再那样坚定,我开始有那么一点点怀疑。可是我的妈妈,她想用死亡换回我的迷途知返吗?然而她却不明白,没有了她的那个原点,我是再也回不去的。
妈妈走后一个月,我正式办理退学手续,彻底回到酒吧。每个月我的报酬是1500块,可是因为周末我常常请假,所以他们扣掉我300块。剩下1200块,300用来吃饭,300用来画画的消费,300用来付房租,最后300按时存在我的银行卡里,三年来,加上妈妈给我的生活费也在里面,它大约是30000多块。
妈妈走后有一段日子,我不再停留在维克广场,我带着画板,背着背包,行走在这座城市的每条街道,路口,长廊或者角落里,我流连于这些过去不曾去过的地方,却没有任何的目的,我不再停下来练习素描,我看着眼前这些千姿百态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即将而来的暮霭之中,找不到一点的欲望和冲动。我走着,停下,再走,再停下,走走停停,一天结束后我的双腿走到没有知觉,我以为这样我就可以好好的睡下去,可是每当黑夜来临,我那比在学校的日子更加恶劣更加可怕的梦魇常常如约而至,我根本逃不了。我的心比在白日里更加孤独,它仿佛被掏空,变成一口深井隐藏在漆黑的夜里,我潜行在这样的黑暗中每每越想远离它便会越加接近它,那是一种无可救药的险境,看不到底,无论我如何挣扎,最后我总会坠入它,空气飞快的擦过井壁,“呼哧,呼哧”的风声持续撞击着我的耳膜,我的身体在无休止的下坠,下坠······没有终点,我什么也抓不住,这是无底的深渊,好像声嘶力竭地哭泣,我的双手紧紧抱住头躺在床上,我想借助床板找回一点点真实的有所依靠的感觉,我想告诉自己我正躺在床上,我没有坠落!可是我又不能躺下去,躺下去的我仿佛置身在空旷的原野,黑夜铺天盖地,黑暗把我蚕噬,我的身体像在被分解,它们啃噬着我的肉体,它们要夺取我的一切,我的心脏开始一点点地腐烂,消失······孤独与恐惧犹如潮汐,层层把我淹没,我魂单影只,我没有亲人,没有伙伴,我是这样孤独,充满了难以自持的恐惧。
在那样的生活里,我依靠的不再是自己,我失去了对自我的坚持,我在乞求别人来救我!我怎么可以妄想谁来救我?我像一个乞丐,在那可怕的日子里,几乎丧失掉所有的尊严。
“我只是不想那样没有目的地活着,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面对我喜欢的东西,我不能再控制自己······”我的意志像一座堤坝坍塌,我紧紧握住小青的手失声痛哭,“我并没有堕落,我没有堕落!”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受心中这份罪恶感的苦苦折磨,它像一座重重的堡垒,压在我的心中,那么坚固不可撼动!如果妈妈还在,我要怎么做她才能原谅我?我真的已经承受不住才会这样做,我不想让自己绝望,我哭着诉说。
“我知道。”她用力抱住我。
“我爱你。”她哭着安慰我。
这样的时刻,她是否已经感觉到恐惧?我没有顾及,我自私而任性地放纵着自己的悲伤与痛苦,她整夜整夜地抱着我。我闭上眼睛,把头埋入她的双臂,她总是哭着安慰我,在她呼吸的一起一伏中,给予我母性的回归,我嗅着如母亲般她的气息,我仿佛感觉到我的妈妈在用她柔软的手掌摩挲着我凌乱的发根,理智告诉我那不是,可是那时我贪恋着妈妈的温存,我不能放开。
这就是我的小青。那样的时期,我们的爱已完全超出了友情可以涵盖的范围。出于她对我的怜悯与不忍,它迎合了那段时间里我血液中急速流动并且日益膨胀着的对于温情的某种迫切需要。我那么依赖她,身体相触的时刻,两颗心连成一体,与潮涨潮汐中,她用尽自己的力气把我拉回海的一岸,她成为我的依靠——在那里,我的大脑不再分裂,我的心渐渐平静,随着恐惧一点点地退散,平静下来的我都会萌生一种力量,我必须在这片土地上走下去,为了我曾经付出的,为了我已经失去的,这是我永远都无法泯灭的梦想。请相信我,我不是在摆脱平庸,我只是太过喜欢自由。
我往往在天亮时开始睡去,而小青却要准备去学校了。自从我退学后,小青便极少向我提起学校,每一天她做完学校的事情便匆匆赶回来,每一天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回来。
深夜里,我们紧紧相依。那样的日子我想小青已经开始彷徨,可是她没有告诉我。有时候,她只是闪烁着眼睛默默地看着我,然后我们默默地看着星空。
秋天到了,深夜里冷气袭人,星空却更加晴而明朗,点点繁星闪烁其间。
“小时候看星星,妈妈会说爸爸也在看我们,”
“现在看星星,妈妈会不会也在看我?”我想知道。
我多么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在此时此刻。给我一点点勇气让我不再恐惧路途遥远;给我一点点勇气让我度过黑暗迎来黎明,迎面吹来一阵夜风,吹起小屋前低垂而缭绕的柳枝,我祈求,我的妈妈。
“会的,”她说,“她会看着你,一直看着你。”
“妈妈最爱的就是孩子,如今你的妈妈栖息在天上,如果不是因为对你的牵念,又怎会俯瞰我们这一片大地。”
她抬起手揽着我,我的头靠在她的肩上,我们倚着小屋的门板。
“你要相信爱,你应该相信爱,你不是一个人,相信每一个爱着或者爱过你的人,即使他们会离你而去,或者已经离你而去;即使爱的时间仓促而短暂,你也要相信爱的力量是会无限延伸的,而他们所给予我们心灵的慰藉也将永无止息。”
她轻轻地在我身边诉说,她温暖的气息环绕在我的身边,我转头看见她一如往日般闪亮的双眸。
她的声音一直回响在我的耳畔,并且我想它们也将永远回响在我的耳畔,这是爱的信念。我不能忘记这样的语言在几乎所有的人都离我而去,在我最后失去一切温情,完全孤闭到只能整日整日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的日子里,它们是怎样地陪我克服种种自身的狭隘,穿过一个有一个困扰的束缚,它们是怎样地吹起号角催我奋进,并且在我的身上它们也将永远地具有如此功能。
浩瀚的星空下我们讲诉着一份永恒,可是我想它应该属于大地。
我希望听到一种歌唱,当我闭上眼睛,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我们生活的这片大地,只剩下劳作。
有一个女体开始在我的脑中悬浮。
4 、 我要陪你找回一个地方
秋天的岛城总会迎来几场风雨。10月末的一个周日,第一场冷空气袭卷岛城。天空阴郁,上午刚被冷雨冲刷过的街道很快便大风吹干了,干净的街道上冷风呼啸,除了几片飘舞的残叶外,寥寥无人。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你?”
小青想在放学后或者周末里去酒吧找我,被我拒绝了。
我总是在小屋里仅有的两扇窗户下画画,仅有的一张凳子被我坐了,她就只有坐在床上做我的模特。此时她绾好了发髻正坐在我对面的床上,坐那么久不能挪动一定很累,可她竟然一赌气便翻身躺在了床上,连头发也弄乱了。
我看着她。
小青,你不知道你有多么可贵。你松松挽起的发髻下修长而完美的脖颈;你有大而明亮的眼睛;你潮湿而泛着光泽的少女之唇;你肌肤纹理之中所散发的无限柔和与亲切;你如春花般微微笑意见的神采飞扬,这些专属你的美,美到形成一种天赋,你秉性中的热情与活力是我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每一次当你如此完美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时,我便愈发感觉到自己的丑陋与不堪,你的无邪笑意间是一层耀眼的光圈,而这层光圈却是我永远都无法到达的高点。我怎么忍心去破坏它?我只能像个孩子般地渴望着,而每一次我就是把自己逼近这样一个角落里为你作画。
“你不可以去。”我起身走到她的身旁,她把脸扭向一边。
我伸手拉她起来,却被她用劲一拽滚倒在床上。
“为什么不可以?”她固执地问我。
我们没有一张大大的梳妆台,小青把玩着手里的一面小镜子。她忽然把镜子往上一翻,一下子我看见了自己一张完整的脸,一张在阳光下被海风吹过的脸。
“你看你都不笑一下给我看看。”她用不满的语气“指责”我。
我伸手抱住她。
我的小青,如果可以,我多想像小王子爱护他的玫瑰一样把你保护起来,让你的生活永远美好而无意外,可是我没有一个玻璃罩,我要怎样才能把你隔绝起来?
在我们年轻的生命里总会有一个突然的时刻发生点什么,它让我们的大脑重新开始组装,于是过去以为重要的或者正在为之拼搏的一些事情忽然之间变得微乎其微,而过去那些没有经历过的或者说根本不曾想到过的也在一瞬间变得那么诱人并且开始主宰你的一切,这样的结果往往只有两种,或者你无果而终,那么你就是一个甘于顺从的人;要不然就是你破釜沉舟孤注一掷,那么你是一个有天命的人,也是一个危险的人。
如果是小青,她不可能无果而终。
太多的事情我们无从预料,或许她终究会走向自己的道路,但是我绝不能让自己亲手破坏掉属于她的美好,至少她不能为我而去。我在妄想用人为的力量与天命抗衡。
“你是因为害怕才不让我去,对不对?”她抬头问我。
“你害怕我也会像你一样吗?”
我抱着她点点头。
她是否看懂了我的隐忧?她终于不再说话。
天空越来越阴暗了。我拉她来到窗前,我们凝望着窗外这片天空,迎面是撞击着玻璃的寒风。我多想听到一种声音,它可以如嘹亮的号角般在原野驰骋;也可以如情人的耳语般低沉地诉说。它可以那样婉转动人,却又会让我感觉如此苍白,像你我一样苍白。
“我希望我能陪你找到一个地方,在那里,你可以自由并快乐地生活。”小青说话握紧我的手。
“你呢?”
“我会很幸福。”
她笑起来有个浅浅的酒窝,十分动人。
“你会去哪里?”我问她。
“我会去哪里?”
“我会去哪里?我不知道。”她茫然地摇头。
很多很多天以后,我想起那一个下午我们的对话,那一个冷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冬天的傍晚,天空阴郁,寒风呼啸,我问她会去哪里,她说她不知道。她说她要陪我找回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我可以自由并快乐地生活。
“那里充满了爱与包容。”
“可是我应该生活在这里,因为我的罪过。那个地方太遥远,我们要怎样才能到达?”我看见窗外细细的雨丝随风倾斜而下。
“如果你下定决心,没有谁可以阻拦你自由的脚步。”她转身看着我,轻声告诫我。
后来,天空更加阴郁,终于寒风夹杂着细雨“噼噼啪啪”地打在我们眼前的玻璃上,我们的视野很快一片模糊。
我没有再说下去,我拿起梳子,终于为她绾起一个松松的发髻。
从少年的迷惘到青年的迷茫,每一时每一刻我们无不渴望着有这样一个地方,那里充满了爱与欢乐,并且我们也在为之不断地努力不断地追寻着,直到我们都已经倦了,我们开始习惯这路途的冗长与终点的遥遥无期,或许直到有一天我们都不在想着会有那样一个地方以及它会在哪里出现。我们行走在这一片土地上,抬头望见一片天空,我们惊叹于它如此浩瀚并且急切地渴望着投进它的怀抱里自由地飞翔,以至于我们忘记了脚下的这片土地,忘记了是脚下的土地还在默默承受着全部的重量。
全部的重量,包括我们的梦想。
有一个女体开始在我的脑中慢慢下降。
5、 戴面具的少年
如果没有小青,就不会有戴面具的少年的故事。是小青用自己的爱把一个残缺的我渐渐修补起来,所以我才得以重新回到维克广场上。
在讲述维克广场以前,让我们先回到市中心那个我所工作的酒吧里,这里有一位奇怪的少年。
酒吧里生意火爆,每一晚都是热闹非凡,其中比较让人奇怪的是酒吧里的调酒师一直戴着一张奇怪的面具不肯拿下来。有侍者告诉我说因为这位调酒师相貌奇丑,可年纪轻轻却技术高超,所以为了酒吧的生意才不得不每晚带着一张假面具工作。
他带着一张假面具,是怕自己丑陋的脸会把这些买醉的男人和女人们吓跑么?
可是不管他究竟有多么难看,他却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名字,叫做“阿喃”,我想是醉酒呢喃的意思么?可惜这里的人都不是醉酒呢喃,而是越醉越疯狂。
每一晚,我感受着这里诡异的气息。红灯绿酒之下,像极了一个个跳跃的鬼影,人声鼎沸时,他们沿着墙壁攀爬,好像有一张巨大的网,分分秒秒之间它接近一个最微妙的时点,分分秒秒地等待着他们全部落网,然后集体呜咽与狂欢。
阿喃总是把吧台清理的一尘不染,长长的吧台周围挤满了各种人前来围观。强劲的音乐下,他熟练而惊险地转翻和调换着那些酒瓶和酒杯,周末的夜晚酒吧里常常人潮爆满,对阿喃的喝彩声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然而如果他的长相并非传说中的那样奇丑无比,那么应该说这个调酒师真是聪明,他用一张臻于完美的波西米亚骑士面具为自己赢得了满堂喝彩。
我没有喝过酒,所以我不知道它究竟是属于怎样的苦涩或者说甜美,可是我看见了它的色彩,它们深深地吸引着我,让我,甚至渐渐地萌生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痴迷,我想就算我费尽心力,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调制出那样柔和而曼妙的色彩。
我远远地看着人群拥挤的吧台,摒弃掉人潮中那些呼天抢地的尖叫,我远远地看见吧台上阿喃高高举起的酒杯里那大放异彩的光泽——它的确充满了诱惑,那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幸好,画画不是调酒。
可是,这位戴面具的少年到底长什么样子?我有点好奇。
因为有着一颗年轻而充满迷惘的心,所以对于爱情,我并非没有期许。我并不渴望会有一双手可以把我从迷途的泥潭里解救出来,我只是希望当他看着我的眼睛时,他能够明白:此时,我深陷泥渊。我站在一个人流如梭的陌生路口,在熙熙攘攘之中,我双手抱紧那几乎每个夜晚都不能使我安然入眠的画板抬起头来寻找一种声音,我渴望这样一种声音,它不必太过完美,但却足以使我于茫茫人海中怦然心动并与之遥遥呼应。我不知道你是以一种怎样的脚速向我走来,以至于在我陡然转身的一刻,一张美丽的脸竟先于你的声音而到来,它忽然降临在我的眼前,这是一张多么美丽的脸,当它面对着我的时候让我无法拒绝,而他笑着向我伸开双臂,所给予我的正是那时我所极度渴求的生之温暖,我又怎能走得开?
他就是李铭哲。
时光流逝,悲伤渐隐。当四季之盘于倏忽之间由盛夏转至秋天,我终又重新回到维客广场上。一直以来,我就是在维克广场上练习素描的。
维克广场位于城市的最南端。面积并不是十分地大,因为面朝大海,所以每天会有很多人来此休闲散步。广场的北面是市图书馆,三层的图书大楼高高耸立,而在广场的两侧则分别设有草坪,停车场,咖啡店和餐饮店等。西面的咖啡店是一座由白色的浪花石与透明的玻璃镶嵌而成的小楼,面向大海的一侧全有玻璃组成,大概是为了能让坐在里面喝咖啡的人们也可以时刻感受到大海的气息吧。咖啡店里总放着如流苏般轻盈的乐曲,每一次当我走近它的时候总会放慢脚步一路听过去,这是我少有的清闲。一直走进广场,而在广场上,除了电视机里那些播放公益环保与爱护大海的宣传片的时间外都是极为安静的,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一部部沉默的无声电影,淹没在海潮的起伏中。偶尔当海水涨潮或浪花迭起蔓延至广场边缘的青色石砖上,绕过一个个立在海边的石刻圆凳时,便总能听到海边孩子们因为无限欣喜而发出的阵阵笑语。广场的中央有一个大大的椭圆形喷泉水池,水柱很高很高,每当一排十几个水柱如同烟火一样腾空而起并且最终一齐落向海的一边时,它们总能与叠来的潮水连成一体,而与浩渺的海面遥相呼应。广场的两边除了十几棵玉兰树外只有少数几棵梧桐,所以所谓秋天并非是秋风卷落叶般的苍凉,而是在一尘不染的高高在上的蓝色天空下,那片清冷而碧澈的大海之气息被阵阵海风卷起,送至维克广场上每一位穿上风衣或者裹紧夹克的行人怀里,随之一次又一次地把少女的长发吹起,又飘落。
看着大片大片的阳光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浩淼海面上,我的心绪充满哀伤。
听说丹麦王国里的人民为了纪念他们的童话大师安徒生而在哥本哈根的广场上塑立了一座人鱼公主的雕像,以缅怀他们对这位大师的无限热爱与敬仰。人鱼公主时刻遥望着波罗的海的海面,而今几百年过去了,她为了爱情而化作的美丽泡沫也永久地停留在了天堂,备受世人瞻仰。
那是天堂。
一切都远在天堂。
我习惯性地把画板支在广场东部靠近路口的地方,远远地面对着西面的咖啡店,身后是一大片草坪。在草坪的西侧靠近我的这边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这是维客广场上独出心裁的设计,让人们可以爬到石头上面去看海。这块石头非常大,大到石头下的我每一次都要抬起头来才能完全看到它。
李铭哲出现的时候我正在画一幅画,画的是我的妈妈。
他俯下身子看我的画板,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于是我抬起头来,然后我看见了这张美得足以让我动心的脸。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我,这是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像流水一样清澈,让我不得不一下子喜欢上它们。
我放下画笔站起来,我直直地望着他,惊叹于眼前这一张具有黄金分割般优美的视觉效果的脸,不能作声。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把头发染成微微的栗色,他的唇线那么显著而柔和。
“我见过你,你在一个酒吧里。”他故意压低声音轻声地说,那一刻他的声音就像深秋的风卷起掉落的残叶,配极了他这张唯美的脸。这是他一贯为自己打量的设计么?这是多么精心地设计,我不能不动心。
我迈开脚步,轻轻靠近他,然后我踮起脚尖亲吻他比流水还要清澈的眼睛,我太喜欢它们了。
他没有后退,没有恍惑。他站在维克广场上,等我轻轻离开他的时候,他才终又把眼睛睁开。
他知道他或许成功了。
“你从哪里来?”
他指指头顶上的石头,“我在看海。”
“你好,我叫李铭哲。”他向我伸手。
下午四点半的阳光散发出彤红的光彩,摊开在广场上一片金黄。有一束光线照在他微微栗色的头发上反射进我的眼睛,忽然之间我感觉到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暧昧。海风冷冷地吹来,于是我不再理他,我转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我们可不可以做朋友?“他在我的身后开口问我。
“不可以。“我拒绝他。
“为什么?”
“你就是那个调酒师。”我转身揭穿他,
“有种味道属于你,永远不会改变。”我直视着他。
“我不是戴面具的阿喃,我是李铭哲。”他看着我的依然是坦然自若的眼神,并没有因为我拆穿他而出现半点的异样与差错——我不想再理他。
“你相信驯化吗?”说到这里,他的目光闪烁,美丽如同漫天飞雪。他看过《小王子》。
“你不是小王子,我也不是狐狸。我会忘记你,因为我会像今天亲吻你一样在其他的时间亲吻其他好看的东西。”
“你的确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这是我可以确定的。
我想起了吧台上那些被他驯化的狐狸们。他在用一张假面具示人。我转过身收起画板。
“为什么你不认为我才是那只狐狸呢?”他说话的语气一下子充满了忧伤,我不能不回头看他。
他却抢先一步向我伸开双臂,他用自己真实的体温和流动的血液告诉我这份温暖是那样地触手可及,要知道,当我的大脑一旦开始沉沦,任何一种亲近的拥抱都是让我无力反抗的,在这相拥的时刻里,除了可贵的生之温暖,它还给了我暂时忘却的力量。
原来他不是奇丑无比,原来他这样美丽。
然而是什么在冥冥之中把我引向这美丽的诱惑?
不,他不是坐在那块石头上那里看海。
是不是从那个戴面具的少年开始,我的心就在渐渐地向他靠近,还是说在我的心底,他早已摘下了那张面具看过我?所以,我认得他。
“你明知道,你那么美丽”。
面对他的美丽,我不能拒绝。
我止不住的泪水纷纷滑落在在维克广场上尚未褪尽的落日余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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