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30多年前刚到日本留学时经历的一件事。当时去的是三重大学,离名古屋不算远。日本同学跟我说:“名古屋是大都市,如果要打工的话,工种不仅多,工钱也高。”这么跟我说的日本男学生还不止一位,包括日本女同学也跟我说去名古屋打工好,尤其是居酒屋,跟客人聊天能够提高日语水平。后来,经同学介绍,我直接去了居酒屋。
居酒屋的主人是一位中年男子,话很多。可惜,我的日语不够好,很多话只能猜猜而已,完全达不到心领神会的地步。居酒屋不大,晚上一般都是从8点左右开始热闹,人声鼎沸,有的貌似公司职员一样的日本人甚至声嘶力竭,尽显上班族的苦痛。不过,在这家居酒屋里,一直坐在单人台座最里面的是一位日本大叔,每回坐下来几乎都不说话。据说,他是常客,除了周六周日以外,几乎每天晚上都来。
其实,我也是因为日语说不太清楚,所以才下意识地喜欢往不爱说话的日本人身边靠,偶尔说几句,他也回答,然后接下来就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不过,尽管如此,我们相互之间还是逐渐形成一种很浅的交流。有一回,他告诉我海鳗和河鳗的区别,说起来如数家珍,表情也夸张,有时居然能把我不懂日语的焦虑彻底打消。自从有了这位老主顾,我对日语的感知能力居然突飞猛进,有时甚至不听他的讲解,也能知道个大概。尤其是当他讲起大海和海里的鱼的时候,一件件好玩儿的事才让我开始知道他原来曾是渔民。
我在居酒屋打工期间几乎跟这位日本大叔是每晚相遇的,大约过了1年左右,也不知从哪天起,日本大叔就再也不来了。我问店主知道不知道他的情况,店主说他也不知道,同时也觉得很奇怪。后来,我因为要正式受雇于日本的渔业公司,就辞退了居酒屋的工。店主说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到社会的海洋里去扑腾。听他如此感言,又让我想起了常来居酒屋的日本大叔,我给店主留下电话号码,跟他说:“如果大叔有消息的话,请务必告诉我。”
大约过了半年,有一天店主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这里有一位老奶奶到居酒屋来找你了,她说她是大叔的姐姐。”听罢,我马上约好时间,专程去了居酒屋。店主说的老奶奶已经等了我一段时间,她一见我就问;“你是毛君吗?”我回答:“没错,我姓毛。”老奶奶略微打量了我一下,然后说:“我是他的大姐。他在半年多前突然病倒了,紧急住进了医院,被诊断是癌症后期,没过两星期就去世了。我们家人都觉得这太突然了,但也没办法。后来,我开始整理他的遗物,发现有一本手账,在他临走前写了很多毛君的事情。”
“他写了什么呢?”老奶奶说,“他说自从居酒屋有了这个中国人之后,他开始觉得天下有人聽他说话了,天下没有人能像毛君这么认真听他说话,也没有人能像毛君一样每天晚上听他说,不厌其烦,毛君在居酒屋一直忙,但只要一有时间就会站到台子里面,跟坐在台座上的他保持一个平行的视线,让人觉得充实,他应该好好地谢谢毛君,让他在居酒屋每晚的日子都很舒心,乃至忘了世间的烦恼。”老奶奶停顿了一下后,跟我说:“谢谢毛君,能让我弟弟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这么满足。”说完,她的眼圈红了。
这时,跟往常一样,夜幕降临了,居酒屋已经点起了一串串红灯。
林冬冬摘自微信公众号“毛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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