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当!光当!……”恍惚间,这声音又响起,不由地,我的双脚想跟着踩动!又很快,我意识到这已是四十多年前的声音了。
我从生下地不久,在那儿住了有二十多个年头。那儿可是上海滩的好地块儿:曾经是法租界的居住区,地处华山路、长乐路和镇宁路的交界口,至今那里还留有不少成了国家保护建筑的法式、荷兰式花园洋房。最有名的,当属李鸿章时期的“枕流公寓”和有着凄艳故事的“丁香花园”了。少时,在附近一些小路、窄弄,穿行玩耍时,时不时可以见到几块洁净光滑的青石板、一口古朴的石栏井,傍依着粗壮虬曲的柳树,柳枝低垂,大概一直在梦见当年拂动河面的情形吧?沿马路,座座花园、古典洋楼毗邻,高大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
本来,应该是十分清净幽雅的所在,可是,在镇宁路、华山路又偏偏挤着占着几家大小工厂,机声日夜轰鸣、垃圾遍地堆积,真是煞透了风景!尤其是其中最大的那个酒精厂,黑乎乎的大烟囱几乎要耸入云霄!不停地吐着带渣的浓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烂山芋味儿!再就是水泵厂了,厂房小、占地少,出产的钢铁配件大大小小,源源不绝,于是就推放在长乐路长长一段路边。从我家门前起,俨然是钢铁废杂世界!本来,这一带的路就坑坑洼洼、满是碎玻璃乱石子,这一来,又添铁杂锈尘。一到下雨,锈尘混着垃圾,汇做土红色的水流,四下奔涌……
二
毕竟是水乡江南,即便是如此杂乱肮脏的世界,花发草长、勃勃生机:春暖时节,簇簇野草,顽强地钻出尘土垃圾,伸出铁杂物的每一处空隙。许多野花野草中,印象较深的,是凤尾草、车前子。花草们既不甘向就近的老树示弱,也傲然斜视着隐在高墙深院中的树枝花荫。春来秋去,这个世界也不少蜂飞蝶舞。草下时时有蚯蚓在扭动,“人口众多”的,自然要数蚂蚁和“西瓜虫”。不时,也会“哧!”地窜出“四脚蛇”、“百脚虫”什么的!秋凉来到时,蟋蟀便在隐秘的角落浅唱低吟……
把这里当成乐园的,还有数不清的野猫。猫们曾经都有过主,主人烦了、厌倦了,就丢弃了它们。它们蹲过垃圾箱,钻过墙根屋脚、弄堂暗处,但常被人驱赶,惊魂不定,居无定所。这不算小的铁杂天地,简直就是它们的天堂!铁板可以遮风避雨,草丛温暖舒适,即使有人前来,回旋余地也大。垃圾草丛,总可以找到一点吃的。当然,也可以叼来从街旁垃圾筒,或干脆是从人家偷来的鱼、肉之类,玩弄一阵,尽情大嚼……静夜中,总能在附近听到美滋滋的咂嘴声!春暖时节,垃圾的霉腐味、青草的芳香混合着铁锈气息,伴着湿润的空气,有如混酒,熏得猫男猫女春情勃发!铁杂深处,夜晚时分,不时传出婴孩般的啼叫和疯狂的追扑、嚎叫……
三
我的童年也许是金色的,不过也有许多抹不去的铁锈色。大人们几乎无不对这铁杂堆皱眉叹息,我们孩子却跟猫儿虫儿一样,把这又脏又乱的地方当作乐园,成天钻入其中,乐不思归。踏上没有放平的大铁板,左右踩动,铁板缓缓晃动,沉沉的“光当!光当!”声,夹杂着我们欢快的大笑、喊叫声!
这“跷跷板”玩累了,就开始爬铁山、钻铁洞。欢笑着采些没见过的奇花异草,尖叫着捉拿蚯蚓和四脚蛇、金龟子,还有许多怪模怪样的虫子。偶尔,可以意外拣着一些宝贝:被丢弃的玩具、残破的连环画……还有一种翡翠色的形状奇异的头,据说是炼钢用的。
大大小小的男孩子们,还有更刺激的游戏呢:那年月,最吸引他们的,是革命战争电影《地道战》、《平原游击队》……他们装扮成其中的英雄或坏蛋,演义着影片故事。这片地方,可是玩打仗游戏的好地方!长长短短的铁件铁棍,可以当成长枪短枪;随便掰一根树枝,可以当作战马。游戏开始前,大家为谁当“好人”谁当“坏人”争得不可开交。后来就彼此“尖刀”、“石头”地赌猜……
分开敌我方,选出双方队长,挑好各自阵地,一声“开火!”,“战斗”开始:铁杂物是堡垒,物堆间是战壕、是山洞,铁板是碉堡。先是双方口中“叭叭”喊叫,模仿射击声。各种“枪”从杂物上、铁板洞孔中伸出,指向对方,大家都想象着“枪”口如电影中那样,喷吐出火光……又是一声“冲啊!”战争顿时进入白热化:人人怒吼,跃出“阵地”,枪击棍舞,石子土块纷飞如雨,铁板在脚踩石打下,叮当作响!谁都不愿认输,直到有人真给砸伤了、摔疼了,杀猪般嚎哭起来!大家怕家长赶来兴师问罪,才呼啦一声,赶紧作鸟兽散。战火熄去,吵闹声稀。“咳咳咳!”小店李老板干咳声起,不时地,“小赤佬”什么的骂上几句。
四
就在我家窗户对面,华山路、长乐路交接十字路口,紧挨着铁杂堆,有家木板搭成的小杂货店。店紧贴着院墙,墙后是浓荫遮盖的花园,园深处隐现出小巧的法式洋楼。小店主人姓李,不知其名,大家只叫他“李老板”。解放前,他是店后墙院主人的门房,是家富商。解放前夕,主人全家打点大小细软去台湾,临行给了尽心尽职的门房许多光洋。门房便开起了小店,依然挨着主人的宅院。而这所宅院据说成了某几个公安局干部的住所。
盛夏,骄阳把大马路的柏油烤化了,发出阵阵刺鼻的焦味。铁杂物和周围的石渣路面,就像烧烫了的煤渣炉!幸好路边高大茂密的梧桐树的浓荫遮盖,让这片地方不至于燃烧起来!小杂货店门前摆着水蜜桃等夏季水果,柜台上则是装着棒冰、雪糕等冷饮的大冰盒子。生意稀少时,已经很显苍老的“李老板”就在店前那棵大树底下,摆个竹躺椅仰天睡下,手里摇着蒲扇。树深处,“热死了——!热死了——!”的蝉声一个劲儿噪着,周围成年人或者上班,或者午睡,路上很少行人。“李老板”摇扇子的枯树枝般的手渐渐耷拉下来了,他“眼开眼闭”,时不时动几下骨瘦嶙峋的身子,躺椅给咯得吱呀作响。
几个生性顽皮的男孩子,只穿一条短裤,奔向铁杂丛中,有的钻来爬去,拣拾他们的“宝贝”;有的上铁板攀树枝,捉拿“知了”。也有的爬上人家院墙,在树阴掩护下,翻墙入院,采摘花果……主人发现了,连骂带打!小贼们抱头鼠窜……“咳咳,咳咳咳!”被惊醒的“李老板”坐起身来,目送逃向街口弄内的孩子,摇摇瘦长的脑袋。
五
铁杂世界曾经是热闹的,却也是安闲的、静谧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疾风骤雨,把这一切给搅乱了!铁杂世界,同样淹没在游行队伍、标语口号、红宝书、大字报、红袖章、游街批斗……..的海洋中。
铁杂区域中的长乐路上,有个全市闻名的科技单位“上海市计量局”。当时却成了烽火连天的战场:众多成天埋头仪器资料的科技人士,突然一个个变得热血激昂、杀气腾腾!全局分成了势不两立的两大派,从相互唇枪舌战,到大打出手,一派人众把另一派紧紧包围在大楼中,又是攻门,又是往窗内扔石块铁物,全楼无一块完好的窗玻璃!楼内人也不甘示弱,朝楼下砸杯子、水瓶等,两派互相用高音喇叭漫骂,周围日夜不得安宁,人心惶惶!时时有人受伤,遍地鲜血、碎玻璃渣……
那天近午,忽听窗外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呼喊,夹杂着惨叫!推窗望去,只见一大群凶神恶煞似的男女,手持棍棒,团团围住一个已经歪歪倒倒、面色惨白的男人。其中一人使劲将铁棍朝被围男子背上捅去,那男子重重扑倒在钢件上……后来听说,那男子正是被围困在大楼内那派人的头儿,他翻窗逃出,立刻给发现,因为几天没有吃喝,终于体力衰竭,落入敌手。
六
“战斗”、“造反”……煽起了无数大人孩子逞勇好斗的兽欲。铁杂世界失去了安宁:野草鲜花,被践踏枯死;大小树木,被掰枝扭干,伤残累累。虫儿东躲西藏,鸟儿不敢停留,猫儿们更是令人惨不忍睹。尽管它们反应敏捷、奔跑如飞,可在一群已是野性十足的顽童们的呼号狂追下,它们魂飞魄散,如惊弓之鸟;它们纵然有令猛虎艳羡的上树绝活,在这批胜似虎狼的小“造反派”面前,无奈招法失灵!乏了,瘫软了,被踢,被摔,石砸,棍抽……声声惨嚎…..死了,人们还意犹未尽:开膛破肚、掏心挖眼……炎日暴晒,残缺的尸身,引来蝇飞蚊舞,如烟似雾,恶臭阵阵!
打猫毕竟难过瘾,“与人奋斗”方显英雄本色!另一些遭殃的生物,就是出身“地、富、反、坏、右”的孩子们。他们被牢牢钉在“狗崽子”的耻辱柱上,任人辱骂、踢打。那天中午,十几个腰圆膀粗的大男孩,连吼带骂,一路追打着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她被围在铁杂死角,那些人更疯狂地踢打她、拉扯她、用垃圾土块砸她!她两眼充满迷茫,可是没有泪,她淡红的衬衫已经被拉扯得又破又脏,只得用双手抱护着几乎裸露的上身,散乱的长发,半遮着她惨黄的面容。她始终没有哭喊,也没有求饶……这一惨象,令我终身挥抹不去!
那些“革命家庭”出身的孩子间如果发生冲突,那可就是“你死我活”的战斗了。家近工厂区内,住着“工人阶级”,而花园洋房区,则多住“革命军人”,两区的子女们相互看不起,常常发生冲突,终于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好几次,铁杂世界忽的寒气森森!一大帮黝黑粗野的大小男孩,聚集在铁杂堡垒间,“叮叮当当”整理起携带的刀具、棍棒,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一声“来了!”,他们呼地跃出,迎向路口。那边,雄赳赳气昂昂,穿军装戴军帽,腰扎皮带手持刀棍,同样有好几十个!一声“上!”,顿时棒打刀劈、拳打脚踢,沙石滚滚、愁云惨雾……周围不相干的人,生怕遭殃惹祸,早早落荒而逃。我也心惊胆战,赶紧关窗闭户!只听狂吼、惨叫愈演愈列……有一阵了,大概来了什么有些来头的人,一阵高喉大嗓,两方人众才渐渐散去……出门,满目是断棍残铁、碎石破刀,垃圾狼狈、血迹斑斑!
七
许是“要文斗,不要武斗”这一“最新指示”的作用吧,大规模的血腥斗殴少了。可兽欲既被激起,无从发泄便是灾难:孩子间除了偶尔拔刀动棍、怒目相向,便是挥之不去的无聊!吸烟的风气,很快在青少年间蔓延。许多中小学生开始仨一群俩一伙,或在弄堂深处、院墙角落,或就在街旁树下,指夹香烟、吞云吐雾、双腿抖动、唇吐哨音、两眼斜视……
铁杂世界,当然是吸烟的好去处。入夜,但见点点微火,忽明忽灭,有如荒冢野地的鬼火!吸烟需要钱,这些烟鬼便干起抢劫盗窃的勾当,搞得鸡犬不宁!那晚,夜色已浓,“李老板”杂货店周围,游着荡着口叼烟卷的半大小子,先是三三两两,渐而聚成大堆,开始向铁杂深处隐去……我先趴在窗口偷看,后来实在忍不住好奇,便溜下楼去,出门向铁杂堆点点烟火那儿摸去。烟火渐渐凑成了一圈……近了,凑在一处的脑袋“唰”地散开!好几双眼睛冲着我,闪着凶光!只觉一阵发寒,我回头就飞也似的逃!
“啪!”我刚回身带门,只觉有个东西重重砸在门上。次日,就见门上一个深深的凹洞,地上好大一块石头…..每思及此,总免不了一身冷汗!
八
学校几乎不上课了,天天都像是放假。没劲,不知干啥,虽不会去学抽烟,却上了玩火的瘾。
秋来了,风渐寒,叶落草枯。里弄干部喝令那些出身“四类分子”的“监督对象”,拿个大竹扫帚,把枯草割了,落叶扫了,堆在铁杂物间,点火燃烧。这可乐坏了我们这些崽子:喊哪,笑啊,不时朝点着火的草叶堆中扔着树枝、纸片。烟雾弥漫,呛得泪流满面、咳嗽不止,我们只有更加兴奋!烟阵过去,长长的火舌吐出,变幻着红、黄、蓝……许多奇妙的颜色。夜色渐深,眼前仿佛是美妙的童话世界。我醉了!
许是意犹未尽吧?我开始独自玩火。先是借着在炉边烧水,用废纸折成条,点炉火烧着,看火光闪烁,做多彩的梦……终于被大人发现,好一阵训斥!后来就省出零用钱,买包火柴,夜来时,偷偷溜到铁杂深处,确信周围没人看见,就开始一根,一根……划火赏玩,好象《卖火柴的小女孩》中主人公做的那样。可童话中的女孩,是在冻饿中挣扎、梦想,我呢,却是“吃饱了撑的”!不过,火的鲜亮奇幻、夜的寂静神秘、铁杂世界的幽深曲折……成了我那时童心的唯一飞翔天地!
那晚,不知划了多少根火柴,不知作了多少个梦。忽听身后响起那熟悉的、沙哑带痰的咳嗽声!我惊跳起来想躲,“李老板”那张枯瘦的老脸,仿佛已经贴住了我!
“干嘛啊,吃香烟啊?”他的眼窝很深很深,又干又浑的眼球,突出得几乎要掉出来,透过玻璃杯底似的镜片,直直地盯住我。
“没呀!我没……”语无论次,我捏火柴的手直冒冷汗!
“不可以的啊,我,唔,告诉你妈的啊!”甩下话,他回身找地方小解去了。
我赶紧一溜烟逃回家去,真像犯了大罪!一晚七上八下:又恨这干瘪老头搅碎了我的美梦,又生怕他真告诉我父母……
他并没告诉我父母,只是第二天看到我时,狠狠用他又干又黑的手指了指我!他是好心,他不愿我跟许多别的孩子似的,去抽烟学坏。我能够不入坏道,始终堂堂正正做人,所有应当感谢的人中,就有他!
然而,上苍不公,他居然得到非常悲惨的结局: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急风暴雨,也席卷到“李老板”,他被戴上了“投机倒把”的帽子!那晚,他早早歇了生意,上了门板。有好事的孩子,在透着微光的缝隙间,看到“李老板”在独自喝酒。三四杯过后,他开始又说又笑,还时不时给自己鼓掌……次日,已是艳阳高照,离平时开店门的时间,早过了三、四小时。大家感到不对头,赶紧叫来他的儿子,砸开门锁,只听众人惊乎连连:“李老板”裹着棉被到在地下,面部狰狞,两手紧抠泥地……身边剩着一只空了的“敌敌畏”药瓶!
九
“文革”结素几年后,我迁居到位于市西南郊野的新居。一晃就是数十载春秋。我也曾几度回故居看过。铁杂世界和周围的大小工厂,早在我搬迁不久后便一一消逝了,路,也变得平整清洁了,周围的树木,更加葱郁。继而,豪华楼群拔地而起……孩提的记忆,只留在梦里了,那铁锈色的梦啊!
常常,我仿佛又回到那铁杂乐园,混在许多大小孩子中间,跳啊,喊哪!又登上没有放平的大铁板上,一蹲,一跳,铁板上下晃动,“光当!光当!”这声音又单调、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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