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时候,春幕早已拉开了,从天到地,一夜间:新绿、嫩绿,新芽、嫩芽。在各自位置,摆出应有尽有的姿态,活泼火剌来。就连墨黑的铁轨也沾染了春天的雨露温青如玉起来,像一椴从冬天里醒过来的树木,长满青苔。两边的田野空旷无边,有随着铁轨大块大块没命似地蔓延的油菜花。合起来,铁轨为枝为干,油菜花为叶为花。如果是从高空俯瞰的话,像极了伏在广袤的神州大地上枝桠错杂的树树繁花,迤逦璀璨。
南方的春天最懂妩媚清雅,而这样的春天在南方又极为寻见:绵雨如针,烟雾绕绕,修竹依户的人家,田埂上时常有蓑衣和雨伞流走,田间里的青草和牛马,细水和如烟的油菜花。恬静安逸闲静的狗吠和兀自啼旷岁月悠悠的鸡鸣。自有人世间的一种深邃华丽的顺好与安稳在里面,风雨不侵。
到家已是午后三四点了。小妹们惯例地像老鹰捉小鸡排着队羞涩张望着风尘未落的我们。阔野里有细语相闻的乡音。屋后的那座大山依旧有雾氤氲,淡墨如画,伟岸若父,正襟似母。吃食之后,母亲发话:“难得清明时分上心回来,饭后去上上坟!”
故去的长辈在对门的山岗,静卧如丘,披荆戴棘,覆满黄土。远见一树梅花安静绽裂,风姿绰约。树干立在土坎上,照影在水塘里。孤芳自怜,在这无人悦己的地方,大抵如此。着鞋轻步,生怕打扰它兀自开落的优雅。
恭敬如命随父亲来到那些周身长满蒿草的墓碑前,抔一把黄浊的土,鞠一躬。可他们什么都不关心:物价、房价、地震、海啸。因为他们的的确确走了,这个世界永远不再属于他们了,是的,不再属于他们的了。
有些年头,没陪同父亲扫墓了。小时候总见父亲扛一把锄头,搭一沓纸钱和几串炮仗。来到墓前,劈几根树枝,插进坟头,低下头,抡起锄头,一顿热血下来。坟头就变得精爽了,装点整齐,边幅了然。躬起背来,燃起纸钱,叫我去点炮仗。噼里啪啦过后,就拉我过去,按下我的头,按三下。就着小道甩甩然,走了。分道扬镳,与关在坟墓里的逝人。
父亲走在前面,趟开青色茅草,“索索”划开搭在裤管上的荒草枝叶。我不紧不慢也一路“索索”跟着他的路走。这一切如同当年我只有他半截高的时候。池塘水田一沟一沟的过去。立在父亲眼前的坟头早已爬满萧色和青色参杂的枝枝蔓蔓。眼神默然,“嗒嗒”抽起烟来,烟雾从他膨松如草、零星白发丝间升腾起来,头颅像屋后的那座沉默的寒山,有轻烟袅起。从肩上,放下锄头,扔给我。锄头柄撞到我手掌的时候,我呛然不知所措。抡起满身血液,覆倒那些靠祖辈身躯供给的营养而养活的枝蔓荆条。父亲躬下,慢慢躬下背来,整理那些粗糙散乱的纸钱。点燃,又一股烟雾从他头顶升起。火光照亮了他满是沟沟壑壑的脸面。父亲的衰老在这一刻清晰楚然。火光里,他眼泪婆娑。今天是高兴的,喜悦的。我哥结婚了。庄稼人最诚实的东西便是酒和眼泪了。他今天都拿出来了。内心里有一股亮堂的幸福欢喜。
开始絮絮叨叨了,其实我入土多年的奶奶早已不在那个隆起的土堆里了。他只不过是在对一堆泥土倾诉:他的悲、苦、喜、乐。他一直蹲在火光前,念念有词,像过世的另一个“他”。末了,他叫她别再忧念,世事安好,望她有灵。旧式的怀念,有一股透彻心骨的念想。点了炮仗,我恭敬如命的和他并列鞠躬。我亦不再淘气,需要他来按我的头了。他望了一会,扔下烟头,蹒跚(手脚有疾)而去。池塘里,照着两个影子,空空荡荡,影影绰绰。
那株梅花,来时在那,去时依在。恬淡相宜,素素落落,清清淡淡。于青润暗雅的枝头,飘飘洒洒。顿时愁,亦是雨,星点如唇,口口印在大朵绿叶里,青然的庄稼里,泥塘里。满目尘香。只不过亦是老了,便是凋零了。来时花正华,去时花亦老。老的是岁月。无奈:
落梅声时清明至,但见梅花空留枝。
未见君时君亦老,一片寒雨湿睫毛。
清明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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