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当我们迷上庄子
初读庄子，便为他着迷。迷失在他精心构筑的一个特殊天地。在这里，万物欣欣然地生长着，歌咏着，各尽己乐，自在逍遥。巨大无朋的鹏鸟自北冥到南海，抟扶摇而上，此时海浪滔天，海风呼啸。小蝉自由自在，志得意满，无所艳羡。大椿八千年一开花，又八千年一结果。宋荣子心神安宁，任行无羁；列御寇御风而行，悠然泠然。更奇者，是那位居住在藐姑射山之上的神人：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万物不疵疬而年谷熟。”
读到这里，你就有了喜欢庄子的许多个理由。
如果说孔子像一位师长，循循善诱，试图将你的思想引向一个“爱人”“克己”的道德修养高境界；如果说孟子是一位对手，纵横捭阖，试图在论辩的过程中让你找到自己的不足之处，不断地修正自己，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那么，庄子就是我们的一位朋友。与他面对，你不必诚惶诚恐，不必故作姿态，你只需放松自己，彻底放松自己，只需听他似乎是漫无边际的谈论，汪洋恣肆，仪态万方。初听，你觉得有点荒诞不经；渐渐，你内心沉静自然，心境平和自如；后来，你禁不住和他一起放纵思想的野马，畅游天地，这时天地是你的，你手舞足蹈，意兴盎然，意念不为天地万物束缚，只有自己在逍遥翱翔，再后来，你连自己也消失了，你忘我失我无我……
读庄子，你不可以不动声色，正襟危坐，如读圣贤。他好像要把你度到另一个世界里，那里，万物齐一，荣辱等同，彼此不分，甚至“生无可羡，死无可畏”。恍惚之间，你被他的“寓言”感染得身心俱乐，被他的“重言”蛊惑得忘乎所以，被他的“卮言”陶醉得“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突然，你从“绝云气，负青天，抟摇而上”的九万里高空跌落下来，你发现你并不是那只鲲鹏，你只是一只辗转蓬蒿之间的燕雀。似乎是猛然醒悟，你仍然感觉到物我之间的不同，你认识到自己不可能达到无所待的境界，你认识到庄子在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形式给你说着共同的一个谎言，但你发现你已经迷上了他……
二、我们为什么需要庄子
庄子绝不仅仅是这些。
读庄子，你必须经过三个过程，经过三重思考。而这整个过程，就像爱上一个人一样，首先可能是一见钟情，他的谈吐他的气质他的风度在第一时间里让你倾倒，随着了解加深，你可能对他产生怀疑，但你始终不舍得离开他，正因为你打算一辈子爱他，所以你宁愿花时间去了解他，质疑他，最后义无反顾地依赖他，不可救药地信任他，这一生，你为找到了最可靠的世界来放置自己的思想而心凝神定，仪态从容。
庄子告诉我们的是忘掉自己，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而现实中的我们，更多的却是还没有找到自己，又怎么奢谈忘掉？几乎所有喜欢上庄子的人，或者是其经历，或者是其思想，甚而或者二者俱备，都有一个从找到自己到忘掉自己的心灵历程。而这一个过程，正是我们每个世间人解脱自己超越自己的必经之路。这种解脱和超越，吸引了多少曾经有所追求而最终又不得不放弃的人。
苏轼文采蜚然，一读庄子，慨然而叹：“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这种一见钟情的知心之感，触动人心。
而苏轼的这种感慨使很多人“心有戚戚焉”。苏轼，这个一生坚守节操、保持自我的知识分子，在那样的世界里无法使自我不受外力的破坏和摧残。他年轻时即主张改革政治，但又不赞同变法派激进的措施；当新法被弃，保守派当权，他却又竭力维护新法中的精华。这个遭受着来自两方势力打击的人，以他豁达的胸襟承受一切。他不是不知道，在那样一个社会里，只能屈从于某一势力，不可能拥有一个完整的自我，但他硬是在纷繁复杂错综变化的社会状况中，努力维护自己的尊严，于是他永远不可能求得仕途上的通达。他不是没有这种痛苦，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体会的都深，但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释放自我的方法，那就是一方面在实际工作中以政绩展示自己的正确，一方面在庄子的世界里寄托自己的思想感情。面对一次次的失意，他没有自暴自弃――那是用别人的错误来埋葬自己的灵魂，他也没有抑郁至终――那更是用世俗的力量来惩罚自己的身心。于是，苏轼成了更多知识分子的一面镜子，照见着真正的豁达与执着，坚定与洒脱。
也许，感动一个伟大的苏轼（其实何止苏轼一人！），这就是庄子存在的意义。
三、反叛的魅力
庄子的反叛，绝对超出现在一切非社会主流人士的所为。他不仅仅是在高速路上飚飚车（列子的御风而行他并不看好，认为仍“有所待”，何况车乎！），在发型上改变一下（接舆就剃掉了头发，他也不以为然），或者染染发；也不只是过了而立之年还未成家（他也许并不认为一定要有个而立之年，那是孔子的年轮，他不信这个）；也不只是丁克（只知他有妻，不知是否无子），宠物，跳舞，素食，裸体（他知道那个裸行的桑户，对这种行为他是赞同的，但他的特立独行决定着他不会再去做同样的事情），什么嬉皮士雅皮士，波波族，小资……不，这些都还不够，他瞧不起这种行为上的怪异，他不认同这些皮相的东西，他要做就做个最彻底的反叛，因为他是庄子，他又生活在那个还没有人来得及或顾得上给所有的社会人制定一些行为规范的时代，那个正利于所有的人发挥个性的时代。这么一个好时代，不用提倡百花齐放，各种花草也能欣欣向荣地生长。但遗憾的是，一般人奔波于生计尚不能辗转自如，又怎能奢谈虚妄之道！
庄子却做到了。尽管他生活贫困，在做不得漆园吏的时候，穷到不得不去向监河侯借粮。即使在这么窘迫的情况下，他仍不忘用寓言讥讽那个不能急人所难的河监：“索我于鲍鱼之肆乎！”这不只是不卑不亢，而简直是大义凛然地斥责了。这样的言行，就绝非常人所能做到。
庄子对所谓的古圣人进行很不留情的解剖，解构了孔孟建立起来的“有为”哲学。他认为那些孜孜以求的人，做的都是欺诈弄巧的虚伪勾当，是打着“为天下”的幌子来实施个人的野心。他借许由的话来评论孔子所推崇的尧：“尧这个人啊，轰轰烈烈地实行仁义，我怕他要被天下的人耻笑。”（《徐无鬼》）他对于孔孟提倡的仁义，入木三分地指出：“爱护百姓、使百姓得利是出于仁义，那真诚实行仁义的少，借仁义取利的多。这样，仁义的行为，不仅不能真正实行，而且还会成为虚伪者的工具。”（《徐无鬼》）而在《盗跖》篇中，正是借柳跖之口说出了庄子对所谓以天下为己任其实是以天下为己利的人的蔑视：“花言巧语，虚伪地提倡文武之道，虚伪地实行孝悌，企图侥幸被封为诸侯，享受富贵。”他甚至蔑视一切正统理念，认为一切忠诚的守信的人，都不过是像猪狗和乞丐一样为追求一碗饭、为追求名利而轻视自己的根本――生命。于是他以孔子为靶子，射出自己的思想之箭：
老莱子：孔丘啊，去掉你那恭谦矜持的样子，去掉你那和蔼的态度和一肚子的学问，这才能成为君子。（《外物篇》）
老聃：对人一样慈爱，这不是私心吗？无私才是真正的自私。（《天道》）又借孔子的口向孔子弟子宣扬自己的学说；
颜回说：“我进步了。”孔子说：“什么意思？”答：“我忘掉仁义了。”孔子说：“很好，可是还不够。”又过了几天，师徒又见面。颜回又说：“我进步了。忘掉礼乐了。”（《大宗师》）
孔子认为还不够。一直到颜回说能够坐忘时，孔子才对颜回表示出了赞许并且说自己要向他学习。而所谓“坐忘”，就是“四肢麻木，耳目糊涂，离析四肢，除去心智，和万物相通，与一切相同”，这正是庄子所提倡的境界，认为这样就能做到没有爱好，不会执着，以不损害自己的身体，达到保真全性。（《大宗师》）这些观点，绝对不是虽知道之不行，仍孜孜以求、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孔丘的原意，而是“知其不可为而安之若素”的老庄哲学。
当我们受习于孔孟之道，身心让传统的教育和理念修正，满以为这个世界真的像正统教育教导我们的一样，是一个有序的合理的社会，你只需在这个社会里发挥个人的聪明才智，以达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学理想。然而，现实却是一个没有章法的混乱状态，你不但不可能改变这一状态，而且时时受这状态要吞噬你的威胁。于是，你突然感到曾经接受的教育充满了欺骗与虚伪，这时“反叛”二字是一种很大的诱惑，你所受的正统教育越严格，庄子反叛的思想对你就越有魅力。
四、失败的哲学
庄子的哲学，说到底是失败的哲学。
没有成功的哲学。孔孟的有所为、舍我其谁，是鼓动人走向成功的――这个成功正是我们一般意义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家的进阶标准。但是，人生不可能绝对成功，因为追求无止境，因为成功没标准，相反，人生却是真的充满了失败的定数，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说在某一方面是失败的，即使一个常胜将军，他在生命终结之时，仍有失败感，那是一种逃不脱的人生宿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其实是一种悲壮，是一种与命运争斗的英雄末路。更何况，以庄子的眼光，所谓人与人之间的礼尚往来，寒暄应酬，甚至想兼济天下，都是一种无知者无畏的可悲呢！
好在我们有庄子。庄子就是那个在你失败后安慰你，帮你找到自己的智者。如果说在人生路上，孔孟在你青年时代引导你走到人生的入口，庄子则一定冷眼冷笑而又热心地在人生的末路等着你。他不是悲天悯人，而是带着一种果不其然的笑挽起你的手说，走吧，试试我的办法。于是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他得到了你的心。
而这两个阶段的人生又是我们所必经的，缺少任一阶段都不是完美的人生。有孔孟，所以我们不消极于人世；有庄子，所以我们不沉溺于人生必有的失败。庄子的存在，对于生活于乱世而又觉悟的人是一种安慰，对于任何一位必经人生而又觉悟人生的人，又何尝不是一种安慰呢！
有庄子而没有孔孟，人生太虚浮；有孔孟而没有庄子，则人生太滞重。
因此对于哲人，不要拒绝任何一位。
失败对人的最反面的影响是对自我的轻视，妄自菲薄，自轻自贱，甚至引起对身体的自残。在这一点上，庄子又及时地恰到好处地告诉你，要“重视生命”，为重视生命而不看重荣华富贵，当荣华富贵不因我们对它的重视而降临时，对生命的重视则成了我们人生的第一要务。
失败，就是我们一般意义的不通达，在一个社会里，不通达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贫困，所以贫（物质匮乏）和穷（仕途不通达）常常是连在一起的。而妙的是，孔子和庄子在这一点上却达成了一致：
“君子穷困于大道，才叫穷困。我怀抱仁义之道碰上这乱世的灾难，这算什么穷困！”――孔子如是说。
“穷困不是贫乏。一个士人，不能实行道德，是贫乏。衣破鞋坏，是穷困，不是贫乏。这就是所说的生不逢时啊。”――这，却是庄子的话。
五、被误解的庄子
很多情况下我们解读庄子，是从我们自身的角度出发为自己服务，“我注六经”，这样大胆的开放式的阅读，虽有时能使我们开阔视野，不拘于成见，但有时则不免断章取义，误解文本。
我们劝勉人努力追求新知不要骄傲自满，常用这么一句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事实上，这是普通人都有的误解，是一讹传讹的结果。其实庄子并不劝人奋进，并不提倡追求，他看重的是人应该“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无名、无功、无己境界。这种误解，则是因为人们一厢情愿地自我勉励，而丢掉了庄子后面最重要的一句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这会累死的呀！）”
对庄子最大的误解，是对其处世态度的误读。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庄子是消极的。是的，他追求无为，提倡安时处顺，并且身体力行，不为官，不问政事。他追求的境界是“无名无功无己”，甚至对于死亡似乎还隐隐有那么点向往的意味。但这些绝不仅仅是“消极”所能概括。在那样一个时代，庄子竭力寻找的，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心灵放松的精神空间，一个不为人事所羁的个人天地。我们自然可以把他的耻于做官看作是对那个荒谬时代的反叛及与统治者的决绝，但这些都不是庄子的本义，而是后人对他的一种思想寄托，是后人的理想在庄子身上的求证。事实上，对“本真”的追求与保持才是庄子远离世俗官场最主要的也是最直接的原因。他留恋生命，深刻地认识到生命如白驹过隙般的短暂，他乐于享受生命，为此他拒绝一切有损于形体的劳动。“能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他注重“养生”“缮性”“至乐”，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以此为评判标准。而努力工作积累财富的富人，以及日夜思虑焚膏继晷的贵人，他们都心力劳苦而难以保全生命。因此，他说，懂得生命情理的人，不做对生命是不必要的事；懂得命运情理的人，不从事自己的能力所无可奈何的工作。（请注意：他强调的是不做对生命不必要的事、不做自己能力无可奈何的事）（《达生》）他反对对事物执着一念，而这些反对的理由，都缘于他对生命保护的执着态度。在对待自己的生命问题上，不能不说庄子是一个态度积极，乐观豁达的人。而对生命的积极与乐观，是一切积极与乐观的基础。
为保全自己的身体而不努力工作，与因努力工作而忽视自己的身体，为什么我们总认为前者是消极的，而后者却是积极的呢？
六、可爱的悖论
私下里认为，哲学的面目可憎之处，在于它把浅显易懂的道理讲得深奥晦涩；而其可爱之处在于，它又能把相互矛盾相悖之处，说得自然天成，令人悦服。庄子没把自己当作哲学家，他似乎在拿这种别人感觉深奥难懂而他却认为显而易见的道理来自说自话，自娱自乐。但是，在他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中，却时时闪耀着思想的光辉。我们暂且不去谈论其深奥的哲学理论，只看庄子的悖论，就可以明白哲学的可爱之处。
内直外曲。内心正直，是向天看齐；外表圆滑，是向别人看齐。这样，虽直言却不会获罪。表面上迎合，心里头平和；迎合而不要同流合污，平和而不要显才露己。既坚持自我又要保全自我。这看似悖论，其实却包含着大智慧。当然，即使庄子，也认识到这样做的难度。“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隙曲，无伤吾足！”（《人间世》这声慨叹，寄托着庄子深深的无奈。
无用之用。无用之用，才是大用。一棵树，在木匠眼中被认为是有用的，对自己就是无用的，因为自己会因此被伐掉；在木匠眼中是无用的，对自己才是有意义的，因为这样正是保全了自己，才能不会在未长成大树时就被消灭。有小用就会在小用方面消损了自己，则不会有大用。因此，无用之用才是大用。有用事物的用途早已被规定，而无用的知识与技能，正因为其无用，才能有无法预测的大用。这其中的辩证，岂非智识一般的你我所能参透？
独立的人格与共同的物性。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同这一观点：庄子在那样一个世态，是以“恣纵而不傥”的姿态，与污浊时代区分出一个不受玷染、身心清洁的自我，这是他伟大人格独立之处。然而，他很注重物我齐一。万物皆有自己的特点，各得其所，不要羡慕别人（或他物），也不要埋怨自己。甚至不慕生，不惧死。在大自然面前，一切平等，生死一，彭殇齐。站在什么样的高度上，有怎样的胸襟，才能看到浮华背后的这种苍凉无奈，而又能将心态归于恬淡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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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结束。没有止境。只将悟到的点点滴滴，启示我以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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