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挥之不去天气叵测的早晨，母亲病危的噩耗传来。当我赶到母亲床时，母亲还在艰难的呼吸，如同她一生艰难的生活一样，以惊人的毅力与死神搏斗，直到听见儿子送终的哭声时，才从嘴角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同时带着她对生活十分眷恋的热泪安详而去。母亲用大半生的苦苦挣扎，养育儿孙，直到生命的最后，也是因无理事成员在家，摸黑去寻找幼孙，不幸摔破脑颅，失去抢救机会而去的。                   从我出生起，母亲就饱受苦难，60年代那个最讲出生好、根子正的年月里，我家的政治条件坏透了，母亲是地主分子，父亲是解放军招降的国民党军官。父亲常年卧病在床，家中唯一顶天离地的生活支柱便是母亲。母亲成天背着小的拉着大的，到生产队去干重活脏话，遭白眼，挨咒骂。生产队长那“地住家伙要架老势整”之类的话对我母亲不绝于耳。为供我上学，自家房后几颗大柿子树，便是母亲的摇钱树。从柿子掉花蒂开始，一次次摘下泡制成“泡柿子”后，设法抽出生产队干完活而又逢集的时间，背到十公里山路外的集市上去卖，一次又一次，从农历五月一直卖到十一月底，几乎每次赶集回来，总是不知饿累的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把带着自己滚热体温的硬币、小票一手交给我（做求学费用）后，又得意的微笑着手忙脚乱地煮上两碗糠菜薯片草草咽下，就到生产队去参加作为那屡教不改的搞投机倒把（那时把上街卖东西称为不法的投机倒把行为）的地主分子批斗会，挨批斗去了。每次挨批斗回来，母亲总是泰然自若，象完成了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似的，悄悄抹去脸上刚刚流下的泪水，在儿女和丈夫面前，又面带轻松坦然的微笑，去安排全家新一天的生活。

1977年1月，已成为家中顶梁柱的大妹因义务为本村小学看校，不幸煤炭中毒罹难，更是雪上加霜，使母亲承受了常人不能承受的打击。时值母亲已年迈，时代的春天才到来。儿女大了，世道好了，可是她对儿女们仍然无所求，仍然只是默默地操劳着。在七十八岁的临终之年，只是想等我有了钱以后，假期陪她去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可是面对母亲瞌然长逝时的那种慈祥而又深深眷恋生命的面孔，我仿佛看到了她理解儿子苦于未能满足母亲这微不足到心愿的心情。

母亲生前承受着如此重大的生活压力，有时还能听见她的歌声，这足以证明她一生是多麽热爱生活。她一生精力最充沛的时间都是在斗地主分子、割资本主义尾巴和生产队吃大锅饭的饥苦生活中度过的。那年月，母亲对生活始终充满信心。一年到头，甘薯和野菜就是大多数日子充饥的好粮。几乎每顿饭，母亲都让我们先吃后，她才吃那剩下的菜草残汤，将微不足道的粮食省给我们吃。每当我们不忍心先吃时，她总是露出惨淡的微笑回答说：“我是地主出身，长身体时生活好，你们在长身体，又遇上这年月，很不幸！”母亲就这样，不但长期营养不良，而且与我父结婚后，便是超负荷体力劳动，直到为儿孙耗尽最后一滴生命动力之油。

母亲有文化，素养高，但由于家庭出身不好而属于当时的黑五类之一（社会对立者），所以在自己风华正茂而又人才奇缺的年代里，竟连一个民办教师都捞不到，并常常自疚地对我们说，因她出身不好，影响了我们的前途。我的文学知识和做人准则，几乎全部来自我母亲的言传身教。正因为母亲的影响，使我这个断断续续只上十年学的儿子，竟然成了一名合格的中学教师。自我任教以后，几乎每周周末都要回家看望已年迈多病的母亲，给老人家请医送药；坐在她身边，看她慈祥的笑容，听她唠叨，这使我不仅是在享受母子天伦之乐，同时也受到了人生的启迪教育。每当我在生活中遇到重大挫折而身处逆境苦闷时，首先回家向母亲诉苦，而母亲总是说：人生是一本精彩的丛书，自信是前言，奋斗是篇章，酸甜苦辣构成它的内容。听完母亲一番启示后，我便感到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快慰。

母亲以慈悲为怀的心肠，在乡邻中传为佳话。记得一位医生给母亲扎针伤了韧带，使母亲左臂痛残了，当我要去找这位医生算账时，母亲却百般阻拦我说：“算了，他不是故意的，况且我已是风烛残年了，残不残无所谓”。母亲就这样，常教我对仇人要宽恕为怀，对别人的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所以现在家乡人每当谈到我的忠厚老实，知恩图报的性格时，总是说：“他那些方面像他妈。”是母亲的艰辛扶持和温柔体贴，把本是医嘱活不到五十岁的卧病在床的父亲的生命延续到了七十三岁，是母亲的灵魂铸就了我刚正不阿和为人忠厚的品德。

母亲成就了我们全家，却带着后人们深深的遗憾走了。她的微笑从此凝固在儿孙们的头脑中，化作永恒的热泪，化作我自强不息的事业追求和随遇而安的苦乐精神。母亲在人间受尽了苦难，不知在天堂如何。面对咫尺坟茔，我只有在心里默默祈祷：妈妈，你太累了，有生之年儿子未能让你享一天清福，儿子亏欠你的太多而于心不安、于心不忍，你在天堂安息吧！每当我祭奠完毕时，总是久久不忍离去，曾多次伫立墓前，任那西方天际夕阳的红光照在我的脸上，仿佛是母亲那惨淡的微笑又在我眼前浮现。是的，母亲的微笑已变成了这鲜红的夕阳，留在我们的心中，永远不落，光芒万丈，永远照耀我等后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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