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婷

　　

　　

　　当我在南京读书的时候，一个老师半开玩笑地和我们说起北京的雾霾，他虽认为这会敦促相关部门注意环境问题，但终究有种逍遥在外的姿态。那时候PM2.5、PM10才开始走进公众的视野。对于身在长三角的我们来说，那还很遥远，好像是很快就会被人遗忘的网络流行语。但是五六年过去了，这两个词并没有从公众视线中消失，也没有因为说得多了而麻木。相反，雾霾一路南下，像是明末多尔衮的大军，势如破竹地打入了南京城。

　　我看过一个音乐纪录片，名叫《没有无辜的旁观者》，不知因何，我总是将其记成“没有无关的旁观者”。这两者其实是一个意思：所有的旁观者都与你看到的东西有关。你看到屠杀，你没有参与屠杀、也没有被杀，但这是和你有关。你看到虐待，你没有参与虐待，你没有被虐待，但这是和你有关。你看到雾霾，你还没有深受其害，但它还是和你有关，等到哪一天雾霾占领你呼吸的空气的时候，你不应该觉得它是空穴来风——而大惊小怪，因为没有无关的旁观者，你早就应该料到自己也有一天会面对它。

　　同样，当你到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看名为“无名城市”的德国影像展的时候，那些德国的、黎巴嫩的、美国的、阿尔卑斯的、地中海的城市，都是和你有关的。这是这个展览之所以命名为“无名城市”的原因，除了因为展览中涉及很多城市而无法用一个名称囊括，还因为这是一次对全球城市的指涉一所有的城市都是一样的，在同质化面前，它们不可能有一个单一的名字，就算有，也是无意义的。就好像雾霾下的南京和雾霾下的北京没有多少区别一样。尽管语言不通，但是当你看到这些场景的时候，你会觉得很熟悉，就好像这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一样。

　　今年恰逢歌德学院建院三十周年，他们提出了三十个问题，其中之一就是2048年的城市会是什么样的？这也是本次展览的主题。所以你可能以为这些展览中的影像必然带有一种未来感，实际上不是的。

　　穿梭于影像之林，我们很容易就会发现他们很现实。但這也与主题不矛盾，因为未来是什么样的，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对现实的把握。如果现实是冷冰冰的，那么你觉得未来会是温暖的吗？相反，如果现实是温暖的，那么你很可能觉得未来也会是幸福的。

　　如果你到了展览现场，我想，配合着阴暗潮湿的雾霾天，呼应着现场那暗沉沉的色调，你可能会觉得压抑。视频本身可能不会引起你的生理不适，但那种令你沉浸其中的环境所传达出的那种深沉的晦暗感则会。你会因之想到很多，你甚至会陷入抑郁之中。所以如果你本来就心情不好，劝你不要来看这个展览，这就好像当你牙齿痛的时候，你不该去吃甜食。

　　然而这不是这个展览的目的，而正是它的魅力所在。那些能够使我们动情的，往往是真实的。真实却也总是令人难堪的。

　　故此人类学会了油滑。当一个人足够油滑的时候，我们会说他“情商高”，要命的是，我们并不是在讽刺他，而是在赞赏他。换句话说，我们都在张扬虚伪，我们都喜欢油头boy，他能说会道，他浑身是戏，他让我们觉得舒服。为了沉溺于舒服，我们牺牲了真实。有人说，太阳和人心不可直视，前者极度光明，后者则似乎是相反的，其实真正的原因，他们都太真实，令人难受的真实。

　　十五部影片，不同的媒介，不同的艺术形式，不同的影像风格，不同的内容和主题，也呈现出不同的质感，但都表达着同一个主题，这个主题既和城市有关，也和真实有关。它没有想过要讨好你，也没有想过要让你难过，它只是展示城市本身。每一部都不是你在电影院看到的爆米花电影，你可以在那些院线电影里感受到生命的珍贵、人性的美好、人间的大爱，这些影片则是生硬地将真实的现实呈现在你眼前。

　　视频中，挖掘机就在那里，它在拆掉一座座楼宇——那是某些人的家园，唯一的家园，失去了就意味着流离失所，人们反对挖掘机，但是无力和它抗衡。资本在运作，权力在操控，挖掘机就是它们的化身，渺小的人只能干看着。

　　有一个视频的作者是个德国“钉子户”，他是一栋正在被拆毁的大楼的最后搬走的一户，这是他第三次面临家园被拆的局面了。他告诉我们住在那栋正在拆毁的大楼里的大多数都是移民。

　　当我们看城市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是一栋栋装有玻璃幕墙的办公大厦，当我们细化到一栋楼的一个房间，深入到这个城市的毛细血管的时候，我们会看到一个个的活生生的人和家庭，他们是这个城市的构成者，他们是你我之中的一分子。而在我们城市的规划者眼中，却不是这些个体和家庭，而是某个街道，或者某个小区，于是我们发现，个体在城市的巨大机械体面前，是那么不重要，哪里还有人在意他们其实是城市的主体——他们的幸福是城市美好与否的指向标。

　　我们的未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从地上长出来的，而是从当下延续出去的。它既不是神赋予的，也不是魔鬼所选定的，它是每个城市中的个体奋斗的结果。当我们看到一个个的视频，我们能够明显感觉到一种德国集体主义的幽灵漂浮在画面上空，经历过20世纪三四十年代希特勒的属风洗礼，到现在为止，德意志民族仍然在反思法西斯主义的问题，他们仍在警惕;实际上这正说明，希特勒其实并没有走远。

　　策展人马文说，“无名城市”的灵感来源是贝克特的小说《无名之人》，我想，他想要表达的主题之一仍然是人的无名——城市（作为一个集体、资本的游戏产物）正在抹杀人的个性，使人也变成了无名者。我想，这也是这个展览之所以在当下特别有意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