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太姥姥一样,都是在88岁那年的秋天离开了这个世界。每次经过她的房间,总会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会出现,高兴地拍手,像我多年记忆中那样,忙碌着给男人们递烟倒茶;给女人孩子端来糕点糖果,或是牵着孩子的手去买。我不能相信,装在那个古怪匣子里面的是她,或者和她有丝毫的关联。我望着相片里,她依旧笑容安详的样子,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悲伤。
太姥姥只有奶奶和她,两个女儿。八十多年前,算命先生说她们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恐怕在人间不能长久。虽说想了办法,却也只把奶奶留了三十几年。也许上天在收回她们的时候,中间打了个瞌睡,这一个瞌睡就是六十多年。现在,他还是醒了,把她收去了。
是否仙女不敢确定,但美女却是肯定的。我见过她们年轻时候的相片,穿着鲜艳的旗袍,梳着六十多年前最流行的发式。
和许多与她同时代的人一样,她的一生也是波折坎坷的。她童年因战乱而随父母背井离乡。她的第一个丈夫是个年轻有为的英俊军官,没来得及赶上内战和后来的很多运动,就英年早逝了。她第二个丈夫是标准的贫下中农,一个老实厚道的工人。年轻时,她曾经生过几个孩子,却没能有一个存活下来,最终因病而不能再生育。她一生喜欢孩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曾把为人看孩子作为自己的职业。在她看大的众多孩子当中,有一个已经出息成“顶花带翅”的高级警官。她临终前,已经两鬓斑白的警官握着她的手,竟然哭得像个孩子。、
盛夏夜,她的门口是街坊邻居们喜欢聚集纳凉的所在,与她熟识的人,没有未曾蒙受过她恩惠的。她屈己待人,一生广结善缘。这大概来源于太姥爷的遗传。据说,太姥爷在世时很江湖,他过世时,前来吊唁的把兄弟就有一百多位。她为人仗义豪爽,房子临街,家里就成了往来客商停顿歇脚;远近亲朋落难投奔的地方。她不知“予人玫瑰,手留余香”,却能把自己不舍得享用的拿给别人享用,只要雪中送炭,哪怕非亲非故,她似乎可以从中获得巨大的快乐。有段时间,家里竟然摆起了流水席,上午摆下的桌子,到了夜里才收起,从早到晚,客人不断。有人过路,吃了就走;有人投奔,吃了住下。幸好她手脚麻利,又是见过世面的烹饪高手,一袋烟功夫就可以做出几道下酒小菜,而且再普通的东西经过她的手,也会变得有香有色。在那个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的年代里,有些投奔的亲戚干脆就留了下来,在她的扶持下,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现在已经是子孙满堂了。
她的食量很小,而且喜欢食素,但每次我们去,她总是有鱼有肉的摆上一桌,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她的眼中充满了慈爱,以及难以名状的满足,我知道她爱我们,我的衣柜里,现在还放着她七十几岁的时候给我织的围巾、毛裤。
说好那天一定去看她,却临时被人叫去参加一个无奈的应酬,恰巧那天是她最后清醒的一天,作为第三辈中她最疼爱的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我知道宽厚的她从来都可以原谅任何人,可是我自己呢?
她一生爱美,且极爱干净,房间总是一尘不染;人总是纹丝不乱。在临终前的最后几天,每次从洗手间出来前,她还是要对着镜子梳理鬓边的白发,整理褶皱的衣服。
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她洗了脚。我的老奶奶,你一路走好,假如有天堂,你那温暖人心的品格一定来自天堂;假如真的有天堂,那里应该是你永远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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