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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和牛贩子。
牛贩子就是指贩牛的人,就像人贩子就是专门拐卖妇女儿童的人一样。这两者之间有相同之处就是某些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获取利益。只要能获取利益不管是什么行道都有人干,哪怕是杀人。我父亲曾经贩过牛,所以我们可以称他为牛贩子。由此一来牛贩子和艺术家就同为一体了。如果这不是一种偶然,那说明贩牛也需要艺术。为了将贩牛的艺术留传下来,发亮收了一个徒弟。有一年六月,艺术家把徒弟带到我们家。说是教他第一课:识牛。那时我的两个弟弟、我大哥、我妈都不在家。可能是我妈带他们去外婆家看外公了。也有可能我大哥跟老木匠到犀牛潭打斧头去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已经上初中了。反正家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加上他徒弟一共三个人。他叫他徒弟小张,他徒弟叫他毛老师。小张是个聪明的老实人,如果不老实自己家里的老耕牛也不会被艺术家所骗。那天我刚从学校回到家,就看到我父亲赶着我们家的大水牛在院子里兜圈子。水牛慢吞吞地移动脚步,发亮穿着短裤坐在院子中央的一块石头上,牛就围绕着他转,他慢吞吞地和小张讲话。小张坐在院子前竹林下的磨扇上笑咪咪地向着艺术家仔细地听。我父亲讲什么“天穿地漏”说这样的牛,啥都好,就一点十分令人讨厌:只要一开始干活,又拉屎又撒尿。接着艺术家又向小张说明什么叫“天穿地漏”,他说牛背脊上的“毛漩涡”的位置正对着牛肚子下边的尿道口。小张说:那母牛呢?艺术家说:母你爹个蔫蛋蛋!你家的母牛尿道口长在肚子上?小张还想问什么?牛离艺术家越来越近,因为牛一圈一圈地缠绕他,牛鼻绳自然越来越短。它象我一样似乎想把牛贩子和艺术家硬捆在一起。可是艺术家只用力抖动一下牛鼻绳,喊了一句口令,牛就转过头去向相反的方向走,显得很听话。发亮很得意地叫小张给他点烟。小张把自己想问的话吞了回去。发亮说:啥牌子?小张说:红芙蓉。发亮说:多少钱:三块多。“我日你干爹!要是早些年我才不抽你这屁烟呢。”小张说:毛老师,你先别抽,我拿回去给你换“大楼山”,硬壳的。算了,你这娃儿,我现在啥烟都抽!唉呀,哪能跟当年比呢?然后,艺术家提起牛鼻绳,从牛嘴一侧掏出牛舌头,叫小张看它的牙齿,并说牛一岁换两颗牙,换完八颗,口就齐了。当第一次见到小张时,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发亮秃子不但不告诉我,反而大骂:狗日的屁东西,见了客人不晓得招呼,你给老子把书念到哪里去了?“诶,欸,毛老师言重了,毛老师言重了,莫关系,莫关系”,然后小张拍拍我的头盯着我的眼睛说:“小弟弟,在哪里念?几年级了?”
然后发亮就叫我把牛拴到池塘边的槐树上,去煮饭。他就叫上小张在我们院里院外转来转去,吹牛侃大山。他们说话我在灶屋里都能听到。我记得发亮小声地对小张说过这么一句话:哎,他们说我这个老二,读书得行,你看这个狗日的行不行?后边的话,我就听不见了,他们拐到院子另一边了。我父亲就这一个“狗日的”没使我愤怒,我反而还能从里而听到一些自豪。
我父亲背着双手,表情有点像老年的爱因思坦,带着倔强神情的面容后面是散乱的黑发,像爱因斯坦焗过油(说明他肝火旺),在烈日下泛着光。小张跟在他屁股后边,听艺术家说东道西:你看,这石头上,柱子上,房檐上,都是雕像,我说小张啊,我有时真服了他们这些先人了,这儿原来还是三层的木楼。连瓦片都跟现在的不同,你看嘛,现在的人能做出来这样的瓦,我还就不信毛了。小张连声说是是是。他接着又说道:……你看这双扇门,左张飞,右关羽,你摸摸,来嘛,摸摸,再敲敲,空的,哦,空的,你说现在的木匠做得出来?哼!连我大娃再学十年怕也不行!是是是。小张像是没有别的话说似的。接着就是我父亲的长篇大论,一会儿他爹,一会儿他妈。
“我爹手头,国民党跑兵,有一个国民党大官还就住在我们这个木楼上,我奶奶给他了好多吃的,还把猪宰了,鸡蛋,核桃花生就不说了,可是那官,啥也不吃,他给他的手下说,不要伤害老百姓,不要乱拿老百性的东西。因此开始吓跑的那些青年人陆陆续续地敢回屋了,说明国民党也有我们喜欢的人。你知道我岳父就是个国民党,这个国民党,我就不喜欢。
还有啊,没跟你说啊,我父亲原来是个阴阳先生,说共产党派人到处拿他,他就搞盐生意了,后来共产党又要拿盐商,他就死求毬了。我们这个屋基就是他自己看的。他搞盐生意发了财,钱没地方放,就装在麻袋里挂在屋梁上。他吊上去一次被我奶奶取下来一次,再吊上去一次又被取下来一次。两娘母各不相让,爹的理由是:挂起来不怕耗子;我奶奶的说只有取下来她才睡得安稳觉,因为她随时都怕钱袋把屋梁给拉下来!这个说法小张怎么也不信,发亮就更为严肃地向他说明:过去的钱是铜铸的,重得很!
我妈说,共产党使他发了财,他不死估计也要倒霉在共产党手头。谁知我母亲命好,钱到她手里党的政策也变好了。
我是个跑世外的人,我这一辈子就你一个徒弟,你这娃儿,他们都说你笨,但他们算啥东西?你说?要文化没文化,要钱没几个,说不定还不够买我爹一石盐。不说别人,就那老光棍?”
小张问哪个老光棍?
“你莫忙嘛,我慢慢给你说嘛,那老光棍,前几年去外边赚了几个狗卵子钱。天天在我面前显白:‘哥啊,你娃儿上学要钱不?哥啊,你大娃学手艺,要钱不?哥啊,你外出要走远一点才赚得到钱。’日妈的,天底下就他走得远,‘哥啊,远一点’,日妈的,老子连俄国都去过,还不远?”
毛老师,俄国是不是在我国旁边?你下一次跑世外,把我带上好不好?别人说俄国的月亮比我们国家的圆。
“你娃,没学爬,想学飞了?跑那么远干啥,有本事就把贩牛这一行搞精通,够你吃半辈子了。”
师傅,俄国有没有牛贩子?
“有!”艺术家一本正经地说:“哪个国家都差不多,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俄国,有没有像我师傅这样精明的牛贩子呢?
“目前还没有。”艺术家有些吃不准,用牙齿将嘴角的笑咬了回去:“干我们这一行,要多想,多看;不懂就问,别人就只当你是‘白火石’”。
噢。
“你家田几亩?”
我回去问问才晓得!
“你他妈个白火石!”
师傅,你说过我今天是来学识牛的,你问田我当然不知道了?
“我问你牛是来干啥的?”
我明白了!
“说出来听听。”
牛就用来看的,看肥。
“我收你,真是我看走了眼,我给你说吧,牛是来耕田地的,我们这儿不是养牛场,养牛场的情形又有所不同,我以后再教你。一户人有多少田地,这些田地需用几头牛,我们要知道得一清二楚。例如说:你小张家有五亩田,小王家有……”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坐在我们家桌子旁吃饭了,那是父亲唯一一次没报怨的一顿饭。
“师傅,你不要说那么复杂,你简单点,你说复杂了,我记不住,如果我把你说的全记住了,我哪里有头脑来吃饭呢?”
“你是你妈个饭桶。”我想笑,被父亲唬住。
“师傅,我吃饱了再听你讲,你都讲了一个上午了。”
“师傅想告诉你这个蠢货,如果一头牛能耕十亩地,我们绝不能让它耕九亩。”
“为啥?”小张把粘在下巴上的一粒米按进嘴里,心不在焉地问:“一头牛它会告诉你他能耕多少地?”
“我不知道你是真蠢呢,还是在给我耍猴戏。”亮哥在桌子上齐了一下筷子,有一根从桌缝里掉了下去。狗叨着就逃了……
“我听你的,你说你说……”
“你想啊,一头牛可以干三户人家的活,但是事实上却被两户人关养着。如果这个时刻还有另一户人家养着一头牛,这头牛就是多余的,我们就要想办法,让这三户人公用一头牛,将多余的那一头卖掉……”
“但是这关我们什么事呢?你帮别人卖掉,你分钱没赚啊?”
“还不傻,知道为的是钱。只要你能给我找到这样人户,你师傅保证让你把钱赚到手!”
“别人万一不听你的呢?”
“你莫管!你先想想你们队上,有没有这样的人户。”
“师傅,关键的地方你不让我学,你应该教我的你却说叫我不管,我们队上的情况你也莫要管!”
艺术家向桌子猛击一掌,小张和我都被吓住了。他说:你进师门才多久?就抬杠、讲要求!你不学!吃过完饭就给我滚回去!三个人在桌子上保持沉默……
“张哥哥,吃完饭我送你回——”
回字还没说完艺术家就一眼把我剜住:还不去添些饭来!
“艺术家猛吸一口香烟语语重心长地说:你爹给我说了多少遍,说你读不得书,要你好好跟我学,你想想你这样对得起你爹妈的一片心肠吗?”
“爸,是一片心意,不是心肠!”
“你吃毬你的!念了几天嘛?就不得了了。”
“师傅,我看你挺能吹的,刚才给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你怄气了。”
“我不是气,我急啊,见到你们这些娃子这么大了还不成材,我一急就成这样了,哎呀,你也不要怄师傅的气。”转眼间,艺术家的每一道皱纹里都是笑意,他不停地给小张夹菜:“多吃蔬菜好,多吃蔬菜好,赚到钱师傅请你吃肉!”
“我吃够了!”小张把筷子并在碗上:“师傅,我听你的。”
“这就好,这就好”
“我回了!”
“什么?你回?”艺术家着急地问。
“除非,师傅你告诉我刚才你叫我莫要管的问题!”
“给你说,给你说,哎呀,你这娃儿呀,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其实啊你比你老子还精灵,过关过节的地方都瞒不住你!其实啊,你要别人把自己的(牛)卖掉,去和另一户人关(牛),开始别人肯定是不同意的,这就需要我们做思想工作,我刚才之所以说叫你不要管,其实不是我不想教你,这个做思想工作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会的。再说了你这么年轻,没脸没面,能说得动谁?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嘛!所以你现在只要跟着我,看我是怎么处理这些问题的,那样你慢慢才会晓得我们这一行诀窍。急不得,急不得,你年轻啊,有你赚钱的时候,慌啥?”
这个聪明的老实人,觉得师傅已经作了很大的让步,就开始说他们村里的情况,但东一句西一句说了老半天,没有说出什么明堂,艺术家也不满意。烟也抽得差不多了。最后艺术家蜻蜓点水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们家那头黄牯,咋样?小张想了一阵,提了几个简单而幼稚的问题,艺术家胸有成竹,迎刃而解。小张还是拿不定主意,艺术家又是担保又是发誓,还给他说了一阵悄悄话,后来小张若有所思地回了,艺术家把他送到山梁的分岔路口上。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妈,我大哥,福利都回来了,福顺留在外公家看《智取威虎山》。发亮却不见了。我妈问:你爹呢?
我问我妈:我爹呢?
他不是跟你在家吗?
头几天是在家,后来,我……我睡一觉起来,他就没人了。
头几天他给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他收了一个徒弟,当天来当天就走了。
等了一天还是没人,幺爹家,没有。我妈说那可能在小张家去了,他就那个德性,走哪儿说都不说一声。又过了几天,老张来我们家了,他老人家还没坐稳就问我妈:(你们借)我们的牛用完了没?
我妈一头雾水。我们都说:没这事啊,我们自己有牛,为什么还借你们的呢?
老张说:完了!完了!然后就把小张从家里把牛赶走的事向我们讲了:小张回到家就劝说父母把牛关给别人,小张妈不同意。后来小张又说:师傅要借我们家的牛用用。他妈还是不同意。小张爹开始也不同意。于是小张说:别人毛老师教我,没收一分钱的学徒费,现在别人用一下咋们家的牛,你们还不同意,你叫我怎么来当这个徒弟?老张想,用一下为什么不可以呢,牛气力在那里。不用也是闲着卵子。就把牛亲手赶出圈交给小张,说跟师傅好好学。
后来,老张的老婆也来我们家了,老张带着一线希望问老伴:牛回来没?老伴说:你个老狗,老娘说不借不借,你偏要借,你今天半夜三更都要去把牛给我找回来!老张带着最后一线希望又问:人回来没?老伴开始骂:日妈你还好意思问那个死短命的,他短命了我都不管,家里没牛,田你去给我耙!地你去给耕!老张开始对我们家唯一的成年(其实那时我大哥也不大)男人说:这事你看咋办?我家几口人靠这头牛吃饭。平常不吭气的大哥忽地从地上站起来:你们家的人吃不吃饭关我屁事,牛不是我赶的,谁赶你们的牛你们找谁去。老张冒火了:冲上来就要抓大哥的衣领。我妈把他挡住。我大哥又想冲上去……老伴跑到老张前面挡住,她拖着声音对着我们喊:怎么,你们还耍赖?赶了牛,还要打人?还想横?我们都没说话。不知怎么回事她扑通一声——就跪倒在我们院坝里头哭:苍天啊,苍天啊……我妈忙上去扶她起来,她又跪下去:老天长眼睛啊,我的天老爷,我的那个牛……牛被哪个丧尽天良的赶去了啊。我妈不停地说:我们赔你!我们赔你!大哥说:赔个屁!福利说:赔你个卵米子,要吧?我说:赔个锤子!我妈以她最高分贝的音量对老两口说:没钱就把我们的牛赶走!就这一句话终于使失去控制的老两口平息了下来。老张说:你,你,我看你是个娃儿,我不给你计较,你你你不要学你老子那一套!老伴拉住我妈的手:孃孃啊,你要给我们做主啊。那时我妈还年轻,张老伴叫她孃孃让我感到很古怪!我妈的表情像观音菩萨一样坚定慈祥。
那次,我妈给他们说了好多安慰话,最后借钱赔了牛。回头又很有把握地安慰我大哥:你爸的事就是我的事。正如我爸的儿子就是她的儿子一样。
我和杨春结婚五年的时候,我已经像别的男人一样变得成熟了。我的记忆早几年就在减退,但我感到我的头脑很够用,比如我会用一两句话概括出一些青年人的长篇大论,让他们感到脸红。我稍微一思索就会知道他们心里面想的是什么,有时说得他们点头称是,但是渐渐地我发现这样也不能使我显得更有价值,这是成年人的一种劣根性。时光给了我成熟,我却讨厌成熟。年轻时我常感受到一部分成年人成熟得都快发出腐烂气息了,这是我不喜欢的。到如今我还是不喜欢太成熟,因为那些腐烂气息里面夹杂着香水味,这比纯粹的腐烂气息可怕得多。是该对自己面貌负责的年代了,但是我却成了这样:又黑又瘦,又老又丑。我已经摆脱了年青时不太爱干净的习惯,不说一切脏话,见了外宾尽量使用标准英文。不管见到多么漂亮的女人都无动于衷,因为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这样的人:又黑又瘦又肮脏,又老又丑又下流。这样以来我就发出文明的腐烂气息,但是这也有好处,别人都说我变好了,所以这种气息只有我自己才能嗅到。当我写小说时我就觉得什么气息都与我无关。老乔使用什么牌子的香水,我难以调查清楚,老处女可能知道。老处女身上是一股迪奥(Dior)味,我虽然没有趴到她身上闻过,但她只要走过车间,这股味道久久不能散去,几乎盖住了整个车间的香蕉水味道。老杂毛身上是一股牛粪味——那是他抽雪茄造成的。在他戒烟(他本来不会抽烟但看到乔总抽他也就抽,这样以来他就不存在戒烟的问题,但是那时乔总正在戒,他觉得自已不戒说不过去)的日子里,身上也是一种boss香水味,淡淡的,是不是老处女那儿染上的,我无从知晓。如果不是,那说明他的确比老处女高明一些,知道少抹一点。
老乔把名字签了后,就开始看我写的申请:他并不是从头至尾地看,而是直截翻到最后一页。看了几行字开始骂骂咧咧起来,最后将申请扔到老处女和老杂毛之间的桌子上:这就是你们办的事!自己看过吗?员工有必要提出这样的要求?老杂毛把额上的头发使劲往后脑勺上抹,老处女神情忧郁地低着头,我想笑但觉得不该笑,你看都快四十的人了,连笑的权利都没有。我声音相当低地说了一句:是不合理。老杂毛斜眼看了我一下,老处女马上振动喉咙用十二分的温柔缓缓地说:乔总,我与李部长商量过,开始也觉得不合适,但后来我们发现……这样可以将工作效率提高五个百分点,我和李部长的意思是先试行一段时间,观察一下实际生产情况……“那你们自己把握!”老乔起身离去。老杂毛的眼睛立刻放出异样的光彩,从桌子底下很自然地(像摸自己腿似的)摸了老处女一把,老处女根本没反应,我们推测她的腿没有神经。她转过头来对我说:2035,你可以走了。老杂毛以批评的口气对我说:沉不住气!差坏了事,你知道吗?你看你都这么老了,叫我怎么说你呢?
“部长,下次你自己写,这本来也不是我的主意,是你要我写的,你也知道这个可能行不通。”
“你看你看,给你讲了那么多,你写我写意义大不一样,哎,不给你讲了,回去吧,没你的事了”,他很满意。
我说过我记忆力在不断地减退,所以我不能确定有没有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有一天,老杂毛对老处女说:小算,你长这么大一对乳房,不被人欣赏,简直太可惜了。“去死!”小算说。说着老杂毛就伸双手去捧老处女的胸,老处女一动不动在翻看文件夹,为了某些原因起见还是说了“讨厌”两个字!看来她乳房上是有神经的。老杂毛的头发搭下来遮住了他那淫光闪闪的脸:讨厌什么呀?如果它不被别人抚摸,是不能得到正常发育的。大概过了两分钟左右,老处女用文件夹挡开老杂毛那双淫荡的小手说:工作场所,你真是!乔总看到,你又得挨批评!“老乔在圆顶上,你说咱们还怕谁?”老处女转动座位将文件夹放到背后的柜子里。老杂毛再次将他的头发摸到后脑勺上,用右眼看电脑屏幕,用左眼看老处女那张一本正经的脸,这时他的眼睛就很像螃蟹。电脑屏幕上他看到老乔已经吃力地爬到圆顶上去了……我趴在办公室的一只角上写检讨,不知道为什么我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影响了他们,我的感受很复杂:一方面想让他们完全忽略我的存在,想怎样就怎样,最好是开始性交,我想这两个老家伙干起来肯定刺激,说明我也有偷窥的欲望;另一方面:他们当着下属的面这么放肆,这太不象话了。而且老杂毛要对小算再过分些,我就要站起来,冲过去,打他的脸,我还要抓住他那几根灰杂毛,把他的头按到脚下面。这是不是说明我爱着老处女呢?特别是(后来)老杂毛离开后我心里一下子畅快多了,关我什么屁事呢,我为什么畅快呢?我还想:如果我是老杂毛该多好啊!听他们说着话我无比麻木地看着自己的检讨书,那些黑乎乎的字不断地扭曲,变形,逐渐变大,变得模糊不清……不久后,我就把头埋到裤裆里了,只有两只手还很不情愿地贴在桌子上。“你怎么回事?”老处女有些生气地说。老杂毛回答了一句:我觉得做“那个”没有逗“这个”有意思。这一句话我不怎么理解!后来他们开始小声地谈论各车间的人员变动的问题,说要叫谁上,谁下,开掉谁,谁不能越级晋升等等,他们谈到这里时我就以上面提到的姿势睡着了。我记得是老杂毛走后我才睡着的,又好象他刚出门就没有了脚步声。又似乎停住脚步转了回来。我睡觉的姿势是这样的:象一个被砍掉脑袋的人一样弯着背坐在那里,手里的圆珠笔早已滚到桌子的边缘。因为老杂毛给我照了相。他们把我的照片放大后挂在墙壁上,下边留言:奉劝各位,不要作有梦想没脑袋的员工。我见人就解释说那不是我,那不是我。但是没人不知道那是谁,他们通常这样回答我:我知道不是你,是毛福安。我的检讨内容是各不相同,但大体思路都差不多:第一部分说明你的错误违反的是公司的哪一条哪一款。第二部分详细描述违规的具体情况。第三部分认真找出犯错的原因,阐明性质的严重性。第四部分写出以后该怎么改善,并作书面许诺(如果再犯如何处罚)。一二四部分我写起来十分容易,因为那是属于描述性的,照实写就好了,就拿第四部分来说吧,有一次我就这样许诺:如果下次再倒馒头你们就把头给我砍掉!我上司说你这样写不行,我说这表明我下决心下得狠!他说:“问题是把你头砍掉对公司又有何益?不行!这样不行,你再改改。”我就把“头”改为“手”,这样写骗过了我上司,但还是没骗过老杂毛,当检讨上交到老杂毛那里时他抓住这一点就把我上司狠狠地批一顿:很明显的抵触情绪嘛!你升作业师多久了?连这个也看不出来!从那以后我上司就不大满意我,他说:我日你乌龟!你有本事,给我玩文化!第三部分最让我最头痛,因为他们要你通过不断地问为什么来找出错误发生的根本原因,你比如:你的版为什么坏?因为压力大。压力为什么要大?因为我将压力泵多拧了一圈。为什么要多拧?因为印痕不清。为什么不清?因为没有底版。为什么没有底板?因为忘了装。为什么忘了装?不小心就忘记了。为什么不小心?所以以后做事要小心。象工作上的这些问题,象这样检讨,我认为真他妈有道理。但是若把这个问题换成馒头就显得怪怪的:你为什么要倒馒头?因为我吃不完。为什么吃不完?因为我多打了一个。为什么要多打一个?因为我以前都吃两个。为什么现在打两个又要丢下半个?因为不好吃!不好吃你为什么要吃?吃了1。5个我就觉得不好吃了。屁话!吃够了当然不好吃了。为了节约成本我认为这样检讨也有道理。让我们再把问题换一下:
“品质管理体制十大款”你为什么不会背?
因为我没时间。
你为什么没时间?
因为我忙。
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忙?
大家都忙啊,你看这一车间的人。
好的,2035,请问别人忙但能背,为什么你不能?
那你应该问别人了。
我现在问你!(说这话时当官的有些生气)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你就不能做到?
我比别人笨。
你笨,学历哪来的?假的?
不是。
那为什么?
我笨得只知道取得证书。
“我没有时间给你瞎扯!三刻时候给我检讨清楚,否则你就不用来了,你看着办。”。
回到家坐在桌子旁我首先开始写检讨,当然我趴在床上也写过,写过检讨后我再也写不出小说来,总而言之:我写检讨还是没有我写的小说多。刚结婚时杨春还帮我写过好几回。写完检讨后刚躺下就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做。又爬起来从枕头下摸出《员工手册》开始背公司的规章制度。有时候我把熟睡的杨春摇醒:你来考考我,你说一条,我背一条。她臭骂我一顿,说把她吵醒了。我想也是,就不啃声了,就一个人默记。杨春醒后再已睡不着,她开始抱怨说:公司的事你怎么不在公司完成嘛!谁都知道,在FR不允许停机背文件。我不啃声。“你当年就是这样考上大学的?”我还是没理她,心里想明天哪些狗杂种要来查,还要考试,不,最重要的是要先交检讨,心理憋得慌。“你这么认真,是不是要提升了?”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说:来来,我抽问,你回答。我老婆总是想让我升官(她可能是想当一回官太太),而我怎么也升不了。不管怎么说还是老婆好,于是气就慢慢地消了。
老婆说:请问老公,FR厂的厂训是什么?
我说:老婆,你别叫我老公,你叫2035,好了。
于是我老婆又说:2035,请注意,你们厂的年度考勤的具体法则分为哪五点。
我说:老婆,你要说我们厂,不能说你们厂。
我老婆说:请问……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我将书写工整的检讨报告交给了上司,上司笑咪咪地给我点了一下头,我居然感觉到一丝愉悦,从那时起,我发现其实我也有点贱。2035---15
我还坐在硕大办公室里写过检讨,为了不影响公司形象,老处女叫我坐到最角落里。为了节约用电,她关掉别的灯,只给我留一盏——忽闪忽闪的那盏灯。她说她有事,先离开一会儿,叫我抓紧时间写,必须在她回来之前写好。有一次她一天都没回来,我就在那儿写了一天。这盏灯在这么大一个房间里忽闪忽闪的,我象是坐在舞厅里。我脸色苍白,奇瘦无比,这样一来我又象是闪烁鬼火中的一个幽灵。在这样的灯光下对于一个近视700度又坚持不戴眼镜的人来说就是一种折磨。我就去把灯打开几盏,运用我所有的聪明才智把检讨写完。然后把灯全部关掉,静静地坐在那里,想关于写长篇小说的事。
想到《叶掩红花》,我心乱如麻。
如果有灵感出现我就摸出我随身带的小本子摸黑记下一些只言片语,在我写作枯竭的时候,这些只言片语成了我的救星。有时候老处女匆匆忙忙跑回办公室,把灯一开,她说差点把她吓死了。如果心情不好就恶狠狠训斥我一顿,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相当开心。如果心情好,她就会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看,我们并不是一犯错就把你开除掉,为了实现人性化管理,我们要全面提高全员的素质,逐步实现无人化管理,你看,我们单在你身上就花了多少工夫?我们完全可以把你开除掉,但是我们为什么没这么做呢?这样的话她可以讲很久,我觉得象是B先生教她的。不管她心情好不好我都这样说:“我快写完了,我一直在想……想问题的时候,不需要光线,所以就把灯关了。我也要为公司节约成本,你看——”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一写就在笔头发出蓝色光彩的圆珠笔,有这只笔以后,我连写字都不用开灯了。她听了我的话,用轻蔑的口气对我说:公司还没那么穷!听到她这样说我就不大高兴。
老处女回来时她总要打开所有的灯,而她离开只有我一个人时,就只给我开一盏。也就是说她回来就不用节约成本了。有一次我问她:部长,你回来就把全部灯打开,这样不也浪费成本吗?她反应还是快:废话!人多了当然要多开灯了!我想了一会儿就口气沉重地补充了一句:一个人一盏,两个人就该两盏!她已经走到门口了,也许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就很优雅地转过身,从古币式的会议桌的另一端向我看过来。我略微低着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就这样僵持了几十秒,然后我听到高跟鞋的声音经过一排排椅子慢慢地向我逼来,她走得真慢,可能是因为她老了,也可能是她正在想怎么反驳我刚才说的那句话,这种声音使我想起两个人:1我上中学时的政治老师。2杨春。我的政治老师是我的班主任,也是个女的,她穿高跟鞋在教室里走过来…又走过去…又走过来严重影响我对数学试题的思考,在演算的时候把1写成3就不说了,有时候我不由自主地用钢笔为她打起节拍来——就忘记了答题,随着她走路的节奏在试题上点了一大堆黑点。我的同桌还告诉我说,我用笔为她打节拍的时候头还跟着一点一点的,象锤子一样。杨春个头不高,所以她要用一双比我本人还丑的高跟鞋来把她垫起来,垫起来就垫起来嘛,她还常常叫我看,问我漂不漂亮,她的一双大脚丫子好不容易才踮着装到鞋里,前面一小绺三角形鞋帮只可怜地套住脚趾头,脚背上的肉努力地想从鞋里涌出来,但这只脚的前后都不同意,这只脚的主人也不同意。其实这也没什么,最使人生气的是当我在写小说的时候,或者快睡着的时候,她就穿着高跟鞋急匆匆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地找东西,一会儿梳子没有了,一会儿唇膏又不见了(了解我的人应该知道这两样东西我一辈子都没用过)。一会儿又拉开冰箱问我有没有动过她的草莓饮料(我早就给她讲过我一粘冷饮就要拉肚子),翻这样翻那样,边翻边抱怨。老是要我提醒她:你不能把鞋脱了吗?你就不能小声点儿吗?这个时候她常常粗生粗气地说:没办法,从小就这样!当我闪电般地想起这些时,老处女还没走到我面前,我开始想:她究竟要干什么呢?我越是想知道她想干什么,就越是感觉她走得很慢也就越害怕。她就象猜透了我的心思故意折磨我似的——我突然感觉不是她走得慢,而是因为我在不断地退缩,我已经靠着墙了,然后我又开始再变小,我一点都不夸张地说,她走到我面前用了25年时间。她象2035年那样来到我面前。她的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扭曲着,脂粉在灰暗的灯光中飞扬……当时的场景使我产生看鬼片一样恐怖:她有必要这样对待我吗?她抖动着两腮说:只有猪脑子才会这样想问题!说完一个漂亮的急转身,大踏步迈出了办公室。我的恐怖立刻由欣喜所代替。倒不是怕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能把我怎么样,主要是怕流言。我还怕老杂毛。怕老乔。
老杂毛的办公室很阴森,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的三个密书常不在)他总是一脸灰暗坐在皮转椅上思考着什么。有好几次我都想问他是不是想写小说。他坐一会就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步,像只公鸡。有时把双臂张开想抱什么,就像公鸡打鸣前要拍拍翅膀一样。但是他什么都没抱,然后又把双手操在胸前,一会儿又把双手背在背上。这个我们都不感到有什么特别,但是半小时后,他总会去作一件2008年之前我总想不出为什么的事:他走到乔总的挂像旁,面带微笑地看一眼那个长像如老年邱吉尔的照片,嘴里啧啧有声,然后张开嘴伸出舌头在挂像旁边的墙壁上舔一下,他舔的次数多了就引起我的注意,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写检讨我就去看,只看见墙上除了一块细砂(用来打磨模具的)之外什么都没有,上面有些湿,但是老杂毛不可能奇怪到要去尝它的味道吧?我想不出来,可能老杂毛根本就没有伸出舌头,还有可能是我视觉的错位。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事我们想不出结果,我们就怀疑自己错了,而且当时我正在检讨自己的错误,按照老杂毛的话说一个犯错的人他的想法也会是错的。我也顺便看了一眼老乔的像,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一会儿觉得他不太像邱吉尔,和孙中山发福后差不多,站远一点看又像墨索里尼。正在这时老杂毛回来了,他看到我就说:那是你看的吗?我叫你来做什么的?
如果一有人进去,他的脸色就有所改变;如果他的脸大放红光,那么进去这个人就应该是个当官的,而且官职在他之上,当然只有乔总了。但是乔总去他办公室的次数很少,所以让他脸放红光的时候就也就少;一般员工几乎不去他办公室,但有时不得不去,如果说一两个人去,他的脸色就更为阴森。如果一伙人去的话,他的脸立刻就呈现出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他不是怕那一伙人去揍他,而是他很注意公众形象。他总是饱含深情地给工人训话,如果说B先生象讲师的话,他那神气活象一个国家元首。他搬过好几个办公室,第一次他和乔总在地下室办公,那里就更阴森,他有风湿,所以就搬到了一楼。乔总也有风湿,但他不怕地下的阴冷,因为风水先生告诉他命中缺土,而土在他的命中主财,所以他忍受着风湿给他带来的不定期的折磨,也要住在地底下室。我们从内心都认为老处女是他的人,所以很不情愿自己和老处女之间有什么恩怨,所以我怕。我说过我很瘦,胖子怕热,而瘦的人怕冷,使我更为害怕的是老杂毛那种阴冷。他在办公室里阴沉着脸,说明他在思考问题,就如我写小说一样。为了实现透明化管理,他在车间每个角度安装了CCD摄像头,让我们工作在那只只闪着蓝光的圆眼睛之下。我们对工作不敢再有半点懈怠,这些眼睛常常使我们坐立不安,我们无比厌恶公司这样对待我们,但是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提出反对意见。开会时老处女说这是老杂毛想出来的最先进的管理办法:一可以节省管理人员;二是彻底地提高了工效。老杂毛站出来更正老处女的话:
其实这不是我个人的发明创造,很多公司都在运用,实践证明这是行之有效的措施。我想大家不会有什么想法。作为一个领导,我们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掌握第一线的生产状况,以方便对工作作出相应的决策和布署。
开始我本能地反对,我们都很不满,还写了自己的看法和几句骂人的话塞进意见箱。没人理我们。后来我们想:既然别人都得了,我们又有什么不得了呢?别的厂都在施行,别的人能忍受,这就说明这样作法是无可厚非。否则就是我们的问题。还有一项“发明”叫:连带法。也是老杂毛推出的?王小波说有些真实不配写到小说中,我也这样认为,我写的这些东西,有人说是琐碎的真实,构不成强大的力量。有的人说是本人龌龊思想的再现,再现了我毛某人十分阴暗的一面。年轻的时候我因为这些事大伤脑筋,所以就有了阴暗的想法。有了阴暗的想法就免不了要写些阴暗的东西,有时就想找一种阴暗的写法让所有的人都喜欢,别人喜欢了这些想法才会变得光明起来。但是我失败了。后来我就全部反过来:怎么写让每个人都不满意,甚至让他们愤怒!
包括我老婆在内的所有女人异口同声地说:你的《叶掩红花》,真恶心!但是这本书是还是被人偷偷地看破了,说明她们喜欢恶心。我仔细查证了一下,关于性描写的章节全被人撕掉了。其实她们喜不喜欢我也没把握,但是她们却很有把握地认为我道德出了问题,而且是很严重的问题。她们神思晃忽地提醒我老婆:最好送我去看医生。
我老婆应该是个聪明人,但她却把这些牢牢记在心理,以便在吵架时作为证据。苏格拉底说过:如果你老婆是个悍妇,你将成为哲学家。我常常用这句话来安慰在争吵中失败的自己,希望有一天能成为哲学家。有时我还天真地想:如果她说得有理,我就和她展开一场辩论,以此训练我的说话能力。但是她老是转移话题。
有一次她同时提出几个问题,没给我回答的机会,就气势忷忷地用高跟鞋敲着地面走过来……用一双蓝眼睛逼视我,那时我正用自己长长的“鸟爪”握着那只可怜的钢笔……为了锻炼自己的忍耐性,我保持沉默。她最恨我沉默,就开始对我动手动脚了,她一巴掌扇在我写字的手上。我的钢笔开始以高出我头顶的弧度飞出——一头撞着墙,反弹回沙发上,笔帽在地面转了几圈才停下来……我缩回椅子,靠背就发出吱吱的可怕声音,说明它也不可靠,我只有用双手托起自己的下巴,同时将双肘拄在桌面上。我将发烫的脸贴在手心里,我的手传递着我腮上的热量。后来我发现这双手也不可靠。我想:一切都会过去,这算什么事啊。当我开始有些睡意的时候,我就躺下,闭上眼睛。没多久,我就听到她突然在客厅里嚎啕大哭。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她娘去逝时她都没有这么大声地哭过。她边哭边对着谁喊:天嘞—你们看啦,这是什么臭男人哟!妈——爹——你们看,你给你女儿选的什么人啊?造孽啊!听这口气,两位大人一定来了。我忙整整精神,穿了件衣服,到客厅时发现什么人也没有,东西乱成一团。原来她在唱戏。常言说三个女人一场戏,我老婆一个就行。她大喊大叫我就怕,我主要是怕别人认为我们家出了什么大事。我就冷不丁地说了句:你叫什么嘛,我又没打你。她看到我开始认输了,就哭得更利害,叫得更凶。“你上吊,我都不管!”说完我甩门而去。这种时候我通常去地摊下棋,这时我的棋力相当凶狠,要不了两三下就把老黄牯的卒子吃了个精光,下到最后我才发现,他将我军好久了。我就骂他:老黄牯,你将我军也不讲一句。他说他也忘记了。
……再回到家的时,我老婆在修理阳台上的那盆文竹。一缕阳光照过来,她修剪文竹的身影便被投射窗纸上。一切早已恢复正常,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象是什么也不曾发生。
“哪儿去了?”每次吵架后都是她先开口说话,这让我觉得自己是赢家,因为我有获胜的感觉。
下棋。
你是不是把我哭的事给别人说了?
我不说话。随后她要我保证不要把这件事给别人讲,特别指出是女人,条件是买项链的事可以延期。我说最好还是取消,现在我们手头紧。她警告我不要得寸进尺,做人要讲信用。我常常认为自己是个君子,君子当然应该讲信用,我是答应过给她买项链。但是后来没买成(有一天,我相当诚恳地对她说:那种款式已经停产了)。她也给我延了期,我也没有把她一个人演戏的事对别人讲。但是她并没有说不能把这件事写到小说中,所以我就把这事写进小说里来。我老婆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父母都是一级讲师。就是这样一个家庭出生,她还是对脏话很再行,她有时觉得骂我不过瘾还要操我祖宗八代,她骂:我操你爸!你妈你爷你婆连带你所有祖先。还好在公共场合她没这样骂过,私下我均能接受。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在家里,我受连带之气。
在公司我又受连带之罪,这就又回到老杂毛的“连带法”上去。比如:这条生产线,共有十人,只要有一个犯了错,这十个人都要受罚。除此以外,作业师、中级作业师、车间主任、课长这些不直接参与生产的人也会受到一定的处罚。老杂毛说:
奖要奖得心动,罚要罚得心痛。只这样才能增强大家的主人翁意识,增强团队精神;增强每个人的责任感,增强大家的凝聚力,这是有效的途径之一。自己不犯错误是最起码的,如何使别人也不犯才是最重要的。有人说这很难办到,但是很多学说和事实表明我们完全能够做得到。我们觉得难以办到的,我们应该挑战,而不是逃避,退缩!我的挑战是没有极限的!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老杂毛说我们有气无力,要再来一遍:有没信心?!
有!
老杂毛说还是不行,力量不够大、声音不够响,还说如果他觉得不满意就要让我们一直喊下去,说完他举手将他额前那一绺白毛使劲往后一抹同时像狼一样对我们吼道:究竟有没有信心?!!!
有!!!这里包含有我充满仇恨的嚎叫,还有别人有“滑了丝”的声音。
老杂毛十分威严地笑了,然后命令我们向左转,齐步走向各自的机台。当时我感觉在服兵役,我们走向的不是机台,而装甲车。
在想象中我们谁都可以不屌,但在现实中我们象屌一样被人玩弄。叫你硬起来,你就得硬起来。为资本家制定圆规为企业家打造直尺那些高雅的半文化流氓委“曲”着身子、尖着脑袋象阴毛一样聚集在我们周围,要我们严格按他们所期望的做工、吃饭、创造文明、挑战极限。我们的意见保留,他们的意愿最大化的实现。按规律,我们要象他们那样站在下一代人的肩上。现在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让他踩在我们头两边。老杂毛说:你给我老实一点,对你有好处。老处女说:你不要自作聪明,叫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公司不会亏待你。我妈说:娃儿,做老实人,吃亏是福。这些都不能使我信服。阿超给我说:时代不同了,装傻B不行了,做机器不行了,难了!想来想去,我们要做——智能机器奴。智能用来监控别人并适时纠错;机器奴:快速机械听话地进行生产。这同样让人不开心。
至从连带法实施后,我为别人上厕所不冲水而掏过不少钱,有一月我就被罚款三次,可以买一本《红楼梦》精装版了,可以交我现在半年水电费了。这些钱是我辛辛苦苦流血流汗赚来的,2015年之前我连窑子都舍不得去逛。我不愿意被他们罚,哪怕是一年才罚一次呢?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如厕后,就将每个蹲位都检查一遍。我的检查方法是依次将水箱拉一遍,所以整个厕所就轰隆隆一阵乱响。管理员有一次发现了还问我是不是有毛病。当然就是这样的事老处女很快就会知道,她说:你知道吗,你这样做会浪费公司多少水资源?我说:我每个月的罚款可以买几十吨!她说:你的钱从那里来?我就没话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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