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我很清楚我作为一个小说家在写我大哥,但是我的描述使他的形象越来越模糊,所以我要重新回忆一下关于我大哥的情形——
小时候,我喜欢我大哥,因为他和我距离近。长大了我就不喜欢他,尤其是在我的男女同学面前(这是上学时的想法)。我在上学时不喜欢他送我去学校,是因为他长得不好看,这些想法深深地埋在我心底,每次他送我上学,快到学校时,我就给他说:回去吧,回去吧,不送了,我晓得了,进教室后要好好学习。他还不知趣,还要送。我就生气了,停下不走!他还问我是不是缺乏修理。所以幺爹说我哥长得丑也是实话。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能伤害他。家庭条件告诉我:要尊重他。当我开始欣赏他是我参加工作的时候。我放弃“不喜欢他”这一想法是因为有人说其实我也很丑,说我丑的人是舒曼,当时我就明确地告诉她其实丑也不能怪我,她说她知道。随后我想:这也不能怪父母,因为人的产生和机器不一样,无法事先考虑他的外形。我及时把别人对我的评价(关于丑的)转接到我大哥身上,那么我大哥的丑能怪他自己吗?这只是通过一种推己及人的方法从整体上改变了我观念,但是使我真正爱我大哥有原因偶然得很。
我大哥人高脸小,肚大颈长;他的头发呈棕色,本来他可以把头发留长一些掩饰脖子长这个缺陷,但他总铲个平头(寸头),反而让这个缺陷更明显。在建筑工地时他还刮了个光头,不愧是发亮的后代。他死时头发已经长好几寸了。后来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2006年我读了王小波的小说后就想看看写这种小说的人长什么样,后来我见到了王四十岁时的照片:穿一双拖鞋,双手叉在腰间,脸和眼均呈三角形,皮肤蜡黄,头发蓬松,严然一副五大三粗的农民形象。这和我大哥学木匠时几乎没有两样,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颠覆了我的审美观,我先在他的小说中发现了一种纯粹的东西;然后从图片上发现了一种藏于粗糙之下的灵性,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才知道:美是上帝留给人类的秘密,它使智者没有语言,给懒人留下误解和悬念。
我看过很多人的小说,在不同时期内喜欢过不同类型的作家,但我从来就没有这么深地敬仰过一个人。比如上学时我喜欢过余秋雨、贾平凹的文章,后来发展到喜欢王朔,但是看过王小波之后前面这些名牌都有轰然倒塌之势,不为别的:王小波的理性是无人能及的,王小波的诚恳也是无人能及的,这是他的两只翅膀。这两只翅膀加上一个浪漫情怀使他的自由世界得到了最高度的飞翔,他,稳健如鹰。
该小说中说到:正因为如此(爱屋及乌吧)我爱上了我大哥,这样写在小说中无论如何都有牵强之意,但它很真实地出现在我意识中,我就把它写了出来,虽然很多真实都不配写到小说中,但是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也不过是一个二流小说家而矣,一流的都研究历史去了。
我爱我大哥,并不意味着大哥具备了王的智慧和才华,也不是只有我大哥才配与王相提并论。我想说我大哥身上有智慧的痕迹,有一种纯粹、粗犷的东西,作为小说家我是庸俗的,这和我大哥隐藏的那一点纯粹拉开了距离;作为一个求索者我是纯粹的这又包含于粗犷中,所以写我大哥像写我自己,正如有时候我们陡然发现爱一个人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太像我们自己,这与爱情不一样。
我不止一次地说:我是没有爱情的,如果有的话我就不会在这儿写这些骗人的鬼话。但是我比大哥稍微好一些,至少我和异性谈过不少话,憧憬过爱情,有过性幻想,但这又和福利、福顺没法比,可能他们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我和我大哥都属于该灭绝的传统遗民。
90年代初如果你在中南市马路上闲逛,会有人跑过来问你要不要进厂;90年代中期你要是介绍一个女孩子进厂可得100块的中介费,所以有人从毛家岩带一大批未成年学生到中南市进厂。90年代末至2015年只要你路过中南市人才市场总会有人问你:办证不?办证不?搞得不办证的人很烦(睡觉会出现这样的梦境:一个老太太莫明其妙地走过来不停地问:办证不?办证不?办证不……看到她来了,我就往后退,直到从梦中退回现实),但是这也方便了那些证件不齐的人,这些人之中就有我大哥。我大哥来中南市是我刚上大学的时候,他来这里就很顺利地取得了一张毕业证书。
我大哥来中南市而没有去别的市和我幺爹有很大关系:因为很早我幺爹在中南市承包过鱼塘,赚了一笔钱就回毛家岩养老了。当他看到我大哥不满足于当木匠一天赚十五元时,就对大哥说:要打工,最好去南充(南充是中南市一个镇)。大哥听了我幺爹的话,按幺爹所说的到中南市找他当年的一个熟人……我大哥在旅馆的地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去找那个鱼塘……顺便找那位熟人,那位熟人算是找到了,他说什么鱼塘啊,早盖成厂房了。还说现在事情不好找,像我大哥这种没文化的就更难!最后他两三句话就打发我大哥走人。
谁都不知道我大哥在蓝齐儿广场睡了多少个夜晚,他说这么美丽的城市晚上仍然有蚊子,所以他花了二元五买了一盒指南蚊香,所以那天晚上思考者认为自己的思想已经开始燃烧……白天热,夜晚就凉下来。大哥说只要没有蚊子咬,他在哪儿一躺都能睡着,所以让他睡旅馆确实也是浪费钱。
按理说我大哥会木工,他就应该找一份木工活,比如:层板厂,家具厂,床垫厂。但是他在中南市的第一份工作是修马路。多年后,我的大哥乘9路公交车穿过312国道的天桥时,他总得意洋洋地给我说:这是我修的!你看这碎石—硬得像卵米子!不管是在毛家岩还是在中南市,我大哥的工作都很多,比如:路修完了,他就去替别人捞沙,修下水道,还给别装修了几间房子,在物业公司当过保安,在玻璃厂烧过锅炉,可惜的是在所有的工作中都没用上他那张假文凭。
2035年的今天,我拉开抽屉,掀开我的工作证,挪开一个牛皮纸大信封,就能看到毕业证上我大哥那张脸,这张照片还不错,比我英俊多了,所以照片是靠不住的。当然你可以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最佳角度,站在这个最佳角度,光与影得到了最好的分配,所以我们完全可以从这个角度看待生活,这样生活才会美好,我当然同意这个美好的侧面,但它是不完整的,恰如盲人摸象。
来到中南市后不久,我大哥总向家里寄钱,三百,五百……最后一次是二千五百八十四元,收到这些钱的是我妈,她只高兴了一会儿就愁眉苦脸地自言自语:有钱了,结个婆娘该没问题吧?说明我妈对他的儿子也没有信心。她用一个木头夹子(我大哥所做)将票据仔细地夹在一起,把钱存到基金会。在家每年她都养四头猪,这些猪头卖成钱后一部分给我交学费,一部分还幺爹,还了不多久又去借,这个我就一直都搞不懂,还不完为什么急着还呢?还了为什么又去借呢?她有时候弄得实在没办法,就跑回娘家向我舅舅借。小说家总是忽略有钱人,比如说:我舅舅,他比幺爹还有钱。
我大哥身穿黑布短袖衫,为的是显示那双青筋毕露的手,有一回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那女人比他还黑,比我老婆还胖,胖得让人担心,网状的衣服极不情愿地拉扯着她肆无忌惮的脂肪。我觉得她配不上我大哥,但她却不同意嫁给我大哥,事实总出乎我意料,但我也不足为怪,怪的是她说了一句出乎我预料的话,她说:我不想和青筋暴露的人做爱。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一个女人把“做爱”这个词娴熟地讲出来,我觉得这个词应当出自医生之口,出自男人之口,但那天,它真真切切地从她那黑里透红的厚嘴唇里挤出来,她讲得很文雅,也许正是这文雅泄露了她的职业和身份——我以小说家的敏锐感觉到她是只“鸡”。从此文雅在我的心目中始终含有恶心的成份,至死不能摆脱。但是我大哥却这么说:这个婆娘说得很实在,她是个诚实人。言外之意就是如果她同意嫁,我大哥就会娶!
没有太阳的时候我大哥的手就青筋毕露,如果走在阳光下,他的手就显得蜡黄蜡黄的。他铲了个平头,穿着黑白相间的花布短裤,露出一双腿毛很重的脚丫子,他有一双木头拖鞋常把他大拇指关节处的毛夹住,所以我和他出去闲逛,走一截路他就会骂:妈那个屄的!随后停下来修理那双拖鞋。有好几次我建议他换双别的鞋,他却说:木头凉快、安全。关于安全他还说起他穿塑料拖鞋脚掌被铁钉扎伤的事。
有一年暑假,我来到中南市看见我大哥穿拖鞋抬石头修马路,这不能说明别的:只因为拖鞋便宜,他那双拖鞋是捡来的所以就更便宜。因此后来一位阴阳先生说,我大哥之所以出事(指他的死)是因为那双拖鞋是死人丢下的,弄得我是信非信,好象有人说过:可以戴活人的帽子,不能穿死人的鞋。因为鞋是用来走路的,而死鬼走的路活人都不愿走,因此我还很后悔:自己当初为何没有将那双鞋给他扔掉呢?
312国道把中南市分为两部分,正如主流思想把什么事都分为两部分一样,这条国道近莫愁湖的地方有一座天桥横跨而过,在一个炎热的夏天,这天桥上有两个人抬着一捆竹竿,他们从312的东侧上天桥的台阶经过天桥下台阶就到了312的西侧。这些竹竿被稻草绳扎成一捆。为了便于捆扎,这些竹竿先前都头尾颠倒地放置在一起。这两个人差不多一样高,其中一个人肚子很大。这座天桥由站在两侧的巨型石柱支撑着,当这两个人抬着竹竿走到桥中央的时候,他们就在这座桥上架起了另一座桥……
每当抬竹竿走到桥中央,我都对他说:哥,咱们歇会儿!于是我用木头杈子顶住这捆竹竿,左手抓住那缠绕竹竿的草绳,右手扶住那根木头杈子低下身子把右肩空出来……这时我看到各色的车辆从桥北面呼啸而来,从我们的足下呼啸而去……桥微微地颤抖……我大哥平衡性很好,他的另一只手可以完全空出来,就拉下脖子上的毛巾自由地揩汗。
我妈说:你将来肯定比你大哥强,你趁这个暑假去看看他,他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对你有好处。那时我大哥的工作是负责将南充市的竹子运到FR印刷厂(兼造纸厂)。FR厂的老板叫乔治,这是乔治给我大哥的工作任务。他的原意是叫我大哥把这活包下来请人去做。我大哥则认为请人不是把钱白白地交给别人了吗?所以他就想一个人独揽,把这笔钱赚到手。这些竹竿从天桥上抬下来后就要装在一辆货车上运到FR厂。所以我大哥开始的工作就是伐竹,打成捆,后来再运输,为了方便我大哥买了一辆三轮车,这样还是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任务,再后来我大哥租了一辆小型旧货车(他拥有驾驶狗爬式拖拉机的技术,也真大胆)但是这辆车(横)过312国道仍然成问题,有一次差点撞了车,还有一次遇到交警查证差点把车给没收了,最后说了千般好话,罚款从五千减到八百。为了这八百我哥心痛了很久,同时也为交警给他网开一面而感激了很久。差点撞车那次是这样的:我哥等到夜里12点312上车辆很少的时候,就想将装满竹竿的车从312横开过去,谁知开到路中央就熄火了,怎么发动都没用。于是他就下去修车,叫我用手电筒照着车会开来的方向,我心里害怕极了……直到一辆大卡车在我和大哥大喊大叫中猛地刹在离我们不到十米的地方……那一道强光在我头脑中闪烁了很多年,久久不灭。车上跳下一个东北人用极恶毒的语言骂我大哥,我大哥从驾驶台的椅子下拖出一把大钳子,不慌不忙地走到他跟前,一边把自己的汗衫扯掉,露出他的大肚皮,一边把钳子递给他。东北人被搞懵了,我大哥用手指指自己的肚皮并说:你朝我这儿打,只管打,把我打死算了。
后来这位东北大汉很轻易就帮我大哥把车修好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大哥的肚皮征服了他,他也是个大腹便便的司机。
我们认为把竹竿抬上天桥又抬下来是很吃力的事,同时亦是很愚蠢的行为,所以我把我的新决定告诉我大哥:我们应该修个地下通道,便于我们长期做这个生意。大哥认为我是在给他开玩笑,你可能不知道那时我已经是大学快毕业的人了,又是学理的,这问题的解决方案我想了三天多。我是这样认为的:1。地下通道不会有警察。2。地下通道凉快,因为他们总夏天伐竹。3。地道是先下后上,而且上的地方可以把坡面拉长(坡度减小)到可以开货车的程度。想到第四天我突然想起我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其实下坡和上坡的地方修成一样的路,竹竿就不用抬了,直接用车运。我忍不住把这一想法告诉我大哥,他说:你不想干就算了,滚回去上你的学!在我还没有滚回去上学时,我还得把竹竿成捆地抬上天桥,白天抬又热,晚上抬又看不见台阶,因为我还是个近视眼,有时我一脚踏空、有时一脚踢在台阶上,他在我后边总被我弄得差点摔倒,但他从来都没抱怨过,最多就说一句:注意哦。晚上倒不热却给人偷偷摸摸的感觉。
我大哥是一个真实的人,想起他我就会想起王小波小说中的:薛嵩、王仙客、王二。于是我就不满足于我大哥的真实,他同样具有不愿意向人敞开心扉的一面,这一点和我妈相同。我总以一个小说家的多愁善感来猜测他:认为他是个具有浪漫情调的人,因为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处对象那时送犁、公鸡给别人的情形:他一脸的得意表情,扛着木犁在院子里给我扭秧歌,还哼着半生不熟的川调子,高兴得简直发了疯。但这些时刻太短暂了,大多数时候他都担负着一家之长的责任,而我爸是相当于荣誉家长,听人说在外边很有名气。介绍给我大哥的几个对象都吹了,他惯用沉默和忍耐来迎接这个世界,浪漫被挤出了他的生活范围。和我相比:他是想好了就干,而我是想了好久觉得想得还不够全面,刚开始干又觉得没想好,所以我只能成为思想家。在FR厂时乔治就当着我们兄弟的面说我比不上我哥,他和我妈的观点相反,我当时认为我大哥只是听他的话罢了。我是理想主义者,大哥是实用主义者,如果两者相结合就会产生强大的力量,就会导致一个人迈向成功,所以毕业后我就进了FR厂,我认为我只作一些大的规划,具体的由我哥去执行,我大哥当我的手下,我只对企业进行宏观调控,你应当知道我当时已经把自己放在董事长的位置上了。进了FR,我陡然间明白过来,开始十指都有油墨的学徒生涯……我大哥呢,夏季来临他就遵老板之意到处访问,当然不是访问新家坡,而是在中南市各镇去问有没有卖竹子或木头(树)的个体户,夏天一过他就在厂里打杂,有时修空调、有时开叉车、有时做一些放货用的木头架子,有时晒纸浆、有时在浆泵旁打磕睡,还有一段时间他还到厨房去炒菜,他扛起一个大洋铲在铁锅里铲来铲去,手上布满了青筋。
南充镇居于中南市东面,那儿有一片竹林。春天嘴尖皮厚的竹笋像2000年的天才少年作家一样破土而出。夏天并不是伐竹的最好时机,但是造纸厂的人却不像这样认为。我大哥像屠夫(他的确会杀猪)一样行走在这片竹林中,头顶有青青的竹叶,却遮不住蓝蓝的天空,只呈现一片疏密不等的美丽图景;地上竹叶泛黄同样掩盖不住泥土发出的腐臭气息,这片竹林一直延伸到浅浅的河流里,有的竹叶浮在水面,但并不顺水飘流。假如这些竹叶顺水漂流的话,我们觉得它正如一叶扁舟会被东面吹来的风送到近312国道旁的莫愁湖里,这一片自然之叶,它不代表任何伤感和悲哀,所以它不喜欢莫愁湖,风就把它送上了岸,后来它就贴在我大哥的拖鞋上,被带回FR厂,我大哥脱下那只拖鞋发现里面有一颗小铁钉穿过竹叶扎进拖鞋里,他顺手就将这双鞋扔进炉膛里,炉膛忽地冒出一股刺鼻的橡胶味,竹叶当然也燃烧了但却没有它的任何气息。
竹叶常常想:与其漂泊化为灰烬,还不如慢慢融入泥土享受逐渐腐烂的过程,那是大地特有的气息。然后我将以泥土的胸怀去拥抱去孕育生命,并以养分的形式进入生命的管道。但是当我离开枝头,离开生长之地,离开浮浅的水面,跳出伤感的漩涡,我遇到了冰冷的水泥,这些水泥像泥土的曾祖父一般坚硬文明,它们瞧不起我的脆弱,所以它们拒绝我的融入。
关于FR印刷厂。
无论怎么说我们都应该谈谈FR的情况,因为我的黄金时代就在这里度过的,它留给我的印象不像童年那样残缺不齐。FR厂处于312国道西侧,这个厂规模不大,造型奇特,它的整体就像一个广口瓶上放了一个篮球,这是中南市(开发成旅游城)十大景观之一,如果你在312问路,他们几乎都会以这个大圆球为参照给你指路。
这个大圆球的表面贴着矩形的玻璃,这些玻璃就像一面面镜子,无论你从那个从哪个角度看到的都是你自己,所以你无法讨厌它,同时“你会认为自己无处不在”。在晴朗的天气里这个大圆球就呈现一片蔚蓝,从很远的地方望去这个圆球总会发出一道刺眼的蓝光,因为它吸收了天的颜色。午夜时分312上的车灯偶尔照射到圆球上面,它会反射出强烈而刺眼的光茫,象是本能的黑夜在燃烧。
夏天的早晨,乔治打开方屋顶的门,沿着螺旋似上升的楼梯拾级而上,在这块块玻璃里映出他被拉长的脸,在玻璃镶嵌的凹凸处他的面部肌肉被扭曲着。随着他不断地攀沿,这张被扭曲的脸在玻璃里转着弯。
我说过乔治皮肤黝黑,这些镜子毫不留情地加深他的肤色,也许正是这样的肤色才使他的目光显得黯淡,这样的目光应该表现出的一副忧郁的神态,但他却微微地笑了,他摊开双手反衬在那圆形建筑物的玻璃面上,向着快冒出天际的太阳,他用自信,一个老年人臻于成熟的自信迎接新一天的到来,他偶尔转过身看一眼自己,但他想到的是:要是我能(在他们看不到我的时候)看见他们(在不在好好给我干活)多好啊。所以在2009年时这个建筑物内壁每个角落(包括侧所门口)都安装了能旋转三百六十度的摄像头。所以我们在工作的时候始终有两只监视我们的眼睛,一只就是它;一只是领导,因为我们的领导开始并不是一只眼看人,后来他老是看什么都睁只眼闭只眼,再后来就习惯一只眼盯人了,我大哥放鸟枪时就这样,所以领导看人很准,有一次我迟到了三十秒都被他抓住了,还说一分钟要抓住六十秒,而我就浪费整整一半,我说我这一生都是浪费,他说哪天要丢了饭碗,可千万别婆婆妈妈去求他。
这个大圆球内壁人眼能够着的墙上贴满了硕大的矩形纸,这些纸是银色的,它的作用和液晶显示屏幕一样。乔老板拿出像遥控器一样的东西,一按就能看到工人做工的图面、食堂厨师炒菜的情况,还能看到站岗的守卫、上升的叉车、被手搅动的墨盆、卷进机器的标签。
我说过乔治双耳齐眉,可能是因为耳朵长得高就导致他难以听到低处的声音,或许是他早就厌倦了那些声音,他觉得自己对工人已经够好了,他们成天想着钱,从来不想想自己的工作干得怎么样。而那些所谓的部长、副部长、高级管理工程师都是无中生有地反映一线的情况。要是部长找他签字,他准会对他们发一通脾气,最终还是在他们的请购单上画上了自己的大名。这件事源于2003年一副部长贪污了他十万元的厂务费,十万元对他来说相于毛福安现在的一块钱,但他老琢磨这个事,想堵住这个漏洞。我在2005年时就觉得自己能为他解决好这个问题,他拍拍我的肩说:好好干哟,我看你还没胡子嘛。
在我快离职那一年我发觉我是多么幼稚,居然认为自己能可以阻止别人贪污,我哥曾说过,要有机会他也会贪,贪一回就免了半辈子的辛苦,我心里也这样想但我却不把它讲出来,这就是我和他的差别,其实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可以算是同一种人,只是穿的衣服不同就被误认为有很多类。
我大哥在厂房圆屋顶上被抓到是2005年情人节那天,天并不热,他在天花板上修空调,修得满头大汗。就想到屋顶上去吹吹风,吹完风后他就有想从屋顶上向楼下洒尿的愿望,这个我能理解,男人站在高处不外乎想向众人展示两样东西:1。头颅。2。生殖器。人老了就想用头表达思想,想驾驭众人。而年青人用生殖器表示行动,想向众人挑战。看到由自己控制的一股热流从几十米高的地方洒下来,就能使人产生“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豪迈情怀,这是否还可以映证我哥有浪漫情调呢?
我哥看见一个头发稀少的老头蹑手蹑脚地跟上来,他就强忍着把阴茎塞进裤裆,拉上拉链,蹲下来,用手捂住肚子……
上班期间,你来这里干什么?
“肚子痛!”从小到大我哥都这么讲。
在这儿吹冷风,肚子不痛才怪!
那我下去了?
你不下去,还干什么?
乔总,你抽烟不?
这儿是吸烟区吗?
我问你抽不?我没抽啊?
少给我费话!快下去干活!
我哥匆匆忙忙下楼去修生产厂房那些中央空调,这些空调老坏,我哥老修,后来实在没办法就托厂外人员来修……最后还是修不好,就换了个新的。我哥就做其它活去了。
我都记不得是哪一年夏天,乔老板得重感冒,说话声音都变了,他穿一件厚棉袄,走访了每个车间后(那时还没装摄像头)又爬上那螺旋形楼梯,有一根竹竿从天上插下来,竹竿头穿过他的丝棉袄与他背脊面平行的方向斜插下来,竹头拄在他身后的台阶上,由于力量太大靠竹节的地方都破了,那时乔总就像一位穿铠甲的战士背着一把长得过分的“宝剑”,但他还在努力向上爬,而且越来越快,说明他并不是不知道有事情发生。这把宝剑,噢,不,这根竹竿的破头就在台阶上发出“唰唰!唰唰!唰唰!”的声音,这声音以一种螺旋形的轨道沿着球形建筑物上升,乔老板之所以没管它是因为他坚持认为:当一个人向上爬的时候就是背后死了人你也别管!况且这根竹竿和他的背面是一条线和一个面平行的关系,他觉得那种唰唰声对他是一种鞭策,所以他带病坚持爬得更快了。当他在球形屋顶停下来时已经是满头大汗,这时他处于这幢建筑物的最高位置了,所以就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开始修理这根竹竿……他蹙着眉头,清清自己的喉咙自言自语地说:纸浆!天上飞来的纸浆!本来他决定乘圆屋顶中心的方格电梯下降到自己办公室的,建筑的每一层都有他的办公室。但竹竿太长进不了电梯,最后他用竹竿挑着自己的丝绵袄,沿来时的扶梯下了,这件红色丝绵袄像一面旗帜在他肩后的竹竿头晃动,他很高兴,因为这正是他需要竹子的季节……
那年快入秋的时候,我大哥在312国道旁卖牛。虽然这种勾当我父亲也干过,但我坚持认为这不属于遗传。这是一头年轻力壮的大黄牯,身材结实,牙齿整齐,这是在(毛家岩)养牛史上都未曾出现过的如此英俊的一头牛,它双角向上,两只眼睛向外鼓,鼻梁上像是突然出现似的生了一道白毛,我大哥叫它“花脑壳”。我们家开始养的是一头大水牛,当然大水牛仍然是由小水牛长成的,那时我大哥就理所当然地骑着它,后来我爹把大水牛换成了小黄牛,我大哥仍然想骑它,但是黄牛不干,大哥想:你不干哪能行呢?于是就用黄金条子打牛屁股,我大哥打牛屁股的情形是这样的:他用左手挽住牛鼻绳把牛头拉到跟前,右手扬起手指粗的荆条猛抽牛屁股,这头牛就向前跑,而它的鼻子又被牵住,所以这头牛就以我大哥为圆心开始奔腾,像跳舞一样,当然要加速这只人牛舞的节奏就要用力扬起手中的鞭子,牛头被拉歪了,只见它的半边鼻孔和从绳子上滴下的馋水……我大哥一停下来,鞭子和蹄子的声音就由牛的喘气声所代替,打完后,我大哥就把牛牵到一个土坎旁,慢慢地用手抓紧牛的前背脊,将一只腿搭在牛背上,蹭地一下就骑了上去,他说他感到牛皮一阵发颤……他带着征服者和虐待狂的喜悦骑坐在牛背上开始行进……片刻之后就从牛背上摔了下来,肿了半边脸,我想此时牛的心情肯定不错。我大哥只上了一个五年制的小学,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受了一句古诗的影响,那首古诗他也只记得一句:牧童骑黄牛。有时他给别人做木活,总有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他总会问他们:娃儿们,你们在上学,我考你们句诗,然后问他们“牧童骑黄牛”下边几句是什么?那些孩子就一本正经地给他背……我大哥早就向我透露:黄牛肯定是可以骑的,不然书上不会这样写。他等不到脸上的伤好,就又开始训练那头牛,有时被牛摔到水塘里,有时牛穿山洞时想擦痒(而此时他正趴在牛背上)就把他背上的皮擦掉了一层,直到有一次他骑在牛背上经过我们家后边的竹林被(牛)摔到遍身布毛的新笋上差点被牛踩死时才罢了休。补充说明一下,牛不是想踩死他,是想去吃竹笋。
而现在他在312旁卖的这头牛与毛家岩的那头牛毫无关系。只要路过一个人他都满脸堆笑地对别人说:要牛不?要不要牛?有时一辆小车停下来问路,他也总是用他那不熟练的普通话不厌其烦地告诉别人怎么走怎么走,最后怎么也忘不了说上一句:有买牛的帮忙联系一下啊?我工作所处的中南市并不是没有农民,他们并不是不需要牛,但是他们养牛的主要目的不是犁地,也不是拉车,而是吃肉。可我大哥为什么就卖不出去呢?这可是一头英俊的牛啊?它皮毛光滑,虽然没有卵子(睾丸),但有肉,难道人们都不吃牛肉了?我用纸扇在牛头上给它扇,它还甩甩头,极不情愿地看了我一眼,喘气一大口。我大哥坐在一堆电线杆(横着放的)上对我说:别烦它!当它甩头时还将馋水挥到纸扇上,我像一位买牛人一样仔细地端着这头牛,它的蹄子是紫色的,肚皮下边还有一长绺毛也是灰白色的。
当它甩开尾巴拍打21世纪的苍蝇时,我发现了这头牛之所以难以卖出的原因——
它的屁股上有很多伤口,这些伤口大都围绕着肛门,伤口呈暗红色,有的甚至呈黑褐色,象是长了很多纵横交错的阴道,所以招来了很多苍蝇。我哥到中南市牛市上去卖过,别人开始都高兴买,但看到牛屁股后就犹豫半天,最后摇摇头走了,他们怀疑这牛起了瘟,为这事我悄悄地向买主打听他们不要这个牛的原因,然后回来告诉我哥。那个老牛贩子说:他倒不怕它起瘟,主要是怕染上了艾滋病。这个我就不好意思告诉我大哥。于是我大哥就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到312去试试,那儿来往的人很多,有见识的人也多,总还是有人知道伤和疮的区别嘛。
现在我们来说说牛屁股受伤的缘由——
那年夏天,我到医院开了一张病假单,既然是假单当然是假的,然后请假一个月,我想:这个月假满了,上班就再没有这么热了。我之所以请一个月假还有一个打算就是静下心来写《叶掩红花》,但是我只坚持了三天就坚持不住,写不下去了。很明显是宿舍束缚了我的灵感,我就暂时搬到我哥那里去住,我哥在菜市旁边租了一间房子,离我们厂有10分钟的路程。那地方很破旧,不时从菜市上涌过来一阵鸡粪的气味,这股臭气简直就要把我哥那间屋子冲倒。我哥白天到厂报到后就到312东侧近南充镇的地方去砍竹子。砍完竹子就想办法往厂里运,这件事他干了好几年,我上学时他就在干。
我哥的房间其实没有我们宿舍大,但他放的东西少所以就显得大;而我们宿舍本来也不小,但放六张床六个柜子后就没法大了,因为它不像肚子。别人都去上班了,剩下这么多床,我就觉得该睡觉而不是写小说,这说明睡眠和空床的数量有关。经过千百次自己和自己的的辩论,最后我也不知道谁胜谁负,可能扯平了吧,到最后我才想到我请的是病假,这病也是假的,在宿舍里不太安全,万一领导来宿舍发现我根本没病呢?所以(第三天)我就去了我哥那儿。到那里我还是写不出关于《叶掩红花》的只言片语。我再也不好意思认为是房间束缚了我的灵感,很明显鸡粪把我的灵感熏跑了,要命的是我哥那儿没空调,只有一架二手落地扇,这座落地扇一天二十四小时扇着热风,比我上班还累,它似乎要把房内的臭气搅拌得更加均匀便于吸收。我大哥也不是喜欢这气味,他说主要是这里的房租矮。幸好我也不是长期住这儿,否者打死我也不同意,话又说回来要是我没钱的话,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说:哥,你不会一辈子住这儿吧?他说:等哥娶嫂子那天,咱们就搬。这么多年来,我大哥手头也有些钱了,但他比以前更省,更加卖力的干活。
我写不出小说时就和大哥一起出去了,中午热的时候他就躺在竹林里抽烟。我也抽,我是上学时学的,那时我只是想学会吐烟圈,结果连抽烟也学回了,而且还上瘾,估计烟瘾和当年的外公不相上下。
我是天凉了才想起干活,我大哥是烟抽完了就干,我大哥总是有选择性地砍竹子:太老的不要;太嫩的不要;太细的不要;太粗的若不是太老一定要要。我喜欢砍嫩的,有时我砍了几根笋壳还未完全脱掉的竹子,我哥就叫我停下来。
我认为若把目标锁定在砍这一过程带来的感觉中的话,砍竹笋是最能产生快感的:斧头斜着下去,他那嫩嫩的竹肉就将斧刃紧紧地抱住,给人感觉是它特别喜欢刀刃,这也可能是刽子喜欢屠杀青年的原因,老一点的竹子你一斧头下去,斧刃还可能打滑,斧柄还会翻转一周半;因为它长着老皮不容易开刀;我使尽蛮力将斧头砍下去,有时又砍到竹根上,取不出来,说明它是个老顽固,我大哥是对付这些老顽固的好手,一砍它们就倒。
我和大哥将砍开的竹子从竹林里拽出来,去掉枝叶,开始打成捆,抬一段路就到312旁了,312国道成了我们工作的一个阻碍,我不能再忍受抬竹竿过天桥的事情了,我认为抬竹竿过桥是我大哥思想落后造成的,现在我将用诗人的行动取代我大哥因思想落后造成的愚蠢行为。
很早我就说过我大哥身上有智慧和痕迹,而我并不缺少浪漫的情怀,这两者加在一起就成了诗。而我又说过我哥排斥我的意见,但我现在毕业了,在工厂上班已快一年了,也就是说已经到我大哥积极采取我意见的时候了,他总以像我这样的人不管怎么说都比他强,他的原话是:把你读的书打成捆,我扛都扛不动,我就不信这么多书没有一本有用!这是我哥的可爱之处。
我们在312国道旁没有(按照我的意思)找到一棵丫形的树,最后我们找到了两棵并排的树,树间隔有一肩宽,我爬到树上,大哥将一根20米长6公分厚的橡皮带抛给我,我把它的一头系在树腰上,然后我又爬上另一棵树……正如你想的那样我们在做一个特大的弹弓……
做好弹弓后,我们就把成捆的竹竿抬到这个地方,然后从中抽出一根,夹在连接两根橡皮那块厚帆布中间,我们想让这根竹竿像箭一般飞过312国道……直接到达FR厂。
这是一项很有刺激性的活动,我和大哥准备了好几天,都忙得满头大汗,而无怨无悔。准备完工时,即我认为可以射出我的第一支竹箭时,我们遇到了困难,不管我吃多少饭,用多大的力都拉不动这么厚的橡皮带。六十公分厚是需要很大拉力的。于是我和大哥一起拉,仍然拉不动,拉起来费力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两棵树后面是一个小山坡,你想拉着“弹簧”走上坡路是多费力的事,我很丧气。
当我觉得丧气的时候,觉得前功尽弃的时候,我大哥说也许可以找头牛来试试。我鄙视他这一想法,如果用牛拉那种放射快感不就由牛享受了?我说宁可用拖拉机都不用牛,大哥啪地把一根竹竿扔在地上,说:日妈的,不晓得牛贵还是拖拉机贵!原来经济这根杠杆又开始支配我大哥了,我看他生气了,就说:那好,那好,我们去买头牛。
于是那头“花脑壳”牯牛就被我大哥用高价买了过来。这头牛买得很顺利(出高价买东西通常都顺利),我以为这工作会得到顺利的开展,但这项工作的开始阶段却仍然一塌糊涂,先是牛拉着一根比较粗的竹竿被我哥紧紧地牵着鼻子一步步迈向小山坡……橡皮越来越细……那棵树都有些摇晃了。“停下!停下!橡皮快断了!”我大哥听到我这样喊就停了下来,但手死死拽住牛鼻绳。我急急忙忙去拔开牛后边钳住竹根(包着帆布的)的装置,谁知这根竹竿在脱离了牛的拉力后并没有象我想像的那样朝312的上空飞去……竹竿突地从地上立起来,随即啪的一声巨响打在反方向的地上,把我吓了一跳。牛也受了惊,挣脱绳子发了疯似的向坡顶上跑,当它停下来时还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从它的脸上发现了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表情,然后它才放心地舔起山上的草来……我们又失败了……
轮胎厂的橡皮买了,牛也买了;力气花了,钱也花了。我不肯轻易放弃这一计划,我哥亦然。
随后我们试过很多次,牛屁股的伤痕是我们失败的记录。我知道我还是没向你说清楚牛屁股受伤的具体情况:当橡皮绷紧时,我的头脑也就绷紧了,我眯着眼躬着身子去取套环,我不知道是我这个样子呢、还是屡战屡败使我哥大为恼火,所以他朝我大吼:看你那个样子就不毬行!也可能是他说话分心就把牛鼻绳松掉了,就在那一刹那,一件我始料不及的事发生了,牛连着套环和那根竹竿一齐腾空而起,并且在空中停了约1/4秒时间,竹竿直立,牛象人一样坐在竹竿头上,它居然忘记了乱蹬四蹄……顷刻,由于失去平衡,牛从竹竿头上摔回地面,卧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最后还是起来了,屁股上的血都快风干的时候,它又神奇般地站起了,我哥说:我还以为摔死了嘞!说这话时我没感到他有丝毫的同情。而后,我也说了句人话:死了好吃牛肉呢!我在写小说时回忆起这句话时都不愿意承认是自己说的,你看现实有多么残忍小说家就有多么虚伪。所以上帝让我们在残忍之后写写诗,安慰一下别人,平衡一下自己的良心。
在整个过程中我们都有忽略了一点:一根竹竿必然是头重尾轻(即根重梢轻),而将竹梢作为箭头就很难射出,即使射出射程也不远。理所当然地:竹头拄地,在橡皮的拉力作用下它就会倒立起来,这是我们忽略的第二点。在弄清这两点之前我和大哥就使牛屁股受了许多伤。但,又不仅仅是使牛屁股受伤这么简单,有时我们走得更远,你比如:有一次,因橡皮拉得过长,我眼睛近视取套环又没取掉也不知道我哥是怎么搞的……牛就随竹竿腾空而起,倒过去卡在两棵并排的树中间,下不来,那畜牲四蹄乱蹬却无济于事,后来还哞—哞—地叫,我只感到这两棵树在晃动着我脚下的地面。我和大哥想合力撑开这两棵树以增大它们的行距,但又怕牛掉下来把我们砸死了。于是我们就沿着这两棵树并排的方向使尽全力拽两块橡皮(一个在左边拉,一个人在右边拉),同样无济于事。我们只好无力地松开手,橡皮轻轻地缩回去在牛下边的树杆上摆动。可见我们的力量显得多么微不足道。我直抱怨。我哥背着双手像大干部似的仰着头看着树上这畜生……此时它停止了四肢运动,歪过头将树杆上横向发出的嫩叶连枝卷进嘴里……尾巴像条扫帚,我哥试探性地拉拉尾巴,它又像有生命似的卷了起来……总之这头牛在两棵树的夹缝中呆了很久,它是以人爬树那种姿势卡在那儿的,有几次它想反刍,都只是伸伸脖子,食物总上不去,我想它一定饿了——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我和大哥很早就把它牵出来,头天晚上又忘了给它上料,牵过莫愁湖时它想喝水,但大哥在它身上恶狠狠一巴掌,它就跳着跟我们来到这个工作地点。所以它一定口渴,想起这些主要是因为我此时已经又渴又饿了,听着它咀嚼嫩枝叶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我都直咽口水,所以我和大哥决定:管它妈妈的,咱们吃了饭再说!
饭后情况有所变化,“花脑壳”不知通过什么方法已经离地面很近了,因为它的尾巴都拖在地上好长一截了,大哥说:狗日的,再等会儿,它都跑了。我对大哥说它是慢慢挪下来的,是因为重力的作用。大哥给它喂了一把稻草,我吐了些口水(怕它渴)却又吐在它的眼睛上,我想它一定会想骂我。这两棵树是并排的,我们可以说这两棵是平行的,平行的两棵垂直于地面,中间夹一头牛,从理论上讲牛能在平行的两棵树之间滑动,就理所当然地能从夹缝中钻出来或蹭出来,但事实上是牛肚子大,这个事实不重要,但牛确实很重(即使不吃草也比人重),这是重要原因之一,重要原因之二是:树是越长越粗,之间的夹缝越来越小,而树梢部分相对宽,所以牛受到的挤压力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限,此时它虽然接近地面,但对地面可望而不可及,我大哥开始等,他的理由是一顿饭的工夫它就能从树腰滑到树根,怕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它就能从树缝里蹭出来,但是事实和牛都令他失望,牛可能是脖子酸了,就把脑袋歪到一边,上翘着那双前腿弯了下来,像是在作揖,半天眨一下那双鼓眼睛。我哥继续等待(在失望和希望中等),一会儿牛闭上眼,它可能瞌睡啦,我记得花脑壳没有午睡的习惯,但它今天却像人一样靠在椅子上打盹,此时只有牛耳朵碰巧动一下。我说:大哥,我们得想想办法。
我大哥再次表现了他的残忍:1。他根本听不进我的建议(我要求同时砍倒两棵树),他也没说只砍一棵的话。2。他扬起橡皮在牛身上凶猛地抽打。牛在两棵树之间拼命地挣扎,脖子扭来扭去,我明显感到地球一阵颤抖……牛后蹄在地上踢起的泥粒钻进了我的眼睛……当我努力睁开眼睛时牛已经回到了地面,它反过头舔自己屁股上的伤痕,还好肋骨和背脊上只掉了些毛,另一面的皮破了一大块浸满了血。我曾经说我爱大哥,但在小说中我就不喜欢他:因为他进入小说这个角色原本就是一个错误;如果他还活着,他热爱写小说的话,他比我更虚伪,至少他不会让我这样写他,因为几乎每个人都想让自己成为别人心目中的完人,这是我大哥没有写小说的幸运,所以我很不幸。
后来我们针对忽略的两点采取了措施:1。将竹竿倒过来朝山坡上拉,将竹根作为发射端。2。发射时用一个丫形的物器将竹根斜支起来,这些竹竿就一一地飞过312国道,当然跨过312的竹竿仍然是竹竿,正如一头牛牵到纽约还是一头牛一样。
在靠近FR厂房的后面,就是在造纸区001那个地方(紧靠大圆球那幢楼)有一大堆沙子上面插着我哥射过来的“竹箭”。密密麻麻像个巨型的剌猬,有的竹竿横着掉下来就把先前竹竿碰歪在一边……也就是在那一段时间,乔治从竹竿上取下他的丝棉袄,随手就把那根带血的竹竿扔到001区厂棚内的“人工竹林”旁。他笑呤呤地走了,我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虽然我是小说家。
乔老板越来越器重我大哥,但是鬼都看得出来,我大哥不是当官的料,他只是卖苦力的命。我曾对大哥说:你在厂里干活不要那么卖力,别人是利用你的,也不给你多拿钱!他用食指和中指的根部夹着烟深吸了一口对我说:你不干,有人干,老板说换人就换人!
我大哥被解雇前后……
我大哥在312旁卖牛时,他没想到随后乔老就解雇了他。
回想起我大哥被解雇的原因有这么些:有人将我大哥砍伐竹木破坏生态之说报告了市林业局,这事是老处女干的。但是老处女说:她没干这事。所以我们只能另外找原因,我大哥运竹子所用时间超过了乔老板规定的日期,但乔总对我大哥说:今年不限期,但你自己要抓紧时间。还有一个原因是这样的:有一天傍晚,一个老太太(这个老太太阿超认得,是昆山人)去看她的菜园子,发现她的卷心菜上长出了一根两丈多长的竹竿,就到我们公司大吵大叫说有人偷了她的菜,开始守卫不让她进来,她赖着不走,要讨个说法。因为她是老人,守卫人员又不好轰她走,就给她说了几句要她走的好话,但她哪儿肯听,所以只有凭她闹。只是关起黑铁门(方格)不让她进来,心想:累了她自己怕会走的。后来真的走了。但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并且带一张凉席和一个装有鸡毛的篾枕头,扬言:不让她进去,她就要在这儿住下来。因为是大白天,眼看上下班的时间就要到了,如果让员工看到实在有失体面。再说如果有客户来我们公司参观那影响就更坏。没办法,守卫人员层层上报,报到乔总办公室乔总不在。很巧的是乔总从停在厂门口的轿车上走下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他警惕地看了老太太一眼,有个守卫的头儿正以军人的标准姿势向这边小跑过来(可能是想向他报告情况)……乔老板没理会就转身进了轿车。车尾冒了股烟,后退到门口,转了个弯就驶走了,几乎没有什么声音。随即乔老板就出现在他正方形办公室里。我们说过地下室也有乔老板办公的地方,这时候他是从厂后门的暗道进入地下办公室的,他象残疾人一样转动着座椅的金属环滑进了电梯门,上升到一楼出电梯就来到了部长会议室。会议室宽敞明亮但和地下室一样都不是自然之光。他提起电话直打守卫室……
不久后,老处女带着老太太进来了。老太太看到室内铺着绿色的胶质地毯,四壁一片惨白,白得让她花了眼,她有一种紧张和恐惧相混淆的感觉,这种感觉因为老处女不时回头向她说明一些注意事项而愈来愈强烈,直到见到乔老为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乔老板的丑陋缓解了她的紧张……
老处女用普通话把乔总给老太太介绍了一番,她时不时地夹些卷舌音象在吐葡萄皮。随后将事情的原委向乔总作了简要的说明,没听完话乔总就向她挥挥手,她就知趣地退出办公室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似乎认为没有必要在老太太面前提及自己的职务,又似乎要和老太太作倾心之谈,所以他支开了老处女,这原本不是他的习惯。
老处女是个醋坛子,但此时她并不吃醋。她由于常年不得不用脂粉填充一脸纵横的沟壑而深感自卑,即便如此在这个老太太面前她还是能轻而易举地找到自信,她感到自己比老太太年轻很多,事实也是这样,当退出来时她忙掏出小镜子反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在我心里泛不起一丝醋意呢?难道我已经不爱他了,不!不!他怎么也不会喜欢上她的,她太老了。乔老板和老处女之间有着很微妙的关系,只是微妙,甚至不能说是暧昧。她认为自己纯洁的,乔老板的金婚不稳定成了她“守身如玉”的坚实理由。她最不堪忍受的是乔老板单独和漂亮女人在一起,又特别是比她漂亮的。乔总家居厦门,每回家一趟就是对老处女就是一次沉痛的折磨。她将这些折磨的隐郁之痛发泄在员工身上,所以那段时间我们到食堂总吃到发黄的青菜和带毛的猪肉,如果你吃一口肉就能从嘴角拉出一根猪毛的话你就可以初步判定:乔总回厦门了。
乔治是商人,但不是儒商,所以儒家的老头子可以安心地眠于地下不用担心商人奸猾地兼并了他的思想。老太太是中南市本地人,老太太给乔老板的印象不象母亲、不象情人倒有几分象他不施粉黛的妻子。这也许是他对老太太网开一面、单独召见的原因。乔老板给老太太的印象是:面容黑如锅底,长相难看。按她后来的话说,她家老头子照得最暗的照片都比乔总强。可是就是如此一位谢顶的老头子却稳稳地坐在FR厂的第一把交椅上。他们相见的第一件事就是语言不通,老太太一口本地话,乔老板的普通话又带有严重的闽南口音,这口音像一块磁铁一样将他可怜的标准语发音拉得东倒西歪,这为老处女提供了展现才华的机会,乔老板敲敲扶手椅的数字按钮,老处女就从自动门内钻出来,像是他们提前约定好的一样,乔老板要老处女干什么,就像从墙上取一幅画那容易。
我再次说明乔老板是一位商人,而老太太是一位农妇,前者具有为商的狡黠,后者除了勤劳善良之外还具有过了头的精明——精明到可称为奸猾的地步。争论的内容是这些:
你的人,想偷我种的菜,用的是……
慢慢梭(说)嘛,不管多少卧(我)都可以赔,但你得有依据。
这样一对一的话并没有按我们的想像进行,正如该小说没有按你的想象的方向前进一样,老太太说:那竹竿也是你们厂的,我进来之前就看到了。
“没错”,老处女翻译着乔总的话。
“你们厂的竹竿就是你的竹竿!”
“原则上是这样,我有权支配我公司的任何人、物。”乔想了半天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
“你的竹竿扎了我的卷心菜,就得你来赔!”
“你的想法真是可爱哟,但是你的蔬菜品种……”说到这时老乔不知道忘记说什么,还是有别的事打断了他的思路。
“我的菜种是进口的!”老太太气冲冲地说。
“莫生气嘛,我还要问问嘛”
“看你找哪个人来问,我的菜种都是进口的,我儿子从外国给我带回来的。”
“你几个娃娃?”
“老总,你别说别的,你究竟赔不赔?”
“你娃娃是干啥的?”
“……”老太太沉默了一阵“我儿子是法院的。”
听到这里,乔总有些不高兴,因为最近有部分员工去劳动局告他,有的还要跟他打官司索要夜班津贴,法院总是有传票飞过来,搞得他很烦。
“哦”乔总不高兴时就讲一个字,你猜不出他是什么意思。
“你快点考虑!”
老乔这时低头凑近老处女说着什么。之后就用一张繁体字的台湾报遮住自己的脸。
老处女假咳了两声,走到老太太面前,又清清喉咙说:乔总问你儿子愿不愿意到我们公司当法律顾问。
“有这事,那好多钱一个月嘛?”老太太第一次用比较客气的语调说,“包吃锈(食宿)不呢?”
“你儿子想住公司?”老处女不相信,因为她知道老太太家分了好几套拆迁房。
乔总把报纸慢慢地放下来。
“房子有的是!”老太太相当自豪地补充道。
“哪还要住公司?”
“我们提供住宿”,乔总毫不给情面地打断老处女的谈话。
“你这人啥脑子哟,住公司,我自己的房子就可能租出去了嘛”老太太并没有搭理乔老板,可能她觉得老处女不够精明。
“乔总问你呢?叫你回答乔总的话”老处女努力地回敬老太太说。
“他说啥?我记不起来了,你看我这记性!真是!”
“这么说你是同意你儿子来我公司了!”乔总将报纸顺手递给老处女,老处女双手接住。
“还没谈工资呢?”老处女提醒乔总,乔总摆摆手,她又进房间了。
“多少钱一天?”经过老处女这一提醒,老太太赶快跟了一句。
“一天的钱可以买你那一地的菜!”乔总满意地说。
“你可说话作数……”老太太像是猛地想起什么来似的。这时她想起来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儿子……
随后老太太坚持说他儿子不会来,叫乔总不要打她儿子的主意。
乔总百思不得其解,都快说好了,怎么一下子就变卦了呢,所以老乔通过扶手椅上的电钮把老处女招出来,给她耳语一阵,老处女随即对老太太说:每月工资增加一千块,乔总给你儿子的工资在我们公司已经算很高了,你回去给你儿子商量——
“一万块也不行!”老太太想都没想就打断老处女的讲话。
很费了一些时间才搞清楚:老太太逢人就说她有个儿子在法院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时间长了她就信以为真,自己把自己给搞糊涂了。可现在她却很清醒。
乔总总算知道了真相。后来的谈话成了这样。
“谁知道你的进口菜种会不会长出竹竿?”乔总在生气的时候都能讲出这么富有想像力的话。
“我活了七十岁,没见过老鼠吃盐。今天听人说蔬菜里头长竿竿,怪事!”
“证据。”
“……”
“证据!”乔总很生气地讲,其实这是上一次打官司时法官质问他的一句话。
老太太见这个丑陋的人发起了脾气,她也想耍横,但是她已经累了,怎么也横不起来。
“我儿子会来给你算帐的!”她使了回诈。
他们不欢而散。最后乔总叫老处女给了她点钱,给了多少,我不知道。
我认为乔老板因为此事把仇记在我哥福平头上。可乔老板对我哥怎么将竹竿弄到厂的不感兴趣,而且早记不得了。我每次看到他都希望他问问我哥,可他从来都没问过,只说一句:好好的干活!我仍然找不出大哥被解聘的理由。我发现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被我写进了《叶掩红花》之中:舒漫淋赤身裸体,仰面躺在夜色般柔软的床单上,张开双腿,闭上眼睛,乳房像面袋似的歪向两侧,嘴里喃喃呓语:快…快…用你的竹竿扎我的卷心菜。我发现的东西并不是我要寻找的东西,原来我的理想是蓝色的天空,但是黑夜撞进我的视野,彻底地背判着光明正大的蓝色,和系着蓝缎的种种故事……如前面所述:黑夜像床单一样将异性人裹在一起,在欢娱与疲惫中步入梦的神殿,永远不在醒来……但是,我亲爱的朋友,这些在我年轻时想过千百遍的“真理”却没有活过2015年,因为很多人都想把存在从存在着中抽取出来。并贴上真理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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