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当舒曼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时,我为《叶掩红花》安排了十一个结局,我以为结局对一篇小说来说太重要了,我选择了一种令人荡气回肠的结局后,我发现小说的开头也应当变换。随后我花了同样的精力写了十一个开头,我选了其中一种后我觉得必然有另一种比它更为恰当,于是我对已做的产生了怀疑;我用高考时老师讲的排除法,找到一种开头和对应的一个结局,但是半年后我再看那篇小说,我很难相信这么蠢的东西是我弄出来的。这样一来我就陷入了死循环。
我打开一个缺口,钻进去就出不来,又找不到一个明亮的地方。现在我将《叶掩红花》写在该小说中也是出于无奈。
年轻时我趴在床上修改《叶掩红花》时我以为自己正在铸就一部经典之作,后来我从书上得知:认真做爱和播下龙种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我那犟牛德性就收敛了许多。
可是我依然觉得小说这东西很美好,那时我没有女朋友,在小说中我就什么都有。我还在小说中找到了老婆、情人。房子、车子这些东西都可以顺手拈来,它们都因为我的想像而存在,比如说吧:我想要过有车的生活,我就把它描述一通:在风和日丽的午后,我驾着林肯车穿越现代的古罗马街道,街道两旁骑士林立,貌若天仙的唐代美女结队成群,我两眼平视前方,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只看见黄叶贴在前窗上,蓝天向我逼来……
我一口气看完好几部小说,将其中所有女主人翁的优点集中在我老婆身上。写着写着我老婆就跃然纸上,她说:这么多优点都交给我,我咋受得了嘛!既然我老婆不知趣,我就把多的给我的情人:她除了美丽之外还淫荡,确切地说她淫而不荡,这话的意思是说,她的淫是固定的,不像水那样荡来荡去;假如她的淫固定在我身上,我仔细一想:既然这样那就不应当叫淫了。所以淫荡常常出现在正人君子之口,这些正人君子又常常怀有自私和嫉妒的本性。顺便说一句在小说中我的情人叫舒漫淋,这个人以后我还会多次提到,这个人更淫荡,但是她的对象是皇帝,所以淫荡到皇帝那儿就消失了。
我说过2035年几乎每个男人都有情人,老婆和情人能相安无事是因为他们分工明确:老婆主内,情人主外;主内:洗衣,做饭,刷盘子,带孩子。情人呢:陪吃,陪喝,遛小狗,逛大街。若举行什么欢庆活动或典礼仪式,老男人们都不会忘记携着涂脂抹粉的情人。
有一年秋末初冬,曾发生了一场妇女运动(据专家多年研究表明:冬季干燥的气候容易导致女性月经不调),妇女们穿着奇异的服装(据说组织运动的人也很难将她们的衣服统一)扬着三角旗,占据了几条交通要道。开始她们喊口号。后来人群就停下来,有的席地而坐,有的自带红色塑料凳。随后就有人打牌、有人织毛衣、有人磕瓜子、有人照镜子描眉。有太阳的冬天还是免不了有几分寒冷,她们穿紧身毛裤外面套短裙,我无法根据这些说明她们到了更年期,但是有一点还是可以说明:她们注重实际的同时还追求生活的浪漫情调,这恰好是她们要求角色转换的原因,否则风掀起的就不是与她面容不相称的裙子。
她们这样说:做妻子太亏,她们也要当当情人,做做面子上的事。也就是说她们想从家庭妇女向大众情人这一角色转换。如果我说这只占据交通要道的女性队伍全是家庭妇女的话,那是不妥当的。因为这里面掺和着大量的年轻女人即——情人那个角色,很显然她们的出现并不意味着反对她们自己——做家庭妇女,她们认为这像一个露天宴会,所以她们搬来的是音响和乐器。音乐很熟悉地穿过老女人织了一半的毛衣,而乐器只得到了几次可怜的敲打,也许是因为女人的力气有限。她们大多数不在乎这次妇女运动的目的而沉浸于活动本身。
这次运动得到了化装品店的全力支持,他们就在店面口搭起几张桌子发放免费护肤霜。不多久,医院也来了人——穿白大褂的秃顶老头——从红十字车上探出脚、手扶眼镜地下了车,他们搭起桌子、支开椅子开始对妇科病进咨询,桌子上免不了放置一台巴掌大的电脑进行现场配方。有几个挂着校徽的实习生从红十字车上抬出一个纸箱发放免费卫生巾。维持交通秩序的警察叔叔终于来到,几个穿便衣的市领导总是表情严肃地走在前面,他们永远有一副深刻的面孔、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即使大家都不像二十世纪那么穷,但发放免费物品时队伍还是一阵混乱、骚动,还是有不少的人抢东西,有的人自己手里明明抓了两条,她还在努力地抢笫三条卫生巾,像抢钱似的。
市领导和警察来了,本来快安顿下来的人群立刻齐刷刷地站起来,又叫又闹又喊,先是挥舞旗帜,后来就举起红色的塑料凳子,不久就将手里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有的东西被别人踩在足下,有的开始骂人,还有人与人扭成一团的。2006年春节我在火车站见过这种场面,这种场面难以结束,谁把它写完谁就有罪过。
我想远离这些乱糟糟的东西说一下其它情况:后来领导运动的头目与政府取得了联系,达成协议,所以妇联发了文:无论是作为情人还是贤内助都是我们女人的自由,政府没有强迫你们,男人没有强迫你们,但是针对实际情况我们有代表性地提出方案:一二三四。其中一条是这样说的:用一个礼拜作为单位,星期一三五妻子处理内务,情人主外,星期二四六换过来,大家都有份。并作出说明这是目前最为合理的一个方案,希望大家作好考勤供评选“文明家庭”时参考。附件还补充说明评选包括同性恋家庭,细则于本月中旬出台。最后一条消息表明:政府将逐步解决同性恋生儿育女的问题。
有一段时间我没事就在想:政府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后来我想到两个途径一,变性手术,建立相关的医疗组织。二,克隆人,并建立相关的法律规定。后来我就把这种想法写成文章准备寄给总理,并一直盼望他的来信,有时做梦都看到总理已经把车开到我楼下了,正要邀请我……并对我说:像你这么有才华的人我们发现得太晚啦,政府一直在寻找这方面的人才,现在是你发挥余热的时候了。我正在考虑如何当众谢绝他的邀请,就从梦中醒来了。不知怎么搞的,两年后我在自家的鞋柜发现了那封信,邮票贴得端端正正,字写得规规矩矩,信口封得严严实实。那时总理已经换届了。这个时候我迎着窗子外边射进来的一缕阳光十分神秘地想:如果这封信寄出,将会影响总理换届,因为最近的《参考消息》表明原总理下台的原因是:政绩平平,对未来没重大的创建性的构想。太阳光映照着我丑陋的猴子般的小脸时我想到:也许当时寄了那封信,我现在已经是新总理了。有一只小蜜蜂飞过来对我嘲笑……当它飞到花丛中时,我就飞回到了我的年轻时代。那时候我又是怎么样的呢?
年轻时,我精力旺盛,这导致我除了梦遗外还有很多梦想。在车间每天呆12小时,回到宿舍还睡不着觉,由此可以看出上司要我们加班到16小时也没什么。我梦想造一个机器人,让它替我上班,每天上24小时,我就只顾睡大觉、领工钱。这个梦想被阿超打碎,他说:日本早就造出这种机器人了,后来发现机器人和人打起架来,打起来后还把一个真人给干倒在地,那家伙躺在地上半天才想起叫人关掉电源。我知道阿超又在吹牛,就恶狠狠地对他说:够了够了,你去死吧!他哈哈大笑,他笑我孤陋寡闻。他接着说:老兄,现在是网络时代了,信息社会啊——我的老兄弟!
认为自己是天才的人,大部分是由于孤陋寡闻。阿超有些想法我从情感上不能接受,但仔细一想觉得蛮有道理。比如他说写小说的人不懦弱就自闭,没别的。这一点我表面上当然不会承认。他很不愿意听我说关于小说的事,听到就难受,常常给我泼冷水,但我一有新的想法又忍不住要给他讲,通常我这样开头:
超哥,我有新发现……
他说:不要给我谈小说!
只跟小说有一点关系。
不要给我谈小说!
就一点点。
一点点都不行!
这个时候我就叫他滚回自己的狗窝,因为这种时候他往往赖在我床上。他搬出宿舍前住在我的上铺,睡觉像个死人,第一次见他时他抱着一个游戏机。有很多女人都喜欢他,这曾让我嫉妒,后来他就安慰我说:一个舒曼抵他十个女人。我说:那倒是。当我笫二次叫他滚回自己的床上时,他不但不听反而把那一身肥肉横在我的床单上,我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所以很讨厌别人坐在我的床上,主要是怕他们弄脏了我的床单,我的床单一年不到就洗一次,这与我爱干净并不矛盾,我还有一个不洗脚的毛病(这毛病后来被老婆强行改正),我主要怕水把脚给我弄脏了,所以我的脚一直都很干净。
阿超不但要赖在我床上,还要把关于机器人的牛给我吹完,他有这个老毛病:说——那人还挨了五分钟打,是因为机器人在工作过程中学会了储电自备(关电源后也没停下来),又说这个机器人是中国人造的,专门收拾小日本,本来想把日本人打死,但机器的良心装置切断了它的自备电源,后来日本人发现这一秘密就将那中国人解雇,并把良心取出来扔进了太平洋。从此日本工业飞速发展,所以只要你没良心还有什么事干不成……
阿超似乎想向我说明什么,但他有些收不住口了。有必要说明一点:阿超是打了半年网络游戏才关心国际形势的人,他大谈国外的根据就在这个地方。有时候他下班就去上网,玩到晚上一两点钟才爬墙进宿舍,爬墙还被警察叔叔抓到过两次,不是因为他爬得慢,而是他爬上去还要习惯性地坐在墙头休息一阵。按他自己的话说他想看看夜景。后来他买了一根棍子,一个撑竿跳就进来了,进宿舍之后还要大侃一番,弄得满宿舍的人睡不好,那时我正趴在床上写小说,开始他轻得像小偷一样走进来坐在我床上,一把夺过我的书写纸,打开吊灯大声朗读……那时他女朋友还没有和他发生性关系,他这种行为我们推测是属于半夜性冲动。阿超虽然惹人生厌,但他确实是我一个不可缺少的朋友,比如打篮球时他老传球给我,整得我不把它投进都不好意思。关于他我就不多说了,我在《超哥》中已经讲得够清楚了。
阿超搬出宿舍后,整个716宿舍就安静了许多,这个时候我仍然睡不着觉,有时候我很困但我极不愿意睡,因为我怕一睡下去就过去了,我还没有为这个世界留下我的经典之作呢?这样死了太冤。而且多数时候我还坚信自己是个天才,所谓天才必是精力过人之辈,岂能说睡就睡。就算不注意入了睡都会被自己的天才思想惊醒,想到这些我就兴奋,有时兴奋地自个儿发笑,但宿舍的人永远不知道我睡一会儿就笑究竟为何。
确实没有睡意的时候我会想很多事,大多是无聊的往事,这已经是走向老年的一个先兆,有人说: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常回忆他的过去。而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就是老人。我会想家——就是那个叫毛家岩的地方,因为那儿有我妈,还有我爸我哥的影子,想来想去我发现:一个大男人想家,不太像话。所以我就克制自己不去想,我开始想我的未来,这是我在上学时常琢磨的事,最近的未来就是明天,而明天我250%地睁着大眼睛站在机器旁,看那些标签像恐龙一样从机器里爬出来。看来这个最近的未来是不用想的,我应当看得远一些,那么我的未来是什么呢?我的未来不是梦,没有切入问题的核心;我的未来是灰朦朦的一片,也只笼统地说明了未来的状态;我想知道我在未来的时间里是一个具体的什么样的东西?
现在我是一个印刷工人,未来我就是技术工程师,或者高级管理干部,老板?首先是技术工程师,我厌恶印刷技术,因为它周而复始地耗尽你的精力和脾气;我身边的那些高级管理师是顺着:学徒、准作业员、作业员、中级作业员、高级作业员、作业师、中级作业师、高级作业师……高级技术工程师(兼管理师)这个长梯上爬上来的,有的人似乎注定要从学徒走到作业员这一步就再也上不去了。年龄大了就混了个老师傅。所以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在大街上撒尿都有人叫我:毛老师傅—毛老师傅—有时干脆就直接叫:毛师毛师。爬到高级管理师这个位置上来之前,需要天天开大会,天天讲设备保养,天天检讨产品不良,手执羊皮卷,口念卡耐基;一边教导别人,一边麻木自己;说每个人都能成功,机会给有准备的人,所以我们都准备着;后来又说只给准备好的人,所以我们还是没准备好。我们已经不是小孩,想干工作总还得有一些精神和士气,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装出很认真的样子,围绕着年底加薪这一目的。钱我是喜欢的,爬楼梯的事我还真没那能耐,也就当不了官。最后我们会谈到老板这个概念,这个老板我开始很感兴趣,也就是说我也想当老板,但后来我发现我只是对老板这个概念感兴趣,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处理的具体事务:开会,签字,自己的名字写不好,开会言语又不清,还常骂人。但我们厂赚了不少,这说明他能抓住事情的关键去管理,并不说明当老板是多么容易的事——只要骂骂人、开开会、签签名就可以了事的。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很有意思,除了稍微有些好色之外他还有一个古怪的名字:乔治,或许“古怪”一词应该换为“时髦”,乔治在员工大会上训话时反复强调这不是他的英文名,他说他们乔家两代经商均以诚信为本,这使我想起乔致庸。他皮肤黝黑,目光黯淡,头发稀少;嘴沿过腮,双耳齐眉,很显然他是大富大贵之命。我喜欢他的耿直与坦率,有趣的事还和我大哥有关系,我大哥比我先进这个印刷厂,我们兄弟俩在这个厂做工时间都比较长,开始和老板关系很不错,我大哥常在自己口袋里装两盒香烟,他总把最便宜的烟递给乔老板,乔老板总是在抽完烟后才揭穿我大哥的底,我大哥总是一阵不出声的傻笑……下一次他还那样做。乔老板照样抽他的烟。
我躺在床写小说时还想到我的学生时代,上学时我什么都信而且有很多理想,那时我坐在教室里很理智地想;而现在我躺在床上梦想。那时我雄心勃勃,毕业论文还没交就陡然发觉像我这样的人将来肯定大有作为,这种想法常使我感觉良好,那时候女孩子主动找我耍朋友,我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心想:她们纯属心胸狭窄、目光短浅之辈!也配给我耍朋友?我上学是上世纪末,也就是我们过去常说的90年代,但我还有:红颜是祸水、女人是绊脚石之类的想法,好一点说我太传统,公正地讲我在那时就落伍了,98年涨洪水就被淘汰了。但当时我却因为自己的落伍得意,只差没有嘲笑那些爱得死去活来又贫困交加的优等生了,从那时起我对爱情就产生了怀疑(一个未进入角色的人的怀疑),他们谈着专一而又尴尬的爱情。当初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自己的未来是一个满身满手都沾油墨的学徒工。吃饭时手上的油墨又把食堂的白碗染成花碗。刚进厂时我在各方面都不适应,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睡不好觉时我就又什么都在想,而且开始想女人了(在这方面我可是晚熟呢),但是我还是没想到我会将童贞守到三十来岁,没想到有那么一个女人成了我老婆,更没想到2035年时我是一个小便失禁的老头,而不是老板。那时我想到唯一使我安慰的是:不再向家里要钱吃饭了,也就是我的经济开始独立了。在厂里别人都告诉我:年轻人要多吃苦。在学校里我们都鄙弃这种观点。他们说:年轻时创造生活,年老时享受生活。听了这句话我就仿佛看到一个成功的老翁坐在皮椅中央翘着二郎腿向年轻一代指手划脚、谆谆以教。现在想来我年轻时没想到我的未来的确是件好事,不过,想到了我也不会相信。
我哥福平常对我说:好大屄一个印刷工,念毬那么多书,跟我一个屌样。我大哥是一个粗俗之人,由上你能看出:在这么短一句话里同时用上了“屄毬屌”三字。这不是我不喜欢他的原因,我不喜欢他说这句话时给我的总体感觉:他认为我很无能,读了书跟他没读一样。我想我的生活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会见分晓。在厂里还有一大批人常用这样的话鼓励我:你小子这么能吃苦,将来一定大有作为,我听了沾沾自喜。有时我也会不由自主地回答说:哪里哪里。他们总是先夸我前途难以估量,具有吃苦耐劳的精神,我说:过奖过奖。突然他们回到正题上:这五十箱材料(有人那么高)要搬到车间生产,以你老兄的能力绝对没问题!我走到那堆货前就感觉精疲力竭:原来我的前途里有这般障碍啊。
如果一个人好好上学是为了一个工作,一个好工作是为了赚钱讨一个好老婆成一个好家,吃一碗好饭,最后求一个儿孙满堂的好死的话,人生历程就成了一个因果链了,如果你在这个链上的任何一个环节失误了的话,你就被甩到其它生活状态中,显然这些状态就是最差的(那时我就这样想)按理我就应该有一份好工作,但事实破坏了我的想法(好工作的标准是什么呢?),所以我构想的那条链在我步入第二阶段时就断去了,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没有未来,只有日复一日地出卖自己的体力,流淌自己的汗水,让体内分泌出的盐分在皮肤上结晶。可是一有空我就拼命地构想未来,这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的基本思路。
一个人要是知道自己未来的基本取向,他就可以从前开始调整自己。在学校里我求助于数术,是的,我信算命术。原因之一是由于家庭(是的我又提到家庭这个词),在天资相同的情况下,一个人的信仰和道路的选择就取决于家庭环境,我爸根本不管我上学的事,我妈想管又爱莫能助,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幺爹或舅舅借钱。小时候我很少看到我父亲,所以我给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父子之情,妈呢,年纪轻轻就捧着一本经书说:娃儿,啥子都是命。我问:那命究竟是啥子呢?她说:天老爷安排的。我妈是个善良的女人,常做些微不足道的好事,她把家里的活忙完了,总拉着我的两个弟弟到街头去算命。暑假天,她从镇上喜滋滋地回来,一会儿就听福利说:二哥,算命的人说大哥能当宰相,一会儿又说:福顺是龙王转世。我妈很缺钱,见了算命的她似乎就忘了这个了,对此我很不满意,有时因为这事还和她吵,她见我生气就笑了,但还是坚持自己的:娃儿你晓得啥,别人是个聋子,别人没手没脚。我说:他还没婆娘!你帮他娶嘛!长大了我常为此而感动,觉得她是对的。
原因之二在于我上大学时我遇到一位堪称“时代术士”的助理教授。课余时间我们总有几个同学和他一起玩耍,谈天侃地,就侃到预测这个事上。他教我们用高等代数里的知识来预测人生,我当时很感兴趣。主要是想提前知道自己的未来,而且知道他逻辑思维能力和系统分析能力都相当强,除此之外他还具有想当的数学和物理知识(说是89年犯过错,所以到死都是助教),我想如果让他给我测的话一定很科学。事有不巧:他在那个假期开始时就病了。他用一个牛皮纸封面的讲义夹给我推算了好几页,纸是十八开的,后来就病倒了,并且住了院。住院后他还在给我推测,他的依据是:公历出生年月日时,农历出生年月日时,加五行,还有出生人所处的地理位置(经纬度),那时候我还打电话回家,问我妈出生年月日,在此感谢妈妈,她把我的出生日期记得相当准确,否则这位教授又要给我设个未知数,他曾教导我们:多一个未知数,问题的求证就多一分困难,少一分结果的准确性。助教在医院为我求证命运时,我还用父母的钱给他老人家买了苹果和香蕉,那时香蕉的市价是3。50元/斤,我觉得太贵,自己都舍不得买了吃。但一想到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里,又觉得几斤香蕉算不了什么。他演算的速度越来越慢,而且都是他独儿子来并走掉后才开始给我算。在他的草稿上我能依稀地辨别出的是微积分符号,像一条无力的蚯蚓竖在纸上,还有一些深僻难念的字如:巽、圭。还有好几个含有正弦函数的极限公式,其余就是密蜜麻麻的数字在不厌其烦地加减拼凑删除。有时我想他可能把我的命运搞复杂了,但在强有力的智慧面前我没法开口。看来他已经不是头一次干这事了,他把这些知识运用得如此巧妙给我一个错觉:各种知识都是因为我的命运而来。
他的演算速度越来越慢,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病情所致。他得什么病?我开始知道,后来要想一会儿才知道,再后来想好久都想不起来,当时我想:等医生来了一问便知。后来医生来了,我却没问,因为我又想:反正这病又不是我的,我记它干啥!我关心的是我的命运,或者说我命运中关于未来那一部分—他演算的结果。令人不愉快的是我的未来还没有结果时他就挂掉了。
当时我们班的同学开始他们最擅长的怀念活动。这些同学也不是冷漠无情之辈,平常他们见我从医院回来就问一句话:他得什么病?然后等不到我回答就将头埋入书堆开始他们的论文。之所以说他们情感并不冷漠是因为他们的怀念文章写得催人泪下,他(她)们把怀念文章刊登在书报栏的玻璃后面,题目是:《杨老师——你慢走》。
他家人收遗物时,我和几位学生会的同学在场。我看到旁边的痰盂里那个牛皮纸教案本,它可怜地半卧在水中,(我敢说除了我以外没人再注意它)红色的水笔字将痰盂里的水染成尿黄色,我有一点内疚:这就是我的命运,随后很失望,这里的失望由遗憾充斥着。
那以后回到学校,我加紧钻研高等代数、大学物理,后来测试两门功课都考了个第一,系主任以为我要考研,还为我高兴了好一阵子,还有人说我在以这种方式怀念助教—杨。我再也找不到能把两门知识结合起来算命的老师了。我继续失望。交了毕业设计就离开了学校。毕业证是后来去领的。
领毕业证时系主任找我谈话。目的是想叫我留下来,他保证为我申请一个考研的名额。我说没钱。他说叫我先留在微机室做助手,边赚钱边学习同时备考。我说没意思。他是个好人,就像那位助教一样。他给我讲了很多道理,什么学生面临的就业形势呀,社会现在急需的人才呀,近两年来的发展趋势呀,他儿子没听他话的后果呀等等。最后他说道:像你这样的学生,面临现在的情况,就应当趁热打铁,让学历一步到位,若不然步入社会再回来补学历就要比如今难十倍。可惜我听不进他那些,当时我是这样对他说的:牟老师,你说的我全明白,全懂!我的事我爸都不管,你就别操心了。毕业证给我。谢谢。这……使他哑口无言……最后他气呼呼地叫我到副校长那儿领毕业证。
我知道这是在给我出难题,找坡坡爬。我还是打电话给校长,接电话的密书说今年的毕业证已经在毕业典礼上颁发了,我又给她啰嗦了半天说因为什么原因我没参加毕业典礼,后来她用很长时间去查询……最后告诉我毕业证在老牟那儿。并要我领到后到校办去一趟,我很生气,打电话给系主任说毕业证我不要了。
我对考研没兴趣。之前我爸老在我兄弟面前说我:你,读了这么多年把老子害惨了!我说:我上学花的幺爹的钱。他立刻来气:不是看在我面子上,你幺爹要给你拿你妈个B的钱!说明我爸本粗俗之人,他把粗俗这玩意儿遗传给了我大哥。我因为他的粗俗而不堪忍受。好久我就想出一口恶气,还因为他动不动就说:你读不读老子不管,反正老子没钱。老子没钱这句话老在我耳边回响,这些回响夹杂着父亲牛一样喘气声。不久我就将自己辛辛苦苦记的名人名言全忘了。老子没钱乃至理名言,老子是道家,但他从不讲道理。我常常想他不给我钱上学也罢,何必大气小出的呢,好像我就是这个家的罪魁祸首。如果我是他爹的话我就会这样对毛福安说:娃儿,爹没本事,你有本事,读书也读到这个地步了,后面只有靠你自己了,谁叫你有这么一个不顶事的爹的呢?但是我爹他从不认为自己不顶事。
我上高中后,他(在家时)脸上总挂着一副恶狠狠的面容,怎么也看我不顺眼,开口就说:你狗日的!看你那鬼样子!或者说:日妈的!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令他满意,于是仇恨悄然而生。如今总算熬到毕业了,那四年艰苦的岁月啊,简直不堪回首。在表面上我和别人没有两样,但我很清楚:我用的是幺爹的钱。幺爹和我爹——发亮是堂兄弟,我的爷和他的爹是亲兄弟。有时我居然想为什么幺爹不是我亲爹呢,我亲爹为什么就没有一点儿像幺爹呢。开始只是想想,后来就猜疑。有一次就悄悄地问我妈:我究竟是不是发亮秃子生的?
我刚毕业就想成为大老板,为的是想在发亮秃子面前出那一口酝酿多年的恶气。其实我爹一头乌黑的头发,一点都不秃,我们兄弟常悄悄地叫他秃子是因为:叫爹不如叫秃子过瘾;叫秃子比叫爹解恨。参加工作后我都改掉了这个坏毛病,我可以提醒两个不常见面的弟弟不要这样叫,而我大哥呢,谁也管不了他。
相比之下,我妈成了我们的庇护所,关于庇护——这一说法让我想起这么一件事:我家有一只母鸡,在春天来临时它孵出一窝小鸡,这些小鸡不是被人踩死就是被狗吃掉,后来历史性地剩下一只,这只小鸡绒毛脱落后就开始长硬硬的羽毛,也就是说它的翅膀开始长硬,但这几根羽毛还遮不住它的红屁股。有一个下雨天,妈在烧饭,爸不知是离家出走还是外出了,反正他不在家。大哥带着两个弟弟到外婆家给外公上坟了。雨越下越大,这只母鸡从窝里跳出来,在檐下团团转,咕咕叫,那只淋了雨就只能看见肉的小鸡从竹林逃到屋檐下,钻进母鸡的羽毛中,母鸡才一动也不动,最后半闭着眼停止了呼唤,它庞大的身体下多了一双嫩黄的小爪子,它蹲下来小爪子就不见了,待我走近,母鸡又发生警惕的嘶叫声,有站起来的趋势,为了保护,它想反抗!那只幼鸡在它的翅膀中露出自己的豆牙小嘴。我没有象诗人一样大发感慨:啊,多么神圣的母鸡!但那天我却有些感动。不管我们有多大,从心里来讲我们都需要庇护,也只有如此我们才真正懂得为别人撑起一面晴天。
上中学时,文科班有人把母亲比喻成母鸡,一味要求创新的老师说此喻别出心裁。我还是不太愿意把自己的母亲比喻成母鸡,虽然我妈也有一窝儿。但“她不吃生米、不长翅膀、不生鸡蛋”。语文老师对我说:你根本不懂什么叫诗,不过老师也不怪你,因为你们是学理的,但是你们也有必要加强自己的文学修养啊!老师都是为我们好,都在庇护我们,不是因为亲情,不是因为诗,而是因为他们对诗的偏见。
我想停学时,我妈是这样给我说的:滚回来!看你多有出息!象你老子一样,看一辈子牛。她和我爸唱的是反调,而且是悄悄地在我耳边唱,在大哥面前唱,大哥最多只说三个字:妈真烦。我很不高兴父母之间不能直截了当地对话。常常是一个躲着另一个。很显然我不会回家放牛,因为那年发亮把我们家的牛换了。他将怀孕的大水牛换成了一头小黄牛。那时我不喜欢黄牛,因为它的角没有水牛那么威武,更重要的是它不能骑。换牛那天碰到了梁村长。
村长说:亮哥嘞—,赶牛去哪里?
我爹说:给人换呗。
村长说:啥?开玩笑。咋换?
我爹说;“水沙”换“黄牯”。
村长说:干啥换?
我爹说:钱呐,钱呗。
村长说:又打输了?
我爹说:啥呢,娃读书要钱。
村长说:对呢,你也该考虑娃儿们的事啦!
我爹说:全是我操心呀,我不考虑哪个来考虑?
后来我妈就低声低气地问我爹:钱呢?我妈的意思是一头大牛换成一头小牛是要找差价的,而且母牛又比牯牛贵,这样以来差价至少得上千元,发亮不吭气。妈不知趣,又问。发亮的脸开始发青,眼睛鼓了起来,突然转身面向正在做家庭作业的福利——鼻子下滚出一句粗话:钱钱钱!有个卵子的钱!福利被吓得不知所措,笔杵在纸上……妈也不问了,似乎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她脸上并没有一点生气的表情。福利见爹走了,通常是去睡觉。但那天他就蹲在桌子底下抽他的风箱鼻子,边抽边骂:秃狗日的,不得好死的……
他们吵架吵成了一个习惯:母亲想刨根究底时,父亲就不吭声,父亲发怒时我妈就不再过问。她问的事很少,大多比较重要,比如上面的关于钱的事。还因为她在家时什么活都干:插秧,扬谷子,犁地耕田。所以人们都说她像个男人。而我爸呢,啥事都懒得干,放个牛,土生土长一个农民,却不知道什么季节种植什么农作物,有“麦子起来点豌豆”的意味。说他什么事都不干,也有点冤枉他老人家,因为他非常喜欢干长牌,通宵达旦地干,有一年战胜了村长,还到镇上去找人战……说漏了一点:小时候我们四兄弟中有三个人会打长牌,我大哥只看别人打,我就不知道他会不会。我在这方面很有天赋,而且是自学成才。比如:一把牌,头家十八张,下家十七张,我摸牌时看都不看,就胡乱地捏成一把,牌摸完后我才一把把它们翻过来,只扫一眼就知道该偷什么,出什么,吃什么,碰什么。除此而外我还可以根据别人出的牌推算他手里牌点,十有九中。当我得意意洋洋地坐在牌桌上时,我初中还没毕业,个子也不高。两个弟弟小学还没毕业。看起来他们比我大。但打牌一点都不如我。我们兄弟仨哄着父亲在桌子上坐下来时,我妈一脸苦相。父亲假装看不到,我们也没看到。如果有客人在场总会对我爸说:这才像你生的。(他们说这话是在和我爸开玩笑)如果我在上高中时想起这件事,可能我不会问我妈我究竟是不是发亮生的。但那时没想起来,惹得妈怄我好长一段时间。可能她觉得儿子的猜疑对她构成了道德上的伤害,她和我舅舅截然相反。那一回在牌桌上我还是成了我父亲的手下败将,因为他老奸巨猾。发亮把牌打到镇上就彻底地输掉了,而且还被镇上的民警请到派出所,连残余的赌资都一齐没收。这样的事常使我开心,因为从派出所回来的父亲脾气非常好,对妈也不凶巴巴的了。至于钱被没收了关我什么事呢,反正吃饭也不用我掏钱。后来我发现一个规律:当父亲大发脾气时,我们兄弟就示意他来打牌,他就显得气顺些,若不然就故意输给他几盘。还有一次他打牌回家(可能又输了)看到家里的冰锅冷灶就大发脾气(因为他饿了)还要动手打人——打牌打上瘾了,人与牌也就不分了。他当时把铁锅搬出来对着天空骂:砸它妈卖B!砸它妈卖B!我们兄弟吓得象是丢了魂,大哥一副傻样,愣头愣脑的,两个弟弟早跑得不知去向。也许在别人看来我也在犯傻。但我是在坚持,我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只是父亲的吼声越来越大,我挺不住也跑了。我不想跑这是个真实的想法,事实上我跑了,是因为我更加真实地感到害怕: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在我不想跑这个真实的想法里藏着一个担心:他要将我妈怎么样呢?他要砸她吗?妈披头散发地跑过来,叫我快到邻居家藏,我更不明白:藏起来,他找不到不更生气吗?她悄悄给我说:龙神儿子快走嘛!他疯起来会打人!我当时给妈说要跑一起跑,让他一个人在家疯。于是就紧拽着妈妈衣服的下襟,她却一个一个把我的手指掰开,推了我一把,我跌倒后爬起来就跑了。
等我妈(在另一个锅里)把饭煮好,端到桌子上,才去叫他,通常他这时正躺在床上,边骂边向蚊帐上吐口水,他躺在床上吐口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还有一次是因为生重病,当他向蚊帐上吐口水时,我就希望他早点死。当我们兄弟被妈大声吆喝:娃儿们—回来吃饭了!这一切才转危为安。
在饭桌上,我哥不生不响地吃,边吃边偷看父亲。我的两个弟弟叽叽喳喳地在碗里争一块切成梯形的咸菜(2035年咸菜的花样增多,但我很少见到有切成梯形的,因为高级厨师只有两件事可以干:1烧开水2切咸菜,切成梯形的都给扔掉了,因为他们不如此仔细就会丢工作,老板说现在人才多得很!)我低着头看着饭碗中那模糊的脑袋,说明饭很稀……那是八十年代末的事,因为很快就流行《恋曲一九九零》了。“你不吃,你看你妈的啥!看你个鬼样范!”这是我爸当时对我举动的一种愤怒,我用左手捏着筷子的下端,开始极不情愿地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粥流到我的胸口上。“日妈的,饭都吃不来!”他又跟了一句。而我心里充满了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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