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是的,舒曼是我的情人,她早上来过一次,把我吵醒就走了。这个时候她又来了……从这个名字看来她应该很年轻很漂亮,而实际上她脸上早有了皱纹,头发已经花白,这些花白的头发总是开始出现在两个耳朵旁边,而且已经有扩散到整个头部的趋势,我不喜欢白发,因为它代表衰亡。
可是我的舒曼像许多人一样,曾有过醉人的美貌和摄人心魄的魅力,虽然这已经存在于从前。她妩媚的笑容在我苍白的记忆里绽开,我似乎可以顺着她的笑容回到我的黄金时代,由此你应当明白带我回到过去的有两样东西:小说和女人。
一度以来我以为:年轻时女人重要,现在小说重要。这个回答不大对,因为我年轻时就扬言自己的最爱是小说。所以很早我就把这两者搞颠倒了。这样讲也不太对,因为阿超说我之所以写小说是被女人抛弃了。更有甚者说:根本就没有女人搭理我。也就是说我连被抛弃的条件都不具备。这样看来我是别无选择,在别无选择之际是不能言最爱的。别无选择的情形往往使一个人倾力去珍惜出现自己身边的一线生机,这一线生机就是舒曼那绽开的笑容。
很多年前我大哥死了,所以现在我感觉大哥比我小。我大哥最讨厌我说“那绽开的笑容”,他说:鬼都晓得那是翕起牙巴笑!很显然我大哥不懂文学,那时我就喜欢“那绽开的笑容”之说—
这绽开的笑容使我对未来充满希望,对生活充满热情,我几乎全身心地陶醉在她的笑容里头,看见她笑我就屏住呼吸,有时我分明就是在她的笑容里游泳,差点被淹死了,你说那娘们水多不多?
总之我喜欢她的笑容胜过她本身。接下来你就明白这句话并不可靠。我千方百计地向她暗示:我喜欢她、爱她、想娶她。但她不以为然;后来我娶妻生子,她嫁作他人妇,这不像是小说,当时我的小说几乎被遗弃。快结婚那一年我想她想得发慌,但无能为力,又没法和她联系,她临走又无只言片语。这种思念终于成为一种恨,是因为和我结婚的是另一种的女人:“她笑起来时我总以墙上有一门,掉头就撞上”。这还不算什么事,关键是婚后她老抓住我的弱点虐待我,这是我四十岁时的生活,像一个故事,又像一张写满字又被揉成团的纸,等我把它慢慢展开吧,先不说它。为前后连贯我不得不说我三十五岁结婚,结婚前半年的样子吧,当我从老婆身上下来时,我很自然地想起舒曼,对她的思念有一个阶段性的变化,恨似乎没了,一切情绪都趋于平缓,而且很令人惊奇的是我居然(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想起她,我原来以为得不到的东西会使我牵挂一辈子呢。就这样舒曼便慢慢地消逝在我的生活中。我的生活一直都很凌乱,我试图将它整理一下但我扬起生活的条帚,脸上就布满灰尘。
……医生把一大口袋药塞给我说:你还可以扫几年马路。这个回答使我骤然起自己的职业——我是个扫马路的。
奇迹总是在我的生活里出现,所以我把它写进小说中。人的性欲有淡退的时候,而我写小说的欲望总在悄悄地爬升,似乎与性成反比。这些升腾的欲望使我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在所有的天才当中,最令人反胃的是狂妄的那种类型,哗众取宠是他们的基本特征,为此我故意看不起自己,隐藏自己,谦虚如孔子,诚恳得像头牛。之所以是奇迹是因为她出现在我鳏居之时,这在小说里都是庸俗乏味的安排,却令人高兴地出现我的生活中。奇迹往往令人兴奋,但这是年轻时的想法:有一天她会回来找我,我会假装不理她,要她给我道歉,因为她伤害了我,伤害我不重要,主要是伤害了一个未来的小说家,伤害小说家不重要,但伤害伟大的小说家就太不应该了。我又进一步设想:如果她不给我道歉就算了,如果她嘟着嘴不说话的话,那我给她道个歉也成,若道一次歉,她还金口难开的话,我就连翻三次地给她道歉,若没有旁人,给她下个跪我也会考虑。想到这些时我在痛苦中寻到了一丝安慰,我祈求上苍将此事安排在我结婚之前,所以结婚前两年杨春给我暗示了好几次我都没有碰过她一下,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将我的笫一次留给那个使我陶醉的人,我要用激情点燃她的笑,要用我的初夜将她熔化……
如前所述,这个奇迹并不使我兴奋,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有时候有很多话,但很少说到从前。从前对我来说充斥着平淡的祭奠,有如祭坛上升起的香烟。说实话我都有些认不得她了,笫一次见到她,还以为她是一个骗子。她千方百计地讨好我,想嫁给我,你知道在二十多年前这是多么令心醉的梦想啊!而今我已经55,她快50了吧?一切都变了,变得不想让人开口。老妇人献起媚来让人心寒,对此我略表同情。再说我确实应该有个伴,似乎也可以没有(这种优柔寡断的心理贯穿我一生)。究竟该不该有个伴,我没弄清过,我们只能通过一些记叙来表明:寂寞如老年一样的黄昏,孩子们在马路上嘻戏,我突然一反常态地希望有个孩子叫我声爷爷,但我儿子却不想要,为这事我老劝他,他不耐烦时就冲我嚷:你看现代人谁要小孩?瞎操心啥!没等我回答他就回自己家了。大多数时候给他打电话都是忙音,要不就是时代小姐冷漠而又距离遥远地告诉你:……该用户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拔。多数时候我像寡妇一样守着如道德一样的光阴。但是成天都有小孩子在你面前叽叽哇哇的也挺烦,这使我想起当年的外公(想起外公是因为现在我正处于与他相似的阶段)。福平、福顺和我(那时福利还蹲在我妈妈肚子里)在外公的房间争一杆木头枪,我们又叫又闹,外公总是向我们吼:娃儿们—出去耍!出去耍!快些,快些……闹死了!
其实人活到一定的岁数就只剩下传宗接代的理想了,毛家岩的人也如此,你比如吧:我叫毛福安,福字辈,我父亲叫毛发亮,发字辈,我爷爷叫永什么来着,反正永字辈没错,传说我祖父是毛年什么的,把这些辈份竖着顺次写下来就是这样的:……年永发福,这句话没有完,它的完整情况是:千年永发福,万代源远流长。这是我大学毕业后回到家我幺爹讲给我的,他说:毛老二啊,大学念完了,也该弄清楚祖宗脉络了……随后说他跑世外回来笫一件事就是:走遍村里村外,访遍孤儿寡妇,踏遍荒山野岭,得来了这十一个字,还说人行千桥百路,心最后还落回自己的狗窝。我很讨厌他的长吁短叹,但是没说出来,毕竟他不是自家人。
到那时,也就是我和老婆商量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字时,才对入土的他(我幺爹发寿)稍微有一些理解。我拿着辞典翻前翻后,给他取了好多名字比如:万康、万乐、万元、万龙、万虎觉得都不行!最后从来就没有想像力的杨春说叫万岁好啦,我说别开玩笑,过去你敢这样说,不杀头也要坐牢的。她就转身织毛衣去了,她真胖,所以织一件衣服要花很多线。后来我们决定叫毛万春这个名字。因这我老婆名字里有个春字。我曾寄于他很大的希望。他又矮又胖,全继承了他妈的传统。我担心他娶老婆有困难,就像我妈当年为我操碎了心一样,但是他不到十六岁就和一个很漂亮的姑娘结婚了。连他妈也搞不懂。老汉只有自愧不如。这么多年我只见到我儿媳妇两三次,我有时担心她把我儿子给骗了,但我看他和我儿子在一起时,我又放心满意了。随后我就感到孤独,白天,我就翻出我年轻时写的小说来看上一段,发表在市日报上的我瞧都不去瞧,看到自己当年写的歌功颂德的文章,我的老脸就臊得很。夜里醒来就想找个人说话,这时我就需要有个伴;去年冬天我的牙齿已经松动,如今已经掉落了三只,口水不听使唤,老从牙缝往下掉并拉成一条线,搭在衣服的前襟上立刻湿掉一大片;睡觉打呼噜,早上醒来又想先发一通脾气再说。又有哪个伴能受得了呢?最关键的是我性欲已减退至零,而女人五十赛过金钱豹,这只头发花白的金钱豹(指舒曼。备:此时杨春已弃我而去)一走进我的房间,我就有些窒息,生怕她提出性要求。
我们老三夸你呢?
他说啥?我将装小说的抽屉推上,漫不经心地问。
他说毛伯伯是好人,不会看不起咱们家的。
这样的对话我都不敢进行下去,因为到最后她准会问:你是不要等我老死了才答应?你说是还是不是?
我在巧妙地把话题转移开之前总加上一句:我们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她若还不满意,我就指指着我裤裆那个鼓起的大圆球对她说:这么大你受得了吗?其实这个时候我不但欲念全无而且连那地方的知觉都失去了,如果尿液还可以积满膀胱,我准会伸手去摸,摸到时我才记起原来它还位置不变地低垂着,它对我相当于一个常滴漏的自来水龙头,怎么拧都拧不紧。电脑医生从屏幕上告诉我这是因为我的尿道括约肌出了问题,我问他怎么锻炼这块肌肉,他给我回复:就是因为我年轻时锻炼多了,现在需要药物治疗,我说药我吃了不少,他说有一种你一定没吃过,我问是什么药我没吃过?他说缴费后再给我谈,我说我能不能先看一下?他说缴费后不但让我看还让我吃。
我觉少,偶尔也做梦,梦见机器、皮带、杠杆、齿轮、五彩的印刷纸,有时感觉自己捏着拳头在一根高速运转的皮带上跑步,我不得不加速跑否则就会摔下来,旁边有很多期待着我们的老眼睛,其中有一双就是我自己的。我也很想下去,不是想下去休息而是想下去找厕所,有一次真的摔下去了,在那些不屑的眼神中摔下去,摔在自己深深的自责中,但下去以后我就不再引人注目了,好像被他们一瞬间给遗忘了似的,我有些失落,并不是因为从上面摔下来,而是他们关注的是别人。我唯一要紧是尽快找个厕所。醒来发现玻璃袋被我压破了,尿了一床……想起这些我感到幸运,你想若有个伴与你同床遇到这种情况,脸上怎么挂得住。就算是自己家的人也少不了厌恶和尴尬。所以我总这样对她说:我小便失禁,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想……她把话打断:我不是给了你好几打裤衩吗?
想起内裤的事我觉得对不起她,年轻时若有人送给你内裤,你可能认为她是个色情分子、变态狂,年老时有人送你这玩意儿,那里面只有关心的意思。我实在没法拒绝她的逼问,有时就打趣地对她说:做我的情人吧?说过后我以为她一定很生气,谁知她却很认真地回答说:你别骗我,自己讲的喔!这口气常常使我想起年轻的舒曼。
我怎么也无法把她和年轻时的舒曼联系起来。她的声音早已破坏她年轻时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当然明白:时间会使我们变成很多个人,最令人心动的那个叫青春。
就算舒曼是我的情人,我也是很内疚的,她照顾我好几个年头了,但我从来就没有以一个男人方式照顾过她。有年冬天,她用温水给我洗脚,洗着洗着她就用双手抚摸我的腿肚子,热水浸泡不久的手仍然粗造,我当时感觉难受,想都没想就朝她吼:我腿上有苍蝇吗?她顿了一下,抬起头久久凝视着别处,最后,我看见她流泪的眼睛……
她笑起来不再那么迷人,从前那令人心醉的笑象是小说家的幻觉。
也许我们应当卸下老年的躯壳专注于年少的敏感与多情,去看看那个黄金时代的舒曼。
2007年下半年我在印刷厂工作时就认识了她。记得在观看2008年奥运直播节目的那一天,趁她不注意我吻了她耳根一下,那是我人生的笫一吻,她没反应。我得寸进尺再次吻了她耳朵前面那光洁而柔软的发端,这似乎注定在几十年后她的头发要从耳根开始发白,而不是别的地方。她穿着雪白的牛仔裤,裤腿上有粉红色的喇叭花,粉红色代表性,喇叭表示开放,我吻她是因为她开放的性的图案激发了我的情欲,洁白成了情欲开放的背景,洁白成了我追求纯真的铺垫,这些条件都满足时,我便不能自已,就吻了她笫二下。当我对她进行我人生的笫二吻时,她腾地站起来(这花要怒放了),我还清楚地记得椅腿蹭水磨石地板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与此同时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半天不说话,她充满了愤怒,我立刻从她的愤怒里懂得了爱的涵义:当一个人对你表示愤怒时你依然不恨她(他)这就是爱,在这里恨被爱所包容。看电视的几乎是一些青年工人,他们乱七八糟地坐在阅览大楼里看黑人的百米冲刺,当我的笫一吻结束时不但舒曼没反应,众人也没反应,因为比赛太精彩。所以我的笫一吻没有引起反响完全是因为比赛夺走了我的市场。当我笫二吻结束时电视屏幕上正打广告,所以广告又把观众市场还给了我,他们嘻皮笑脸地看着和我对视的舒曼,我没站起来,主要是怕我高高的个头遮住舒曼那张美丽的脸,后面的同事会拧我的耳朵、用易拉罐敲我的脑袋。这时他们向我大吼:阿毛—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阿毛—我带着游刃而有余的心态,毫不拘束地饱览这张俊俏的面庞—她一脸通红——几秒钟后,我开始不安,接着有些内疚,而且是令自己心惊的内疚,我使她在这么多人面前下不了台,这是不是太过分了?后面的吵闹声停息了,她不说话,我觉得下不了台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所以我开始在心里求她:千万给个面子,下次再不冒这个险了。她像是气得找不到词语,又像是站累了,眼睛瞪痛了,脸上的红晕正在消逝,终于——这个可爱的人啊,她终于说出了一句我难以忘怀的话:怎么?不敢再来一个?后面的人随即爆发出一阵史无前例的嘲笑声,这是冲我来的。
需要说明的是舒曼是我所有女同事中比较傲慢的一个,从那以后她不再那么傲慢了,因为我胆大妄为地吻了她,象是占有了她。从小说里我们容易知道:不管一个女人多么傲慢,她都得在占有了她的男子面前低头。接下来的事就是我真的想占有她,想搂着她进入梦乡,让她的肌体把我包围。最好让她睡觉时都穿着那带喇叭花的裤子,让那雪白的颜色,奇妙的突起、愠怒的表情和着我的情欲一起燃烧。
那段时间我每天上班的目的,好象全为她向我投来那温柔的一笑,我吻过她之后这笑多少带有职业的成份,反讽的成份,还有愤怒的成份,这些我都满意。她本来没有笑,我也会认为那是她笑突然停止的表情,或者她正酝酿着一个深藏不露的笑,让我费心去领会。相比之下我还是特别爱回味吻她之后那种“笑”。在吻她之前,也就是我暗恋她的时候(其实我明明暗恋很多人,但我就死不承认,现在五十多岁了,才把它说出来)接前面:我暗恋她时,她只要在车间一笑,我的腿就发软,操纵机器的手就会失灵,判断力就会下降,感情就会充满头脑,机器下就会积一堆弄坏了的标签,我的上司就会给我一顿臭骂。后来的后来,为了不影响我工作,她在笑之前总环顾一周,发现我不在才放心地笑,我一点都不再乎损坏几个破标签,只是遗憾漏掉了她的笑容。
2008年,我正好28岁,对于一个男人来讲这是最有魅力的阶段,虽然我不是事业有成,但擅于思考又爱弄几个文字,用这些优势和舒曼谈恋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我也知道“漂亮女人一定蠢”这个偏见,这个观念(说偏见也行)增加了我的勇气和信心。她懂的东西很少,都是有条有理的。而我懂的并不比她多,但我常把这些东西稀奇古怪地搭配来,形成一种全新的说法挫败她的条理,她的好奇心把她的理智挤到一边,对我严肃认真的胡言乱语她信以为真。她信以为真后我就有一种成就感,有了成就感后我就沾沾自喜。我常常沾沾自喜。后来我总把小说写不好都有这方面的原因。
在《叶掩红花》里我仍然摆脱不了舒曼的阴影,她成了我的心魔,确切地说我使她成了自己的心魔,她是无辜的;这都是因为爱,所以我也是无辜的。
我说:舒曼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她说:这不关你的事!有如我对编辑部老头子说:别的小说是怎么出版的?他说:这不关你的事。若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时她就说:你叫什么都可以,我无所谓。我当然会庸俗无比地叫她——老婆,她认真地说:不可以。我又会无比庸俗地说叫妻子怎么样?她说:我警告你,再乱说我不给你玩!我想:这事急不得,要慢慢来。
实在找不到话说时,我就说你好好好象舒琪的妹妹哟!这话我当时并不认为有多肉麻。她惊奇地叫起来:你说我像舒琪?真的像?我说:是的,不过她演过三级片。她说:我要超过她,演一级的。我忙纠正她:不是一级,是A片。我说得一本正经,她听得一本正经。随后还高兴地踢了我一脚说:干脆咱们搞个特级的,我还当过节目主持人呢,肯定行!很显然她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坚持住没笑。原因是,是因为笑会使我显得更丑陋,我不愿意将丑陋的一面展现在我爱的人面前,所以我常带着艰涩的笑容;事实上她常陶醉于自我,根本就没有心思管我的表情。这些想法掠过脑际,我才镇定自若地欣赏她自我陶醉的快乐表情——她的笑自然展开,没有一丝邪念。没有在车间里的职业成份,有那么一丝可以原谅的虚荣,从那时起我才明白男人为什么多多少少要满足一下女人的虚荣心。
在整整十六年的学校教育中我都恪守着那些陈旧的规规矩矩。这与我的家庭有关,我以为道德上的规矩受益于我的母亲,而思想上的奇异和古怪是开放的外部世界和与我传统的内心相互斗争的结果。有时候我认为我的一切都是我爸和我妈吵架的结果,他们总在冷言冷语中充斥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兄弟四,都是这些矛盾的产物,却被父亲赋予了平安顺利的名字,可以这样说吧:我们四兄弟全部成型之前,我爸和我妈天天吵、天天闹处于热战阶段。之后他们开始冷战,再之后,发亮先生干脆离家出走——撤兵,他比余秋雨走的时间长,但没有别人走得远,而且他从生下来就封笔,只用嘴。
发亮先生出走时也留给了我们一样东西那就是笑。我高中毕业回到家,福利说:二哥,发亮秃子走了,不要我们了。我听了这话觉得心里有点堵,就把福利拉过来,扇了他两耳光,觉得还堵,又拧住他的耳朵,把他按在洗衣台上,咬着牙问:到底走了没?福利大惊,随口就骂:你妈屄!你妈屄!你敢打老子!老子告大哥!我用手擒住他的脖子:到底说还是不说?到最后,福利妥协了,只是说话还发抖:不晓得他去哪,他啥也没说,只笑。那天后,福利说:二哥,你个二流子日的,你原来不打人的,我以为你听发亮走了你会高兴的,我们都讨厌他,他走了,我们自由了,妈也管不到我们了,你还气啥呢?我闷闷不乐地拉着福利到幺爹那儿借学费。
妈的表情里没有一丝忧伤。许多年后我问她这件事,她只淡淡地说:“脚长在他身上,没他少怄气。都是命。”
高中毕业时期,也就是发亮走后(天知道他这是第几次出走),我翻出家里所有的照片寻找父亲的笑容,可惜他的每张照片都不曾有一丝笑的痕迹(包括和祖父合影的那几张黑白照),我嘴里老是哼哼地学着父亲平常的腔调,对着镜子揣摸他离家时的心情,他的笑代表的含义,乃至他想说又没有说的话。但无结果。
我参加工作后,也就是我在FR厂上班后,再想起这些来,我就无端地觉得父亲的笑表达了一个含义那就是:冷。这笑来至一个冷血动物。而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舒曼)身躯里却充满了青春的热血,我又平空地觉得我的血液里不可避免地含有冷的成份,而改良它的途径只有舒曼。
我恪守的陈旧之规,我受的家庭“教育”使我隐退了的“良心”随着热血沸腾而出:我这样……会不会使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走向堕落,所以天真无邪才是她的本质,没有底气的成熟、强装的老练只是她的表象。这样以来我们才能顺理成章地理解她那句话:怎么?不敢再来一个?我相信愤怒才是她的本意,其余都是猝不及防造成的词不达意。因此这句话本不属于她,如果这话由“老处女”来说那就显得自然而有力。恰恰如此我在28岁高龄里才会认为追求舒曼是有趣的、浪漫的、十拿九稳的事。
2008年我28岁就是一种偶然,同时也是80年出生的所有人的偶然。像许多人一样我在工作之余写小说,是不是偶然我不知道。我知道很多事都难以说清,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正做着赔本的生意,如果说写小说可以赚钱的话那才是偶然。所以杨春说跟我这种人过真没劲,也是实话。没钱怎么可能有劲呢。我记得她将“没劲”两个字说了好几遍。必然的事是我在耗尽真实去构建一个梦幻,我在做梦,这个我知道,有不少人不厌其烦地提醒我,我总是不屑一顾。你比如:老头子在无比厌恶中看完我的稿件,他说:每天醒来时用冷水洗一下,免得离开床还做梦。有时他说:这种东西我们这儿多得很!我看你还是醒醒吧。
王小波说一流的小说应该被他写出来而不是被别人写出来,进一步来说,其他人写出来的肯定就不是一流的。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关于小说这东西太美好了,这种整体的感觉常使我兴奋。我劳累了一天,被别人的指令折磨了一天,被上司的意识奴役了一天,回到宿舍我就奴役这些文字,随后我发现:奴役别人是一件很快乐的事。那以后我(在工作中)就变得逆来顺受言计是从。我想这样别人就从我这儿得到了快乐。
但是文字却在背判我(恰如我背叛我的上司一样),一种本能的、无法抗拒的背叛:它说我绝不是这样的。我问它:那么你是怎样的呢?我曾对我的上司说我原来也不是这样的,他说我不管你原来怎样,你现在必须记住:要干,只能这样,不然就滚蛋!我说这不合理,他说这是规定。这么多年以来我没写出好小说主要是因为没按规定写,所以我常到编辑部问老头子:写小说有什么规定?他出人意料地夸我一翻:你这样想就说明你有进步,随后从他的书架上拿了一本《小说创作指南》递给我,他说:拿去多看看,没有指导的创作是盲目的创作。这本书我不久就丢了,都是丢了后才知道是他写的;有一天我又去烦他,他似乎毫不在意地说了一句:我那本书看完了没有啊?我说看了一半不知道弄哪儿去了?他说没关系嘛,再给你一本,只收你半价。那以后我送稿件去,他总给我关切的表情。后来我的一个短篇差点发表了,他说还要帮我修改修改,当然这一改,就没有了音讯。弄得我那时天天看《中南晚报》找自己的作品,又不好意思去问他。由此你应当知道我是一个一流的有点害羞的小说家。基于前程的考虑,又怕他老一时疏忽埋没人才,我厚着脸去打探了两次,一次他说还要再考虑考虑,笫二次他说:哎呀,你看我还真忘了这事!
不是兴之所在的职业就是一种形式,这些形式好像为的是我半卧于床头打开《叶掩红花》那一摞残篇这一目的。《叶掩红花》本来已被我写完,但我对自己写的总不满意,觉得没完,又接着写,后来就没完没了了……它是我的笫一个长篇,和我的关系像女人与处女膜的关系一样,而且叶掩红花本身就是一个含苞未放的植物生殖器,我本来想妥善地保存好我的处女膜,但舒曼出现后我开始不满意它的存在,我觉得它应该以一种更为完美的形式存在,所以我在它身上打开了一个缺口,这个缺口给我带来了是非,我常常焦虑不安像古代女子失贞一样难受,这个缺口使《叶掩红花》成为一个残篇,我在2035年都没有收拾好这个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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