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顾:车乌藩王篡位,丞相无法力挽狂澜,只能保住王室血脉不被屠戮,十六桥毫不掩饰对列列的讨厌,威胁她再哭就趁丞相睡着了掐死她!
小王爷并不能在露京城过多停留,一场大风暴即将席卷他的襄关神兽组织,但是在此之前,他愿意等兔颗做出决定。他有自信,得知了真相的兔颗会跟他走,如果她还不知道,他就亲口告诉她。
他就坐在靠近城边的一间瓜子铺,边吃松子边喝松针茶。今日风很大,强劲的气流压得附近连绵群山上的一大片树木抬不起头,街道上的商户怕风掀翻小摊子,都不做生意,回家闭门关户地待着。小王爷剥到第十三颗松子,风沙处缓缓出现一个身影,小王爷神情一紧,随即松懈下来,背靠软软的椅背,无聊至极。
不是兔颗,来的是绣帽儿,他仿佛穿破了大风,风势生生被迫扯开分成两道。他身材矮矮的不起眼,戴着软帽,眼睛黑得像能够吞噬凝固一切的洞潭,很大很空洞,不知看向哪里,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虽然极饿道没几个人,小王爷也通常会忽略他,但是他这次无法不注意到他——绣帽儿是来杀他的。索索寄给兔颗的信中,第三张纸上写着绣帽儿是三清山的人。
准确来说,绣帽儿是小师叔李悬想布置在极饿道的棋子。他在小王爷离开露京城的那一天加入极饿道,是李悬想死后留的后手。
现在是杀掉小王爷最好的时机,因为极饿道尚且有两人在外无法赶回,目前在露京城的只有扬零与胡细细,而胡细细一日前随母出门上山静修去了。
不止绣帽儿一人专门来杀小王爷,还有昔年小王爷身后最强的影子死士魏渺。追根溯源,她是宫里的老妖婆赏给小王爷的,她先听老妖婆的话,后听小王爷的话。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魏渺那丫头死了吗?”小王爷抬头,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人。
“不关我事。”绣帽儿对世间一切都毫不关心。
实际上,魏渺被一个人拦住了,扬零知道她要去刺杀小王爷。
魏渺一身暗红衣裳,持剑在背后。她是整个白帝学府最温婉好说话的女夫子,学生都爱听她上课,她连打手板都比其他人轻,也不从奚落嘲讽人,耐心好得出奇。所以,学生们都很讨厌扬零,整天耍混赖皮偷偷地看他们的女夫子。扬零一身肌肉,力气很大,在魏渺面前所有的狡猾机智都没了,一点都配不上说话好轻好轻的魏渺。
“你对小王爷很忠心。”魏渺说。
“我不是他的狗,”扬零一字一句地说,“我连他的朋友都不算,但他轮不到你们来杀。”
这番毫不客气的说辞,令魏渺微微一笑。
从前扬零很痴迷她,但他自尊心极其强烈,在她对他明确拒绝之后,他一语不发,干净利落地离开,再也没来纠缠过一次。或许扬零已经不喜欢她了,所以才能摆出这样坚硬的态度,想必清醒后的他意识到当初自己的姿态多低,恼羞成怒,无法忍受了吧。
“魏渺,就算你是女子,我也会全力以赴。”扬零抬起右手,已有滋滋爆裂声。
“谢谢了。”说完,魏渺笑容一敛,手腕一转拔剑出鞘,脚步轻点,跃到扬零身前。
扬零一惊,伸手一挡,爆裂出的火花正中魏渺脸庞,自己的腰侧也被剑穿透一刺。黑烟过后,他后退几步,朝魏渺望去,她竟然安然無恙。
扬零用腰带将受伤的腰身绑紧,防止血越流越多。方才他确实吃了一惊,魏渺不会不清楚他擅长近身,像魏渺这样的剑士,想取得胜机只有保持远距离,迂回周旋,但她还是扑了上来,她对于自己的女子体格很自信吗?
扬零沉下心来,下一刻他先发制人,直直撞向魏渺,右手的滋滋声更响,他大喊:“给我破!”
他的势头如箭那般凶猛无匹,这一撞便是再强壮的男人都会吐血。魏渺却毫不躲避,用右肩头硬生生地迎上去,与他相撞。两人轰然后退数十步,扬零站定后微微喘息,眯了眼睛——方才那一记爆炸在魏渺身上只是烧破了肩头的衣裳,露出白嫩的肌肤。
白帝学府没有人敢在正面交锋中当魏渺是女子,她是小王爷最强的影子死士,却不精通暗杀偷袭,而是拥有一副最强的体魄,替小王爷不知挡去了多少灾祸。所以,小王爷说当初曹添秀勾搭走了魏渺,小王爷被曹添秀刺的那一刀,原本是魏渺的责任。可她犹豫了一刻,一是她不相信曹添秀会做这样的事,二是她内心隐隐害怕曹添秀知道自己的身份立场。
魏渺是得到同为武夫的国师府二爷认可的人,在进白帝学府前,她的右眼受了伤,就是被二爷所伤。二爷慕名而来,非要与她试招,刚开始二爷言语轻佻多加调戏,可是很快便眉头凝重一副吃屎的表情,那场架二爷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伤了这个姑娘的一只眼。而因为他拼尽全力无法收手,他自个儿也不好过,受了多处内伤,上榻都费劲,在花楼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
白帝学府的学生们总说要保护她,可她是最不需要保护的——魏渺生来不知疼痛,筋骨坚固异于常人,在被赐给小王爷之前,她是宫里那位老妖婆的最强之盾。
“魏渺,我今日必定破你防线。”扬零咬牙切齿,浑身气势骤然一凛,处于狂躁状态的他还保持着狼一样的精准算计。
魏渺不置可否,两人继续冲撞,以体魄对体魄,看谁最先出现裂缝。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混合着呼啸的风声,隐隐犹如天雷滚滚,魏渺剑花每每一闪,被溅起扬零身上一处血。
“给我破!”扬零怒不可遏,出拳越来越快,凌厉可怖,他比在跟曹添秀打的时候进步多了,无论力量速度还是头脑,远非当日可比。其实扬零完全可以耐心拖延魏渺,他是吸取经验成长飞快的战斗天才,当初跟曹添秀打的时候,他就是这么活活拖出了曹添秀的破绽。
但是,他现在面对的人不一样,是他喜欢的人,他能保持冷静实属不易。他只想全面倾倒性地打败她,所以也不管那些策略,一鼓作气蛮打横打。
他保持这样的攻击已经有两炷香的时间,丝毫不见颓势,魏渺无法再与他纠缠下去,一脚将他踹开,同时划下一道剑气。扬零用鞋子摩擦地面,生生止住了退势。他其实已经累了,躺倒在地面,双手伸展,呈大字形,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望着天空,大声喊:“魏渺,我喜欢你!”
女子看起来一直游刃有余,其实也无法再支撑那样的攻势。但她仍然站着,静静地笑道:“我知道啊。”
魏渺准备逞强去参与小王爷那里的战局,一声刺耳的巨响令两人都抬头望去,是城门口的瓜子铺,小王爷与绣帽儿造出来的气势。
小王爷跟绣帽儿这一场注定要打得极为迟缓,绣帽儿并不破坏周遭街道,而是轻巧地绕到小王爷身前,在小范围内移动。
“难为李悬想找你来,毕竟他也清楚,普天之下能在露京城动我,与我有各占一半胜率的,只有你。”小王爷起身,不回手,只是一味躲闪。
绣帽儿是五五开能力者,跟镇子上一只老母鸡打有一半胜率,跟世间顶尖强者兔湫行打也有一半胜率,遇弱则弱,遇强则强,实在是最不讲道理的能力。但是,现在他面对的是更不讲道理的小王爷,或者说是身处露京城的小王爷。
绣帽儿一只手探到小王爷心口,眼见要撕碎他的胸腔,却忽然一震,被弹回来。绣帽儿后退几步,捂住微微发麻的左手。不一会儿,他的掌纹裂开,开始流血。正如小王爺清楚绣帽儿一样,绣帽儿也清楚他:小王爷常芝道是王霸之气能力者,如果身处露京王城,能力将达到巅峰,有整座王城的龙气庇佑。
“不知道你是勇敢还是无知,在露京城,此刻我就是天命,天命是无法死去的。”小王爷笑道。
“好厉害的王八之气。”绣帽儿淡淡地附和了一句。
不过他的胜率仍然是一半,绣帽儿本意不是杀死小王爷,而是将他重伤或者让他断胳膊残腿儿。
“要不要告诉你,就算你有大岐国师兔湫行那样强,仍然不可能占到上风。”绣帽儿说。
小王爷古怪地看他一眼,这小子忒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对付他还需要国师?
小王爷从方才的桌子底下抱出一只羽毛光洁,有半个人壮的大鹅,将它高高抛出去。在半空中惊恐扑腾翅膀的大鹅最终与绣帽儿撞了个满怀,绣帽儿低声一声“可恶”。
大鹅落地站定后,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竟然主动发起进攻。绣帽儿吐了满嘴毛,无奈地滚地躲开,额头冒出细细的冷汗。
他与大鹅一战的胜率也是一半,一场恶战要开始了。
小王爷却转过身背起手,大摇大摆地离开。他凝视着宫城的一角,喃喃道:“国师?今晚过后,就不存在大岐国师了,这么大的热闹,我先去占个安全的坑瞅瞅。”
宫城最大最空旷的一座宫殿内,昏黄的蜡烛光与夜色的边缘完美融合,最美的夜明珠照在她身上的光都变得柔和。绝色的婢女们跪绕在床榻下侍候,她们都是一些亡国亡族的大家子。纱帐翻飞,今晚风好大,兔崽子们又在露京城闹腾起来了,什么时候是个歇,她都开始心疼这座古老的城池了。榻上的女人披着华贵的绸衫,玉白的大腿露出来,手腕上缠绕着一条小金龙首饰。这个被世人称为老妖婆、活了一百一十九岁的女人,毫无疑问是王朝最尊贵的女人。
她名叫炬蓬山,是外戚炬家最大的依仗,那是二爷也不敢轻举妄动的家族。实际上,她的名字早就丢失了,只有死去的被追谥白帝的男子记得,那时候她只有一个身份,太子的未婚妻。在她定下这桩婚事前,每日有许多全国各地的人风尘仆仆不辞辛苦地赶来露京城,想侥幸见到出行的炬家四小姐一面。她从十七岁起就被誉为大岐美景,而得到美景称号的第二个人也只有一百多年后的车乌帝姬列列。
她并不是同列列一样皮相骨相毫无瑕疵,只是她站在那里,就仿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人们感到呼吸微微一窒。人们常说山顶修炼脱去凡骨肉胎的仙子才有这种不凡气象,韵味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气韵天成,冠后之相。任何一个眉眼精致的女人站在她面前,都会活生生沦为婢女丫头。
而她并没有容颜衰老,可怕地始终保持着二十二岁的模样——她与三清山世代掌教做了交易,大岐尊三清山为正统,三清山每年给她驻颜的密药。可惜世上再神奇的灵丹妙药也无法永远延缓一个人的老去,炬蓬山深知自己活不过三年,这幅皮囊会在三年内迅速崩坏,所以她无法再等待。
在世人眼中,开国太子当初铸造的那尊鳌山大鼎炉已经爆炸,碎片四散了。可是真正的鼎炉并没有崩坏,就在女人的掌心,莹莹碧白,小巧可爱,却是血流成河的利器。
一只雪顶鹦鹉似乎不满意她只抚摸鳌山鼎炉,不抚摸自己,于是阴阳怪气尖酸地道:“哎哟,老妖婆真这么想念自己的郎君,他这些年就在露京城,你怎么不舍得去看一眼?我知道喽,我知道喽,老妖婆是脸皮子害臊,不好意思去见情郎,嘿嘿嘿。”
炬蓬山没有理自家嘴贱的鹦鹉,它从她少女时期就陪伴她,她有时也会给它丢几颗丹药,使它虽然嘴贱却活到如今。她十三岁的时候,它就是这么嘲笑她的,说她思春了,脸红了。
娟娟明月如霜白,鳌山可是蓬山隔。
她不敢见,是因为害怕那场遗留了百年的梦境消失,她害怕是王爷府、国师府、三清山联合起来骗她。三清山的前任掌教白日微很不好做交易,他一心证道,心无旁骛,软硬不吃。倒是小师叔李悬想,心境上全是破绽,这个人有太多想保护的人,有太多的心结与痛苦,致使他在被横空出世的白日微打败一次后一蹶不振。王爷府出了个她很欣赏的孩子,不过小王爷常芝道再也不肯为她做事了。至于国师府,炬蓬山深吸一口气,兔湫行今晚要来个了结了。
做错那么多事,她费尽心机艰辛地活着,不过是因为百年前的一场遗憾又心酸的背叛与无奈。
女子转过头,对她的小鹦鹉笑了笑。当年她这么眉眼弯弯的时候,小鹦鹉嘲笑她说“爱上他了吧”,然而此刻它哆哆嗦嗦大气不敢喘,女子令人恍神的面庞一直含笑。
“我要让白帝断子绝孙,入阿鼻地狱,痛不欲生。”炬蓬山言笑晏晏。
女人的仇恨是能持续很久很久的。
炬王灵作为炬家的嫡长孙,幼时与乳娘捉迷藏,曾误撞进一间屋子。那里积尘已久,是炬蓬山出阁前的闺房,炬家一直为她留着。墙壁上原本一直挂着一幅画像,是一个男子在山泉旁掬捧一汪水的情景,人们说是炬四小姐亲手画的。他入宫觐见老祖宗时问起画的是谁,第二日墙壁上的那幅画便消失不见了。
时隔已久,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不清,所以后来他在白马巷口第一次遇见曹添秀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随着曹添秀身份存疑,他恍然想起幼时的那幅画。被打伤后,他在家中一直寻找那幅画的下落,所幸家人只是听老祖宗的话收起来,并没有扔掉。
画上的男子是白帝,白帝秉性温柔,醇和良善,曹添秀与他性情相异。但是,两人鼻梁上的小痣,下垂的眼角,眉眼间萦绕的阴郁,却如出一辙。
炬王灵找到兔颗,向她说起这件事,只见兔颗面色惨淡,不发一语,掉头就跑。
她狂奔回国师府,父亲正在书房闭目不知等待着什么人。
“曹添秀是白帝吗?怎么可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事!父亲,你从小告诉我万物荣枯生灵生灭绝对不可逆行,天意从不会有疏漏,为什么会有这种荒谬至极的事情发生!”
兔颗双手颤抖,胸腔里的心越跳越快,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兔湫行终于睁开眼,从迷茫渐至清明,最后是无比的愧疚与疲惫,听到他的女儿头回心慌意乱,带了哭腔。
兔颗一把抹去眼泪,质问父亲:“原来当初表哥说的没错吗?真的是我带来了世间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事物。”
国师府作为大岐世代的砥柱,从太祖时期一手建造了鳌山大鼎炉,这个鼎炉的存在是为了运用国师府世代相传的秘法——家族每代挑选最优秀的子嗣,从小喂食专门的丹药,等到长大成人与外族婚配后,再给他们的子嗣日复一日喂食相同的丹药,以求生下丹胎,证道太祖梦寐以求的长生。倘若丹胎降生,便会在鼎炉中炼化,大道无情,长生之路免不了血腥。
可惜鳌山鼎炉还未完全建造好便爆炸,伤及数百人,太子引咎服毒。直到太祖老死,国师府的丹胎也未能出现。家族中人早已停止服药,却没想到在兔湫行这一代,他刚出生的女儿竟然是丹胎。兔颗并不是“被僵尸咬不会变僵尸”能力者,这是兔湫行为了掩饰她能免疫一些能力胡乱编造的。
丹胎的出现会带来世间不可能存在之物,只不过时间不定。照此推算,曹添秀是在兔颗进入白帝学府的第一年凭空出现,当时他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而白帝也是死在二十岁左右。
兔颗与国师府的决裂,也在那时候。她与表哥自小相恶至极,一次她揭穿表哥撒谎的现场,表哥气急败坏地说她娘是因为她死的,她掐住表哥的脖子,差点将他杀死,从那之后国师府许多人看她的眼神就变了。
“宫里面还有人想要我的命吗?他们还渴望着长生吗?父亲你多年为我隐瞒,一定很辛苦吧?”兔颗连问三句,低下头平静了许多。
“老妖婆确实想要你的命,不过她不稀罕长生,而是为了白帝。如今的曹添秀并不是真正的白帝,他只是一个空有容貌却无记忆的容器。鳌山鼎炉中需要炼化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容器曹添秀,一个是丹胎,你会成为曹添秀缺失的魂魄。”兔湫行道。
知道曹添秀秘密的还有三清山小师叔李悬想,他看出了曹添秀不是个完整的人。至于小王爷,他仅仅知道曹添秀是老妖婆要的人,是个顶级大麻烦。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兔湫行对女儿笑道。
很早之前,他青葱时期遍历江湖,是个嚣张无度横冲直撞的小霸王,却也潇洒俊朗,令无数门派的玉女倾心。他调戏几句后就一本正经地说:“嫁给我,不行不行,你师姐被我拒绝了十一次,我这个人不适合婚娶,让我孤家寡人长夜难眠好啦。”
那时他无时无刻不带伤,总是旧伤未好添新伤,好几次替兄弟出头意气用事以一挑十,被仇家联合追杀逼入死境。他昏迷中经常被各种各样的女孩儿捡到,带回家为他疗伤,本该发展一段段情缘,他却对人家小姑娘一点意思都没有,养好伤就走,还冲人说:“我还年轻,还没玩儿够呢。”
直到他遇见兔颗的娘亲,她是个只有姓氏的乡野小娘。那时,她刚从水田回来,松松的简单小髻,乌黑的碎发散乱地被汗水黏在脸颊,穿着灰扑扑的衣裳,脸蛋儿比不得其他女人白嫩,可是两颊酡红像酒醉桃花,一见他便更红了,裤子挽起,露出两截溅满泥巴的小腿,怀中抱着一箩筐新鲜的泥鳅,使劲地扑腾不停。
“大哥,你挡到我路啦。”她腼腆地一笑,梨涡浅浅,白白的牙齿小巧整齐。
兔湫行饿了,山上打的膻腥野味早就吃腻了,这个荒野小村也没有酒馆,于是问她要买一只鸡。她有些紧张,不好意思地道:“要给钱的啊。”
兔湫行扑哧一笑,拍拍胸脯:“那当然了,男子汉哪能吃饭不给钱嘛。”
她带他回到自己的家,捉了一只鸡替他烧着,自己下了碗面条。然后,雾气氤氲间,兔湫行撕扯着鸡,她低头吃着面条,很大一碗堆出了小尖尖,下地干活的女人总是要比娇贵的女人吃得多。
她已经十五岁了,乡下女子十二三岁嫁出去是常有的事,可她自小与妹妹孤苦相依。虽然家境贫困,垂涎她姿色的人不少,她谁也不肯嫁,便有许多无赖恶霸常找上门。
他听见门外有人大声拍门吵闹,小娘放下碗筷,一言不发地出门。兔湫行通过门缝看到她與人争执,脸庞上满是坚毅,一点都不像是方才在田埂上见到的柔弱女子。
于是,他出门,将一块啃剩的鸡骨头摔到那人脸上,几招间将十几名悍民统统打趴下。小娘捂住了妹妹的眼睛,他冲嘴唇紧闭的她笑了笑。
最后要付账时十分尴尬,他一拍脑袋,说忘了自己早把银两在后头的小镇花光了,小娘捂嘴笑着说烧鸡算是送给他了。他却想还给她更多东西,要她跟妹妹随自己回露京城取钱。小娘继续留在村子只会被无赖抢走,已经撑不到年底了,看着俊秀明朗的兔湫行,她答应了。
兔湫行真狡猾啊,其实银两就在他的裤兜里。他见过许多比小娘身世凄惨却更漂亮的女子,见过聪黠明媚的小妖女,目下无尘的女真人,最后却为一个普通的女子打道回府。缘分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早在她筐里的泥鳅活蹦乱跳的时候,他的心也跟泥鳅一样了。
小娘以往踩在田地的脚踩上了露京城国师府的地,并且没人敢说一个字。
“表哥说她是在生下我的时候死的。”兔颗说。
“不是,她是在生下你四个月零二十一天死去的。”兔湫行慢慢说道。
他回想起来很是惋惜,这一生只与她有过两年姻缘,两年间他总是不改少年心性,顽劣冲动,常讨她的骂。而在她死后,他便不再是初闯荡江湖轻松惬意的少年郎——为了保住兔颗是丹胎的秘密,他与祖父做了交易,从此担起国师府的重担,教导二弟,成为大岐王朝的第一强者。
随着兔颗出走,宫里隐秘地打探到了一些消息,炬蓬山推算出了兔颗的身份。兔湫行懒得与她周旋盘算,直接让这个贪得无厌的老女人知道教训,打得她气焰再也不敢升起半点。从今往后,兔湫行与祖父的交易到了尽头,国师的身份将在此夜与性命一同卸下。
“老爹,你要走了吗?”兔颗怔怔地笑道。
“是啊。”兔湫行走到门口,回头望向她,夜色温柔地打在他的衣衫上,此刻人间皆惧这个男人三分。
“多余的话我不说了,你一向是个能料理好自己,不用我担心的孩子。只是,老爹还是多嘴一句,要好好吃饭,打不过就跑啊。”
从前小王爷欺负兔颗,兔湫行心疼自家宝贝闺女,气势汹汹地撸起袖子就要去揍那个小兔崽子一顿,可是被兔颗拒绝了。那是她的事,她有自己应对的态度,小王爷对她做的那些幼稚的欺凌把戏,她不愿意让其他人深究。
“我知道了。”兔颗点点头。
哪怕生死之别,这对父女之间的对话一向简短,兔湫行自己都笑这孩子个性一点不随自己。
大岐第一的国师踏出这座府邸的禁制,一只小青鸟飞往他的肩头,夜幕中他三拂袖,气斗冲天,一道夹杂着噼里啪啦紫电的气风直闯皇城,一击打碎女人正细细摩挲的鳌山小鼎炉。那只号称仙家宝器不怕火淬的小鼎炉被打得稀烂,四溅的碎片划伤了女人的脸,一道细口缓缓流下猩红的血液。女人震惊了一下,随即呜呜咽咽地捂着脸发疯般满大殿找铜镜。
第二道气风越过千里的边境,直指车乌国的王室。王上半夜噩梦惊醒,钦天监嘴唇发抖不敢置信,一片哀嚎中许多人都知晓了自己的命运,车乌国起码二十年的国运没了。这是兔湫行为昔年那位一起偷看花魁的好友紫衣丞相报仇,他愧疚自己没能及时赶到。
第三道气风分散了十几股,有的落在三清山新任天才掌教索索身上,索索在与那道气风的缠斗中,境界攀升,这是勉励之心。有的落在不知名的贼匪小山寨,有的落在醉倒街头的中年侠客身上,有的落在新崛起的江南名门望族的子弟身上,这些都是兔湫行从前游历江湖的仇家。其中一些也称不上仇家,但是兔湫行死都要死了,憋了这么多年,还不能任性一回?他从前可是那座江湖中最霸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啊。
兔湫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他还有个死对头白日微在黄泉底下等他呢。大岐的这一代国师终于陨落了,三拂袖便搅动了整个天下。
小青鸟离开兔湫行的肩头,飞往城外一个马车内,年轻人微微一笑,一手握住了乖巧讨好的小青鸟。年轻人是祖父定下的下一任挑起大梁的国师,兔颗的表哥,从前与索索竞争露京城最完美男人以压倒性票数获胜的男人,玉京观回来了。
“小颗住在白马巷吗,那为我也预备一座白马巷的屋子吧,完美的我就算住在简陋的地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呢。”年轻人笑道。
兔颗走在白马巷的路上,她心神不定,失魂落魄,但她不打算改变计划,去了结一桩事情。既然是自己犯下的错误,就该由自己来矫正,把不存在之物送回他该去的地方。
小王爷挡在她的去路上,她停下脚步,而他就站在始终距离她十几步的距离,也不前进,也不让开。
“跟我走吧,我不想一个人离开露京城。”他头一回这样直截了当。
小王爷是个很会绕弯弯肠子的人,小时候他想要吃蜜杏子,但是父亲一向不许他吃,于是他不说自己想吃蜜杏子,而是不吃饭不喝汤,等着婢女束手无策,拿来一个个吃食问他要不要。
跟兔颗之间,他總是有生不完的气,可是兔颗才不会是那个端来一份份吃食揣测他心意的婢女。一个男孩儿拼命地想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姑娘有更多的纠葛,就算他是外表豁达被许多人信任依赖的小王爷,眼睁睁地看着心仪的人与自己越离越远,还是会乱了方寸。
“我现在要去见曹添秀。”兔颗抬起头说。
小王爷扯了扯嘴角,转身就走,干脆利落,只是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内心空虚迷茫。在她的视线终于触及不到的地方,他站住不动,无奈地嘲讽了自己:“算了,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个怪人。”
当晚,小王爷跟一大群手下乘马车出城了,跟来时一样,该带走的始终带不走。
兔颗站在白马巷巷口,一回头就看到了换上新衣裳的曹添秀。第一次跟她巡夜的时候,记得他穿的也是新买的衣裳,是靛青色的,衬得他文静沉稳了许多。兔颗握紧了袖中藏好的小刀,正欲动身过去,夜色中的曹添秀忽然出声:“别过来啊,兔颗,你一过来我就紧张。”
兔颗不知曹添秀想干什么,他的眼睛望着她,迫切又胆怯,仿佛有什么重要事情宣告。
“兔颗姑娘,我喜欢你,我从前也说过,但那些你都统统忘掉吧。我现在想说的话,你可别阻止我。”
兔颗愣在原地,曹添秀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说:“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长得可好看了,我最喜欢你长得好看,后来我见了列列,还是觉得你最好看。我们一起吃梅干菜扣肉,一起吃面条,一起打败野猪王。那天晚上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想牵你的手,你也牵了我的手,我心底就很高兴,跟你在一起,就算很危险被人追杀打到吐血,就算平淡到只是早上一块儿啃个玉米,我都觉得这日子不错。一开始,我想你这么好的人接近我是不是存心不良。他们都说你是怪人,特别苛刻无趣,可是我觉得很可爱,煮个饭中途要洗四次手,不做出最平整的馅饼就会气到哭,总是反复检查炭炉里的火焰熄灭了没有,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我是真的喜欢你,一直重复‘喜欢你这句话,因为我没话说了。而且,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大麻烦,没底气说这种话,所以只好不停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再去吃一次冯大娘做的面条,不是因为你是正道联盟的兔颗,不是因为你是国师府大小姐,更不是因为你是露京城卫生先进个人,你就是我邻居的女孩儿,一个有些怪但是很好特别好的女孩儿。遭了,我忘记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兔颗,你能不能也喜欢我?”曹添秀笑着问道。
兔颗听完这一大番话,嘴里吐出几个字:“没意思。”
兔颗侧过脸,仿佛准备就此再也不理他一样,曹添秀顿时手慌脚乱起来,脸涨得通红,万分懊恼自己忘了好大一段话,本来他准备了好多话要跟她说。
“那兔颗,你以后不会就把我当陌生人吧?”曹添秀有些失望和后悔。
等了好一会儿,夜风吹过一波又一波,一片寂静中兔颗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她说:“曹添秀,你别误会,我不是不喜欢你。”
仿佛一道雷电穿过曹添秀的胸膛,心倏然震动,那一刻他欢喜得几乎要掉眼泪,可是他反而笨拙起来,不知道该干什么。
等回过神来,他看到兔颗的脸距离他只有一指头距离,她哭了,兔颗竟然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滚落。然后,曹添秀低下了头,胸口插入了一柄刀,他认得这把刀,是她平日藏在袖口的小刀。那颗本来无限欢喜的心骤然一缩,直直坠入深渊,他手脚冰凉颤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一点都不挣扎,胸口的血喷涌而出,溅湿了兔颗的衣裳,可她对一个不挣扎的人也如此残忍,手腕轻轻旋转,将刀插到最深更深。
她的话语在耳边喃喃:“只是啊曹添秀,我没有那么喜欢你,所以我放得下你。”
“对不起,对不起,你不是个完整的人,你不该存在人世间。”兔颗抱住了他摇摇欲坠如纸的身躯。
他是兔颗创造出的罪孽,是她带来的世间不该存在之物,那么一切也该由她来狠心终结。
曹添秀再怎么不敢置信,如今也认清了這现实,他的瞳孔渐渐变成灰白,就那样凝视着她。她丝毫没有犹豫,终于让他怒气腾腾,一把摔开她。
“我怎么就不是完整的人了!你被骗了,兔颗,你被他们骗了!什么世间不可能出现的人啊,我就是我曹添秀,我喜欢你,也对你生气怨恨无奈痛苦,我怎么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说完,曹添秀袖口扯出一条风龙朝兔颗攻击。兔颗一个躲避,曹添秀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逃去,血流了一地。可是兔颗站在原地,再也没有信心追上去。
“你痛吗,曹添秀?”她凭空问了一句话。
下期预告:白帝学府最受人喜爱的女夫子魏渺辞别,从此城中再无她的消息,兔颗猜想她是回到了宫中炬蓬山的身边。
搬到岁火巷的薛雀,如今改名薛缺,是读书种子里最被人看好的一位。他这样心性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会很出色,令兔颗奇怪的是岁火巷是富贵人家居住的地方,薛缺哪里得来的这些钱,或是有心人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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