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祈合嫁入洛家,风风光光,十里红装,羡煞这座城中所有女子。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还是名正言顺的洛少夫人,不得不说,新城两大富贵人家的联姻,既抓牢了这座城的命脉,也将这对新人送上了万众瞩目的塔尖。
所有人都在期待,这般人中龙凤的结合会带来怎样喜闻乐见的光景。
谁料,没过几日就出了事。
新娘子的嫁衣入了水,竟然瞬间褪尽了颜色,红衣变成了白衣,据说浣衣的丫鬟当场就吓疯了。那些浣衣的水,散发出浓浓的锈腥味,与那水纹中微微颤动的红,交织出的场景令人生怖。太像血腥味了!这洛府处处张灯结彩,金碧辉煌,在这浣衣之地,活生生被演变成了个血流成河触目惊心的模样。
洛成楚想到几日前,他亲手从祈合身上解下这件嫁衣,鼻尖尽是她身上甜暖的柔香,当时并未感觉有任何异样。而此时祈合立在他身侧,脸色苍白,漆黑的眼眸映着这森然入骨的场景,恐惧而无助。
洛成楚伸出手,宽大的手掌拢住她泛凉的指尖,轻声道:“别怕。”
祈合回过神,抬头看向他,触及那眼神中熟悉的温暖,被抽离的气力忽而间又回到了身上。她直了直身子,回握住他的,道:“有你在,我不怕。”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夫君,护你一生一世。”成亲当晚,洛成楚许了她一生,她亦笃定要与他一世。洛成楚笑起来的眉眼极好看,宛若盛满了宠溺和温柔的甜酒,每一口都醉人心扉。
“此事到此为止。胆敢传扬出去的,”洛成楚沉下脸色,吐出两个冰凉的字,“杖毙。”
自此无人敢再妄议,洛府的下人们都知道,少爷做事一向言出必行,事关少夫人的更是绝不姑息。
那嫁衣火红褪尽,白得煞人,那上面金丝绣成的凤凰图案却仍是栩栩如生,光彩夺目。在焚烧的火光中,衣袂骤然迎风而起,猎猎翻飞,很快又被下人慌忙压回火堆之中,唾骂了一句哪来的怪风。
府外封锁了消息,府内却是瞒不住。
洛老夫人私下叫了儿子问话。洛成楚只说有人装神弄鬼,不足为惧。洛老夫人平日就信佛礼佛,对这等事看得极重,不肯轻易罢休,说是人抓人,是鬼捉鬼。
其实人已经请到了府上。
祈合那一身大红嫁衣,足足置办了几月有余,绣娘手艺卓越,闻名全城,名唤秋娘。嫁衣出了问题,绣娘必然是脱不了干系的。
只是这秋娘性格孤傲,自视甚高,唯独对技艺痴迷不已,容不得半点儿瑕疵,为何要做出这样的嫁衣自毁名誉?
秋娘不卑不亢地站着,不承认亦不否认,面对质问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问道“嫁衣呢?”
洛成楚压下性子喝了口茶道:“烧了。”
秋娘脸色猛地变了,眼睛睁得极大,惊恐道:“烧……烧了?不要,不可以!”她转身夺门而出,气力之大竟将前来拦阻的护卫都撞了个趔趄,洛成楚始料未及,亲自追出门去,却听得她尖厉的惨叫。
走廊的尽头,祈合吓得不轻,卻认出了这个突然冲出来的女人:“秋娘?你怎么了?”
秋娘惊恐地盯着她连连退后:“不,不对!”说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狠绝,朝祈合扑了过去,“快脱下来,把它脱下来!”
祈合躲闪不及,脖颈儿处竟生生被她抓出了几道血痕。秋娘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衣领撕扯,被及时赶到的洛成楚一掌拍飞,撞上柱子瘫软了下去。
“祈合你怎么样?!”洛成楚着急地将她护在怀里,那白皙中的几道血痕刺进了他的眼睛,像利爪抓心。
“我……”祈合倚着他,指尖抚过颈间沾上了鲜血,刹那间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令她不寒而栗。
洛成楚感受到她的僵硬,以为是惊吓过度所致,戾气掩不住地涌上眉间,怒叱道:“把人拖下去关入地牢!”
秋娘被护卫押走,祈合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压住了浮沉的心绪道:“发生了什么事,秋娘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许是疯了吧。”洛成楚收回厌弃的目光,将她打横抱起,幽幽深眸尽是缱绻怜惜,“受伤了别乱动,我抱你回房上药。”
祈合红着脸点头,紧紧地贴上他的胸膛,那里,有颗心,滚烫而又安稳。
贰
祈合惊坐而起,冷汗自脸颊滑落,迅速地沁入冰冷的罗衾之中。一阵风撩开纱帐,迅速吞噬了残余的温度。她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去找身边的洛成楚,却摸到了满手的冰凉,根本空无一人!
“成楚……”话刚一出口,像裹满了寒霜,抖得不成样子。祈合咬咬牙,起身取了大氅,厚实的毛皮笼住了她纤瘦的身躯,一步步地朝外走去。
“少夫人!”幸而门外还有护卫在,祈合这才稍稍松了心弦,问道:“你们少主呢?”
“浣衣院似乎出了点儿事,少主赶过去处理了。”
浣衣院三个字瞬间将记忆拖入可怖的沼泽,祈合心跳得极快:“出了何事?!”
“属下不知,不过少主吩咐了,他很快就会回来,万一少夫人醒了让您不要出房门。”
祈合越发担心,正欲开口,忽而不远处火光冲天,突兀地燎燃了无尽的黑暗。那个方向是……浣衣院!她顿时像被扼住了喉咙,脑中亦是阵阵嗡鸣。护卫还要尽职阻拦,却被她眼里一闪而过的红光吓得本能后退,可少夫人明明不会武功啊,为何会有如此重的杀气!
浣衣院中,洛成楚面沉如水,眉头紧锁。
这院中原本翠绿的竹林,从根到叶,染成了殷红色。劈开竹节,甚至还流出了血水一般的液体。当日嫁衣浸出的水,为了掩人耳目,不敢倾入河中,尽数浇在了浣衣院旁的这片竹林中。谁知,竟又生出这样的事端!
先前嫁衣怪事,已给祈合惹来不少非议,这“血竹”断不可再声张。所以他才瞒下此事,本想在深夜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用火烧尽。
不料这血竹越烧越鲜红,那些血水一般的液体在竹节里“咕噜噜”地烧开了,冒出腾腾热气,氤氲而出,随之一股浓烈的腥膻味弥漫开来。
随行的护卫都是洛成楚亲自挑选的精英心腹,几个靠得近的未及防备,吸入了这气味即刻呕吐不止,甚至倒地抽搐,其余人见状急忙后掠:“有毒,少主小心!”
然而这水汽扩散得极快,轻功虽然能暂避一时,但任其扩散,怕是全府上下都要遭殃。洛成楚停下脚步,蒙住口鼻,将可解百毒的清灵丹分给护卫服下,当机立断道:“把火灭了。”
护卫令行禁止,不多时火势渐消,血竹也几乎化为焦炭,不再似之前诡异殷红。然而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听得惊慌的喊声:“少主,他们死了!”
洛成楚惊然上前,只见此前中毒的护卫面色发青,已经没了呼吸。这时扶着同伴的护卫像是看到了什么,惊恐地推开尸体,双眼圆睁道:“什么东西在动!”
他说的并不是人,而是尸体脖颈儿上细长的红纹。不知何时长出的,每一具都有,众目睽睽之下,竟像藤蔓一般爬上面颊,以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
“不要碰!”正在这时祈合突然出现,乌压压的黑发散乱,在风中舞成了惊慌的鸦。可是,还是太迟了!
这场景跟梦里的一模一样!她眼睁睁看着,洛成楚的护卫们惊慌失措,跌撞疯逃,碰触过尸体的双手长出了红纹,很快就会爬满全身,血管在皮下迸裂,密密麻麻的疼痛像万虫啃噬,伴随着恐惧直到死去。她的夫君也会……不,不要!
祈合疯了一般冲了过去,像极了一只扑向烈火的蝶儿。
洛成楚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忙脱身而出,迎上祈合,背后是阵阵哀号。他不禁回头,看到了一名护卫脸上的红纹挤进了双眼,没了瞳仁亦不见了眼白,似乎失了神智,惨叫着戳瞎了自己。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祈合一把抓起他就要跑:“成楚,快走,快……”还没说完,手却被甩开了。她惊讶地停住,只见洛成楚举着自己的右手,脸色十分难看,手指上有极浅的红纹赫然刺目,“别碰我,我也染上了。”
祈合脸色顿时惨白,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洛成楚立刻警觉地往后退开:“别过来!”
“会死的……你会死的。”张翕的唇颤抖着,仿佛破碎的蝶翼,跌入恐惧的深渊。忽然,就在这无底的黑暗之中,一股未知的力量绝地而起,以力挽狂澜之势,占据了祈合的意志。
她猛地拔出匕首,朝洛成楚刺了过去。
叁
“少夫人并无大碍,只是受了点儿惊吓,休息些时日就会苏醒的。少主不必担心。”神医拢了拢单薄的里衣,半夜被人“请”到洛府,魂差点儿都被吓散了。
洛成楚将祈合的手拢进手心,眼神意味不明,道:“我知道了,下去吧。”他的手腕缠着纱布,包裹着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是祈合所刺,不是为了伤他,而是为了救他。
祈合扑过来的时候,他震惊不已,想夺下她的匕首,却被轻巧地躲开。那样的身法,那样的预判,即便习武之人也不一定能做到。可是祈合做得很好,甚至完美,她虚晃一招,划开了他的手腕,疼痛的一瞬间,她的唇贴了上去,用力地吮吸着伤口淌出的血。
与此同时,他指尖的红纹开始褪去。他方才明白,祈合是在替他吸毒血!
很快,流出的血由黑变红,身前的人也就此瘫软下去。
那一刻,洛成楚几乎绝望。
先不说这毒来路不明,单是毒性之凶猛,夺人性命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他许诺给祈合的,是白头偕老,是长相守候,是一世无忧,如今却要她以命相护!
然而,害怕的事情并未发生。祈合的身上非但没有出现红纹,甚至没有半丝中毒的迹象。那诡异的毒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数名护卫的性命,对她却丝毫不起作用。
祈合昏睡得很沉,眉头紧蹙,洛成楚怜爱地拨开她的长发,凝视良久,俯身在她额上轻吻。
洛府地牢最深处。
秋娘瑟缩在角落里,潮湿而黏腻的空气中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犹如夜半阴风,听得人胆寒。
终于停了下来,素白的裙摆盖在了半截艳红的绣花鞋上。秋娘半合的眼皮倏地睁开,这鞋上的一针一线都出自她手,再熟悉不过,一步一莲花,荣华入夫家。分明是大喜之日穿的新娘鞋,这人偏生配了一身缟素,好不晦气,根本就是在侮辱她!
“好看吗?”那人还故意转了圈身子,问她。
“你!”秋娘满面的怒容瞬间凝结。飞转的裙面上,金色的凤凰仿佛正朝她高鸣,要挣破这嫁衣的束缚。这是她给洛家少夫人做的那件嫁衣!颜色会变,这独一无二的样式决计不会认错!可……不是說被烧了吗?
她抵着冰冷的墙,看到了来人的脸。一张年轻而普通的脸,并不是洛少夫人,那女子脸白如纸却点了绛唇,眼珠不甚灵活地转了下,吃吃地笑了起来:“说呀,好看吗?”
秋娘喉咙被恐惧堵了个严实。
“哎呀褪色了,”女子变了愁容,不满地扯起裙子,“褪色就不好看了。”说完毫不犹疑地将食指放入口中,狠狠的地一咬,血迅速涌了出来,大滴大滴地砸到裙上,被吸得一干二净。嫁衣沁了这血色,竟恢复了不少光彩。
秋娘盯着那血色,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那一刻,她感觉到,这嫁衣,是活物,并且在贪婪地渴望更多。
“真漂亮。”女子笑眯了眼,抬头看向她,“多谢你呀,秋姑娘。这块布匹在你手上,实至名归。”
秋娘蓦地惊愣:“你,你是……”
“嘘。”女子鲜血淋漓的手指压在唇上,眼神却是火一般的炙热,“我会让它成为你今生最完美的嫁衣,举世无双的存在。”刀光清冷,只一瞬间,滑过她白皙的脖颈儿,血花四溅。
“啊……啊!啊啊啊……”
肆
死的是当日浣衣的那个丫鬟。
她身上穿着那件原本该被焚毁的嫁衣,再次被几乎淌尽的血染红。
唯一的目击者,是秋娘,却哑了。她痛苦地抠着自己的舌头和喉咙,急切地想说出什么,直至双眼血丝遍布,泪痕干透,可依旧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啊啊”声。
丫鬟的家人闹上门来,哭丧哀号撒纸钱,阵势大得要掀了洛家的屋瓦。洛成楚命人给了一大笔银两,他们才善罢甘休,不料那一家子银子还没焐热,就被发现惨死在了家中,惹得官府屡屡上门盘查,在洛家进进出出不得消停。
洛老夫人气得直抖,骂道:“造的哪门子的孽啊!这娶的哪是千金大小姐,就是个丧门星!”本来指望着娶了祈合可以锦上添花,哪承想她上门不到半月就惹得洛家鸡犬不宁,这样的女人断然留不得!
祈合来了,眉眼温顺,楚楚的美人儿,除了略显苍白的脸色,一如成婚那日奉茶时惹人怜爱。她恭顺地请了安,洛老夫人才冷冷地睨过眼,见祈合行了跪拜大礼,额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
洛老夫人惊起身,又硬生生抓紧椅子把手坐下道:“你做什么?!”
“娘,恕祈合不孝,不能伺候您左右了。”祈合抬头,额上渗出点点血迹,“我已决定要与成楚和离。”
洛老夫人心下“咯噔”一声,本是合乎心意的契合,却因她果决的目光起了波澜。纵然这做法对洛家再好不过,可要一个方出嫁的女子做出这样的抉择,比壮士断腕更甚,大户人家最重颜面,不说外人如何非议,单是回了娘家也不会好过。这孩子……倒是知分寸重情义,也难怪成楚会这么疼她。
家业为重,洛老夫人最终也只是扶了她起来,默许了。
洛成楚协助完查案事宜,匆匆赶回家只见到了桌上一纸和离书,祈合娟秀的字迹赫然在目,瞬间凉透了他的胸膛。她的身子尚未恢复,他还在费尽心血为她辩解周旋,说好了让他保她一生喜乐,护她一生安稳,为什么她要一声不吭地走?何来的和离,他不允!
和离书在他手中化为齑粉,洛成楚方要追出门,几个丫鬟慌张地跑来禀告,说洛老夫人突然昏迷不醒。洛成楚唯有先派出精英护卫,命令他们务必安全地带回祈合。
匆匆赶到病榻前,洛成楚一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洛老夫人的脖颈儿上,长出了細细的红纹。虽然尚不明显,但洛成楚认得分明,这症状与那些中毒身亡的护卫一模一样!
经过迅速的审问排查,丫鬟和护卫都众口一词,最后接触老夫人的人是祈合,并且在她离开后不久,老夫人就突然发病了。
是祈合?怎么可能是祈合?!她不会这么做,根本不可能!
洛府的下人从未见过少爷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原本就惴惴不安,现在越发的人心惶惶。洛成楚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那边几位名医已经商讨出了药方,虽然洛老夫人中毒不深,但症状却十分诡异,他们闻所未闻,因此只能尽力暂缓,不敢保证根除。洛成楚见识过这毒的可怕之处,自然明白,纵然他心急如焚也无济于事。
如今只有尽快寻到祈合,洛老夫人才能得救,那些束缚在他心上的重重疑问也才能解开。
伍
地牢又传来消息,秋娘逃了。牢中守卫尽数昏迷,被救醒之后皆是一脸迷茫,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牢门大开,锁上还插着钥匙。以秋娘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做到。是谁在帮她?
洛成楚突然想到了什么,厉声问道:“那嫁衣呢?”
守卫哆嗦着跑去查看,回来时已经吓得脸色惨白:“不、不见了!”
嫁衣被下令焚毁,却又堂而皇之地出现,一朝褪尽喜色,一夜又染尽血色,种种诡谲。洛成楚原打算亲手将这件嫁衣毁去,不料未及动手,意外却接踵而至,无暇顾及,嫁衣也一直被放在地牢中看管等候处置。
现在回想,似乎所有事情都因这件嫁衣所起,浣衣的丫鬟死了,亲手绣制的秋娘逃了,他与祈合的大好姻缘也因此濒临破碎。
为何他没有早些想到?!
一时间,洛府倾巢而出,动用了在官府及江湖上的所有关系,彻底追查秋娘和祈合的下落。
匪夷所思的是,不仅仅是祈合,新城祈家,也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偌大的宅子,人去楼空,祈家名下所有产业都关了门,就像一处被抛弃的空壳,名存实亡。洛成楚带人设伏,最后抓到的只是趁机打劫的不法之徒。
祈家,就像不曾存在过一般,销声匿迹。日复一日,始终杳无音讯。
洛老夫人的毒却是等不及了。
尽管名医开的药延缓了毒性,红纹仍是爬上了脸颊。待到深入眼瞳之中,便会如那些护卫般,发狂死去。
洛成楚双眼通红,药碗被他抓在手中,应声而碎,血从指缝间涌出,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皮肉的痛楚早已不及他心上的万分之一,洛成楚抖了下,骤然看向手腕。上面的伤痕,淡而浅,几乎看不到了。
“祈合。”他温柔地念着这个名字,无声的,有声的,千千万万遍。
久违的疼痛汹涌而至。
“我叫祈合。”少女的声音有点糯,如同敷在伤口上的药一般,清凉而舒缓。眩晕和混沌有了些许的缓和,洛成楚用力地眨眼,迷蒙散去,携光而来的是少女惊喜的笑容,“你当真醒了呀,我还以为你在说胡话呢。”
伤口包扎收尾了,她低头系了个蝴蝶结,一丝长发自鬓旁垂下,扫过洛成楚的脸颊,些许的痒。很快又被她发现,忙别到耳后,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洛成楚伤痛稍缓,忍不住轻笑出声:“我说胡话,你也应得这么认真吗?”
祈合眨了眨眼,片刻反应过来,连耳根都绯红了,“我,我不过是顺口应答。你笑什么,都伤成这样了还笑得出来?你不觉得疼吗?”被打趣的羞恼转瞬即逝,看到这个人脸色苍白还若无其事的模样,她气就不打一处来,狠狠地训了他一顿。她发现这个人的时候,他浑身浴血,若不是她及时施救,恐怕现在都去阎王那儿报到啦。
洛成楚慢慢收了笑,安静地听着她碎碎念。末了,少女还很不放心,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一定要记住,不准再随随便便受伤了。“连自己都护不好的人,哪有资格去保护别人啊!”洛成楚的目光缀满了星辰般的点点笑意,真诚地点头道:“记住了,祈合姑娘。”
他总觉得自己无所畏惧,可以拼尽性命,却未曾想过有一日,会有人教他,真正的一往无前,是爱惜性命,不让在乎你的人伤心。那是洛成楚和祈合第一次相见,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后来,一次又一次的相会,他成了她的心上人,再后来,洞房花烛,他终于成了她的良人。
许了一生一世,到头来要先毁诺的,却是他。
久违的疼痛,戛然而止。
清凉而舒缓的药味弥散开来。
洛成楚努力地想睁眼,那一团又一团的灰雾却不肯退让,他听到自己虚弱而又急切的声音:“祈合,祈合……”
惊喜与惶恐裹挟着湿意滴落在他的脸上,还有那朝思暮想的声音:“是我!成楚,我来救你了!”
陆
洛成楚帮洛老夫人吸出了毒血,一如当日祈合替他解毒那般。
然而毒血入喉,顷刻而至的是万虫啃噬般的痛楚,以及发肤之下肆虐开来的红色细纹。若非祈合曾偷偷给他服下了些许自己的血,怕已是阴阳两隔。
“其实我早就醒了,只是那时不知如何跟你解释,所以一直在假装昏迷,可又怕你出事,只能趁你外出的时候,将血混进了茶水里。”祈合不敢看他的眼。
洛成楚揽她入怀:“不解释也没关系,我信你。”
祈合愣住:“你……不怀疑我吗?”
“我知道你不会。”洛成楚温柔地抵上她的发顶,“便是要取我性命,我也会心甘情愿的双手奉上。”
祈合闻言,猛地推开他的怀抱:“不,不可以。”她飞快地起身,几乎要落荒而逃,“毒解完了,我该走了。”
“别走,祈合!”洛成楚急着要去追,体内虚寒发作,竟滚下床来。祈合立即回身跑来,方一伸手,洛成楚猛地被掀飞出去,狠狠地撞上了门柱。“成楚!”
门窗呼呼作响,刺耳而疯狂的笑声响彻耳畔。血色的裙摆飘起,摇曳着落下,稍纵即逝的艳丽宛如毒蛇的信子。秋娘身着嫁衣立在那儿,怨毒地看着洛成楚吐出血来,狞笑道:“命还挺硬的。”
洛成楚见她这身装扮,再明白不过,怒道:“果真是你。这嫁衣究竟是何邪物?你为何要不依不饶地加害祈合?”
“害她?”秋娘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怎么会呢,我可是在救她啊。”她扭过脖子,动作略显僵硬,“你说呢,师姐?”
洛成楚愕然,因为她看向的,是祈合。
祈合仿佛被巨大的恐惧桎梏,声音无法抑制地颤抖:“你不是秋娘……”
秋娘“咯咯”地笑了起来,道:“你终于认得我啦。”说着她似乎又有些委屈似地埋怨,“可是师姐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呢?这回我可不会再让你跑掉了。”
洛成楚愈发觉得不对劲,强撑起身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闭嘴!”秋娘恶狠狠地瞪向他,“都是因为你,蛊惑师姐,罪该万死!”只见她的脖颈儿上忽地青筋暴起,十指蔻丹诡丽有如猛兽利爪,直往洛成楚的胸口掏去。
那身形扭曲似有外力强行为之,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够做到的。洛成楚强行催动内力,虽一时避开了要害,却不足以躲过接下来的追击。
一阵刺耳的抓挠声过后,是崩裂滚落的声音。
洛成楚骇然回头,地上是四分五裂的桌板。祈合不知何时护在了身前,听到他的喊声,猛地回头,双眸赤红,满面的杀意陌生而又冰冷。随即,又如大梦初醒般,慌乱地捂住自己的脸,“不,别看我!求你……”
秋娘大笑起來,指甲折断鲜血淋漓,她却似乎毫不在意地舔了舔:“姓洛的,还不明白吗?你当真以为我师姐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还是你觉得,单纯的大小姐能单枪匹马地从洛家天牢里把人救走?其实她啊,跟我一样,都是师父最完美的试验品。”
“师父他老人家一生痴迷毒理,为了确切感知毒性,亲自以身试毒。可惜后来不慎毁伤了大半经脉,于是找了我们这一对徒弟。他从小让我们泡毒药浴,以毒药毒草为食,为的就是让我们百毒不侵,成为完美的验毒师。说起来,过程还挺痛苦的呢,好几次我都差点儿熬不过去,好在有师姐在我才撑了下来。”
“可是师姐你为什么想逃跑呢?”秋娘忽然变得暴躁起来,“师父都说等他死了,会把毕生衣钵都传授给我们。我不揭发你,是因为喜欢你,只要你嫁给我,我们就能一起把师父的心血发扬光大的。可是你呢?你骗了我,还偷偷跑了。师父他好生气,怕我也跑了就干脆把我锁了起来。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是没你陪我说话,我真的会疯的。所以我一不小心就把师父给杀了,哭了一整天。师姐,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吗,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了,可你竟然要嫁给别人!”
柒
祈合逃出那座噩梦笼罩的深山之后,不知奔波了多少时间,才停了下来。
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么新奇和美好。她遇到了一个哭得几乎绝望的母亲,出手解了她女儿的毒,那家人便给了她一大笔银两作为报酬。可在她眼里,这些人羁绊的亲情,才是无价之宝。她很羡慕。
于是她不停地给人解毒治病,攒够了银子,买下一处大宅子,依葫芦画瓢地给自己“置办”了一家子“亲人”。 这个家发展得井井有条,后来甚至成了新城颇有名望的富贵人家。在这远离师父和师弟的千里之外,她要摆脱过去的噩梦,重新开始,享受这世间最美好的人生。
她专门研制了一种毒药,通过药量的控制,可以遗忘掉过去所有,给“家人”都服下之后,她也笑着吃了下去。
从此,她就是祈合。再无人知晓她的过去。
然而美梦终究还是碎了。
秋娘,抑或应该说是她的师弟,又硬生生地将她拉回残酷的现实之中。“师姐,你不如问问,知道这些之后,他还想娶你吗?”
她不敢问,也不敢奢求,更不想让洛成楚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样子。祈合努力地想起身,却发现双腿已跪得全无知觉,摔向一旁,却被一双手稳稳接住。
是洛成楚。他托着她,让她靠近自己怀中,目光炯炯而清明:“这就是你要与我不告而别的理由?”
祈合怔了怔,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成楚,对不起,可我不想连累你。”
洛成楚的手指落在她的脸颊上,拭去了那斑驳的泪痕。“过去不是你的错。我只知道熟识的你,善良又美好,不论有没有失忆,我爱的都是你。”
“鬼话连篇!”“秋娘”冷冷道,“师姐,你说他要是知道我是用什么办法让你恢复记忆的,还会爱你吗?”
祈合霎时白了脸色,道:“别,别说……”
“秋娘”兴奋不已地摩挲起身上艳丽的红裙:“这件嫁衣就是我费尽心思给师姐献上的大礼。那个叫秋娘的绣娘,一听说能做出举世无双的嫁衣,求着我把布匹卖给她。可惜她不会知道,这布是用毒蚕吐的丝织成的,再以我的血染的色,最后还浸透了我精心调制的毒液。虽然对跟我一样百毒不侵的师姐无用,然而其他人,只要我愿意就能为我所用。比如,现在的秋娘,还有那个浣衣丫鬟,死都不知道疼呢。”
“鲜血、毒药、死亡,师姐,这可都是你以前最熟悉的东西了。”“秋娘”开心地笑了起来,“你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是早已融进你血肉里的嗜杀感。等它完全苏醒,你猜会变成什么样子?”
洛成楚眼睁睁看着祈合抱头尖叫,痛楚而凄厉,像在剜他心上的肉。“冷静一点!祈合,不要听信他的胡言乱语!”
祈合听到他的声音,才缓缓地抬起眼来,浑身颤抖几近绝望地道:“是真的。”
她杀过人。常年试毒对身体伤害极大,时常浑浑噩噩,某一天她清醒过来时,脚边躺着小兔子的尸体,冷冰冰的。她一边害怕变成师父那样,一边惊恐地发现控制不住自己了。暴虐、嗜杀,直到那天醒来,躺在脚边的尸体,成了人。也是从那一刻起,她发誓,要逃。
可即便抛弃了往日的记忆,多少个日夜,她仍被噩梦缠身。梦里,她的眼是红的,手也是红的,沾满了鲜血。
“明白了吧,姓洛的。”“秋娘”倨傲地抬头,“我和师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们才是同一类人。”又俯身去牵祈合,道,“师姐,这下你该死心了吧,只有我才是真心对你啊。乖,我带你回家。”
祈合呆呆地看了片刻,伸出了手。
“谁说她跟你是同类人!”洛成楚怒声而起,出招凌厉,将祈合护入怀中,“她是我的人,这辈子都是。过去非她所愿,余生我自当爱她护她。她过往所经历的痛苦,有我在,也断然不会让她再承受第二次!而你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算上祈合和洛府的,我尚有数笔血债要与你讨还!”
祈合恍然抬首,笑出了泪花。十指相扣,心心相依。
“不自量力!”“秋娘”见状恨得眼都红了,“你余毒未清,一副残躯,我倒要看看你有几条命护她!”
祈合眼见他探手取毒,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洛成楚。以师弟的性情,这毒必然无药可解,若是她挡了尚有一丝胜机,若是洛成楚沾上,必然唯有死路一条!
洛成楚显然也想到了,却已然赶不及阻止,全身冰凉!
撒毒的手戛然而止。“秋娘”僵在原地,望了望两个人,又看了眼身上的嫁衣,恍然间面如死灰。她嗫喏片刻,艰难地吐出了几个不甚清楚的音:“对……不……起……”
随即扬手将毒药一吞而尽。
脸色再一次变换,她发了疯似地去抠嘴里的毒,然而流出来的,是發黑的毒血。“可,可恨……”最后一口气含在了怨毒的眼神中,死不瞑目。操纵他人躯体需以心脉连通,剧毒攻心,必是玉石俱焚。
洛成楚用力地抱住祈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祈合亦扣紧他的腰,将脸埋进了他的怀中。
劫后余生,却是万幸。
“是秋娘救了我们。”
“她为何这么傻?她不该回来的,更不该死。”
洛成楚轻柔地替祈合揩去泪水,将她的手拢入手心,没有言语。
风扬起了地上那一袭明艳的嫁衣,金丝凤凰上下翻飞,鸾凤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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