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期上古代文学课,看了许多有关战争的古书,忽然想讲述一个女子为将的故事。虽然篇幅不长,但我希望可以展现一个拥有不能见光的身份、遭受不公平的对待,却执着于用自己的力量去守护这个国家的女主形象。很喜欢男女主之间那份纯粹的感情,两个有着相同信仰的人,彼此许诺了余生,怎么最后就这样结局了呢……我我我不是故意写成悲剧的!
一
大齐三十五年十一月,百姓迎来了初登帝位的第三任天子,深忧诸侯王权势之重,新天子欲削弱藩王权势,依谋臣吕明之之言,一口气夺了虞王、吴王等数位诸侯王的部分封地。
诸王接受了朝廷的旨意,安静地将自己的属下撤出了封地,毫无怨怼之言。他们过于平静,静的像一潭死水。
那时左将军姜衡弈回京述职,上书劝天子勿过于心急。然而年仅弱冠的年轻天子见诸王毫无怨言,踌躇满志,又将手伸向了堂皇叔纪王赵孟的地盘。天子他未曾觉察到,那一潭死水之下早已暗流涌动。
大齐三十六年秋,纪王赵孟传檄天下诸侯,数吕明之诬陷诸侯、挑拨皇室内乱之罪,要求天子“清君侧”。虞王、吴王等四位以及另外两个被削了封地的王纷纷响应,不出一月,大齐东南部大片国土被攻占,数位大将殉职,史称“五王之乱”。
大齐立国未久,外有丹华、狄族强敌环伺,新帝即位之初又发生内乱。年轻的天子慌了神,竟斩了吕明之试图与五王讲和。直到皇叔临江王赵攸的告急书信到达御书房案上时,他这才真正认清自己那几位叔伯与堂兄的野心,他们想要的只有一个,并非吕明之的项上人头,那便是皇座上的天子本人。
姜衡弈尚未重新整装前往边塞,就被擢升为护国大将军,救援临江王,抗击叛军。
翌日他收到一封密信,写信者是临江王赵攸的门客,名唤林椿。
他摊开书信,看完信中的内容,随后默然来到烛台前,将纸张点燃。清秀却不失刚劲的字迹被明黄色的火焰一点一点吞噬,在纸张燃烧而引起的缕缕烟雾中,姜衡弈冷峻的面容渐渐透出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愈发的冰冷。
“椿儿,找了你这么多年,不曾想……”最后一小片信纸被烧成了灰色,姜衡弈眸中最后一丝情绪也被湮没,几不可闻道。
他似乎透过这缕缕烟雾,看到了当年自己对那个未及他肩膀高的孩子,冷着脸斥责道:“你连拉开弓弦的力气都没有,还妄谈学什么射艺,于百万军中射落敌方军旗。先把力气练好,欲速则不达。”那个明明因为练功偷懒被先生罚了不许吃饭,却还是冲着他说:“,师兄,我不饿。”的孩子。
那是他守护了十年的孩子。
二
“临济为东南第一富庶之地,仓廪充实,士卒勇猛,不易有失。”
委临江而疲纪,将临江国暴露于纪王的兵锋之下,再断其粮道,阻纪、吴之通,将五王逐个击破。这是姜衡弈密奏天子的作战意图。
“若临江王有失,即使你大胜回朝,太后亦绝不轻饶。”天子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太后卓氏,乃临江王妃的亲姊。
姜衡弈派了数名副将领兵阻挡吴王等人的北上,自己则率大军一路疾行,军至临济城下,驻扎于北郊,坚壁深垒。他没有理会陷于围攻中的临济城,只是照着计划行事。
在京都,临江王赵攸的告急书叠了一尺高,天子对太后耐心劝解,终于使太后打消了换帅的念头。
姜衡弈暗中打听,林椿接了临江王的兵符,勉励士卒,亲厚待下,军中多有愿为死者。他还启用了早年曾因罪被贬为庶人的老将军沈任,固守城池,同时派性格勇猛的将军
周玉辽领骑兵,对纪师不时加以袭扰。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不会看错。
终于,纪王赵孟在围临济数月不下后,转头攻向了姜衡弈的大营。林椿立即大开城门,一阵掩杀,却也没有追太远。而大齐军营的防守同样严密,并且坚守不出,早已疲惫的纪师无法攻克,却被严密的防守挡在门外。
僵持数日,粮道被断,孤军奋战的纪王赵孟终于按捺不住,派老弱伤兵大张旗鼓地向大齐军队阵地东南方向集结,同时另一支部队,绕到姜衡弈大营的西北方向发动进攻,试图让姜衡弈将主要防守兵力布置在东南方位,这时纪师就可乘虚而入,杀进大营,一定能导致军队大乱,然后纪师再与吴师接上联系,两军趁乱两面夹击。准备采取“声东击西”之计,但是被姜衡弈所识破。然而当他亲率主力来到西北方位时,等待他的却是由齐师铸成的铜墙铁壁。
纪王赵孟仓皇退兵,返回大营时却见早已插满了临江王的军旗,有位身材瘦小的白衣少年立于最前,朗声宣读临江王的劝降之令。赵孟怒火中烧,下令攻营。身后却是姜衡弈率军赶到,与临江成合围之势。
忽然,姜衡弈只见有一支羽箭如银芒般脱弦而出,发出破空裂日之声,正中纪师执旗者的眉心,那人的身体因巨大风冲击力而向后撞飞,跌下马来。身旁的纪国士兵尚未回过神来,旗帜已然跌落在地。
他乍然间对上了一双充满着露骨杀气的眼眸,那两点漆黑如墨似染,过于凌厉,反倒让他忽略了那人的样貌。
他下意识地将这双眼眸与昔日的重合比较,却难以找到从前的清澈天真。这使他在一瞬间感到迷惘。
那人一抽馬鞭,策马朝姜衡弈奔来,一边将敌人斩落马下,一边扬声道:“临江王府林椿,见过大将军。”
“幸会,”姜衡弈敛眉淡然应道,“不过,本将军与先生何时见过?”
林椿的眸中杀气顿失,透出几分笑意,靠近他低声道:“这一箭,是否不负大将军当年教导?”尚未待他回答,林椿又道,“师兄,别来无恙。”
三
林椿不姓林,原来只唤作阿椿。
林这个姓,是临江王在给她找姓氏时,顺手取了“临”的同音字而已。
阿椿不是什么战场上运筹帷幄的林先生,她只是临江王赵攸府中一个不受宠的妾室。
大齐三十六年,纪王赵孟谋反,来势汹汹,兵锋直指临江国。临江王赵攸无力抵挡,一路溃退回国都,坚守待援。阿椿对他说,或许自己可以一试。
临江王听了她的守御之法,大为赞赏,竟破天荒同意让她女扮男装,以门客的身份,安排全城的守卫。
赵攸或许是病急乱投医,可阿椿自己却有足够的底气。
临江王赵攸只知阿椿是个孤女,会些功夫,可是他不知道,阿椿是曾师从闻人先生的孤女。
闻人先生是当年追随太祖皇帝的开国功臣,深谙文韬武略,大齐立国后便隐居深山。阿椿五岁时被母亲送到他所在的无终山中,那时同为孤儿的姜衡弈八岁,刚被闻人先生收养不到一年。
闻人先生的性格孤僻暴躁,阿椿有些怕他,他授课时有不懂之处也不敢去问,只好去找姜衡弈。虽然姜衡弈的冷漠和闻人先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至少会耐心与她讲解,还会在她练功受伤时背她回房,帮她抹药。因此年幼时的阿椿觉得,师兄虽然脾气古怪了些,却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阿椿十五岁那年,姜衡弈下山了。虽然闻人先生希望他做一个文臣,但是他认为外患未平,最终还是选择了从军。
闻人先生是在阿椿十六岁那年去世的。他阖上双目的时候很平静,阿椿完全无法想象,他就是史书中记载的“数为太祖定计,平吴、周,诛刘、李”那般运筹帷幄的人物。他说,当年与他一同辅佐太祖的兄弟们都早已离开,他是最后一个。
先生重病之时阿椿便給姜衡弈写了信,但一直音讯全无。她以为他早已不在了,抑或是在茫茫塞外迷了路,便下山去寻找。她去了京都的军营中打听,因为很早的时候姜衡弈来信说,自己已经到了天子脚下,还向她描述过京都的风土人情。可她找了很久,没有人听说过姜衡弈这个名字。
正欲离去之际,她被六七个大汉围住,幸好会武功,力气也比寻常女子大,这才且战且退逃了出来。后来她在京都郊外的一处客栈中落脚,涉世未深的她中了迷药,财物尽失,拼了全力不受侮辱,逃到一片荒林中昏倒。是临江王赵攸救了她,虽然不知为何他会出现在如此人迹罕至的地方,但他还遵从她的心愿将她送到了临江。在那之后,他告知身份,并表示愿意娶她。
然而赵攸将她纳为妾室后,没过多久就冷落了她。阿椿冷眼旁观,他喜爱的是温柔娇媚的女子,与她的性格沾不上边儿。所幸她有了个女儿,也不抱怨,就这么静悄悄地在临江王府生活。
阿椿本以为自己这一生都要为四角高墙所禁锢,但此番临江的危难,却使她另有打算。为国效力,这是每个习武之人都渴望的。她在某个深夜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欲望,于是褪下华服钗饰,接过兵符,重新调整了临济城的防守布局。
其实姜衡弈的驻地离临江国都不过百余里,快马一日便可到达,姜衡弈要救赵攸其实也就几步路的事。但她明白,如此一来,整个平叛的良好局势便会不复存在。届时十万大齐军士与叛军胶着于临济危城之下,不仅会过早遭到削弱,而且相持日久,一旦虞、吴等三王击败齐军,东向临江,大齐必将陷入腹背受敌的被动局面,处境更是危险。
为今之计,只有先疲敌后反攻,才能稳操胜算。况且,阿椿对临济城的防守还是很有信心的。临江是当今诸侯国中仅次于纪的大国,有四十多个县,加上前朝临江王成子济经营多年,实力雄厚。纪王虽然兵多,可要是想在粮道被断的情况下攻下临济,却也并不容易。
赵攸不愿意用自己的属国来消耗叛军,阿椿只好让自己的贴身丫鬟暗中去找沈任,这是前朝临江王成子济从前的手下,因牵连进成子济的谋反案中而入狱,在交了一大笔赎金后被削职为民。正是沈任派心腹偷偷将信送到国都的姜衡弈处。
阿椿自然相信临江士兵的战斗力,并且加上沈任、周玉辽两位将军,一定可以与姜衡弈完成合围。
在击溃纪师后,姜衡弈又领兵前去支援其他的副将,并向临江王讨了阿椿同行。
其实叛军败局已定,所到之处各路诸侯的军队望风而降,历时一年,终于平定了叛乱。
得胜后阿椿前来告辞,姜衡弈递给她一杯酒,问道:“丹华趁我大齐内乱前来进犯,陛下下旨让我前去平乱,你当真不愿同去?”
阿椿摇了摇头道:“师兄,我是临江王的春夫人。”
姜衡弈沉住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我在问你,可愿同去?我知道他对你不好。”临江王府中有妾室三十一人,还不算婢女,但他没打听到春夫人这个名字。
“我的嫣儿才五岁。”阿椿接过酒杯的动作一顿,避开了这个问题,声音哑涩道,“我很庆幸能够在此番平乱中一展身手,不负平生所学,也算是不为先人抹黑了。”
“先人?”
“不,是先师。”阿椿放下酒杯,轻声说道,“先生去世的时候说自己幸运,当年开国功臣中唯他一人得以善终。师兄,有句话,识时务者难得,鸱夷子皮之风可追。”
姜衡弈抬眸看她一眼,眸子幽深晦暗,默不作声。
“陛下只给了你八万士兵出征丹华,”阿椿上前缓缓斟了杯酒递给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君心难测,兄长切莫忘了前朝临江王的旧事。”
临江王成子济,曾是太祖皇帝的结拜兄弟,为大齐朝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却在开国五年后因谋反定罪,夷三族。当时很多人都替他伸冤求情,太祖皇帝将他们视作同谋下狱。
姜衡弈将酒一饮而尽,随后淡淡道:“我不会忘,却也不愿去想。天子猜忌谁,由他去吧,只要护国大将军在一日,便会护大齐一日安宁。”她心中一紧,撞上他的目光,几分幽邃,几分朦胧,夹杂着冷静自持。
阿椿敛眸,转换话题道:“师兄觉得我比之当年,如何?”
“没有退步,尚可。”
“师兄从来不愿夸我,往日椿儿还小,你说怕我傲气,明明椿儿早已长大,此番更是立了大功,师兄当真吝啬。”阿椿撅起来嘴,一身男装的她做出这副委屈的表情当真有趣得紧,随后她又眨了眨眼,“不过念在师兄照顾椿儿多年,椿儿不计较。”
姜衡弈静静地看着她,微微勾了下嘴角。
“听闻师兄还不曾娶亲?”
“家里有个侄儿,是我回京后在老家找到的,兄嫂已故。”姜衡弈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轻笑了声,像是有无限缱绻,“能够做我将军夫人的,不过就这么一个人罢了。现在她都没机会了,哪里还能轮得到其他女子?”
阿椿微愕,抿紧了唇。她记得从前有一次练剑时不慎脱手,剑砸在了脚上。姜衡弈帮她包扎的时候,她道:“师兄以后如果做了大将军,那椿儿做你的将军夫人可好?”那时他怎么回答的?他好像说的是:“我可不会娶一个弓都拉不开,练剑还伤到自己的笨女人做夫人。”
“那如果椿儿学会射箭了,变聪明了呢?”她急急忙忙追问道。姜衡弈睨了她一眼:“我看你是伤的还不够重,是不是想下午继续练?”
“师兄饶命!”阿椿那时还圆圆的包子脸瞬间变成个大苦瓜,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
“师兄国士无双,寻常女子的确难以相配。可是,也该娶亲啦。”她挤出一个笑,索性举起酒壶大口饮着,也不在意滴出的酒水沾湿了衣襟,宽袖滑落于肘,几缕发丝垂在肩侧,说不出的豪爽惬意。这番洒脱的举动由她来做,却没有显出丝毫粗鲁无礼之感。
“等我退了丹华,回来一定细细考虑。”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她曾跋山涉水去寻找他,空忙一场。多年后才知道,他远征北方狄族去了,这场仗一打就是三年,回来后他被封为校尉,在军中崭露头角。他们谁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阿椿悄然回到了临江王府。这个一年前声称自己去乡下养病的春夫人重新出现,却并未在府中激起太大波澜,毕竟是个素來不受宠的妾,没什么人记得她。
阿椿重新开始做起了女工,可是那双握了许久剑的手,再也绣不好一朵华丽的牡丹。
四
半个月后,阿椿到底还是没能安安静静地待在临江王府中绣花,而是来到的西境抵抗丹华入侵的战场。
天子下旨征辟她,临江王无法拒绝。后来阿椿才知道,是姜衡弈用自己的军功恳求天子,才换来她得以重上战场的机会。
离开的前一晚,临江王赵攸来到她的房中,将她当时带上战场的佩剑交还给她:“有的女子,注定不属于内宅深闺,阿椿,本王很庆幸,能遇到像你这般神奇的女子。”
阿椿笑着接过长剑,跪谢道:“多谢殿下成全,妾身感激不尽。”
自她回来后,赵攸对她的态度有所转变,会不时前来嘘寒问暖,陪着逗弄嫣儿。可阿椿心里明镜似的,他为的是她这番才能。倘若真对她母女两人有所怜惜,也不会冷落她数年了。
赵攸转身离去,虽然他会过来看她,却从不会在她房中过夜。她明白,赵攸是怕她,鲜有男子会不害怕枕边人曾手染鲜血。她恭敬地行完礼,抬首时面上已一片清冷。当初,他垂涎她的年轻美貌,她希望有一地栖身,各取所需罢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阿椿将嫣儿托付给乳母照顾,自己带着将军沈任,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阳城。姜衡弈已经收复了被丹华侵占的大片城池,将丹华大将竹里赤逼退至阳城,自己则驻扎于对岸的泳河。
“为何不进攻?听说援军就快到了。”阿椿问道。
“你可知援军的统领为谁?”姜衡弈淡淡道,“周放,与竹里赤两人同为丹华的大将军,两人单打独斗都是一把好手,可若是凑在了一起,便未可知了。”
阿椿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走,我们去外面看看。”
正值十一月严冬枯水期,泳河水位尚浅,堪及大腿,基本无须船,只士卒就可涉水作战。
“师兄,虽说这样能够省去了引诱丹华渡河的工夫,可就算是周放主动进攻,我们也讨不到什么便宜,根本无法半渡而击之。这么浅的水,与平地作战无异。”阿椿皱眉道。
“竹里赤正是看到这一点,才决定放胆与我军在泳河决战的,想与我正面交锋,堂堂正正地摆开阵势决战。”
“自然不能如他所愿。”阿椿撇了撇嘴,“天子这般小家子气,让我们拿八万士兵对他们的二十五万人,还指望你大胜回朝。”
“椿儿,不可妄议天子。”他转头淡淡呵斥道。
阿椿没有辩解,低下了头。
有一队队巡逻的士兵经过,恭恭敬敬地向他们两人行礼。阿椿有些恍惚,平日里她最喜将自己关在房中,因为只要一出去就会遇上那些华衣金钗的女人,她们总是趾高气扬地让她行礼。而在这儿,她是威名赫赫的将军,凭借着自己的智谋与武艺,在军中挣得一席之地,受人尊敬。
“别想了,你连日奔波,今晚先好好休息。”
阿椿淡淡一笑:“师兄固知我不会休息。”
“都是当娘的大人了,性子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倔。”姜衡弈转头看向她,“不如我们换个话题,思考一下,当年我的师妹离开了京都,为何南下去了临江国?”
阿椿面色一紧,转头与他对视之际,只见他一双眸子幽暗深邃,仿佛早已明白一切。
“又或者说,椿儿为何这般厌恶天家?”
她感到自己像是跌入一个冰窖之中。这个问题,揭开了她苦心隐藏二十余年的秘密,鲜血淋漓。她的父母,他们死了,所以旧日的残像会永远尾随着她,那是一个永远也填不上的洞,将她身上的所有温暖尽数吸去。就算有朝一日大仇得报,她也永远逃不出在那冰冷中挣扎的宿命。
姜衡弈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再仔细一看她,只见阿椿早已面无血色,冷汗连连。
他急忙将阿椿扶回帐中,点上炭火。
“师兄,”她从背后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颈间,小声抽泣道,“你猜得不错。我资质平平,若非这个原因,不问世事的闻人先生岂会收养我?”
姜衡弈呼吸一窒,声音在瞬间变得嘶哑:“你当真是……前朝临江王遗孤?”
他还没听到回答,只觉环在腰间的手一松,他急忙转身接住即将昏倒的阿椿,将她抱到榻上。
他静静地看着阿椿的睡颜,依旧是眉目如画,只是少了几分凌厉,大概是她闭眼了的缘故。见惯了她在战场上策马的张扬,迎敌之际与他配合的默契,他险些忘了,她是个女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孩。
收回目光,姜衡弈将帐中的蜡烛吹灭。“自然是喜欢的,自然是不吝夸赞你的,只是你的变化之大,让我不知该如何去夸。”他在阿椿的身侧躺下,两人的长发散了一榻,也分不清谁是谁的。虽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却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他在这一瞬间,心中想到“结发”一词,却很快又勾起嘴角摇了摇头。
阿椿在迷迷糊糊间朝他侧过身,手正好垂在了他的手边。无声夜幕中,姜衡弈悄然睁眼,目光柔和,轻轻地触到她的手,缓缓,十指相扣。
五
阿椿曾经有过一段模糊而又美好的记忆。那时她的父亲成子济还是临江王,他早年丧妻,晚年遇到了心爱之人,便是她的母親柳氏。
临江王府中曾经有两棵香椿树,所以给她取了阿椿这个小名,说是长大后再取小字。
春天时母亲常常在树下舞剑给父王看,而她则坐在父王膝上撒娇。
世人皆知临江王以谋反罪处斩,还被诛了三族,但对于临江王膝上那个衣着锦绣,笑颊灿然的女孩来说,未来一切她都是无知的。
她的父王啊,威名赫赫,战功无数,竟因为难测的君心赔上了性命。
她的父王啊……
阿椿从梦中惊醒,姜衡弈正好从外头练完兵进来,想来时间已是不早。她带着歉意道:“师兄怎么没叫醒我。”
他低声道:“无妨,你好好歇息便是。现在可好些了?”
阿椿点了点头,忽然兴奋道:“师兄,我想到办法了。你还记得当年他围梁城时候的办法吗?”姜衡弈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前朝临江王成子济。
“筑坝,将梁城旁边的图江之水倒灌入城中。”姜衡弈轻轻蹙眉,他担心阿椿是不是伤心过度以致痴傻,但是不论怎样也不该有,用枯水期的泳河水淹阳城的想法。
“师兄,你别拿那样的眼神看我,椿儿可不傻。多少年过去了,咱们的筑坝怎么也要比前人的高明呀。此番筑坝不为淹城,而是诱敌。师兄且附耳过来……”
史载,泳河之战,灭敌二十万,俘虏五万,是为大捷。
大将军姜衡弈夜令林椿在泳河上游以沙袋筑坝,阻其流水。引军半渡击周放初到之军,佯败,退回东岸。周放率军追赶至齐营,上游决坝放水,刹那间将水中数万丹华士兵全数淹没。
姜衡弈命人继续追击对岸的丹华士兵,而自己悄然来到了泳河上游的山上。
阿椿静静地站在一棵树下,站的笔直。流萤般的月色如水般自头顶的树缝间倾泻而下,衬得她的身形越发瘦削。
黑暗中看不清泳河的情形,只听到大片的喊杀声,满眼的火光,朦胧的又好似一幅画。自从再次相遇后,他便不曾再见到她的女装。从起初的不习惯,直到现在,他不得不
承认,有些人天生就适合战场。更何况,阿椿的身体中还流着一代名将彪悍的血。
“椿儿,”他伸手拉过她,将她两鬓旁边蹭乱的发丝理顺,轻声道,“此次大功,定会为万人传颂,你想要何奖赏,我定奏请天子,为你达成。”
“如果我想要以成子济遗女的身份,为父申冤呢?”阿椿苦笑道,“师兄你知道的,阿椿穿上男装,豁出性命,岂是为了区区的封赏?”
“椿儿,总有一日,我会替成将军申冤的,你相信我。” 他抬头,深邃的目中尽敛星芒,锐利如锋。
阿椿摇头道:“不必了,谢谢你相信父王。师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要为了此事触怒天子。”
“待我彻底平定边患,随我回无终山可好?”
“等嫣儿长大嫁了人,不论你是否来找我,我都会离开,”阿椿定定地看着他,眸中似有星光闪烁,“师兄需要的时间想必久些,我先回去等你。”
“好。”
有云悄悄遮住了月亮,他们的身影不过片刻便湮没在了黑暗之中。不过这使他们感到安全,仿佛这一刻便能够永久保留下来,他们能如此直到白头。
六
自泳河之战大捷后,姜衡弈与阿椿乘胜追击,逼的丹华只得献上公主和亲,割地称臣。
姜衡弈被天子拜为太尉,一时炙手可热,风头无二。
而阿椿则再次回到临江王府。他们许下了一个十年之约,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一次的分别,终此一生,两人都再没能见上一面。
大齐四十二年,天子封皇后薛氏之弟薛轨为平原侯,姜衡弈以其德不配位而上书劝谏。天子弗听,遂称病不朝。
同年九月,北方的狄族发生内乱,狄王之弟答冒杀兄自立,南下侵扰大齐边境。天子使薛轨为将,不敌,只好重新召回姜衡弈,拜为大将军。至十一月,逐寇回朝。
姜衡弈挟大胜之势,泣血上书,恳请天子为前朝临江王成子济申冤,以慰天下军士之心,并呈上证词若干。十日后,天子下诏准允。
诏书昭告天下并到达临江王府时,阿椿正在书房陪同赵攸审理公务。赵攸知她之能,频繁让她参与到政事中来。
“姜太尉还真是位怪人,这种不讨好的事都做。”赵攸笑着摇了摇头,抬首却见阿椿早已泪流满面,十分诧异,“怎么了?”
“阿椿以为,姜太尉真是位好人。成将军一生戎马战功赫赫,却含冤而死,阿椿身为女子亦想为其昭雪,姜太尉,做了我不敢做的事。”阿椿轻轻拭去眼泪,笑着对赵攸说道。
大齐四十五年,姜衡弈之侄被人告发侵占太庙用地,天子以不敬先帝为由褫夺姜衡弈太尉之职,并将其下狱。
阿椿得知消息后立即去求赵攸,希望他可以上书救姜衡弈一命。“没用的,阿椿。侵占太庙用地之事可大可小,你说天子为何要废了他?他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才会死,”赵攸扶起她,顺手将案上的茶水递给她喝下,“姜太尉为人耿直,常言道,‘过刚易折,本王若是天子,必然也容他不得。”
赵攸边说着边将案上的茶水递给她喝下,这茶有问题。阿椿正要出声,却突然感觉到自己浑身无力,自己的意识也正在逐渐涣散。她最后隐隐约约听到赵攸的声音对她说:“本王知你与他并肩作战,同袍情深,你去阳城那回,他是不是还在你帐中宿了一夜……没关系,这几个月你先好生休息,等事情过了,本王还是你的夫君……”
阿椿这一睡,睡到了大齐四十六年的春天。醒来后她才知道,姜衡弈死于去年冬天。侵占太庙用地之事,最后被有心人大肆渲染成了他蓄意谋反。最后他选择在狱中绝食,逾六日,呕血身亡。
“师兄,是我害了你。”
直到在赵攸身边接触了政务后,她才知道当年“委临江而疲纪”的计策是多么天真愚蠢。那时她初出茅庐,一心求胜,哪里想到临江王和太后都会因此记恨上姜衡弈。
她不知利害,宦海沉浮数年的姜衡弈难道也会不知?可他不屑,他是那样一个纯粹的人,有自己的行事准则。所以他会执意反对国舅薛軌的封侯,会为她的父亲申冤,不惜得罪天家。
阿椿病了,病得很重,时睡时醒,脑袋昏沉沉的。
“阿椿,你的毒明早就能解了,为何病迟迟不见好?”赵攸坐在床边,轻抚她的鬓发,幽幽道,“是不是他死了,你就不想活了?你想想嫣儿啊,她才多大。”
她吃力地睁开眼,看向站在一边的她的女儿。若不是因为嫣儿,她早就走了,从此以男装出将入相,与她的师兄共迎风雨。
“阿椿,本王知道你没有病!你醒醒,你看着本王!”赵攸突然用力钳住她的下颌,瞪大了双眼,眼中血丝狰狞,“你告诉本王,想不想做皇后?”
阿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她现在可以断定,当年之所以偶遇赵攸,便是因为他与朝臣在竹林密谈。不然鲜有人会去这般偏僻之地。
“本王知你一生孤苦,你若助本王登基为帝,你就是本王唯一的皇后,世子认你为母亲,一世荣华。”
赵攸见阿椿不语,又急道:“当今天子昏庸失德,杀害忠良,本王答应你,日后追封姜太尉为忠王,如何?
阿椿笑出声来,她已经醒过来了,目光直直地盯着他,清寂而冷漠:“王爷可知妾的父亲是谁?正是成大将军。妾身无长物,一点儿忠心还是有的。天子纵使听信谗言,误杀忠良,但平心而论,他轻徭薄赋,仁善爱民,无穷兵黩武之心,亦无过多失德之处。”
“天下战火方歇,休养生息方为正理。谋反一事,望王爷三思,抑或是另请高明。”阿椿的眼中透出森然的寒气,一点一点将赵攸的手指掰了下去。
赵攸将阿椿囚于房中,来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他用剑指着嫣儿,却不曾想嫣儿经阿椿多年教诲,也是一个烈性女子,见父王一意孤行,竟然触剑而亡。
阿椿不知道自己被囚禁了多久,她开始效仿姜衡弈绝食。一日,她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她猜想是赵攸要出兵了,但她笃信,赵攸不会成功。因为沈任、周玉辽等名将同样会反对,天下百姓亦不愿兵戈再起。
阿椿想着想着,忽然呕出一汪鲜血。
“听说,人在死之前,会想起一生中最美好的事。师兄,你在京都的牢中那会儿,想到了什么啊?”
“我看到,无终山上的花儿都开了……”
她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倒下。
她想起自己九岁那年的春天,她好不容易求得了先生的同意,师兄才能带着她出去采花,还编了个花环俯身给她戴上。姜衡弈从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冰冷模样,可是在那一刻,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眼中充满着温柔与宠溺。
远行不如归,还是这一刻最好,他们永远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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