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上期回顾：兔颗坚持退婚，被想加入极饿道的新人扬零追杀，想借抓住她去小王爷面前邀功，曹添秀试图英雄救美，打退野猪王！

　　其实，在脚崴前的那一瞬，曹添秀已经在脑海中与兔颗过完了这一生。

　　书上是这样说的，救下命悬一線的姑娘，总是促成一段姻缘的最佳契机，因为当一对男女遇到危及生命的紧急事件，身体与心灵俱产生创伤，脆弱之际，会对陪伴的人产生依恋关系。

　　如果没有崴那一脚，现在曹添秀应该已经完美解决了野猪王，俊美高大的身姿会镌刻在兔颗的眼眸，成为她一生埋藏于心的回忆；受伤的兔颗无法走路，曹添秀伸出援手，兔颗或许一开始还别扭想着男女授受不亲，但是下一刻他已不容置疑地将她背在背上，多么大男子主义，闻着他狂野粗暴的男性气息，少女的一颗心竟就此悄悄沦陷……当然，最后顺理成章地送到兔颗的家里去了，接下来，她会拉着他的手，请求他留下来。

　　她送他一双自己纳的鞋垫，他把自己精心培养的一盆栀子花送给她，他去见兔颗的父亲，局促不安，打翻了岳父心爱的砚台，把一切都搞砸了，兔颗却安慰说不要紧。

　　大婚之日，兔颗的前未婚夫出现，要抢婚，他静静听完未婚夫的话，然后把他打得半身不遂。

　　他们还会生两个孩子，一个叫兔几，另一个叫什么呢……

　　“还不上来，磨蹭什么呢。”兔颗敲了敲曹添秀的脑壳，半蹲下身，回头冲他说。

　　曹添秀拖着扭伤的脚踝，从臭水沟一瘸一拐地挣扎着上来，他还想倔强地自己走回去，兔颗的手已不容置疑地将他拉扯过来。只见，她身子微倾，曹添秀便稳稳当当地被她背在了背上。一旁的炬王灵关切地贴上来，问要不要换自己背曹添秀，被兔颗谢绝了。末了，炬王灵不忘表扬一下曹添秀：“小哥，你果然和尚戴礼帽——与众不同，身为一个普通人，能有阻挡野猪王一刻的勇气，已经值得嘉许了，宽心一些，这不丢人！”

　　曹添秀用一脸乐呵呵掩饰苦涩，兔颗背着他一步步回到白马巷，两个人身上都很脏，兔颗突然发话：“回去什么也别说。”

　　“看不出来，你还不好意思冯大娘夸你呢。”曹添秀笑道。

　　“你懂什么！那些家伙会害怕，这样我们巡夜的次数岂不要增多了。而且让他们知道我和炬王灵会保护他们，就成了大麻烦，他们又笨又精，一心等别人拯救。”她瞪了他一眼。

　　“其实，你也挺麻烦，”曹添秀很享受被人背，他悠闲地说，“ 既然只喜欢扣肉不喜欢梅干菜，直接点扣肉不就好了，非要折腾店小二一趟。”

　　“失去了梅干菜的扣肉，是灵魂剥离的扣肉，虽然我否定梅干菜，不过它的确是不可缺失的。你也一样，喜欢梅干菜，直接点梅干菜不就好了？”兔颗反问。

　　“我们一样麻烦，”曹添秀美滋滋地笑了一会儿。

　　“知道你自己麻烦，这很好，下次请我吃饭。”她就这么不容人拒绝地决定了。

　　两个人渐渐离开扬零的视线范围，一向沉默的绣帽儿开口说话：“那个……”

　　“我知道。”扬零说。

　　扬零能进入极饿道，其实是补曹添秀空了的那个名额。本来曹添秀都算做了六人之一，可是出了那档子事儿，极饿道这些年一直挂着六人的招牌，真正只有五人。小王爷看中了扬零，他说速度虽然是力量的克星，但是他认为扬零以自己的绝对力量，对上曹添秀有胜机。

　　“果然是曹添秀，野猪王对付一个兔颗还行，如果有曹添秀插手，他死机已定，”扬零握了握拳，再摊开，凝视了自己掌心一会儿，转身，“走吧，很快我会让曹添秀意识到，在我的力量面前，速度也会绝望。”

　　兔颗在背着曹添秀送达家门后，回了一趟自己的家，不是在白马巷的家，而是国师府。这个家族底蕴深厚，祖父是大岐王朝的初代国师，父亲作为现今最强能力者，毫无异议地继承职位。兔颗不过是其中一粒小沙子，还是被扫出去的那颗。

　　国师府最近很热闹，因为极饿道在外执行了一年的任务，终于陆续要回露京城了，他们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暂住国师府，与她父亲长谈。

　　兔颗无视那些热闹，人们却无法无视她，他们看向她的目光很古怪。这位大小姐一出生被判定几乎等于空气的能力，弱就算了，脾气还古怪无常，国师大人那么一个和蔼开朗的人，怎么会教养出这样的女儿？幸好家族枝繁叶茂，不差这一个。

　　她回来是做什么的？大家心中疑虑一致，都知道她倔，死都不会回来，这次破天荒回来了，怕是在外面闯大祸了，求爹求爷爷擦屁股。

　　“要不怎么说大小姐厉害呢，看着一声不吭，心里藏着毒，做出了那么让人寒心的事，老爷还肯原谅你？我要是你，鞋子怎么敢沾上国师府的路，不怕别人指点，自己的良心也这么心安理得吗？”女管事挥开聚拢的人，不带一丝温度地看着她，兔颗被拦住了。

　　“你不配进去，明明当时大家都原谅你了，为什么你后来一定要退婚，要退出族谱？”女管事语气依旧生冷。

　　府里新添的偏房的小孩子不懂事，跑来奚落兔颗，朝她扔新摘的花苞。

　　兔颗缓缓上了三层台阶，站在女管事肩旁，突然拿出一个小剪子，众人大惊失色，以为她要伤害女管事，可是她的剪子落在女管事腰际，轻轻剪断了她方才不慎被勾出的丝线，女管事看也未看，兔颗不再留步，走进了门。

　　父亲此时不在家，她在二叔的带领下直接见了祖父，祖父也不清楚她此次回来究竟想干什么，兔颗一向是简洁明了的人，她跪下，第一句话就说明来意：“祖父，我厚脸皮地来求您一件事了。”

　　“我知道我不再是您的家人，没有资格求您。您可以让我付出任何代价，要杀什么人，要保护什么人，或者将我痛揍一顿，还是收回我的生命，我统统不会说一个‘不字。只要帮我这件事，我知道这件事对于您易如反掌。”兔颗始终将头深深埋在膝下。

　　祖父的背离开藤椅，他突然来了兴趣——兔颗变强了，她将自己弱小的能力一点点锤炼到这个地步，他太清楚这个姑娘的个性，跟自己如出一辙，极度要强，哪怕割她的肉，断她手脚，她也不会回到这里放下尊严求他，究竟是什么大事呢？

　　“我先说，我并不会答应你，哪怕从不求人的你，竟然来求我了。”祖父道。

　　“不是我的事，是一个叫曹添秀的人的事。您一定记得他，他当年是整个白帝学府最有前途的男人，您在主持极饿道选拔的时候，不是也说非要这个人不可吗？”

　　“哦，”祖父回忆起来了，“他品行不好，仗着有本事就滋事斗殴，打的还是小王爷。据说当时他们一帮人打小王爷一个，在小王爷眉毛那里留了一块疤，现在还有印儿。你知道我最看重的不是能力，这种人不配得到机会，他会成为冷漠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不是这样的，他是为我出头，他是个好人，跟我素未谋面，仅仅看不过去小王爷对我出言侮辱。您也知道，小王爷讨厌我。”

　　祖父沉默了，兔颗继续说：“那只是一个有正义感的男人看不惯另一个男人欺负女人，我当时不敢解释，因为我做出了那件事，大家都恨我怕我，只会适得其反。于是，所有人都信了小王爷的一面之言，他不该受到这么大的处罚。我不久前再次见到了他，我不知道他这七年来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这个人一定吃了很多苦，还好，最后没有变成一个坏人。我想求您让他重返极饿道，得到他七年前就该得到的一切。我欠他的光明前程，欠他的少年得意，用什么偿还都行。”

　　兔颗最终没有得到祖父的允诺，祖父说：“没有什么是能偿还时间的。”

　　最终，祖父给了曹添秀另一份差事，在四海镖局走镖，这是适合他能力的差事。兔颗将这个消息带给了曹添秀，只是将国师府一节隐去不说，就说四海镖局差个人，他腿脚比较利索，可以去试试。当然，他是内定好了的。

　　第二日，白马巷就迎来了大事件！露京城一年一次的卫生模范街道开始评选，每年这个时候就是兔颗的单方面盛典。自从她住进来，白马巷已经连续五次卫冕荣誉，实力一骑绝尘，全城上百条街道已不再蠢蠢欲动，妄想成为连胜历史终结者。他们对兔颗这个女人恨得咬牙切齿，可又找不到打败她的方法，所有妇女都心灰意冷，有兔颗在，她们注定永远只能追逐第二，兔颗独孤求败。

　　曹添秀开始在露京城最大的四海镖局工作，渐渐成为了镖局内的传闻。

　　第一趟是送一批武器，起先因为他是新人，体格削瘦，那些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大汉便使唤他当驴做马——他们表面豪爽客气却极其势利眼，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惯了，吃了不少亏，就喜欢给别人使绊子。

　　“小子，前边是泥河，现在无人使船，你背著东西一趟趟走过去，不要打湿半分。否则将你裤衩儿卖了都赔不起。快点儿，赶时间呢。”大汉们在对岸饮酒吃肉等他。

　　曹添秀卷了卷袖子，笑道：“诸位师傅，马上要下大雨了，我先去了。”

　　大汉中一人忽然起身，发现镖车连人竟然都无影无踪了！

　　“镖车和人一定落水里了！快找！”众人吓得不轻，全部跳下水。

　　当时天空乌云密布，时有雷电闪现，一场倾盆大雨将至，越找越找不着，人人焦心如焚。在第一滴雨珠落到众人头顶时，曹添秀回来了，他一身清爽，眼底狡黠，朝一片落汤鸡似的江湖人抱拳说：“货已抵达，回去领命吧。”众人无不愕然。

　　送镖一趟，路途不定，有时三五天的脚程，有时长达半年，遇上暴雨天灾，遇上劫镖马匪，又要延迟。像曹添秀这样，哪怕当世汗血宝马跑死都不可能完成。

　　起先还有人不信，但看到他半天能从露京城走到东塞，又走回来，三天下来，一个人竟然跑了普通镖师需要花七个月才走完的路程。

　　“是能力者吧，”陈总管冷笑一声，“不过，就算是能力者也休想掀起一丝波浪，在咱们四海镖局，连一条看门狗都是能力者。”

　　陈总管知道曹添秀是通过国师府一封荐书进来的，开始不知道具体是哪位人物，所以心存忌惮，后来通过调查，发现与曹添秀关系紧密的也就只有那位早被驱逐的大小姐兔颗，这才放下心。四海镖局屹立江湖这么多年，背靠的就是露京城的地下皇帝索索，他一人能在正道联盟极饿道国师府三方聚集的露京城公然统治地下，实力深不可测。

　　陈总管是四海镖局与地下蚁帮的联系人，当天晚上索索大人竟然派人传话，说明天天亮之前要看到曹添秀滚出露京城。陈总管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忙去打点探听情况，才知道，曹添秀与索索大人是白帝学府的同期生，两人过去有好一番恩怨。

　　于是，陈总管立刻着手曹添秀的出城事宜。曹添秀一回来就惊愕地听闻一个消息，自己要被调到小河州的镖局分号了！陈总管笑眯眯地对他说在那边儿还给他安置了一座房子，工钱翻两番。假如是从前无牵无挂的曹添秀就去了，可是他现在不想离开，他答应了要跟兔颗吃饭。

　　“心领了，”他坐在扶栏上，挠挠鼻子，一副让人看着办的姿态，“我就待在这儿。”

　　有人拉了拉曹添秀的袖子，是一个老镖师，他身后是一众青衣镖师的同情目光。老镖师听到小道消息，这回是来了索索大人的授意，他深知这先礼后兵的路数，低声要他快走——陈总管手黑心黑，撕破了脸皮就走不成了。

　　这些镖师都是普通人，领镖的是能力者，而他们是炮灰——不仅承担路途上的凶险，常年累月见不到家人，还被镖局压榨工钱，谁都脱不得身，因为这家镖局后面是露京城的地下世界，没人动得。

　　“走哇走哇。”老镖师推不动，有些气恼，这人真得等到总管关门放狗才后悔吗？

　　曹添秀不走，刺眼地杵在那儿，陈总管早料到如此，拍拍手就要传唤护镖的四尊罗汉。老镖师再不敢多言，一众战栗地缩到后头，深深埋头，为这个年轻人惋惜。

　　四下剑拔弩张，老镖师以为片刻后曹添秀的脑花子都要被打出来。

　　“等等。”后堂一个打扮儒雅的青年掀帘进来，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他的手心，他打量了曹添秀一会儿，亲切地问，“最近镖局都在议论你，听说从露京到东塞，你只需要半天的时间，是个人才。这样吧，留在镖局，我让你做领镖的。”

　　纵使骄傲如大白鹅的陈总管，一见这名青年也眉眼温顺。老镖师舒了口气，曹添秀得救了，此人是镖局的少主，他既然开口，事情便必定出现转机。

　　“少主，这是——”陈总管想解释，却被那把折扇阻止，曹添秀从扶栏上跳下来。

　　“多谢少主，以后再有从露京到东塞、北域、南境的，我一定更快！”曹添秀虽躬身抱拳，眼睛却正视他。

　　“哎呀，这倒不必了。老陈目光昏庸，用人不察，竟想将你派到分号，真是老糊涂了，我打算将他撤下来，换上你，只要……”少主双眸深陷，眼眶下阴影深重，一股颓废的美态，他柔声道，伸开双手，说，“只要你回答上我一句诗。”

　　回答什么诗？曹添秀心中微微疑惑。

　　陈总管的眼神冷得发毛，他阴恻恻地笑，准备看好戏，自己打小服侍的这位少主可从不是宅心仁厚之辈！镖师们也意识到了什么，作鸟兽散，唯恐被少主波及。老镖师眼见少主威严骤逼，额头立刻生起冷汗，心下痛骂，这小子早听自己的，也不至于命丧黄泉！

　　“陌上人如玉。”少主轻念，他是陌上人如玉能力者，对方会不由自主地接出下一句“公子世无双”，只要一句话说完，相当于签订契约，对方会被他操纵，成为他的傀儡。这也是一种精神攻击，旁人不知其中玄机，往往败落。

　　“公——”曹添秀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打过的能力者太多，早就判断出这是哪一种，他此刻还保持清醒，但难保意志不会被一点点蚕食，必须速战速决！

　　“陌上人如玉，说啊。”少主稳稳地微笑，保持着他从容的大家子风范，再一次催动能力，这次来势更加汹涌。

　　“公子……公子……”曹添秀雙腿跪地，仅剩一只手支撑。他正集中精神，以确保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不是对方的法门，而是自己的招数！

　　“陌上人如玉，陌上人如玉！”少主终于有一点急了，不过他仍然保持优雅。作为一名贵公子，他是绝不会做出对面这个人目眦欲裂满地滚爬的行径，他将功力贯彻全身，从口中一点爆发出去，这强大的精神力震撼得其余人晕晕乎乎。

　　“公子世无……世无……”头极痛，眩晕剧烈，曹添秀狼狈地躲闪，咬着牙，忽然站起，双目发红，从齿缝里蹦出字来，“公子公子个头，翻来覆去就这一句，你烦不烦。”

　　“轮到我了，古道西风聘马，不，古道西风瘦马！”随着他嘴唇开阖，强悍无匹的风龙从曹添秀的两个袖子下冲出，瓷器破碎，哗啦啦炸开一地，梁柱迅速爬升裂纹，天昏地暗，摇摇欲坠。

　　其实按照曹添秀的速度，他早在少主吐出第一句话时就能了结他，但是这可是他老板，把他打死了自己不是又要丢掉工作了。

　　少主的身体出乎意料地脆弱，原来他根本无法近战，抢先开口是他唯一的胜机。明明曹添秀唤的是两条小风龙，他看出少主双眼通红，如果他不收手，接着少主将从身体各处绽出小血花，两条血线从耳朵淌出来，爆体而亡。

　　曹添秀五指一张，将两条风龙又费力扯回袖中，顿时屋内又恢复平静，一地狼藉见证刚刚有风刮过。少主的双眸恢复常色，捂住憋得慌的胸口，心悸尚未平复，陈总管扶住他摇摇晃晃的身体，他怔怔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曹添秀的余光瞥见了隐匿在一众镖师中的炬王灵！此刻炬王灵也正与他四目相对。

　　一开始少主出招时，炬王灵本想出手解围，但现在他的身份是卧底，奉正道联盟的命令卧底在镖局。这个镖局与露京的地下世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能暴露身份，所以他一直犹豫不决。可看到现在，似乎这小子还有两下子，能扛过第一波精神冲击，不过也是因为少主体质普通，换作稍强的人，都能扯碎他的风龙。只有刚刚被风龙正面攻击的少主，还没回过神，他感到那股风里的力量是自己绝对无法匹敌的。

　　“少主，下一句是公子世无双。”曹添秀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假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陈总管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这家伙不知天高地厚，竟还妄想着镖局能容下他。

　　“少主您说话啊，”曹添秀脸色渐渐凝固，“你不认账是吧，提起裤子不认人是吧，放下碗筷骂娘是吧！好，你们不算数，我也不算数，统统不算数！”

　　曹添秀抱着镖局的柱子，脸紧紧挨着，仿佛没有什么将他与柱子分离。四尊罗汉上场，闹哄哄直到半夜，才把他荡秋千似的扔出去。

　　炬王灵扶住他，叹了口气：“此处不留君，自有留君处，下次我帮你找个工作好了。”

　　“不用了，我拼命争取这个机会，只是不想让兔颗那家伙说‘我早知道你不行了。”曹添秀摸着红肿的额头，笑了，“从前很多人都这么说过。”

　　他知道兔颗为了他的事情回到国师府去求了人，全城都在传，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为了让那个女孩儿少一些愧疚，他怎么也想留在镖局。

　　兔颗在家中洗了三遍手，一遍头发，将所有隐患物检查了一个遍，收好衣服，每个褶皱都细细熨平，换下的鞋对齐得丝毫不差；出门时检查了五遍锁，走到白马巷口又返回检查了一遍家门。她一转头，就见到了一瘸一拐，脸上一个大鞋印，鼻血没擦干净的曹添秀，他被打得丝毫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他们约好了今天吃饭。

　　“我上次脚不是崴了嘛，还没好。”他舔舔嘴角的血，以为天色暗到别人连血都看不清。

　　她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最终说：“跟我巡夜那天，你穿着新衣裳，今天，你把衣裳弄脏了。”

　　“对不住，”他嘻嘻笑着，翻开所有裤兜，摊开手，“我是来说，这次请不了你吃饭了，还没凑够钱，我走了。哈哈。”

　　“不许临阵脱逃，去冯大娘那儿吃两碗面的钱总有吧，”她说，“要不然你准备带我去哪儿？先说好，那些大酒楼，我可不去。”

　　他不知所措地抬头，已被她拉走。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放在他袖子上的那只手，被他的袖子沾染上了乌黑的那只手。兔颗的手白洗了，似乎她没有意识到，或者没有去管。

　　两人坐在冯大娘的酒肆里，点了两碗面，一份梅干菜扣肉，他们静默相对坐着，等面上来。酒肆不少客人瞧着两人的身影，都有些稀奇，那不是兔颗吗？她一直独来独往，位子旁边从没有别人，怎么今天吃面的，多了一个人，还是个脏男人。

　　店小二上了两碗面，那份梅干菜扣肉却迟迟不来。终于，小二大汗淋漓地跑过来，挠了挠头：“对不住啊客官，从今早儿起没有这道菜了，老板娘换成了豆豉扣肉，您要吗？”

　　什么！梅干菜扣肉被豆豉扣肉打败了？两人心中不约而出这个声音，又同时淡淡地说：“不必了。”

　　上的是清汤葱花挂面，点三下香油，半勺干辣椒末，一勺半萝卜丁，动作出人意料地一致。两人吃面时都没有呼噜噜的声音，而是静悄悄的，不知不觉，一碗面就见到了汤底。其间除了兔颗要伸手拿醋瓶，曹添秀为她递了一下外，没有多余的交流。

　　曹添秀老想起话头，说些不着调的话。可到最后，除了他哈哈哈干笑几声，一片冷清，兔颗看他一眼：“吃饭别说话。”

　　“走镖好玩儿吗？”兔颗吃完了，问道。

　　“哎，我跟你说，走镖可好玩儿了。”他抬头，不顾汤沾到嘴角，兴致来了，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挥舞比划，“徽城的杨花竟然这个时候还有，多得很，捞一把像雪花似的。有群小孩儿放老大只的风筝，我飞得急，对，我会飞呢，一下子就撞上了风筝。我没注意，把人家风筝带跑了，后来又给人送回去，那小孩儿竟然还在原地等我呢。我见到了东塞卖的许多奇形怪状的果子，如果下次还去我可以考虑给你捎一只……”

　　“其实今天我被辞了，人家不要我，从前也做一个被辞一个，都是我的问题，你犯不着为我这个人舍下脸面儿。你跟我这种人不一样，你的脸面金贵，就这样吧，随你生气好了。”曹添秀将头往椅子背枕去，悠闲又随意，这副不成器的样子他信手拈来，眼珠时不时地溜去兔颗那里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与我何干。”兔颗扔下这句话，又扔下自己的面钱，走出酒肆。曹添轻輕笑了笑。

　　兔颗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顿住脚步。她感受到了一股无形压迫，回头一望，扬零紧贴着她的后脑勺，一只手张起。他裸露在外的臂膀肌肉富有弹性与柔韧，野性的力量喷薄欲出，却一点不虬结，行云流水的线条感，匀称得赏心悦目，这手下一步就会抓住她的脖子。

　　“你刚刚是在为那个废物伤心吗？”扬零放下手，笑道，“不如直接承认，他就是命不好，或者怪他自己不努力，要不然之前那么多活儿怎么会被他搞砸？下次你该对他说两个字，活该。”

　　“我给你讲个故事，关于小王爷为什么讨厌我。”兔颗平静地一步步走向扬零，逼得他后退。他比兔颗高了两个头，一边俯视她，一边思考怎么保持气势。

　　“因为他一直在与我竞争。从第一次见面，我衣裳中有一条带子一直打平结，他见了却动手改成蝴蝶结，我又改回了平结，他执意蝴蝶结。从那之后，他泡茶要跟我比，对剑的保养要比，驯马要比，哪怕我描了不如他意的眉毛，他也会直接上手擦掉重新给我画。对了，那条带子是腰带。”

　　兔颗猛然抬头，砸中了扬零的下巴，他摸着下巴后跌几步。其实不疼，他就是手不知道往哪儿放。

　　“他是个控制欲极强，严苛于细节比我更甚的男人，他比我更像大小姐。两个大小姐，要怎么在一起？当时我做了一件伤害家族的事情，被人唾弃至今，所以他认为他保持联姻是对我的恩赐，后来我退婚了，还从国师府搬离，他感觉颜面无存，来到白帝学府，对我发大小姐脾气。他从来不喜欢我，之所以留恋这段联姻，因为他需要一个可以计较的人。他在外伪装宽容太累，需要一个人无条件宽容他，他呀，其实是最自私又小肚鸡肠的人。”

　　“你是在对我诉苦？不过我想为你鼓掌，你的这番对于小王爷的坏话说得太到位了。”扬零一脸赞许，拍了几下掌，忽然伸过头，压低声音，“如果我没跟那个男人接触，还真的会被你迷惑。”

　　“我出生在最混乱的街头，你无法想象的混乱，我从没有同伴，他们今天还能跟我一块儿喝酒，第二天就可能在偷东西时被人打死。小王爷说我是他的朋友，鬼才信他的话，我不需要朋友，他被我出卖得死死的。大家把他拉到师父面前，他通过了师父的考验，那是世间最生不如死、最无法熬过的考验，他一言不发地忍下来，师父都感慨他异于常人的心智，大伙儿看他的目光都带着钦佩，是一群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单纯的崇拜。我还是不屑，他说他只有一个要求，带走我。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极饿道的精英，可以在三招之内杀了师父，他的势力可以将我们的巢穴剿灭干净。可他这样做，只因为区区一个我，他是大人物，也会对我这样的贱命关怀备至，他竟然会对我身旁每一个面目丑陋的蝼蚁崭露那样的笑容，愿意为他们浪费时间。老实说，我现在依然对他无感，我才没有像那群傻瓜视他为神祇，我十分清楚他们这些权贵收买人心的招数。但是兔颗，你真是很好地撩拨起了我的怒火。”

　　“那是我的最终靶子，我要名正言顺杀死的男人，你可别污蔑他。”说着，扬零将手放在了她肩头。

　　“是吗，关于他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她嘴角上扬的弧度不变，扬零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故意在激怒他，她想跟他打一场。

　　“曹添秀之所以过去屡屡被辞，不是因为他干不好，不是因为他忍不了，而是因为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一切。或许是小王爷亲身下场，也可能是手下察言观色，为了讨好他，总之辞退曹添秀的原因都与那个男人的名字有关。我料得到的，曹添秀在他眉毛边留下的印子多久不消，他就能记多久，关于你说曹添秀不努力，你也不要污蔑他。”兔颗说。

　　“我现在怀疑，四海镖局辞退曹添秀，是你从中作梗。扬零，你可是大男人，我总觉得你不会使出这种小孩子伎俩。”兔颗做好了防备姿态。

　　“给——我——破！”扬零已经急怒攻心，懒得多费唇舌。他是“给我破”能力者，在他攻击范围内，任意东西都会爆破，包括人体。

　　随着扬零一声喝，周遭房子、树木甚至地面一颗石子纷纷颤抖，“轰”的一声炸开，猝然的变化，齐齐爆炸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一条烟柱冲天直上。扬零的怒火未熄，仍有噼里啪啦的声响一路蔓延至兔颗，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刚刚那一瞬间，兔颗早已跃至安全范围。她是“被僵尸咬不会变成僵尸”能力者，一开始只能御毒，如今她开发得越来越得心应手，这种冲击力的波及不会伤到她，她只需要注意不被扬零直接爆破。

　　两个人都很头疼，躲过对方的攻击容易，要伤到对方却很难。扬零在测量，兔颗发现他每一次爆破距离自己的差距越来越小。扬零刚刚只是暴怒失态，现在沉静下来的他才是最恐怖的。小王爷看中的不是他的力量，而是他的战斗策略，他的躯体、头脑无一不是为战斗而生，他是真正的战斗天才。

　　扬零擅长摸清形势，依敌而制，当他顺应节奏时，兔颗就有危险了。兔颗在做一个冒险的决定，她要与扬零近身纠缠。

　　而造成这个局面的真正罪魁祸首现在正在吃石榴——地底君王索索大人，一句话让曹添秀被辞退的人是他。

　　整个露京城的地底，是像蚂蚁巢穴一样纵横交错的小城，四海镖局的少主和陈总管也在这里。陈总管匍匐跪地，不敢抬头，而他身旁的少主，终于从曹添秀的风龙中回过神了。

　　“那曹添秀不一般，我们今日与他结了仇，他一定会卷土重来。”少主说。

　　索索大人正用自己有限的智慧想事情，他觉得头痛，决定不想了，先吃石榴，侍女一下一下为他敲腿，不时传来他吐石榴籽的声音。少主抬眼瞧去，这个人的容貌在城中传言里有夸张的漂亮，少主尽管是男人，也盯着那道影子勾勒出的身形好一会儿。

　　“曹添秀啊，他还没滚？不着急，他现在不是跟兔颗混一起吗？刚好，两个我一起收拾。”说着，索索咬碎了一颗石榴籽。

　　他跟兔颗家族结下了不小的梁子，从前竞争露京城最完美的男人，他输给了兔颗的表哥；如今竞争卫生模范街道，他又输给了兔颗，一连五年被打压。更可气的是，今年直接被取消了资格，原因在于评委之中有人提了一句：“蚁帮也参与吗？这好像不是街道啊。”

　　其实，他很懒，不喜欢搞卫生，他就喜欢监督别人搞卫生。

　　“帮主，我们可都靠您了。”少主说。

　　“蝌蚪？你才是蝌蚪眉毛！”他从榻上蹦起来，气急败坏地说，“你竟敢说我是蝌蚪眉毛！”

　　“帮主，我……我说的是可都啊。”少主懵住，委屈地说。

　　“你还敢说我是蝌蚪眉毛！”他冲出十几层纱帐，反手就是一巴掌。

　　曹添秀听到爆炸声冲出酒肆时，见到兔颗与扬零贴身打斗，揚零的左脸颊擦破一大块，兔颗也流了鼻血，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扬零受伤是因为小看了兔颗，没想到她竟有与男人比较的力气，他开始认真，两下挣脱开兔颗，腾出手，准备扭断她的脖子。

　　一阵风拂过，扬零的怀中空荡荡。

　　曹添秀抱着兔颗，将她放下，两人站在距离扬零五十步的距离。

　　“来得好，今天有一个我杀一个，有一对我杀一双。”扬零微微喘息，弯着身子蓄力。

　　曹添秀没理他，别过头对兔颗说：“其实吧，被学府劝退后我的魂就丢了。你不是唯一一个搅和进我早就没了魂的人生的人，这几年我真不走运，你最后准会失望。我倒是挺想拖累你，可你别被我拖累进我一塌糊涂的生活了。”

　　“别人是别人，我是兔颗，”她自信地上扬嘴角，“我可是兔颗。”

　　曹添秀笑着呸了一口，扬零在一旁嚣张无度地喊话：“一个垃圾要带另一个垃圾？”

　　曹添秀把视线转回到他身上，双手微抬，对扬零说：“炸药包小哥，我想重返极饿道，麻烦您让个位子。”

　　下期精彩：问题少年扬零利用“给我破”这一招，却被曹添秀看破玄机，谁知道半路又杀出来个绣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