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仅有八岁的都城第一大小姐陈脉对她爹爹说:“我日后找夫君呀,才华放后头,会做生意放后头,对我好也放后头,只要他长得叫我见到那张脸就高兴,我便天天赚钱给他花。他就在我的小屋子里,不用风吹日晒,不许抛头露面。他怎么能离开我?他要是离开我,荷包里没钱花,就会乖乖回来啦。”
一
陛下甫一继位,第一个命令就是开凿一条沟渠,都城陈家为首负责修筑这条河渠,半个国库都砸进去了。河渠修了好几年,近日发生一场大事故,那便是入蜀岗时,数十里人家的房子被水淹了。
崔泓坐在入都城的牛车上,他是寥寥无几的生还者之一,裹着头巾,遮去鼻以下的面容,但仅露出的睫毛与眼眸,已教不少女子偷偷侧目。他的娘亲是西域人,爹爹是中原人,极大相异的血液交融使他有独特的俊美。
崔泓来都城的这一日,正是陈家大小姐亲自布施的一日。大小姐又广散银钱啦!消息一出,众人争先恐后,喝一碗粥,还能领到一串铜钱,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儿。他们也知道,大小姐喜欢御史府的公子,而这位公子声称自己喜欢温婉良善的女孩儿,于是这一回布施便来了。
大小姐陈脉满意地看着人们的热络反应,高高坐着嗑瓜子儿,唇红齿白的小姑娘,眼底透出的是不容易亲近的刻薄与嫌弃。崔泓看着布施的一幕,抿紧干燥裂皮的嘴唇,心底生出一丝悲凉——来到都城才知道,蜀岗的灾情被陈家压下了,陈家对陛下只报喜不报忧,而这位大小姐还在兴高采烈地挥霍钱财。在蜀岗,他的爹娘被水冲了个卷儿挟裹下去,姑妈、舅舅死了,平日认识的邻里乡亲,空荡荡无影踪。他虽不是名门望族,也是富足有余的小世家,从小被教育要斯文儒雅,这一路经历了万难来到都城,每每皱着眉头去苍蝇堆寻食物,也不放下尊严乞讨。
“其实,陈大小姐平时就这样,她乐意做冤大头嘛。”有人说。
都城那些纨绔统统对陈脉表示景仰,陈家是都城首富,举家上下却都抠门得要死,可惜出了她。陈脉出手阔绰,从小就是朋友们的钱袋子,养活了十几家酒馆、花楼、赌场。小奴才喊小姐喊得甜,赏!这只蛐蛐儿打得漂亮,赏!她赏的不是一般银钱,而是从身上随意摸索一个物件儿,不管多名贵,全凭高兴,一日不花出去流水般的白花花银锭,便觉得头晕腹痛,哪里都不对劲。据说,陈脉对那位御史家的公子至少花了一万雪花银了。
陈脉见到崔泓时眼前一亮,立刻放下踩在榻上的腿,嘿嘿一笑:“这位小哥,你长得好叫我心生欢喜呀。”
当听说崔泓的来历后,陈脉眯起眼,问:“这事儿不是没人来找过闹过,我爹说给你们钱,一个个激动得像玷污了他似的,动刀子嚷嚷说不要钱,要公道正义,以命抵命,最后全给我爹扔大牢里蹲着去了。你不会也来要什么公道吧?”
“要钱,很多钱,是你能出得起的钱。”崔泓淡淡地道。
陈脉一下乐了,她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陈脉最喜欢给人钱了,可这次她破天荒地拒绝了崔泓的要求,牵起嘴角说:“我一分也不给。”
二
陳脉真没想到崔泓只要钱,他看着像个贞洁烈妇,衣着寒酸破旧,却被洗得很干净,旁人在她面前早窘迫得无地自容,他却不卑不亢,甚至有些理直气壮,明明穷得在都城没落脚地儿,睡在破庙里还仔细地打扫整理了杂草席,一般这样的人骨头硬,很讲虚无缥缈的气节。陈脉早派人打探过了,当听到说崔泓半夜饿得肚子一直叫,蜷缩着身子的时候,她连连倒吸气,眼眶泛着泪花儿,说:“可心疼死我的小郎君啦。”
一转眼,听说御史家的公子要请她喝茶,她又眉开眼笑,将挨饿的小郎君抛之脑后,哼着小曲儿挑选喝茶的衣裳。奴仆问崔泓怎么办,她不紧不慢地说:“好鹰是要熬的。”
陈脉与那位公子坐着喝了一下午的茶,她倒想不规矩,可是人家隔着屏风跟她讲史,讲得她昏昏欲睡,末了还问她刚刚讲了什么。陈脉落荒而逃,有些惋惜花一万两银子就见了人一个影子,不过她又吩咐道:“上个月来的那批东海珍珠,拣大的好的给人送去。”
陈脉打算再接再厉,下次争取牵一牵小手。她美美地想完小公子,一拍脑袋,惊呼:“我的小郎君不会饿死了吧。”
众人连忙说暂且没有,她“哦”了一声,接着说:“那找人把他狠狠揍一顿,揍完把我贴身的这件小金蝶送给他。”
这个命令让人诧异极了,但他们还是照做。没想到崔泓被打了一顿,不退反进,拿着小菩萨找到了御史府。
正当陈脉做着小郎君与小公子兼顾的美梦时,御史公子按捺不住一副绝交的架势来了,他冷冷地说出一大串引经据典的话骂陈脉负心,末尾表达自己再也不会与她来往。这是一种无言的威胁,他用胜利的姿态等着陈脉痛哭流涕苦苦请求。
“真是被流言给骗了。”陈脉看到他一怔,接着神情中的鄙夷渐渐浮现——一年前听闻御史公子如何美貌,她连堵在人上朝路上一睹真容都想到了,可御史公子一次也没被她看到过。如今见到,只是清丽之姿,哪有流传得那么夸张,陈脉的失望转化为被欺瞒的愤怒。
“你这个人心机颇深呀,学妇人家欲擒故纵的伎俩,吊人胃口弄得人心痒痒,用竹竿挂肉晃一下人走一下。你说你白花我那么多钱,我现在还好意思往回要吗?”陈脉骂御史公子。
骂完她惆怅地在椅子上躺了会儿,舒动一下筋骨:“还是我的小郎君好看。”
可惜此刻崔泓被她找人揍得鼻青脸肿,挣扎着站在那里,深蓝的衣裳血迹斑驳,伸手不停擦拭流不完的鼻血。陈脉扑到他怀里,差点将他扑倒,她说:“心疼死了,哪个丧良心的打你,我非活剥了他的皮。”
崔泓用带血的手指支开她的额头,留下一个血指印,他认真地说:“我要钱,要回家。”
三
“为什么你们总管我要钱?我不给你,因为我知道给你了钱,你就不会再缠着我,不会再理我了,我明明那么想跟你们说话。”她的眼神有些无辜,惹人怜爱。
“真的吗?”崔泓看着她的眼睛问。
“真的呀,”她趁势像只小老鼠一样钻进他的怀抱,在他脖子附近呼气,笑嘻嘻地道,“我给你的小金蝶是贴身带着的,你猜猜,我贴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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