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旧仇
我曾被赐予与天齐寿的殊荣,却也注定生生世世逃不开天命的囚笼。
我与西王母座下信使大鵹少鵹一同栖居在符惕之山又西二百二十里的三危之山,敖因也是山中灵兽,大鵹少鵹不在时,便数敖因同我的交情最深,我时常趴在它的背上,梳理我的羽毛。湖蓝色的羽毛,在日光下蓝盈盈的通彻似水,在夜里则幽蓝若萤火闪烁,三危山的灵兽无兽不知青鸟最爱惜的便是这一身蓝羽。
敖因懒懒地趴在树下,打了个哈欠,我依旧停在他的背上欣赏我好看的羽毛,把蓝羽整理地顺滑些。敖因不屑地说:“不就是几片蓝色羽毛,天天当宝贝似的,要不是长在你身上,你不得日日夜夜随身带着防着被人偷去?”
我一听,生气地从它背上跳到地上。它不提倒好,一提我就來气——鸱下凡渡劫,在西王母处处讨好,根本不能同我们高贵的三青鸟相提并论,每每瞧见鸱那副谄媚的嘴脸,我这前爪刚迈进王母殿,便不想再往前多走一步。
我这许久未向西王母请安,亦或是鸱在背后说了我许多坏话,西王母赏了她一个恩赐,谁都没有想到,鸱向西王母的请求是:请赐青鸟之羽。
在天界众神眼里,我是西王母座下神鸟,而在西王母眼里,我是一只清闲的懒鸟,重要的事儿大鵹少鵹都做了,答应鸱要我的一根蓝羽根本不算什么。
我和丑鸱的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每日清晨,当我清洗羽毛的时候,看到被拔去一根羽毛的地方,气就不打一处来,无论我怎样遮掩都像是徒劳,因为那里的的确确成了我的瑕疵。我生气地对敖因说:“那只丑陋的鸱长了三个脑袋就算了,居然还敢惦记我的羽毛,真以为拿我一根羽毛它就能与我们青鸟一族相提并论了!”
敖因用触角拨拨我的羽毛,端详了一会,想了想说:“才少了一根,又不是要你一把,你也不差这一根羽毛啊!”
敖因居然为了丑鸱跟我顶嘴,我气得直跺脚,飞到他的脊背上狠狠啄了好几下,愤然道:“你懂什么,我的羽毛可是稀世珍品!”
敖因被我啄得在原地打圈,我笑得得意极了,不防脚下一滑,掉进了泥淖中。这下,敖因傻眼了。
我的羽毛沾上污秽的泥水,三危山的鸟儿纷纷赶来看我的笑话,它们聚在一起对我评头论足,指指点点:“这可是咱们三危山最金贵的青鸟呢,怎么弄得这么脏,啧啧……”
我扑扇着满是泥泞的翅膀回到居处,洗了很久还能嗅到残留的泥水臭味。
敖因来到我的家门前,向我道歉,可我已经在三危山的神兽面前彻底失了颜面。我隔着门对它怒吼:“你走!”
二、降仙
翌日,我赶到玉山求见西王母。
西王母蓬发戴胜,不怒自威。我见到她的刹那,便暗暗后悔自己羞愤之下来玉山求西王母让我提早去人间历劫。
西王母的音色如啸,自天阶之上遥遥传入我的耳中,我俯身下拜以示虔诚。
“青鸟,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是什么风将你吹来玉山?”
我平日无事不来玉山,大鵹少鵹勤恳,我偷得浮生一日闲也自逍遥。我有些心虚,微微垂首却刚好瞥见失羽之处,便大着胆子直视西王母,正色道:“青鸟自知平日失职,特来向西王母请罪……”
我的语调略有自责之意,王母似乎很满意,我继续道:“青鸟未历劫,资历尚浅,不似大鵹少鵹已渡天劫。三危山之鸱已下界,不如同她做个伴,青鸟亦想早日历劫归天,为西王母分担烦忧,请西王母体察青鸟之心,准青鸟下界。”
说到动情处,我眼眶蕴泪,一副不下界誓死不休的模样。
西王母思量了几下,掐指暗算,对我说:“青鸟,按你当日飞升的时间掐算,还有五百年才是你的天劫之期,若你贸然下界,修为尚浅,只怕凶多吉少。”
我脱口而出:“为何鸱去得,我就去不得?还拔走我的一根羽毛!”
“放肆!”闻言,西王母顿时怒了,我连忙在她生气之前逃回三危山。
一路上,我思绪翻涌,我确实不甘心也不服气,丑鸱的拔羽之辱怎能算了!
我偷偷溜到降仙台,那里只有两个天兵驻守,我躲在一侧伺机窥探。突然,身后被人猛拍了一下,是敖因。
“青鸟,你做什么!”
我定了定心,理直气壮地道:“下界渡劫。”
敖因似乎不信,我已经迈出步子走到天兵面前,天兵拦住我,向我请旨。敖因也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我拿出西王母的旨意,我笑吟吟地道:“敖因,你弄我一身泥水,替我圆个谎,我们就算扯平了。”我张开羽翼,一瞬间,降仙台上蓝光四散,直上三重天,其光灼灼,让人睁不开眼。
我决然转身,跳下降仙台。敖因,西王母那里就劳烦你替我周旋了,如此,我便可安心下界。
敖因对我说了一句话,却被降仙台上的风吹得七零八落,只字未落入我耳。
三、凤命
我生于承德二十三年,父亲说,我出生那年帝都城外芳草萋萋碧连天,帝都的苍穹碧空如洗,喜鹊叫枝一派祥瑞气象。
我的降生,是姜府的喜事,也是帝都的喜事。魏国国师预言,七月七,牵牛织女星,喜鹊搭桥,照理说,那日帝都是见不到喜鹊的。而姜府却是喜鹊绕门庭,鸾凤鸣九天,邻里街坊皆以为奇,国师也亲自前来占卜推演。
然后,年逾七旬的国师朝我一个婴儿虔诚跪拜,道:“此女乃神女降世,天赐福佑于魏国。”
他做了五十年的国师,自有其威望在,魏帝大喜,亲自降旨为父亲加官进爵,而我被选为太子沈眠的正妃。
但若国师没有急着去会他的小娘子,必然也会瞧见那一幕,足以令姜府万劫不复的一幕。
承德三十七年,我出落得亭亭玉立,我十分好奇那未曾谋面的太子夫婿,数次问父亲,魏国太子是位怎样的人物?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叹了几口闷气,却又很快被喜色所掩盖。
“听说太子这儿有问题。”说着,我瞥了眼父亲,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不出姜府,但并不意味着我耳朵不好使,人都说,太子不聪明,甚至有点傻。
“碧落,”父亲神色凝重地看着我,“你出生那日,并不是凤鸣九天,而是潜龙隐于云间。”
按照老皇帝的旨意,再过半年,我就要入宫,嫁与太子。
这半年,与我无甚往来的姐姐姝仪与我亲近许多,知我喜爱吃东市的桂花糕,便亲自去东市买了来;知我爱看皮影戏,便将帝都出了名的皮影师傅请入姜府,那位师傅端着十足的架子,出了名的臭脾气。但最令我感动的是,姝仪还将我的女工作业一并承下。
太子妃喜服送来的时候,我正在屋外逗着蛐蛐儿,扰了我的兴致。倒是姝仪巴巴地随着我进了屋,眼珠子牢牢地粘在喜服上,眼底尽是羡慕。我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颇有几分自嘲的意思,问:“姐姐不知道太子是个傻子吧?”
她蓦然抬首,惊呼出声,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我倒是好生羡慕姐姐,可以陪在父亲身边,觅得一位良婿。”
姝仪紧紧咬着下唇,竟有了几分泪意:“父亲素来偏爱妹妹,姐姐无用,亦不能为父亲分忧,今后一人在姜府,更是形单影只。”
我大约……明白了几分意思。
姝仪忙牵住我的手,莫不恳切地望着我,问:“妹妹可嫌姐姐累赘?”
闻言,我愣了愣。
“不若妹妹将姐姐也带入宫中,也好解解闷。”
此时父亲恰好推门而入,姝仪的话,自然也落入他耳中。他瞧了瞧姝仪,又瞧了瞧我逗完蛐蛐儿,头上还插着几根杂草的模样,郑重地看着姝仪道:“碧落没什么心眼儿,后宫女子勾心斗角,她一人必然是招架不住的,你随她入宫也好,二人彼此照应。”
姝仪又惊又喜,父亲却突然冷下了脸,连我都骇了骇,他道:“但你莫存非分之想,命里有时终须有,天意注定,碧落的命比你好,怨不得任何人,希望你能明白。”
姝仪低下了头,有些哽咽地应下:“是,姝仪谨记。”
她是父亲的妾侍所出,母亲产下我半年后突然辞世,姝仪的母亲虽操持姜府一府琐事,却迟迟没有被扶正,姝仪在府里的地位也比姨娘们的女儿好不了多少。她羡慕我,我是知道的。
后来瞧她做着刺绣,绣针扎进皮肉里,殷红的血滴进雪白的苏缎里,我惊呼一声,又打翻了绣架,各色绣线轱辘辘滚了一地。她的眼泪也如那滚落的绣线,怎么也收不住了。
我不太会安慰人,但还好知道她的难过是因何而起,便握住她的手,垂眸道:“姐姐,父亲的话你又何必放在心上,你我姐妹若真能互相扶持,你想要什么我不能给你呢?”
闻言,姝仪的眼中闪过一抹欢喜,随即却暗淡下去。然后,她抽出双手,默默回房拾掇起地上的绣线一一整理好。
四、丧喜
我和沈眠大喜之日,我穿着繁复的霓裳嫁衣,手心攥着要赠他的鸳鸯帕子,听着更漏一声又一声,心绪百转千回,我这夫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请太子妃安,太子让太子妃今夜早些歇息。”
我还没回过神来,嬷嬷就为我挑开了喜帕。龙凤红烛,明殿喜堂,极目之处一片喜氣的红艳,而眼前的男子却不是我的夫,他剑眉星目,侍卫打扮,却收敛了戾气。
“太子呢?”
他面露难色,犹豫着道:“太子,去了良娣靳氏处。”
靳舒迟……这位良娣与太子青梅竹马,若是搁在民间,便是太子的童养媳,太子对其颇为宠爱。只是靳氏身份低微,位分是抬不上去了,但父亲仍提醒我,要小心靳良娣。
我疲惫地摆摆手,丝帕从手中滑落在地,就像我此刻的心绪,孑然飘浮,无所依傍,吩咐道:“退下吧。”
那侍卫却杵在一旁,愣愣地瞧着我。隔着红滟滟的烛色,他的目光也温柔似水,瞧得我甚是羞赧,有些心虚。于是,我便摆出太子妃的架势,斥道:“退下!”
侍卫跪安后便离开。
随后,我便遣散了嬷嬷与侍女。
姝仪听闻太子新婚之夜不来太子妃房里,也匆匆赶来劝慰我一番,咒骂靳良娣不知尊卑,藐视太子妃,甚至让我上奏老皇帝靳良娣欺凌太子妃。最后,还是我劝了她许久,她才愤愤而去。
一直到殿内椒兰焚香疏疏散尽,通臂龙凤红烛也垂下斑驳的烛泪。我的面前端正地放着一方喜帕,不用到明天,太子妃大婚之日,移步靳良娣处就会人尽皆知了。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也真是可怜。于是,我拿起一旁的火折子,取了喜帕走出屋外。
屋外有枇杷树亭亭如盖,书中言,“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旁人的一往情深,生死不负,我却是煞风景来了。
我坐在枇杷树下,亲手挖了一个小坑,把喜帕折得方方正正放了进去。火折子的光芒在黑夜里并不起眼,毕竟,今日还是太子的大婚,天家喜宴。
五、枇杷
新婚之夜,我一个人睡得十分安稳。翌日清晨,我一睁眼就看桌边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只是笑得有些憨,我急忙扯过锦被想呼叫侍女。男子傻呵呵地望着我,我定下心,想必,这就太子沈眠。
我尚未更衣,自觉失礼,微微欠身,道:“碧落向太子请安。”
“你就是父皇给我娶的媳妇儿吧?”
我拢了拢散乱的发,笑眯眯地望着他:“是啊。”
他猛然凑近我的脸庞,轻浅浅的鼻息在二人之间,沈眠看着我的眼睛,依旧是傻呵呵地乐着:“还是靳良娣好看。”
“太子殿下似乎很喜欢靳良娣。”
沈眠一屁股坐上床,两脚一抬,这床顿时小了不少。他说:“你往里挪挪,我同你说说吧。”
他说了许多,同我猜的相差无二,无非是痴傻儿与童养媳的故事。只是,这痴傻儿是位太子,处境就大不一样了。
他说得口干舌燥,偷偷咽了好几次口水,我瞧他有些懒,便趿了鞋为他斟了一杯茶。沈眠笑呵呵地一口气喝下,道:“你虽然没靳良娣好看,但是心肠和她一样好。”
闻言,我甚是尴尬地冲他笑了笑。
沈眠还同我说,靳良娣有一个弟弟,是个侍卫,很喜欢吃枇杷,长得也好看,同他的靳良娣一般好看。他也想同他们一般好看,便偷偷摘了靳侍卫的枇杷果子,还说改日要分我几颗,让我也变得更好看些。
顿时,我对这位太子殿下多了几分好感,也开始和他闲聊起来,聊起我宫外的家,聊起我的父亲,还有我养在家的蛐蛐儿,也告诉他我的姐姐姝仪也进了宫和我做伴。
太子听闻十分欣喜,说今后,我们可以一群人去御花园逗蛐蛐儿。
许是新鲜的缘故,太子竟常常来我的紫宸殿,连靳良娣那处都甚少去了,约莫是我能同他讲一些新鲜的趣事儿。我在宫中无聊,他也是孤孤单单的,我说得欢喜,他也听得欢喜。
半夜,沈眠会拉着我偷偷去御花园捉蛐蛐儿,听一片一片的蛙声。累了的时候,我便和沈眠一起躺在小船上。我不是风雅之人,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词句,是夜风微醉人,风中有清荷的香味儿。
沈眠侧过头,他的眼中没有万斛星子,只有我一人,我的心,竟有一丝微动。他不傻笑的时候,着实是位翩翩佳公子。他盯着我很久很久,却没有说话。
“太子殿下?”
他嘿然一笑,道:“碧落定是背着我吃了许多枇杷,似是好看许多了。”
我默默闭上了眼睛,自顾自地说着话:“臣妾时常羡慕殿下,无忧无虑,甚是自在。”
近来我常常同沈眠玩在一块儿,难免冷落了姝仪,听侍女说,今日姝仪姑娘与靳良娣走得有些近了。
而当我再次看到姝仪的时候,她正和靳良娣手挽着手,亲似一对姐妹似的走在池边。见我迎面而来,她倒也丝毫不避讳,还唤了我一声妹妹。
靳良娣从头到脚地审视了我一番,冷笑了一声,便离去了。
这皇宫中,必然藏着秘密。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六、惊雷
翌日,听闻沈眠去了靳良娣处,后脚姝仪也进了门。又过了一日,姝仪就被册封为承徽。
“碧落,靳良娣说,姝仪是你的姐姐,我赏她一个位分,你会高兴。”
我心里哀哀地叹气,脸上却不得不牵出笑意,道:“那便多谢殿下了。”
沈眠見我言谢,欣喜不已,但我却有些不安,总觉得靳良娣别有用心,如今姝仪又和她走到了一起。
还有他的弟弟靳侍卫,总是站在不远处望着我。因为他是太子的贴身侍卫,太子又时常与我在一起,他也就成了我的贴身侍卫,但他的目光,总是让我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直到老皇帝病重,沈眠需要为父皇侍疾,我又要照看好沈眠,祈福一事就落到了靳良娣的头上。她是代太子妃祈福的,我便也送她个人情,让她坐着太子妃的辇轿出的宫。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皇帝,但是他的脸,与另外一张脸渐渐重合。
老皇帝向我和沈眠招招手,我们便跪在他的病榻前。他的确是病入膏肓了,连目光都不复清明,英雄垂暮老矣,果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他无比郑重地对我言道:“太子妃,朕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转眼又是笑盈盈地看着沈眠,“眠儿,你将耳朵捂住,父皇要同你媳妇儿说几句话。”
沈眠果真乖乖地捂住了耳朵,静静地坐到边上去了。
我恭敬地唤了一声:“父皇。”
“见过靳良娣了吧?”
我的心沉了沉,应道:“是的。”
“你也瞧见了,眠儿不太聪明。”
我回头瞧了瞧正在编绳子玩儿的沈眠,又回头看了看老皇帝,点了点头。
“靳良娣是朕的女儿。当年朕的帝位来得不光彩,为了荣华富贵,抛弃糟糠妻子,娶了眠儿的母亲,丢下了宫外的一对妻儿。”
“靳良娣同您长得很像,可是,她为何会成为太子良娣呢?”
“舒迟啊……她觉得是朕负了她们母女,朕也确是个负心人。朕将她接进宫里,想让她做个女官,衣食无忧,又能常常在朕的跟前。可你不知道,她对朕说,她要做天下女帝。她心知眠儿痴傻,江山断然不会交付与他,于是她千方百计地让眠儿离不开她,还想让朕赐她太子妃位。这样,朕死了,她就是女帝了。”
“可您若不在了,这帝位也轮不到靳良娣啊!”
话一说出口,我难以置信地望着老皇帝,他流露出哀恸的神色——不是不可能,若是太子也亡故了,太子妃也亡故了,她就有可能,届时无论是抱个孩子,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留得沈眠一命,做个傀儡皇帝,都是有可能的。
“朕希望,你能成为江山之主。”
回宫后,我失神地在大殿里坐了很久,恍惚中有人为我披了件衣裳,他的手轻轻覆在我的身上,抚顺我的发丝。自小我难过的时候,只要有人耐心陪在我身边,轻轻抚顺我的发,我便会静下心来。我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沈眠。
他将方才在殿内编成的同心结放在我的掌心,笑嘻嘻地同我讲,近日见我闷闷不乐,便和太子宫的小宫女学了编结绳。小宫女听闻是送给我的,又教他编了两条红色同心结,虽然不大精细,但也耗费了沈眠心力。
其实沈眠也不容易。
好在,他是个傻子,不知道自己的不容易。
姐姐一心算计他,甚至想杀了他。
我探出手来,点点他的手指,温言问道:“殿下,你想做皇帝吗?”
他靠着我的右肩,闭上眼睛,宛如初生的婴儿一般安静,纤长的睫毛在眼睑落下好看的阴影,他说:“碧落,做皇帝有什么好呢?”
“是没什么好的。”
我轻轻地抱住了他,平静地同他低语:“可是,你是我的丈夫,我一定要保你平安。”
七、碧落
是我自视甚高,也是老皇帝对我期许太甚。
靳良娣迟回宫了三日,皇帝在前一夜驾崩,而恰恰是在这一夜,我姜氏中出了一个谣言:姜氏嫡女姜碧落出生那日,并不是凤鸣九天,而是潜龙隐于云间。
宫外传来消息的时候,魏国姜氏已经彻底消失了。
我没想到,靳良娣的势力竟已可与姜氏抗衡;我也没想到,是姝仪,出卖了姜氏一族。她是唯一见过潜龙于云间的人,父亲本要杀了她以绝后患,是我的娘亲,劝下了父亲。没想到,今时今日,她却把整个姜氏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伏在桌上低声啜泣,有脚步声渐近,我以为是沈眠来了,胡乱抹了眼泪,抬头,却是靳侍卫。
他递给了我一方帕子,我接过,狠狠地丢在他脸上,吼道:“滚!”
他也不恼,神色平静地道:“太子妃节哀,事已至此,皆是天意。”他頓了一顿,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余下一句,“天意难违。”
沈眠好几日未踏足紫宸殿,那是我头一回去找他,他却不想见我。
连说话的时候,都隔着他的太子殿门。
我听得到他低声的哭泣,十分悲伤:“父皇驾崩了,他们说,你会杀了我,自己做皇帝。”
谣言总会传进他的耳中,他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明白。
可是,我以为他会相信我,更甚于,相信谣言。
但是,我错了。
“殿下,我怎会伤害你呢?”
他迟迟未开殿门,我便知晓了,他还是怕,怕我会伤害他,害了他的命,夺了沈氏江山。可他又怎会知晓,那日他的父皇曾经亲手将江山交付于我,而我信誓旦旦,要为了沈眠,守住沈氏江山。
而他,不会知道。
人人都说太子殿下是痴儿,又说我是能颠覆江山之人,可是他们又怎会知道,靳良娣离宫越近我便越是不安,沈眠一无所知,我知道却无能为力。
现在,连沈眠都不相信我了。
真是难过。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夜里会因为梦到父亲而痛哭不已,还会梦到一只长着湖蓝色羽毛的鸟儿,周身散着幽蓝的光芒。
我披着寝衣,赤足走到窗前遥望西方,想着还有几日靳良娣会抵达皇城,届时,我又该如何保住沈眠的性命。除了我自己,我怎么可以信任这世界任何一人,不会伤他分毫?
有人在轻叩我的窗户,很轻很轻,并不连贯。
“碧落,我想你了。”他攀着窗沿,我的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八、私情
靳良娣回宫的那日,我竭力遏制住自己提刀杀到她寝殿的念头。
我是提着刀去了姝仪宫殿,她穿着正红宫装,华美无比,彼时她正悠闲地品茗。
我的剑指着她的心口,她却无动于衷,果真是仗着靳良娣的势,今时不同往日。
她脸上挂着冷漠的笑,咬牙切齿地嚼着我的名字,道:“你没有资格怪我,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的存在,我的存在成了可有可无,父亲甚至还想杀了我。”
“可是,他没有。”我冷冷地说道。
她发了疯似的笑了起来,近乎癫狂,可是眼睛里又是真真切切的眼泪:“你不会知晓,我出生的时候,也是喜鹊绕庭,多么吉祥的兆头,父亲也像疼爱你一般疼爱过我。可是,你的出生,你的光芒,夺走了属于我的所有一切,包括父亲。”
“所以,我只是杀死了你的父亲。因为那个属于我的父亲,在你出生的时候,已经被你杀死了。”
我轻轻闭上眼,将剑刺入她的心口。
靳良娣来天牢审我的时候,难得有几分欣赏地瞧着我,道:“想不到一向心地善良的太子妃竟会怒杀亲姐。”
我抬眼瞧她,哂笑道:“心狠手辣,谁又及得上靳良娣?”
“我的弟弟,我还没想到该怎么处置她,但是,你那一剑,倒是给了我些许启发。”
我不知道,沈眠为何会在一夜之间,恢复了正常。
他由靳良娣引着,走到了天牢,来到我的面前,望着我。过了很久,他生疏地唤了我一声:“太子妃。”
我一怔,他是沈眠,却不像他了。
“皇姐,太子妃为何会被关在这里?”
靳良娣露出难色,最后还是开了口:“您是我的弟弟,我不该欺瞒您,太子妃与靳侍卫有私情。”
说罢,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香囊,上有绣字:靳郎。
我的刺绣皆出自姝仪之手,在家中时,她便准备了许多绣品,我带入宫中,以备不时之需。时至今日,我也未曾亲手绣过任何东西,而在旁人眼中,这确确实实出自我手。
靳舒迟笑了笑,转头慈爱地看着沈眠,轻轻抓住他的手。
沈眠一直低着头,看那只香囊,最后冷冷地问我:“太子妃,你和靳侍卫可有私情?”
“是的,这香囊是我的。”
他转身走了,怒气冲冲地丢下那只香囊。
沈眠走后,靳舒迟饶有意趣地拾起了香囊,道:“江山于沈眠而言,有何重要,在他心中,你才是他的江山。现在,我觉得让你们一生一世都彼此厌恶,更为有趣。”
那日,靳舒迟同我私谈,她说:“我同太子妃打个赌,我赌人心易变,我那弟弟若是对你情深不渝,便是我输了。”
这个赌,便是要我承认同靳侍卫的那段莫须有的私情。
“我若不赌呢?”
她眼中一凛,道:“那我便杀了沈眠。”
我输了,沈眠不信我。
但是,他却将我从天牢里带了出来,囚禁在紫宸殿。
沈眠不来看我,但太子妃应享的富贵也一样不少。我日日忧思,梦里湖蓝色的鸟儿摇身变成姜碧落,我从梦中惊醒湿了寝衣。侍女为我请来太医,诊出我有孕。
太医走前,我拽住了他的药箱,匕首抵在他的腰间,问:“陛下的病,怎么突然好了?”
太医惶惶,道:“是良娣,不,舒公主带回来的神药。”
我不相信,靳舒迟会将唾手可得的江山轻易放弃,也没有如此好心好意,治好沈眠的痴病。我在紫宸殿日日夜夜等着沈眠,我想告诉他,他的姐姐不是他觉得的那样,她有野心,曾经也想夺走他的一切。
沈眠终于来了,还带了数十个道士。
我的侍女哭哭啼啼地跪倒在沈眠面前,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我,道:“陛下……太子妃是妖……太子妃在夜里,浑身散着蓝光……”侍女连连点头,我怒目瞪着她,她吓得连话也说不全。
沈眠走到我跟前,那时我的肚子已有了形状,他看着我,冷漠至极:“姜碧落……你是不是姜碧落……”
眼中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滴在我的手背上,是幽蓝的泪水。突然间冲出了一个宫人,把我推倒在地,我的身体被幽蓝的血液包围,但我却丝毫不陌生。
熟悉的声音刺进我的耳中:“殿下,太子妃是妖……”
那是姝仪的脸。
可她明明已經被我亲手杀死,为何还会出现在宫中……
有人扶起我的身子,揽我入怀,我以为是沈眠。
靳侍卫抱着我,不让别人靠近我。
我隐约听到旁人在说:“太子妃与靳侍卫果真有私情。”我竭力辩驳,可是我满眼只能看得到沈眠绝情的目光,我渐渐失去了支撑自己的信念。
道士开始念咒,我的身子愈发难受,我哀怜地望着沈眠,我的手沾满蓝色的血液向他伸出,他却无动于衷。
“啊……”姝仪惨叫一声,忽然陆续长出三个身子,靳侍卫毫不留情地斩杀了姝仪。
从那时,我就记起来了。
九、天劫
我的身体慢慢变得轻盈,周身散着湖蓝色的光芒,美艳不可方物。靳侍卫提着血淋淋的剑走向我,靳侍卫……不,是敖因,他护在我身前,不再让沈眠靠近我。
我对沈眠粲然一笑,问:“沈眠,你是要杀我吗?”
沈眠痛苦地闭上眸子,再睁开的时候,眼中只剩下帝王应有的绝情。
道士念完现形咒,我已恢复青鸟真身。道士们知我是神鸟而非妖孽,忙不迭地纷纷跪倒祈求神灵的宽宥。谁也不知道,神灵曾卑微地祈求凡人的原谅,真是可笑。
西王母的天音遥遥传入我耳中,我的翅膀徐徐展开。沈眠怔怔地凝视着我,他也哭了。我问他:“沈眠啊……紫宸殿的枇杷树下,是你没有帮我揭下的喜帕,那么,我们究竟还算不算是夫妻呢?”
我恢复了神识,万事清明。所以,我要离开了。
可是我答应过老皇帝,要守护沈氏江山。于是,我在靳舒迟的身上下了咒,她若是觊觎沈眠的江山,必遭五雷轰顶而死。
我转头看着沈眠,已是相顾无言,沈氏江山,万世不绝。
这是青鸟作为神,对作为帝王的沈眠,最后的祝愿。
西王母的天音继续传来:“青鸟私自下界,违反玉山天规,若不速速归天,天谴即至。”
敖因说,天谴会报应在沈眠身上,甚至整个魏国。
我不得不离开沈眠。
十、青鸟
回玉山之后,我自甘领罚,鸱也历劫回天。上一世,她有青鸟蓝羽改变容貌,原本她是姜家最疼爱的女儿,会配给太子为妃。可却因为我,阴差阳错做了太子承徽,还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她是被我杀死的,死后她没有返回玉山,而是想要报仇,治好沈眠,让他误会我,再亲手杀了我。
她向西王母进言,将青鸟永世禁足三危山,生生世世不得出。
可最后敖因却被禁足三危山。只因他纵容我下界,还随我私下凡间。其实,他那日是想跟我说,渡劫会忘记前生事,我找不到鸱的。
而天意是,鸱拔下我的一根蓝羽,牵引我降生到姜府,成为姜碧落,也是那一根蓝羽,让她现出三首真身,而他降生到姜府隔壁的靳家,惹出了“潜龙隐云间”的预言。我向西王母请求,宽恕敖因。
西王母问我:“你可愿意承担一切罪责?”
我点点头,失去沈眠,是我承受的最大责罚,再没有什么更能让我难过的了。
因我相思深种,无心其他。她命我日日夜夜往返蓬莱仙境为有情人传信,永不得歇。我年复一年从人间飞往蓬莱,从蓬莱去往人间,却再也没有见过沈眠。如果他真的爱我,我必然会再次得到感召为他送信。
许多年后,我终于有机会重回魏国,那是唯一的情信,上书: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
沈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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