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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辞旧乡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魔幻B 热度: 18543
阿列

  【一】

  天气渐渐转寒,清晨起来推开窗,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雾笼罩着整座城,吸一口,并不好吃,空气犹带着昨夜的凉意。朝次袖手倚在窗前,看见白雾中有道人影往外走去,忙唤了声:“樊姐姐,你怎么起得比宋呆瓜还早?”

  “夜里车马喧嚣,吵得我一夜没睡,索性就起来了。”

  朝次打开门走过去:“我睡得沉,没听到。是哪位将军入城了?”

  宁樊一面放下门闩一面道:“是永安侯,华冉。”

  她们一开门,便看见石阶上坐着个穿鹅黄衫子的女子,面朝大街望着屋中房屋发呆。朝次走下台阶,问道:“你是谁,坐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那姑娘呆愣愣的,眼睛是清澈的青色,唇无血色。她不是凡人,朝次心里一咯噔,可别又是来求什么宝物的,求了也坚决不能给!

  朝次连拒绝的话都想好了,可那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看一眼又别开目光。朝次只好摇了摇她的肩,又问:“你叫什么,在这儿做什么?”

  她茫茫然抬起脸,摇摇头。

  宁樊也走了下来,只一眼,便认出对方的原身,惊讶道:“青鸟!”

  朝次也觉得讶异。青鸟是神鸟,怎么会出现在令丘城?她拉拉宁樊的衣袖:“樊姐姐,你没认错吧?”

  宁樊又仔细看了看:“她身上有一半的青鸟血统。而且,只剩一魂了。”

  街那头突然起了风,满街的雾被撕扯成条条白绸悠悠飘荡,缠绕在檐下柱上,宛若祭幛。随风而来的还有遥遥的吆喝声,隐约可辨:“侯爷请先生走一趟!”

  华冉年少时便凭着百步穿杨、射穿七札的箭术成名,曾为国平息南方八城叛乱,又辅佐先帝撑住了风雨飘摇的江山,功业卓然,受封永安侯。后先帝被废、幼主即位,华冉成为摄政大臣之一,权势熏天。这样的传奇人物,连夜赶来令丘小城,竟只是为了找一个术士。

  他找的那个术士姓方,在城南,是个鬓发花白的半老头子,平日替人算算命看看风水,有些真本事,百姓信之如神,大概这点名声传到了永安侯耳中,侯爷才会屈尊来令丘城。朝次不知道他特意南下来这座小城中,是问妖鬼之事,还是求神明之佑,但方术士毕竟能力有限,只怕永安侯要失望而归了。

  比起这些不相干的事,朝次更头疼在门口呆坐着的那位姑娘。

  她如木雕般枯坐在石阶上,问她话也不答,只会摇头,大概是个哑巴。朝次让她进屋坐她也不理,来卖画的客人踩着她的裙角或手指,她也不计较,只是愣愣望着远方。幸而凡人看不见她,不然生意没法做了。

  朝次名义上的夫君宋奚是个拿瓜果拼凑而成的假人,大概因为脑子装的是瓜瓤不太好使,人有些痴傻。趁着没人时,他偷偷跑到姑娘身边,挠着头问:“你坐这么久,一动都不动,腰不疼背不酸吗?”

  姑娘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待在这儿是在等什么人吗?”

  姑娘终于木木地说出两个名字:“楚绾,华冉。”

  朝次震惊地扶着门框:“我问她,她一个字也不肯讲,你一问她就开口了?”自我安慰道,“物以类聚,她肯定和宋呆瓜一样也是个傻子,傻子才和傻子讲话……”

  宋奚又问了许多问题,楚绾只是摇头。朝次沉思片刻,回房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去了。

  当天夜里,万家灯灭,四周静得只有寥寥的促织声。宋奚提着灯笼、朝次手里抱着一盏青铜九连灯,悄悄打开了边门。

  弄清楚这姑娘的来历,也许就有办法把她送走了,朝次想。

  她剪下楚绾的一绺青丝,捻成灯芯插到九连灯上,拿烛火引燃了。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到石壁上,驱散一小方黑暗。于这明光暗影中,楚绾过去经历的种种如深波漾影般浮现。

  【二】

  那是楚绾随兄长樘越到沄阳城的第三年。

  朝廷派来的大军逼至城下,樘越亲自率兵迎战,楚绾骑着她的小黑马相随。沄阳城墙高粮足,若是坚守,敌军长途而来,打个三五个月也未必能攻下来。可樘越说,要趁着对方脚跟未稳、速战速决。

  楚绾挺直了身子望向茫茫荒原那头。乌云般的士兵缓缓逼来,却不进攻,停在不远处与己方对峙着。楚绾眼力好,望见人群中分开一条路来,一人红马银甲走到阵前,眉目寒若霜雪,与记忆中的少年相比变了许多。他迎风而立,战袍猎猎,声音也比昔时低沉。

  那人盯着樘越,一字一句地骂他“作乱犯上、不忠不义,令百姓倒悬,致生灵涂炭”,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当着她的面,将薛家上下辱骂了个遍。楚绾紧紧握着马缰,转头去看兄长。

  樘越却大笑着扬鞭一指:“暴君荒淫无道,残害无数忠良,又大兴土木、连年征战,百姓赋税繁重,举国上下怨声载道,民不聊生,遇上饥荒,易子而食的惨事时有发生。这样的君王,也就你们这群奸佞护着,但凡有点良知的,早他娘的反了!”他目光凌厉地望着对方,“华冉,你也是吃我薛家米长大的,怎么没长成人,反而成了豺狼!”

  华冉,楚绾每夜梦里都会见到的少年,如今已是一军之将,敛去了以往的温情柔意,眉间眼底都是戾气。他将手中长枪一甩,冷笑道:“你的父亲才是真正的豺狼,幸而圣上英明,识破了他的面目,将他斩于街市,整整三日,无人敢去收尸,连他的亲生儿子都龟缩在南边沄阳城……”

  樘越大怒,命心腹林邵出阵迎战。华冉派出个络腮胡子的大将,两人马上交战不过八九回合,胜负已分。林邵被斩于马下,敌军列阵压来,樘越率军浴血厮杀,天地间都是嘶喊声、马蹄声、兵戈交接声。楚绾留在后方,望着战场,双手不停颤抖。

  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儿郎,那两位纵横沙场的将军,远了近了,近了远了,都模糊在血色残霞的斜照中。当年的帝都,也是浸在这般金色的万丈霞光里,但有的只是笙歌曼舞,没有杀伐斗争。

  楚绾本不是帝都人。

  她是师父从山林中捡回的弃儿,五岁时被带入薛家。养育了她五年的师父躬身站在薛父面前,恭敬地说:“将军,此女便是老朽寻到的可保薛家血脉之人。”

  薛父慈祥地对她笑,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发顶。

  后来她才知道,师父救她养她,不过是为了帮薛家找一个挡劫的人。七年前樘越出生,师父算出薛家的血脉会断在这一代,薛父托其寻求化解之法。他踏遍山水,没有找到神鸟神兽,却找到个被遗弃在林野的女婴。

  楚绾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只知道自己身上流着青鸟一族的血,大概因为这其中还混杂着凡人的血,她才会被丢到荒郊之外。师父花了五年时间帮她改命,让她成了薛家的一张护身符。既是护身符,自然时刻不能离开樘越,从五岁到十五岁,她一直屁颠屁颠地跟着长得有些凶的兄长。

  华冉比她晚一年到薛家。听樘越说,他的父母都在边关,因而把他寄养在了薛家,待有朝一日边关稳定,再将他接回去。华冉与樘越同岁,性子却很合不来,因而学武念书找的也是不同的师父。

  楚绾曾见过华冉弯弓射雁,准头极好,一箭穿过大雁的双目,从未失手。她羡慕地站在廊上,拍手笑道:“好厉害。”

  华冉回过头,见是她,把弓往前一递,笑道:“试试?”

  楚绾摇摇头,手一撑跳过栏杆,落到草丛时晃了晃差点摔倒。她扶着木柱子,叹气道:“我不会。阿兄说姑娘家不该舞刀弄枪,不让我学。”

  华冉挑眉,故意问道:“想学吗?”

  楚绾点头,两眼发光地看他:“教教我吧。”

  “不教。”华冉抽了支箭搭上弓,“姑娘家确实不应该舞刀弄枪。”

  楚绾有些气,抓了个石头丢他。华冉听见声响,下意识地回身拿弓一挡,那颗石头便朝着楚绾的脸飞去。华冉这才反应过来,刚要喊她躲开,她已翩然往后一跃,轻轻巧巧地落在屋顶上。石子儿打在白石栏杆上,“啪”地碎成两半。

  华冉来不及庆幸,有些错愕地抬头看立在屋顶的楚绾。楚绾提着裙角往下看,一脸愁苦样。

  “下来。”华冉道。

  “怎么下……”楚绾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脚,不小心碰掉一片瓦。华冉怕她摔着,走到檐下做好了当肉垫的准备:“怎么上的就怎么下。”

  “我……”楚绾哭丧着脸,“我也不知道怎么上来的……”

  最后无法,楚绾只能壮着胆子往下跳,华冉张着双臂在底下接。她像一只折了翅膀的大鸟落到少年的怀里,少年抱着她连连退了几步缓解冲击,半晌,松开她,掸掸衣角轻笑道:“你比前日我们抓到的山猪还重。”

  楚绾恼了,先前的感激和羞怯烧成怒火,愤愤地推了他一把,跑掉了。华冉一直等到她跑远,才皱眉弯腰去看不小心崴了的脚踝。

  好像就是那次,他起了疑心,开始调查起她的来历。

  【三】

  沄阳城被围已经半月。

  上次交战,双方各有伤亡,算起来樘越的损失更大些,因为折了林邵这一员大将。原以为敌军远道而来肯定疲惫不堪,谁知即使以逸待劳,他也没能占到便宜,华冉的练兵之术确实在他之上。自小他们就争来斗去,十多年了也没分出个胜负,如今败了一回,樘越心里不痛快,想整军再战,手下将领纷纷劝说,若再战,华冉必定有了应对之策,到时不过再败一回,况且敌方昨夜增援已到,人数数倍于我方,不如等其他起义的城池派来援兵。樘越只好暂且咽下这口气,下令闭城。

  幸而城中粮草尚足。

  楚绾随兄长登上城楼,极目远眺,可见驻扎在坡下的敌军帐篷,一顶顶好似扣在绿地上的尖帽子,白无常似乎随时会从地下钻出来。樘越手按着腰间的剑,神色凝重,日光把他身上的铠甲照得片片晶亮,楚绾抬起手遮了遮眼睛,笑着说:“嫂嫂把你这身铁甲擦得真亮。”

  樘越眼底终于有了点笑意:“你嫂嫂什么都爱帮我准备妥当。”顿了顿,似不经意地问道,“小绾,五年了,你还如当年那般喜欢他吗?”

  楚绾不敢回答。

  她对华冉的喜欢就像城外的树木,时间越久,根扎得越深、枝叶长得越茂盛,纵使经年不相见也不会枯萎死亡。可华冉害死了樘越的父亲、害死了薛家上下四十三口人,她不可能对着樘越坦然地说,是的,我还喜欢他。

  樘越忽然笑了声:“那时你说想嫁给他,还好我拦下了。不然,今日我们兄妹俩也要兵戎相见了。”

  楚绾心头一绞,差点落下泪来,忙睁大了眼去看城下。这一看,惊得她肉跳:“阿兄,他们要攻城了!”

  樘越一介凡夫,眼力不如楚绾好,闻言也是一惊,忙转身下令:“做好准备,敌军要攻城了!”

  四周顿时忙碌嘈杂起来。楚绾扶着城堞,微微探身。城下十几辆霹雳车排开,她看见华冉骑着马在不远处指挥,心里一震。巨石被车投进城中,有几个砸到城墙上,砸出了窟窿,守城的士兵却无一退缩,城上箭矢如雨往城外射去,樘越也一直站在将士们都看得到的地方从容指挥。华冉想攻城,绝非易事。

  华冉。楚绾在人群中找到他,望见他正缓缓举弓搭箭。那是把强弓,凭着他的箭术,射到城上不是问题,楚绾一下明白他想做什么,慌慌张张朝樘越跑去:“阿兄,当心!”

  她扑到樘越面前。那支箭破开风擦着她的脸凌厉而过,深深刺入柱中,周围人皆是一阵惊呼,几个亲兵连忙举盾护到他们面前。

  樘越一把推开她,拔剑道:“不能让他们攻上来!弩箭队准备!”

  楚绾跌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那支箭。她不知道是因为华冉失了手,还是因为他始终舍不得杀她,那箭才错开几寸。大概他还是不忍心下手吧,毕竟五年前分离时,他还信誓旦旦地说,会护她一世无虞。

  那句话他说过好多次。

  大概是调查到了她的身世以及薛家收养她的原因,华冉与樘越的关系越来越糟。有一回樘越气冲冲地来到她的房中,沉着脸问她是不是经常和华冉见面。

  “薛家也就这么大,住在一起,经常见面不是很正常吗?”楚绾是这样回的。

  樘越的脸色愈发难看,紧握着拳,咬着牙道:“他是薛家的仇敌,你是我薛家的女儿,不许和他往来。你们见面都做什么了?”

  楚绾有些吃惊,华冉是薛家仇敌,他们为何还让他在府中一住就是八九年。那是她头一回见樘越发火,心里有些怕,低头小声说:“没做什么,就聊聊天,他教我射箭骑马……”

  “啪”的一下,樘越将桌上茶盏扫落在地。楚绾吓得几乎跳起来:“阿兄,你和华冉吵架,干吗拿我撒气!”

  樘越只丢下一句话:“不许再和他见面。”

  没几天,府中上下传遍了楚绾即将嫁给何御史儿子的消息。楚绾一直闷在房中,反而是最后知道的。她慌慌忙忙跑到樘越书房,樘越听到声响,手中笔未曾停顿,也没抬头看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有什么话,和父亲说去。”

  楚绾脸色苍白。她和樘越有兄妹之情,和薛父却半分情谊也无。她惧怕薛父,那个鬓发花白的所谓父亲看她的眼神犹如阎罗俯视小鬼,她甚至不敢直视他。

  “阿兄,”楚绾试探道,“我不想嫁……”

  “你不想嫁给何御史的儿子?”樘越语气平淡,“那你想嫁谁?阿兄看看配不配得上你。”

  “小绾想嫁给华冉。”

  话一出口,她自己亦是一愣。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那个一同长大的少年有了和别人不一样的感情?过去的日子不算短,粼粼水波何时起的涟漪,她已无从分辨。

  屋外高树上几声鸟叫,暖风熏人,时间缓缓。楚绾盯着樘越手中的笔。他将一张纸写得满满的,方才搁下笔,笑着说:“回去吧,下月初三你就要嫁到何家了。”

  楚绾心知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樘越与华冉积怨已久,听他那日所说,薛家与华家又似有仇,他们不会把樘越的护身符交到华家的。她去找华冉,华冉听完竟只是笑了笑:“你安心回去,他们说什么你都应下就是。”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小绾,信我。我会护你无虞。”

  楚绾是不信的。她只以为华冉孤身在帝都,受制于人,必然没有法子帮她,可她不能嫁到何家去,她不愿意。

  那晚她偷偷爬出窗子,迎着风脚尖一点,如片羽悄无声息地落在屋顶上。她身上毕竟流着青鸟一族的血,青鸟是活在云间的。她只身一人轻盈地穿梭在帝都高低错落的房屋上,最后来到城墙之下。只要翻过这堵高墙,她想,只要翻过去。

  她如同一片随风直上的鸿毛,眼前垒得齐整的城砖唰唰而过。城上忽然灯火明亮,她仰起头,是弓箭队,泛着寒光的箭头都对着自己。薛父立在众人之中俯视她,灯影下的脸如鬼魅、如阎罗。

  “你的命,若不能保樘越一生平安,留着也没有意义了。”

  箭镞如雪,纷纷向她射来。楚绾害怕得手脚发凉,一时竟不知躲避。一支箭穿透她的右臂,她痛呼一声,身子往下坠落,眼看着其余的箭已追到眼前,本以为必死无疑,忽有一道人影挡住眼前的模糊灯光和万千箭矢,手中剑光格开箭雨。落地前他突然转身抱住楚绾,将她护在胸前,又一次当了肉垫。

  城上停止了发箭,薛父往下张望,见来者是华冉,眉头一蹙。

  楚绾哭着爬起来:“华冉,你别死……”

  “让你好好待着别乱跑,怎么就是不听?”华冉没有力气起身,只能紧紧握住楚绾颤抖的手,“我怎么会让你嫁给别人,你还是不信我……”

  【四】

  沄阳城到底守住了,可樘越眼中的忧虑更深。

  士兵押着个满脸胡子的人进来,是那日与林邵对阵的将军。华冉大军攻向北门,城中大部分兵力都被调到北门支援,这人趁机率着近百名手下从南门闯入,烧了大半粮草。他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但或被生擒或被射死,无一逃出沄阳城。

  南门守城将士也有上千,看守粮草的就更多了,怎么就让对方得手了?问过之后才知道,沄阳城中有叛徒接应他们,而且他们并没有闯到粮库去,只是远远地朝粮草放了烧着的箭。楚绾偷偷看了看跪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大胡子,这人真是不怕死。

  樘越命人将他斩了,首级挂在城楼上。

  随后又有个瘦弱的小兵被押进来,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樘越一喝,他吓得趴下,颤抖着把所有事都招了。楚绾听到他说是自己暗通敌军、唆使他开城门时,气得拔剑上前:“你胡说!”

  屋中将领大多是从帝都来的,多少知道些她和华冉的事,此时都用鄙夷的眼神看向她。

  楚绾气得眼圈都红了,转身去看樘越:“阿兄,我没有!”

  樘越几乎是咬着牙道:“把她绑起来!”

  夜风呼呼而过,鬓边一绺乱发被吹到眼睛里,楚绾甩了甩脑袋,又低下头去。

  她被吊在城墙上已经整整五个时辰了。太阳下山后,寒意渐重,她的双手已经失去了知觉,人也昏昏沉沉,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也许今晚要冻死在这里了,她模模糊糊地想,阿兄真是浑蛋,竟然相信自己是内奸,华冉也是浑蛋,想出这么个计谋害自己,到底图个什么?

  胡思乱想间,她隐约听到极轻的嗒嗒声,睁眼去看,如墨夜色中有道人影急急而来,胯下红马裹蹄狂奔。她一惊,张口想喊,却没有半分力气。

  是华冉。

  借着夜色,凡人不会发现他。可楚绾看得分明,他的眼神焦灼关切,隔了五年漫长时光望着她,望得她眼中一热,落下泪来。

  似乎还是她要逃离帝都的那晚,她生死悬于一线,他拼死相救。腕上绳索刚被割断,楚绾便听见头顶有人喊:“来了!快放箭!”

  她被华冉护在怀里,落回马背上。身后是箭矢破风而来的声音,可华冉并不理睬,只顾着快马加鞭带她逃走。楚绾心中一紧,想去拉他的手,又听见箭被格挡开的声音,这才明白他不是只身而来,还带了护卫。他的护卫藏得真好,先前她都没看到。

  楚绾醒来时,华冉正掀帐进来。这里大概是他的军帐,干净整洁,架上放的是那把半旧长弓。楚绾低头见身上的衣裳被换过了,脸一热,别过头躲避华冉的目光。

  “喝药吧。”他道。

  楚绾想起之前的事,扬手要打,被他一把握住。她的腕上一道道红痕还未退去,被这么一抓,疼得“嘶”了一声。

  “华冉,你浑蛋!”

  华冉松开她:“几年不见,脾气见长。”

  “你为什么派人陷害我?”

  “我派去的人都死了,谁会陷害你。”华冉把药往前一递,“粮草是我派人烧的,但为我开城的人当时就被薛樘越的手下劈成了两半,后来诬陷你的那个小卒,是薛樘越的心腹。”

  楚绾脑子轰的一下一片空白:“你说……什么?”

  “将计就计。他把罪名安到你头上,再把你挂到城墙上假意向我示威,其实是算准了我会去救你。昨晚要不是我那两个侍卫以命相搏,我们今天都成了沄阳城的鬼魂了。”华冉见她呆呆的,亲自舀了药喂她,“小绾,对薛家而言,你始终只是一枚棋子。”

  “薛家……听说你设计害死了薛家上下,这才逼得阿兄造反。”

  华冉把汤匙送到她嘴边,道:“喝药吧。”

  【五】

  楚绾从华冉的军师那儿得知了薛、华两家的恩怨。

  天子无道,宠信奸佞,奸佞之首便是薛父。华冉的父亲曾与同僚上书太后废帝另立,可皇帝已有薛父等一众手握大权的臣子撑腰,如何废得掉?几年朝堂斗争斗得火热,太后突然因病去世,帝党得势,华冉父亲被派去戍边十几年,不得回乡。华冉被送回帝都,完全是薛父的主意,捏着华冉父亲的七寸,让他不敢再生事端。五年前,华冉终于被他的外祖、当朝右相送到父母身边,自那之后,楚绾再没见过他,只是听说蛮人侵扰,华家守关三月,粮草不济、援兵不至,最终城破遭屠,华冉父母的首级被悬于关口。华冉能死里逃生,全仰赖一众部下誓死相护。

  这些事,楚绾以前只零星听说了点,让人打听到华冉无事,便没再放在心上。华冉回帝都时,她已随着樘越来到沄阳城了,一晃,又是三年。

  夜里帐中只点了两盏烛火,楚绾抱膝坐在榻上,侧耳听着帐外军士往来的脚步声。华冉进来时,她如惊弓之鸟般跳起来:“谁?”

  华冉一边脱下外袍一边走过来,道:“在我这儿还这么警觉?”

  “我是敌军将领的妹妹,怕你们杀我啊!”楚绾苦笑道。华冉闻言动作一滞,抬眼看她,半晌,哼了声,“我在薛家那么多年,每天都要防着有人加害,也没怕成你这样。”

  楚绾好奇道:“在薛家有人要害你?”

  “要不是我外祖暗中安排那么多人,我早不知死几次了。”华冉坐到榻上,伸手去拉楚绾,“五年了。让我好好看看,你是不是变老了。”

  楚绾拍开他的手:“你才老。”

  华冉再接再厉又伸出手,直接将她拽了过来:“小绾,我很想你。”

  楚绾酸着鼻子任他搂抱。

  “等攻下沄阳,我带你回家。”

  楚绾像被人猛然拿棍子敲了一记,一把推开华冉:“你放我回去吧,我要去找阿兄……”

  华冉眼中的柔情蜜意刹那褪去:“他那样算计你,你还要回去?”

  “我要回去……”楚绾话还未说完,已被人压在身下,惊恐地挣脱几番,没能挣开,“华冉,放开我!”

  “薛家要把你嫁给姓何的那会儿,我让你别乱跑,你偏要私逃,差点丧命;五年前你送我到城外,我想带你一起离开帝都,你不肯;如今……”华冉低下头,狠狠在她唇上一咬,“你休想再从我身边离开!”

  楚绾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哭。当年若不是他迫使何家退亲,如今两人怕是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可见了面又能如何?她抬手抱住华冉,哭得泣不成声:“你明明知道……阿兄告诉我的时候你明明听到了……我终其一生都只能待在他身边,他死了,我得继续护着他的孩子,他若是没有孩子,那我就会跟着一起死……我的命就是为了护住薛家血脉……我跟你走了,不出三个月便会遭到天谴……”

  “天谴?”华冉冷哼一声,“你师父给你改的命,就不能再改回去?”

  “改不回去的。”楚绾摇摇头,发髻松散,木簪也掉在枕上,“没有人能改回去的……”

  华冉在她唇边轻笑道:“能改的。小绾,信我。”

  案上烛火燃尽时,楚绾悄悄起身穿衣。走出军帐时她忍不住回头,这一别,再见只怕又要经年。她握紧手中偷来的腰牌,匆匆而去,帐外军士见到长袍裹身的她,竟没有询问也没有阻拦,反而拱手行礼,仿佛将她当成了华冉的夫人。

  帐内,华冉睁开眼发了会儿呆,最终沉沉一叹。

  小绾,你还是不信我。

  【六】

  楚绾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回到沄阳城。她急急忙忙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却发现屋内站了个人:“谁!”

  那人回过头来,黑暗中他看不清楚绾的脸,只能从声音辨认:“小绾?”

  “阿兄?”楚绾愣在原地。

  樘越寻声走过来,楚绾不由得退了几步。他沉默良久,最后也只是叮嘱道:“回来就好,歇一歇吧。真正的细作今早已经被处死了,先前是阿兄冤枉你了。”

  楚绾很想问他,没能用自己抓到华冉,他是不是很失望?可出口的却只有一个“好”字。

  待樘越离开,楚绾飞快地跑到床边,摸出瓷枕,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在上面画个圈,然后翻转过来一倒,倒出个比拳头略大的蛋。

  华冉要是知道楚绾不愿跟他走,只是为了个蛋,不知会不会被气死。

  楚绾蹲下身,取下发簪敲了敲蛋壳,蛋壳上原本就有的几条裂缝愈加深了。

  “快出来吧。”楚绾喃喃念道,“没时间了。”

  沄阳城被破那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城中粮草已尽,一起起义的其他城池要么降了、要么被屠,沄阳已是孤城一座。

  攻城声搅得城中人心惶惶,樘越骑着马带人往城门去时,楚绾抱着尚在襁褓的小侄儿拦在马前:“阿兄,嫂嫂病得厉害,你看看她再走……”

  樘越面色平静,望了望城门的方向:“华冉对我恨之入骨,不会放过这孩子,你带着他混在百姓中从东门走,他死了,你也活不了。”

  楚绾点头应好,转身便要走,听见樘越在背后又唤了一声:“小绾,薛家欠你的,来世再还吧。”

  她回过身,樘越已拍马走远了。

  回到屋中,楚绾才发现她的嫂嫂自刎了。沄阳一破,樘越必无活路,她兴许也不愿独活。楚绾哭着拿被子盖住她的尸体,又翻出件大氅罩住自己,把小侄儿偷偷藏在怀中,往东门而去。

  东门果然挤满了百姓,推着攘着要出城。后头有一些攻进城的士兵追杀守城将士,楚绾低头加快步伐,心里怕得厉害,只想着赶紧跟着百姓出城。她还没走到人群外围,怀中小儿忽然啼哭起来,接着身后有人喊:“那人从将军府出来的,还带着孩子,快抓住她!”

  楚绾顿时慌得手脚冰凉,只知道拼命地往人群中跑,那些马蹄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她情急之下纵身一跃,大氅被风鼓起,她如振翅而起的白鹤般落到城楼上,底下的人纷纷抬头惊奇地看她。楚绾正想跳出城外,腿上忽地一痛,接着手上、背上,都被飞箭射中。她再站不住,仰头往下掉落,垒得齐整的城砖唰唰而过,这一回,没有人会接住她了。

  底下人群纷纷散开。楚绾摔在乱石堆中,怀中婴孩还在啼哭,她拼尽最后力气微微抬手,染血的袖中扑腾着飞出一只青蓝的鸟儿,转眼飞过城头、消失在茫茫天际。

  灯油燃尽,幻象渐散。宋奚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的,朝次心里烦,踢了他一脚:“别哭了!”

  “楚绾你的命好苦!”宋奚哭得更厉害了,“朝次你救救她吧……”

  “救你的头,魂魄不全,怎么救?”朝次拿起九连灯,径自回屋去了。

  次日她出门时,楚绾依旧呆坐在石阶上。她微微叹口气,往长街另一头走去。

  华冉的模样倒是没怎么变,只是眉宇间的戾气更重了些。他身边站着个五六岁的小孩,眉眼长得很像樘越,正在逗笼中一只青鸟。

  华冉端坐在榻上,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才道:“你会招魂?”

  “会,我比方术士厉害一点。”朝次很谦虚。

  华冉似乎轻哼了一声。

  “不过,侯爷要招的魂,已经散了。”

  华冉目光一沉:“你知道我要找的是谁?”

  “这只青鸟是自己飞到侯爷身边的吧?”朝次望向鸟笼,“青鸟本是神鸟,与凡人生下的孩子没有法力,却天生会乘风而飞。用它们的魂魄喂养任何一种飞禽,能得到可护佑凡人的青灵,青灵认主,会为主人消灾挡难。侯爷这只青灵长得这么好,养出它的人估计魂魄早已散掉一大半了。”

  朝次半晌得不到回答,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却见华冉面色苍白,一只手撑在案几上,直起上身,许久才用有些发抖的声音问:“要是杀了这只青灵,能不能……”

  “不能。”朝次摇头,“杀了青灵,那人也回不来的。”

  “你见过她?”

  朝次道:“见过,她只剩一魂,记忆也失了大半,但一直跟着侯爷。只是侯爷身边又是符又是各种法器摆着,她近不了身。把那些东西都撤了吧,招魂不是这么招的。”

  “你……”华冉极尽小心地问,“你能不能帮我见到她?”

  朝次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铃,双手奉上:“铃若响起,便是她来了。朝次能力有限,只能做这些了。”想了想,又叮嘱道,“她来时,侯爷务必将青灵关在笼中,否则她最后的一魂也会被吃掉的。”

  离开时,华冉又问了句:“她有没有提起过我?”

  朝次略略一想,道:“有,她喊了侯爷的名字。”

  华冉离开令丘城时,白雾中若有似无地响起清脆的铃声,丁零零,丁零零,像是青鸟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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