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来初来乍到北平,在一家米铺谋得一份差事。他先是做苦力,后来因侥幸识得几个字,便帮着账房先生算算账,打打下手,时日久了,博得东家的信任,东家便将钥匙交由他保管。
一个人的聪明体现在他能否察言观色,一个人的野心永远藏在眼睛看不到的角落。
这金家米铺老爷膝下有一女,小字韫慧。
那日午后,他被管家领到大厅,这才得见金老爷的尊容。前清小皇帝从宫里逃到奉天快十年了,他还留着半截头,头发梳得油光滑亮,眯着眼睛看人。据说从民国开始,他就不大出来见客,成日在烟铺上盘桓。
相片由管家递到他眼前——
屏风前是一旗装少女,坐一凳,双眸清亮,脸庞微润,旁边侍立一老妇,梳两把头,穿花盆底绣花鞋。
管家推了他的肩一下:“爷问你话呢!”
“小女样貌如何?配不配得了你?”
孙来抬着头,任人打量观摩:“您让我回去再想想,成不?”
东四三条67号院金老爷独女金韫慧的婚事,就这么被定下了。
孙来回去一坐,便有好事者凑上前来,将所听所闻七拼八凑,凑出了流言蜚语的大致样貌。这金家在前清也算名门望族,清朝一没落,一个浪头打过来,金家就跟着倒霉。这家姑娘念书竟念昏了头,跟同班一个男生私奔,被父亲当场拿下。她父亲打死了那男的,用马鞭捆着女儿回了家。
那金老爷既问了孙来,却不过来问问自己,显然是瞧不起他,觉得他连个破鞋都配不上。说话那人酸溜溜道:“眼下金老爷火急火燎的,可见真是他姑娘肚子里藏了什么见不得的东西!”
后来孙来才知道,这金老爷问了店里六个伙计,只有他一个人说要回去想一想。
成亲当夜,孙来才见了金韫慧第一面。
安静,认命。他没念过多少书,揭开红盖头后,脑子里就蹦出了这两个词。
她的爹恨她毁了他们家再朝为人的最后一点清誉,却不知道他们金家早在搬出紫禁城那天起,就没了尊贵体面。
成亲两月有余,韫慧登梯去取阁楼上的书籍,却不慎失足跌落,当下小产,没了孩子。
消息传到金老处时,孙来正在他烟铺下陪着说话。烟雾缭绕的斗室、乱摊着的小报、阿芙蓉膏将这老人衬得反常地年轻,只是他神志迷糊,是大限将至的征兆。
管家奔进来,骇声道:“孩子掉了!”
孙来豁然起身,却听到榻上的老人含含糊糊地嘟囔道:“那就捡起来。”语罢,他翻了个身,面孔冲里,喉咙里最后一口气再没出去。
金老死后过了两三月,孙来便把和他定过娃娃亲的表妹从乡下接到了北平。
从前众人对韫慧的鄙夷,只在一夕之间通通转换成了同情。
可他们两人私底下真没底下人说的那么难听,除了不睡一个屋,倒还真的是相敬如宾。韫慧自她父亲处继承来幽闭隐居的性格,更因为一场大病,便过起了闭门谢客的日子。
甚至于孙来纳妾,她都没有露面,只送了一对金镯子权当贺礼。
孙来的表妹姓杨,乳名大妞,是实诚的孩子。她受了主母的礼,心内非常欢喜,叫着嚷着要见这姐姐一面。孙来不准她胡乱行事,理由是:北平规矩不比乡下,大着呢!
杨氏那是在田里地间野惯了的,哪里肯依?一日,她瞅着下人不备,直直闯到了韫慧的居处。待人发觉此事禀告孙来,孙来赶到时,这姑娘已吃了韫慧五六块点心,讨了她三四杯热茶。韫慧是个不大爱见人的,杨氏又是个极其爱说话的,两人碰在一处,倒莫名生出点趣味来。
韫慧问杨氏在北平住不住得惯。
杨氏理直气壮地告诉她,屋里的马桶太小了,使着不舒服,惊得韫慧再也不敢多问一句。
孙来后脚赶来,自从金老病故,他就再也没进过这间屋子,因此目不斜视,不敢四下乱看。韫慧见他进来,起身离开椅子,行了个似蹲非蹲、模样古怪的礼,口内道:“请爷安。”
他双手虚扶,等她站稳了便松手:“大妞聒噪,可有吵到你?”
她笑了笑,摇了摇头。
杨氏觉得有趣,晚间回来学着韫慧行礼,自娱自乐般地在屋中练习。在民国继往开来十余年间,曾为皇城的北平还保留有某些神秘古远的气息,比如这个蹲礼。
孙来在灯下拨算盘,抬起头,把眉头一皱,道:“别学了,难看!”
杨氏嘟着嘴,心道:谁说难看了?她做的时候,明明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杨氏的肚皮争气,她来了才三个月便见了动静。杨氏自己尚且一团孩子气,眼见着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只觉得好奇,拉着韫慧要她摸一摸。
韫慧问她感觉如何。
杨氏想了想,道:“饿,想睡觉。”
韫慧笑道:“怀孕头几个月都是这样子的……”话到这里顿住了,她抬起头,看见正看着自己的孙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有万千情绪涌现。他率先移开了视线。
二
再粗枝大叶的女子,怀了孩子后多少有些娇气,想丈夫对自己多些体贴呵护,时而又敏感如丝。平日里孙来不大去韫慧居处,但有时候因为一些家事必须同她商量,待他回到杨氏这里,杨氏便不准他再近自己的身。
杨氏也知道母凭子贵,孩子越多,孙来再纳妾的可能性就越低,于是挺胸凸肚地走进走出,恨不得叫所有人都先注意到她圆滚滚的肚皮。杨氏人呢是个好孩子,却表现粗鄙,无时无刻不提醒孙来想起,他曾拼命往上试图摆脱的关于贫穷无知的阴影。
五六月份的时候,天热了起来,衣衫越穿越薄,杨氏腰身渐宽,懒洋洋的也不爱动弹,一日随口嘟囔道:“孩子怎么一直不动了?”
韫慧劝她去医院看看。
杨氏觉得她小题大做,乡下多的是女人怀孕后还下田种地,哪个小孩被生下来后不是活蹦乱跳的?
晚间用饭的时候,韫慧到底跟孙来提了一提。
韫慧的话孙来还是听得进去,第二天他便叫司机车送杨氏去了法租界一家洋人开的医院。一番颇为曲折的检查过后,这才发现她肚里是个死胎,得用器械给引下来,还得尽快。
杨氏当下就蒙了,捧着肚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双腿乱蹬,大哭大闹,不信医生的话,认定对方是要哄骗他们家手里的钱。
孙来头疼,也没辙,便领着她回家。等到了生产那天,她嗷嗷痛叫,怎么都生不下来,被送去医院开了一刀,从里面抱出一个没气的男婴。
孙来其实早有准备,心中不过略失望,只是杨氏仍心存侥幸,得知后竟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闭着眼睛默默淌泪。
孩子死后,杨氏越来越沉默,有时候吃着饭,咬着筷子,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这个家族好像有种魔力,会压制一切活泼生动的物灵,使他们沉郁复杂,沾染大宅本身阴郁的气息。
人心思一乱,耳根子就特别软。有长舌的妇人在杨氏耳边咕叨:“这家的主母啊,从小是在紫禁城里长大的。宫里的人什么样?戏文看过吧,说书的听过吧?她自个儿的孩子没保住,眼见你得了宠,还不得费尽心思折腾得你跟她一样。”
杨氏闻言,心下觉得对方说得甚是在理。原本好好的小子,模样都长全了,怎么叫她一摸,就不动了?那洋医生说不动就不动了?怎知不是叫她给买通了?
韫慧看杨氏越来越沉默,只觉万分心酸,想到她刚来北平时那活泼可爱的模样,心中十分难受,便劝道:“孩子总会有的,你得把身体养好。”
杨氏对韫慧的态度已非初见那一日可以比拟,便是韫慧一个眼神,她就能立刻想到其他地方去,无形间便已竖起浑身的刺来应对她,此刻忽地冷冷一笑道:“我生不了,姐姐可以帮着生啊!”
孙来听得刺耳,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沉声道:“够了!”
在独自回房间的路上,韫慧被匆匆赶来的孙来叫住。
孙来这人啊,对上对下都是淡定自若、潇洒坦然的,唯独面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总显现出不自在的神情来,说话的时候眼睛都不大看她:“大妞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晓得的。爷,您也早点休息。”
“韫慧……”
为人夫的第一次这样唤自己的妻,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事。
“如果那个孩子还在……”
“爷。”
“这些日子,我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年那个孩子生下来……你别笑我傻,我是真的想过……如果你能接纳我……你能够……”他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涌到嘴里,烧烂了这张嘴也说不出一句心里话。
她垂着头,轻声打断他的话:“爷,我认命了。”
“阿玛逼您娶我,这是我的命,不是您的。您跟大妞,跟我们这里头的人都不一样,我们都往下走着,你们是往上走的。你们生来就碰到了一块儿,今生注定要做夫妻,是可以好好走下去的。”
杨氏的身子倘若善加调理也未必不能复原如初,只是她心思沉郁,内中压积,之后三四年间,竟再也没能怀上孩子。
药喝了无数,佛拜了数尊,钱撒了万千,肚子仍旧悄无声息,杨氏的性子也一天比一天的孤僻。
韫慧处处忍让,她是有去处,孙来却被逼得无处可藏,只好在府外逗留,能挨多久是多久。况且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他也是有理由不回府的。他开了几间橡皮胶厂,陆陆续续把从前韫慧父亲卖出去的巷子一条一条给收了回来。
某日,孙来夤夜方归,杨氏赌气早早锁门睡去。他醉得人事不省,被小厮送去了韫慧房内。她下榻来,帮着下人将烂醉的孙来扶上了床。下人端来两盆水,一盆稍热,给孙来烫脚;一盆较温,韫慧用来给他擦手擦脸。他觉得舒服,一转头就睡沉了。
她在床尾凑合了一夜,没怎么睡好,晨起给她梳头发的蓉妞便跟她闲聊,给她提神儿:“格格,您知道昨儿个我在东直门那儿见到谁了吗?”
“谁啊?”
“大贝勒!他也不当自己是主子爷们了,在女子中学当老师,戴着黑方框眼镜,穿着青布长衫,瘦了好些,奴才看了好久没敢过去认。”
韫慧轻叹道:“这么些年了,大堂哥总算看开了。”
“格格,奴才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么些个满清遗后,倒的倒、逃的逃、走的走、散的散,只有咱们这一支反而长了起来,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咱姑爷有本事,您干吗非要落得自己干净,把他往外推呢?”
韫慧久久无语,最后叹了一口气,道:“生在我们家,就要认命,忍着便完了,总不要失掉体面。”
孙来闭着眼睛,侧身向内,手放到身侧,紧握成拳,又无力地渐渐松开。
三
是日傍晚,杨氏哭哭啼啼跑到韫慧房中,说受了孙来欺侮,指望着她给自己出头。韫慧细问之下才知,当日他回府,带了一个文弱秀致的小娘子,说要纳她为妾。
问到了韫慧面前,韫慧没旁的话好说,倒是杨氏一闹就是好几日,耽搁了小娘子进府,惹得孙来愧疚,拼了命地在其他上头弥补,惹来杨氏更多的嫉恨泪珠。
自开了这一例,便有女子陆续进府,他是打定了主意,一心一意往浪荡子的路上走。
也有旗人进府,应当没落到了低贱处,要不然怎么也不肯给人当妾。
在闺房内,孙来展露出了越来越多的奇怪的癖好:他热衷于在床上将他的禁脔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让她们着旗人的装束;他热爱在水乳交融的过程中,一粒粒地用牙齿咬落盘扣。
他也更加喜怒无常、霸道强势,在欢爱姿势的选择上,从来不准对方回过头,大幅度地动将起来,手下没个轻重,抓过什么是什么,不由分说就压在枕边人的脸上。
倘若对方此刻挣扎出了声,他便是在兴头上,也二话不说,抽身就走。
这么些个女人当中,有个叫恒香的,也是旗人。
韫慧初见她时,惊得几乎不敢相认。
倒是恒香下榻上前来,行了旗人女子相见时的平头礼,唤了她一声昔年才有的称呼:“十六格格。”
族里兴大排行,连姨奶奶都按排行来讲。她是父亲长女,却因父亲属幺儿,一路排到了家族最末。
韫慧心内酸楚,只强笑道:“民国多少年了,再这样叫,要惹人笑的。”
恒香嘴角一牵,是个未起便已枯落的苦笑。
如今世道浇漓,似乎只剩往昔才可追忆,韫慧颇为感慨道:“从前,大堂哥问起你家……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以为你们可以……”
“我阿玛不肯。”恒香声音很轻,一双眸子深如潭底,说的仿佛是别人家的事,“我不怪他。眼见着乡下的地一块块被卖掉,阿玛他啊,穷怕了……我也不怪大贝勒,这十几二十年来都在他们北府兄弟圈里打转,我也厌了……”
说着厌了的女孩子恒香,自缢在那一年的秋天。
据说,恒香之前跟杨氏在下人面前拌了几句嘴,而后恹恹独自回屋,杨氏则骑门坐着,冲着后房骂了一下午。奴才们见到了饭点屋里都没什么动静,便大着胆子推门进去,却见屋内没点灯,黑黢黢的,只有一具高高悬在梁上的女人的尸体。
按着老皇历,棺椁得停七天。下人们纷纷议论恒香自缢一事,得出一致的结论:她被杨氏给怄死了。
韫慧明白,恒香才不会怄这种闲气,她只是不满意,她对整个人生早已绝望透顶。
杨氏快被吓死了,怕孙来怪罪,又怕所谓的鬼魂索命,便躲在屋内不肯出去。
韫慧守在灵堂,想哭哭不出来,攥紧了拳头抵着胸口,两截柴火似的胳膊从袖管露出。她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他走上前,弯下腰,扶着她,要她站起来。
她一抬头,露出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忽然地,他就想到了那张照片上莹润的脸庞。在旗人一贯劣质的基因中,难得还有这样一个清秀的人。
孙来从袖笼里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递给她,见她不为所动,便主动替她去擦。
她摇头,径自淌着她的泪,还守着那点礼数:“爷,您让我哭会儿,我不为着我自己哭……我就是难受……我心里难受……”
孙来盘腿席地而坐,此刻未发一言,将她抱到自己双膝之间,她的脸恰好就靠在他胸口的位置。她孱弱无比,像一个无助的幼儿,诸项忍耐本领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唯有哭泣。
她想问啊,可也不知道该去问谁,径自淌着眼泪:“到底怎么了啊……我们这些人,一路往下走,碰得头破血流,活下去的人不高兴……死去的人又不甘心……”
时代更替带来的阵痛,没有目的,没有方向,被大浪挟裹而不知所踪,对他们这一辈而言伤害尤深。
他揽紧了她,低声道:“那就哭吧,好好哭过这一场,人就是重头活过这一遭。”
下葬后,她紧跟着病了一场,被送去西洋医院。谨着本分,每日从厂里出来孙来都要去医院望一望她,跟她说几句话,问她当日身体感受如何。
虽然,她睡着的情况居多。
床边没有多余的椅子,傍晚的时候,他独自陷坐在距床稍远的小沙发里。昏暗的病房,他不把灯打开,也不让护士开,光是坐着,好像能有千百年可以浸在这里。
他的心很乱,又特别地静。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未来,他拦着不让它走过来。
就这样吧。
某日路过正明斋,点心刚制出来,他便称了两斤萨其马、藤萝饼、枣子糕,叫人趁热送去,自己则等吃过了晚饭才去看她。
还没走近病房他便听到了有人说话,是个男人,而韫慧正低声啜泣。
他紧紧握住门把手,血液似有沸腾的趋势,连手都在发抖。
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他大力推开门,微微喘气,额际有汗。
屋内的韫慧抬起头,男子跟着她回头。
孙来看清那人的脸孔,在骤然的绷紧之后,袭遍全身的是如释重负后的轻松。
孙来见过这人几面,他是蓉妞口中的大贝勒,自己的妻兄韫醇。
两人彼此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韫醇有事先走,韫慧挣扎着起身相送,没等韫醇说什么,便先让孙来按住了。
“四喜,”他吩咐自己带来的小厮,“送送大爷。”
人一走,病房里立刻就安静下来。韫慧侧身拭泪,乱发堆枕上,薄薄的锦被下,线条流畅。
他移开目光,抬高视线,看见窗外香樟树上有一只绿色的鸟用它灰蓝色的眼睛打量着他,而后唰的一声,拍着翅膀飞走了——
被发现了?
四
韫慧从医院回到家后,家里忽然热闹起来。韫慧像是重新有了兴趣,捡起钢琴、油画,还请了英文老师到家中。她变了很多,变得爱说爱笑,还编了一出剧,跟教英文的白俄女老师并坐在钢琴凳上表演其中恋爱的场景。
孙来在笑声中走进来,站在客厅的角落,下人给他搬了一条方凳,他也不坐,站着看完了。
那段时间,连管家都说孙来跟从前不一样了。
他变得和气、快活、高兴,不那么喜怒无常,不那么心事郁结,不那么郁郁寡欢。
姨奶奶陆陆续续被他打发掉,府里立时静了下来。
一日午后,韫慧来书房找他,在门口徘徊好久,不敢入内。
他看着账本,却以全部的精力,收集着门外的一丁点动静。
脚步声时远时近,暗合着当事人的心境。她终于停在门口,而后走了进来。
那是个盛夏的开头,充沛的光线就在她推门的一刻涌到他眼前,蒸腾的暑气模糊了她的轮廓,他有一种她翩然而至的错觉。
他身不由己地起身迎接她,将要为她绽开的笑颜在她第一句话出口后冰封在眼间。
她说:“爷,有个事儿想跟您商量商量。”
她说:“我想出洋,在此之前,我想解除我们之间的婚姻关系。”
他“哦”了一声,一手按着厚厚一沓账簿,直起身,很注意地听着:“你要留洋?想好了去哪个国家?”他语气温和,“离婚的事,手续繁杂,还要登报通知亲友,且慢慢来,等你留洋归来,再行操办……”
她抬起头,眼神坚定,恒香的死在某种程度上坚定了她的决心:“我大概不会回来了。”
孙来看了她许久,忽地一笑,目光了然:“那个人,他在等你,是吗?”
韫慧的头垂下来,耳朵慢慢地就红了。
在她的感受里,孙来不是一个坏人,他甚至值得她将肺腑之言托付:“大堂哥跟我说了我才知道,他……没有死。蒙大堂哥所助,他搭了邮轮去香港……”
“所以你要去找他?”
“总要见到吧。”她心神不定,也感觉到了氛围中的紧张,“从前是我的命由阿玛做主,这一次,我想给自己拿回主意。”
孙来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从脸上永远猜不出这个男人的心情,转开头,他却笑了一下:“别跟我提你的命。”
“爷……”她不解地看他。
“这段时间太忙了,等空下来吧,等空下来我再跟你合计合计。”
韫慧走后,他静坐良久,突然抓起手下那本账簿,狠狠摔向对面空白的墙。纷纷飞落的纸张间隙,是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力量阻止着她的出行。
孙来的繁忙不似作伪,因为他连续几日早出晚归,不是酩酊,就是大醉,第二天一大早就不见人影。
每次韫慧刻意等待,等来的永远都是他敷衍的“再等等”。直到韫醇给她拿来了前往香港邮轮的船票,办齐全了手续,离婚的手续还未敲定。
她打算先走。
行李收拾到一半,管家跑进来,气喘如牛,面目惊恐。原来,孙来在路上跟别人的车子撞了,人在医院,折断了两条肋骨,情况很危急。
她更加走不成了。杨氏目不识丁,在北平又无甚亲友,孙来这一倒下,她一个妇道人家,跟谁去讨办法?
这一拖就是大半年,半年间,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往来的邮轮全线停航。
因此,她是彻底走不了了。
孙来似乎比她还着急,躺在病床上还给她出主意:“你跟大爷商量看看,看能不能搭飞机去香港。”
一张飞机票就要10万多法币,韫醇的薪水每月才不到2000法币,她怎么好意思张这个口?
这桩事,不知怎么落到了杨氏的耳中。她拿了这些年自己攒的私房钱跟首饰到韫慧的房里,推心置腹地道了姐妹情谊。这些年韫慧对她照拂有加,且多加忍让,此时此刻,她无论如何都要帮韫慧一把。
韫慧拒不肯受,是杨氏的一句话触动了她:“姐姐念过书,是个有远见的,怎么此刻反而犯浑了?钱的事都是小事,要真打起仗来,想见的那人,说不定就要到下辈子才能再见一面了。”
于是,韫慧典当了首饰、金条,再问同宗的族兄借了些钱凑齐这笔款项,重拖了韫醇。韫醇很快把事给办了妥当,不仅拿到了机票,还富余些钱下来,悉数交给韫慧。
他一句旁的话都没有,只是握着妹妹的手,道了一声珍重。
他们这一辈的人,早学会了把哀和怒都搁在自己心里,不随便发作出来,伤人伤己。
可她的眼泪仍旧一颗一颗往下掉,像要把心都给哭出来,在长兄面前。
韫醇轻声道:“死不了,就活着,高高兴兴地、不叫人讨厌地活下去。”
五
她清晨出门,还未走出二门便被人拦下。那人先是打了个千,而后客客气气地从她手里拿过行李,引她往孙来的书房去。
她一进去,孙来就从桌子后站了起来。他看了看她的打扮,脸上微露一个笑模样:“机票齐全了?这就走?”
“嗯。”
“非要走?”
“嗯。”
“能不走吗?”他心平气和地跟她打着商量。
韫慧看着他:“不能。”
他笑了笑:“是吗?”
韫慧低下头,自从那场车祸以后,孙来跟从前不大一样,这种反常让她感到不安。她说:“我不想这一生都这么过……我的命……”
“别他妈跟我提你的命!”孙来冷喝一声,一拳砸向桌面,震得其上一茶盏弹起又落下,杯水四溢。他抬起头看定她,眼中有炙热火焰,仿佛要烧到她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种问题上动怒。
这也是第一次,她在孙来的眼中看到绝望,困兽似的绝望。
“你爹把你嫁给我,就是逼着你认命;你嫁给我,就是失掉了你金韫慧的体面,是吗?”他双目赤红,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不堪忍受。
韫慧震惊地抬起头。
“孩子……我们的孩子……你早就不想要了!金韫慧,你看不起我,好,那我就不碰你,我离你远远的……可是孩子呢……他做错了什么……”
韫慧一步步往后退,退到无路可退,靠着一把贵妃椅慢慢滑坐下来,手持绢子按在心口,一直在抖。
她光流泪,不说话。她光流泪,不说话。
那一年,她遵父命嫁给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怀了孕,却不告诉任何人,只是叫来蓉妞去医院抓了一服药,对外只说是从扶梯上摔下来了。
那时候她想的是什么,自己的命尚要忍受,何苦连累一个孩子到这里来。
她以为她藏得很好,她一直以为他不知道。
也或许,是他让她以为他不知道。
他双眼溢出星点的水光,因为激烈的情绪,整个人都在不由自主地战栗,话再出口竟像是兽类的哀号:“你的命让我给毁了,那我的呢?我的这条命何尝不是让你折磨得七零八落?!”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孙来。
“现在你却跟我说,你要走……金韫慧,我不欠你什么,我什么都没欠过你,你这样逼我……”
他大伤初愈,腿脚行动不便,几步上前,却险些摔倒。韫慧起身相扶,却被他紧紧捉住。他拉着她到面前来,眼睛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惶恐、害怕和恳求:“别走!韫慧,我求你别走……”
她按着他的肩,反而像在安慰他:“您知道的,您一直都知道的。”
他忽然冷静下来,从那种哀求的态度中抽身而出,眼神中沉淀出了清明的精光:“如果我不让你走呢?”
“爷,您在说什么?”
他坐直了,把她的手从他的肩上拿下来,放在自己心窝处:“你摸摸,韫慧,你摸一摸,这里面的东西是活的,会跳的,但有一次它差点就停了……你知道吗?”
韫慧不安地躲闪着他的目光。
“那天,你爹跟我在烟室里说话,管家跑进来,跟我们讲,孩子掉了,你的孩子掉了。”
“那一回它差点就死了……韫慧,这次你要是走了,它可就真的活不过来了。”
“当我求你了,我做了这么些个糊涂事,并不指望你能多看我一眼。你要是嫌大妞碍眼,我便把她送到乡下去。当初我接她过来,无非就是想让你明白,我孙来……我孙来他不是个遭人嫌的乡巴佬,他有本事,有能耐,被人器重,也被人喜欢,他除了金韫慧一个人,要什么就有什么……可他偏偏就是想要个金韫慧啊……”
韫慧吸了一口气,往事抖落的尘埃几乎让她感到窒息。她一无所知,她竟然一无所知!
“爷——”
“别走,我求你!”
“对不起!”
他低着头,一直低着,从韫慧的角度看,只能看见他后颈几丛黑发,又硬又短。忽然,她听见了他的笑声:“你别痴心妄想了!”
六
他犯了浑,将韫慧软禁在她原先居住的院子里头,无论谁见,都挡在外边。
韫醇最先察觉,上门索要亲妹,甚至惊动了警署,却也未能把他如何。
在北平满人的地界,他反倒成了霸王,瞒上欺下,这个破绽百出的家族被他扼住要害,谁也奈何不了他。
有时候,他却成了懦夫,在韫慧面前。那时,他一句话都不会说,一坐就是一整天,陪着她看书,陪着她吃饭,或者,仅仅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对他的软禁,对他做出的种种异于往常的举动,她没有大惊,也不至于大怒。她觉得,他只是暂时被烟雾蒙蔽了眼睛,迟早有一天,那种种善的本能会渐渐苏醒。
可是,她太天真了。
韫醇从他授课的讲堂被人抓走,因为他不好好上课,说了些不应当说的话。被处死倒不至于,只是免不了一顿皮肉上的教训,叫他管住嘴巴。
得知这个消息的午后,孙来去了她房里。
他也不说什么,只坐椅子上,手撑在膝盖上,定定地看着她。
韫慧道:“你别为难韫醇。”
“你乖乖地待在我身边,我自然为难不到他头上。”
韫慧无话可说,到头来只叹了一口气。
旧历新年,阖府上下愁云惨淡,不是滋味。府中开了两桌酒宴,未到掌灯时分就草草地散了。在杨氏饱含愤恨和妒意的目光下,韫慧跟着孙来,确切地讲,是孙来拉着韫慧回了他的房间。
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无须压制,他何必忍受?他为何要对自己如此苛刻?想要的那个人想走也走不了,他根本不必过这种苦行僧的日子。
灯是韫慧关的,但他坚持要它亮着。他爽快干脆地脱了自己的衣服,轮到她时,她却踌躇了。
很多时候孙来总感觉,他还是那个乡巴佬,十九岁踌躇满志抵达北平,未展拳脚,在一张相片前败下阵来。
他面红耳热,然后不管不顾地,连人带衣将韫慧抱上他的床。
他伸手解开她衣襟上的第一粒盘扣,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反倒叫她按住了手背,她说:“爷。”
他咽了一口唾沫,有种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的冲动。
没出息的东西!抖什么啊你!
他装腔作势般故作轻佻地亲了亲她嘴巴,然后道:“别怕,乖啊。”
“爷,我给您说个故事,您乐意听吗?”
“什么故事啊?”他侧躺着,手撑着腮,低头看她。
“我阿玛,他十几岁的时候去小兴安岭打猎,曾经看到当地居民在挖地底的财宝。他们挖啊挖,结果挖出一具骸骨。他们不敢报给官府,迅速就给埋上了,甚至在上面种了树,栽了花。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底下埋着什么,哪怕看见花,看见树,想到的却都是地下那具骸骨。”她眼睛真凉,仿佛能把所有人的心思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样。
孙来从身至心,好像被一盆冰水浇透,减退的仅非欲望而已。他从床上爬起来,只在披了一件大氅,便走开了。
韫慧从未试过出逃。她的父亲用一顿马鞭教会了她,那样做于她的家族跟她的姓氏,都是极为不光彩的。
她也一滴眼泪都没掉,耗掉了十年光阴。在这十年里头,她生有一子,早夭,女儿长到四岁,活泼可爱,见谁都笑,孙来待她如珍似宝。后来,她忽然发了一场大病,连医院都没来得及送,便死在孙来怀中。
女儿入了敛,他的头发白了一半。回了家,他强逼着韫慧喝了小半碗白粥,陪着她说了好些话,都是些半路听来的奇闻怪谈,譬如谁家的儿子没了,第二天家中的狗生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崽;又譬如谁家长辈刚刚过世,便有孙辈的孩子呱呱坠地。
你看生命都是循环往复的,没个了结。这谁都不能怪,怪这孩子来得太急了,没来得及准备。
韫慧大脑一片混沌,她也明白他在哄骗自己,安慰自己。她挣扎着说:“爷……”
他把她给抱到了自己怀里,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亲昵的、悲苦的“嗯”。
“爷……我怎么在这儿呢?”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傻话来了?你不在这儿,那在哪儿呢?”
“我在船上……我坐着船,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多了个孩子……那孩子拽着我,叫我额娘,不让我下船……”
“傻姑娘,那是我们的女儿啊。”
韫慧呆呆的,自顾自地讲:“我一回头……发现上面栽着树,种着花……可我忘不掉……”
孙来手足冰凉,浑身发颤,缓不过来,几乎是大喝般道:“没有的事!”
韫慧仰头看着窗格缝里的一线天,鼻间呼出一口气:“爷,我是不行了。”
七
那个年代的所有传奇,少的都是一段惊心动魄的结局。
韫慧走得异常平静,穿戴整洁,吞下生鸦片的那一刻,人跟事都涌到了自己的面前:父亲、恒香、韫醇,还有缘而未见的初恋。那些她所爱的、深爱她的,一一来向她道别。
这一生她获得的、失去的,都非她所愿。她被时代推举着跌跌撞撞向前,最幸运的不幸,就是撞见了孙来。
可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硬逼着自己忘掉他,不让他涌入脑海里来。
孙来得知消息后一跃而起,赤着脚没走几步路,便模样狼狈地跌在房门边。他手里攒着一张照片,三年前,他们从北平搬到奉天,照片夹在衣物之间,他翻箱倒柜找了很长时间才找了出来。
因这一跤,照片脱手滑出老远,被风再一吹,在空中打了好几个旋,贴在一棵老树的枝干上。照片后有一行字,粗大蠢笨的字体,透露着写字人草莽出身的本质:
我的最亲爱的韫慧。
像某个戛然而止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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