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潋波在水中捞起昏迷不醒的我后,又接连甩了四个耳光才把我打醒。我怒目瞪他,难怪来了十万大山后脸肿了不少!
那天我没醒多久,就因灵力流失化成了原形,别的妖见到潋波拖着一只现出原形的小妖,就是一句惊叹:好一只肥美的落水山鸡。
我的命是潋波救的,自然对他言听计从。但想起在十万大山养伤那几天就有些后怕,潋波不懂药性,什么药都往我嘴里喂。我觉得,当初能挺过来全靠自己命大。
我的伤好了之后,潋波就被隔壁山头来抢地盘的妖打伤了。
我每日尽心尽力伺候他,他说要炎潭边的烈焰花,我就带着一身烤焦的羽毛,捧了烈焰花回来。他说要昆仑的冰沁玉,我又跋山涉水,拖着冻僵的爪子,将玉到送他面前。他说要吃沉日湖的鱼,我转身而去又转身回来,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游泳。”
他大大方方一扬袖,扔过来一支掏耳棍:“喏,你便抱着它游回来吧。”我有泪不敢流,捡起掏耳棍默默退下。
来到湖边后想跳不敢跳,要不是法力恢复太慢,我早就将作威作福的潋波打得半死了。一个人在湖边踌躇了大半天,还是不敢跳。眼角忽然瞥见一道影子,顿时喜笑颜开,何必亲力亲为,假手于人岂不更妙?
半炷香后,我乐呵呵提着水妖帮忙捉的鱼回去见潋波。他瞥了一眼鱼,笑眯眯地盛了一碗大骨汤给我,汤汁浓白鲜香扑鼻。我受宠若惊,双手接过,在他似笑非笑表情中一口闷了。放下碗后满足地打了个嗝,汤味回上嘴里,我在心里夸了一句:真好喝。
“好喝吗?”
我忙不迭点头。
他闻言明媚一笑:“这可是我出卖色相换来的。”
我装出一副崇拜的样子,心里翻了个白眼。
潋波是鲛族,鲛族能征善战,昔时曾助天界大败魔族,立下不世之功。他却靠出卖色相来生存,我都替他害臊。后来鲛族叛变,妄想称王天界,但最终以惨败收场。大半鲛人被处死,余下的要么效力魔族,要么由鲛族七皇子凛崖带领,隐匿西海,妄图东山再起。而像潋波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定是被两边嫌弃赶出来的。
“小山鸡。”潋波不管我心中如何腹诽,拉住我的手亲亲热热地问,“你说我是变成男人好还是女人好?”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朝他翻了个白眼。
鲛族出了娘胎后,不分男女没有性别,只有遇到真心爱慕之人,才会变作男或女。而潋波活了这么久一直不男不女,真不知该说他心冷还是不开窍。
“我觉得还是男子好,女子柔柔弱弱,生在闺阁养在绣楼,长大要嫁人,老了要忍受白眼,死了一抔黄土掩尽风流骨,谁还会记得你?”这一番话都是有感而发,若我也是男子,哪里还用在这里当牛做马吃苦受罪。
二
当日逃家皆因爹娘要我嫁人。我是凤凰一族,不是什么山鸡精。
凤凰族男女只和本族通婚,所以自上古时期以来,存留在世的凤凰就不多。原也有和别族通婚的案例,但生出一堆孔雀大鹏之后,爱美的族人声泪俱下地发誓:再也不和别族通婚。
而我之所以离家出逃是因为,整个凤凰族唯有两个单身汉。一个是我三哥,另一个就是眼睛长在头顶,又满脸麻子的容游!这种应该进入娘胎再造的次品!我打死都不嫁!
而且容游还是个男人生下来的。某日,恒莲仙与如来在西海论道,途中忽感不适,张嘴吐出一枚凤凰卵。同一天,凤凰族又诞下另一枚凤凰卵,四百年后,两枚凤凰卵又同一天破壳而出。一个是容游,另一个便是我。这事一出,天界之内死死认定我和容游是一对了。
以前我也没什么感觉,但那些家仆每天都在我耳边唠叨,日子久了,我也认为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甚至有过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想法。直到某年去东海赴宴,看见一只麻子脸凤凰在席上正襟危坐。家仆说,那就是殿下的如意郎君,我当场吓得目瞪口呆。这哪是天造地设举世无双,这分明是老天玩我啊!
我战战兢兢,不敢弄出大动静,但其他人早听说那对金童玉女会一同出现。一个个都偷偷瞧我们,还自以为隐蔽巧妙。容游他爹——恒莲仙,一面不停给他夹菜,一面笑着看我。我坐在席上,如芒在背,苦不堪言。对面容游觍着一张麻子脸,面无表情照样吃吃喝喝。此后我再也没敢去过东海,出门都打听好是否会与容游撞上,但在其他人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些乌龙伤心事说起来,能让我哭上三天三夜不歇气,再骂上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
潋波不懂我复杂的心理活动,转了个身施施然坐在椅子上:“那小山鸡是不嫁人了?”
我心中难过,而且不敢纠正他叫我山鸡,装作看破红尘的样子:“一世风月比不过半世自在,何苦将自己早早埋入黄土,自此寸步难行处处受制。”
“少公主真是惊世骇俗,不愧是浮仙山来的。”
我差点就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够深够好,想不到早已被潋波识穿。一时间吓得动也不敢动。在这满山是妖的十万大山出现了仙的踪迹,无疑是狼群里进了只羊羔,别说骨头渣子,连血都能被舔得一干二净。而我在这里有恃无恐,都是因为仙气微弱,别人难以察觉我的真身。仙气与法力高低有关,法力高强则仙气馥郁。像我这样法力低微的人,就算法力完全恢复,跑狐狸窝滚一圈,沾一身狐骚味也足以蒙混过去。
就在我哆嗦不敢动的时候,潋波开口了:“你不必怕,你的法力对我来说连塞牙缝都不够,我吃你还不如去吃自己的屎。”
一听这话,我被打击得连站都站不稳了。
后来,他问我来这里的原因,我一五一十抖了出来,还不忘添油加醋狠狠诋毁那个罪恶之源——容游。
比起容游来,潋波简直就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我总觉得潋波有些眼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也许,天下美人的美都是相似的,丑人就各有各的丑。不过,这种美艳人妖远远看着就好,谁知道他六百多年不变身是心理缺陷,还是生理缺陷。
自从被潋波抓了小辫子,我对他更忠心了,别的妖见了都奉我为潋波追随者的楷模。他们哪里知道,其实我内心恨不得把潋波泡缸子里腌了,做成腌渍鲛人干,逢年过节就切一点来吃,吃完为止。但看在他给我煲点汤的分上,还是决定给他留个半尸。
某天,我抱着鱼准备回去邀功。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今日逢十,按例又是潋波煲汤的日子。高兴地跑进厨房,果然看见潋波站在里面,手上执了骨勺,小心翼翼地搅着锅里的汤汤水水。
“回来了,先过来尝尝咸淡。”他舀了汤朝我招手。
我顿时喜笑颜开,扔了鱼,跑过去抱着勺子张嘴便喝。潋波吓得连连躲开,嘴里不停地喊着“当心烫”。
别怪我没出息,以前还在浮仙山时,被好吃好喝供着,但都是些繁花朝露冰沁玉髓,空有沁人香而寡淡无味。来到十万大山之后,更是没吃过几顿饱饭,自打喝了潋波煲的勾魂汤,我简直把这汤看得比亲娘还亲。
潋波一只手挡着我,另一只手把汤递到嘴边吹了吹。我眼巴巴看他吹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把勺子递到我嘴边。我顾不上温烫,立马喝了一大口,顿时,一股鲜香盈满了整个口腔。
一口咽下,舔舔嘴唇,回味无穷。
我想,要是以后一时不慎被抓回去,一定要把潋波也带回去,藏起来做个人形煲汤罐。
三
潋波自受伤初愈就极少使唤我。
那束烈焰花被他养在花瓶里,每天换了水就关起门对着花傻笑。听闻烈焰花能使人产生幻觉,潋波准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景象,一张脸笑得跟大喇叭花似的。
我捧着汤碗走进去他也没发现,依旧托着下巴,笑得如入无人之境。我看着他傻傻地笑,我也跟着傻傻地笑。
烈焰花药性真是强,连我都有了不得了的臆想。
我居然觉得要是这样一直过下去也不错,每日看看美艳人妖主子,偶尔喝碗大骨头汤。但这也只是偶尔发的癔症而已,出了房门,照见日光,所有的一切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人闲着了总是会找些事来做,我每日做得最多的,便是搬个小马扎,看潋波养花种草,洒水扫地。以前我做的他也一一照样做了。
他平日长袖善舞招蜂引蝶,如今笨手笨脚,我觉得好笑。有时笑出声来,他就回头狠狠瞪我一眼。我问他怎么变得这么体贴勤快了?他说躺得太久要锻炼锻炼。
我挺满意这样的答案。抱了马扎,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
梦里梦见的,不再是跌进水里喘息不得的恐惧,法力流尽时漫无尽头的痛。我梦见我和潋波挥着小皮鞭,把容游这头蠢驴打得半死。
一觉睡到月上中天,推开窗正看见潋波关实了大门往回走。他的袍角映着月光,扫过青石板,轻轻淡淡,不惹风月。蓝黑色的天空忽然压起了云,下起了雨,毫无由头,毫无征兆。我想起一种喜欢,犹如风雨,毫无由头,毫无征兆。
我低下眼,悄悄抚平被细雨带出旖旎心思。
四
三天前的晚上。我因小事赌气出走,迎着西风,抱着双臂四处乱走,企图找一个栖身之地。但众妖或视我为情敌不肯收留我,或害怕得罪潋波不敢收留我。思来想去半天也不知该去哪里。罢了,不如去湖边过一夜。头顶树梢枝叶重叠,遮住了大半月光,我就着不甚明朗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循着记忆赶往沉日湖。
待赶到沉日湖时,我后悔了。
暗色湖面上一圈圈涟漪徐徐荡开,鲛人潋波站在湖中央,抬头望月。湖面上涟漪中心不止一个,无数水妖和会水的妖,在湖面上聚集成群。美人潋波沐浴可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不被美人当场灭口,还可以幸运一观美人出浴图。有几个兽妖已经下水,剩下的几个也蠢蠢欲动。这么多狼看着潋波这一小块肥肉,我心里有点酸。想我稚羽也是青春貌美,为何活了九百多岁也没有追求者?不服!死人妖!
也许是我心里怨念太重,情不自禁骂出了口。潋波耳朵灵,立马朝我这边看来,周围几个妖吸口冷气,压低身子,匍匐退离我三丈开外。
说实话我也很慌,潋波大忌除了洁癖之外,就是几百年一直不男不女的身份,我自觉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地狱大门。他朝这边游过来,月光晦暗看不见他脸上表情,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越来越近,杀意越来越浓。
我抖得挪不开脚,脑子里快速计算,要是抖出他抱着烈焰花傻笑的事,我活着的概率有几成,最终答案是:大脑高能预警,根本没有!我惊恐于他走得越来越近,又计算他给我留全尸的概率,这次大脑直接死机,一片空白。
那张人妖脸凑到眼前的时候,我仰着头,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眯起眼,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碧绿如波的眸子结了霜一样,凝结着怒气不肯散去。
“你很介意我的身份?”
我被那妖艳的碧绿晃得说不话来,呆呆地点头。
一瞬间,我仿若在潋波的瞳仁里看见了地狱的存在。他按着我的肩膀,一分分一寸寸使力,像是要把我压进土里。
他说:“那你今后不必介意了,我马上就不再是人妖了。”最后那几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像是含着仇人的血肉硬生生要磨碎一般。
他怒气冲冲拖着我回家,关上门,猛地拉起我的手,摁在他颈上。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死死不放手。良久,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手掌下,他细腻的皮肤,血管里汩汩流动的血液。圆润的喉结在掌心微微滑动,有些痒,像是春天拂过掌心的嫩芽。
月光下,他碧色的双眸像是一湖春水,荡着波,柔得要滴出水来。我怕自己淹死在他的柔情蜜意里,朝他眨眨眼,抽手就逃。
人妖这是要变性了!
五
潋波喜洁净,以往每日晨昏定时沐浴。换洗下来的衣物都扔给我洗,我每天都被衣物上的脂粉香熏得生不如死。可这几天他一个人躲起来,偷偷摸摸沐浴洗衣,我原本乐得自在,可他半夜在院子里敲敲打打,笨手笨脚支竹竿晒衣服。好好的美梦被搅得乱七八糟,我整个人闷在被子里敢怒不敢言,几次攥紧的拳头又没出息地松开。
终于忍无可忍,死人妖,到底在鼓捣啥玩意儿?
我赤脚下床“噔噔噔”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忍无可忍地冲他吼:“半夜三更倒腾什么东西?”
一句话吼出口他迅速看过来,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妖异的光。我忙低头敛眼,手脚奇快地关窗上床。
上床之后心犹自跳得剧烈,有些看不起自己的畏畏缩缩,更悲伤于被弱水夺走的法力。
原以为当初一跳,是再也不见天日,醒不过来了。没想到,一江弱水只是化去了我一身法力,夺走了我一身七彩凰羽。我稚羽依旧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
弱水霸道,将我的法力化得一丝不剩,我没直接变成个山鸡蛋就算我走运了,如今我有手有脚,还留有破壳的几百年法力。这些,都是潋波给我的。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清楚,那日来十万大山的,不是什么抢山头的妖,而是天兵,奉命捉拿违抗天旨的罪女——赵稚羽。
那天的风吹进十万大山的时候,我就闻到了熟悉的气味。隐了身形躲在暗处观望,领头的正是容游。
当年初见时,我一百岁,后来躲了一百年再见到了他。彼时,他也是一身青衣,低眉敛眼,坐在我对面。仆从又对我说,那是我的如意郎君容游时,我想了半天,纠结了半天。也罢,男大十八变,瞧他这样看得过去就算了,心里也少了些抵触。
后来他爹下界历劫,我就和这个孤儿结伴游历三界,安抚他受伤的小心灵。我们去过极北寒冰之地,也到过四季如春的仙岛,观赏过千年不凋的花,也捕捉过朝生暮死的蜉蝣。我与他执手看尽尘世浮华,原以为,与他执手看美景时的感动便是心动,原以为他对我好,关心我,就是喜欢我。
直到那天,我亲眼见他在银河尽头,对着另一个女子海誓山盟。我心里平平静静,连份哀楚也没有,褪下他送的镯子扔进了空茫银河,扭头就走,心里倒是有种如释重负不用演戏的感觉。
三个月后,天旨下达。别人都说盼了九百年的事终于成了,爹娘也高兴得跟捡了宝一样,凤凰族分支皆来拜贺。
昔时一舞艳惊天界风光无限的孔雀承华公主,憔悴得只剩下一把纤巧美人骨,跪在我面前哭得肝肠寸断。
她说:“姐姐,我与容游是真心相爱的,求求姐姐将他让给我,我不怕日后世人骂我怨我,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姐姐,可怜可怜我吧。”
她这口口声声真心相爱,弄得我像强抢民男又没真心的恶棍一般,不过我这人看见美人就走不动了,心肠又软,轻轻巧巧便答应了她。只是我没想到,在世人骂她的前提下,得先有我的抗旨不遵和我独自承受的责罚。天帝因我抗旨而震怒,爹娘气急,扬言不再管我的死活,容游请命将我捉拿归案。
一时间,我众叛亲离。
六
一路逃至弱水边,退无可退。
容游一步步走近,满脸疲惫地道:“和我回去吧,你已经惹怒了天帝,再不回去赔罪就迟了,你要是不想与我成亲我也不逼你。”
我回以一个坦然的笑容:“原本错不在我,赔罪的也不该是我。”
“稚羽。”他皱起眉,露出一副懊悔痛苦的样子,“我答应你此后绝不再与承华来往。”
“容游。”我打断他,“你我都明白我们心中都没有彼此。别再自欺欺人了,承华来求我抗旨不是正中你下怀吗?”
他眼神一黯,继而扯开一个苦涩的笑:“稚羽,我向来不曾瞒过你,只除了我和承华的事。你也知道凤凰一族不与外族通婚,我与承华……”他摇了摇头,“我们从出生起就被认定是天意,我也曾以为我们是一对,可我偏偏遇见了承华,这也只能算作造化弄人。”他眼里原本亮着的光,渐渐寂灭成灰。
“你遇见了承华也是天意,后来者居上。几百年了我们都没有喜欢上彼此,这也是天意。”我一心劝这块木头和我一起抗旨,良久,两人最终达成一致:我失踪他失意,承华出现温柔相待,容游忘记情伤,最终两人求旨降婚,等生米煮成熟饭,我再巧妙出现,皆大欢喜,我继续孤身游历三界。
两人当即开始商量细节,却忽略了承华这个当事人,是个不可控的变量。承华天真,一路跌跌撞撞奔过来,我还未开口她就哭得梨花带雨,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原来容游喜欢的是这样的类型,我无奈耸肩,真是天意弄人。
本想让点位子看场戏,顺便想想怎么把责任都推到容游身上。哪知脚下打滑,一个不慎跌下弱水。容游想抓住我,却只摸到了一片衣角。我隔着弱水看见他也想跳下来,但又被身后的人抱住,我第一次想掐死那个柔柔弱弱的美人。
七
早上起床后,我推开木窗,看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些竹竿,潋波正忙着收拾狼藉,我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当第一丝晨曦之光照进我眼里的时候,我隐隐看见曾经期许的梦境。
潋波家的一切都别致有味,青石板的院子,高大的梧桐,还有一片小花圃。花圃里种着独铃花,凌晨时分沾了露水就响个不停,吵得人不得安生。我最喜欢的是潋波家的厨房,其实说来那也不算是厨房,顶多算个有锅有瓢的小仓库。可我喜欢这儿,有烟火气息,温暖得不像话。
趁潋波出门,我偷偷舀了满满一大碗的汤,又怕被发现,偷偷摸摸灌了满满一碗清水倒进去,却被逮个正着。一个栗暴砸下来,疼得我龇牙咧嘴。
“要偷吃你也别随便倒碗水进去啊,难道你喝碗汤,我还扒你皮抽你筋吗?”
“上回我弄坏了一块绣花丝帕,是谁把我骂了个半死。”我捂着脑袋不满地抱怨。
“那是鲛绡,我原想拿来送人的。”
“傻子才敢要你送的东西。”
“你!”
和潋波一起几碗热汤下肚,我与他之间的仇恨暂时勾销。我们两个摸着圆滚滚热乎乎的肚子,伸直腿坐在台阶上,顿时觉得人生美好起来。趁着心里热乎乎的,我问潋波为什么到十万大山来。
“我跟你一样,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然后就到了这里。”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纠正他:“两情相悦才叫背叛,一厢情愿顶多叫欺骗,况且,我与他之间连一厢情愿都算不上,顶多是逢场作戏,自欺欺人。”
“你不恨他吗?”
我歪着脑袋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其实也没有我说的那么惨,我们两个只是以为对方都喜欢自己,谁知道都不喜欢。容游被恒莲一个大男人带大,还身心健康眉清目秀,他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就这么原谅他了?”
我摇摇头:“原本就没有恨他,我们相互欺骗只是一场误会,现在误会消释一切两清。”
他笑着,一把搂过我的肩,带着我往后一躺,刺目的光照得我睁不开眼,一片白茫茫中我听见他认真地说:“可是啊——稚羽,我这一生所遭背叛欺骗太多,真心所剩不多,你若也负我,天上地下我也不放过你。”
我抬手遮挡倾泻的日光,眼睛被光灼得酸痛,心里却似潮水涨起来,一路漫上岸。整颗心被充盈得满满胀胀的。
我躺在潋波臂弯里,头顶是艳丽蓝天。鸟妖飞在头顶叽叽喳喳地报信:潋波被稚羽内部消化了。
这消息传遍十万大山的时候,我连门都不敢出,怕一不留神就被撕了。
事实证明我的决策是无比英明而伟大的,潋波一拉开大门就被群情激昂的妖众扯破了衣衫,原本跟在他后面的我见势一脚把他踹出去,使劲关紧大门。外面吵吵闹闹,我拍拍手上的灰尘,背着手准备去厨房溜达一圈。直到将整个院子溜达一圈后,发现潋波实在是不适合当家丁。我挽起袖子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心里直骂自己贱,又甜得跟吃了蜜一样。全身酸累得瘫在竹榻上,大门被敲得直响,我睡得迷迷糊糊不愿理会。直到有人撞破潋波所设的结界冲进来。
“稚羽,潋波被抓了,快跟我走!”
我一听这声音陡然一惊,坐起身子发现来的竟是容游。
“抓他做什么?”
“他为了救你而自首,招出他是当年逃窜的鲛族大皇子潋波。”
我一面听他讲事情原委,一面往天界赶。
当初潋波的七弟被魔女勾引,堕入魔道后犯下滔天大罪,天界发兵将其捉拿,准备第三天斩于诛仙台。原本故事就结束了,可是潋波他母后舍不得小儿子死,将潋波下药后带入天牢,准备来个偷天换日。可惜他母后还是一时心软,药量下得不够,导致潋波扛着药性,一路杀出南天门。
他满身是血地倒在凤麟州外,是有人偷了一盒冰沁玉髓给他治伤。那时我只觉得玉髓难吃,便把库房的玉髓都偷了出来。父亲还以为我稀罕这玩意儿,花大价钱搜罗了更多玉髓回来。再后来,我又背着一麻袋玉髓去寻那个美貌鲛人时,他已不辞而别。花树下,他躺过的地方放着一粒鲛人珠,绽着柔和的光。我觉得珠子圆润可爱,就一直系在了手上,权当纪念。
容游说他被抓的时候虚弱如新生之妖。嘴角淌着血,笑若春风,他说:一个赵稚羽算什么,难道逃窜四百多年的鲛人皇族不比一只山鸡来得罪孽深重吗?
我想潋波是昏了头了,天帝抓我回去,顶多是训我几句,再罚我禁足几年。他这样被抓回去,哪里是一个诛仙台可以抵罪的?我催促着容游快飞,如今我失了法力,要自己飞上九天根本不可能,只能委屈容游暂时充当坐骑了。可我忘了我是去劫狱的,容游这么拉风又金闪闪的坐骑,半路就被截住了。天将木着一张脸,恭恭敬敬地把我从容游背上踹下来,扔进天牢。
我看着对面的潋波眨眨眼,潋波看着我眨眨眼,突然有种遇人不淑的感觉。
“蠢货。”
“哈?!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会被抓?”
“哈哈!”他仰天大笑两声后扯到了伤口,龇牙继续嘲讽我,“我这么聪明,没万全之策我会自首?”
“哈哈哈!会喜欢我这种笨蛋的人还自称聪明?”
我心中正气口不择言,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沉默了,他也沉默了。两个人默契地低头转身,气氛一时尴尬无比,我梗着脖子一动不动,怕一动就要说点什么。
所幸父君英明神武,一路撞开狱卒闯进天牢,一刀劈开玄铁牢门,一把扛起我就走。嘴里骂着不孝女,手上的刀却横在身前防止任何人靠近。我不知道那天的牢卒是不是被父君打怕了,竟没来阻挡,一路通畅回了浮仙山。
路上三哥直骂我蠢。
“可他对我好啊。”我朝三哥讨好地笑了笑,笑得眼睛有些酸涩,那粒鲛人珠贴在腕上冰冰凉凉的。
我手上的珠子是他的,身上留的法力也是他的。他自剔仙骨为我入药,又以自身法力为我煲汤。我嫌难喝,他又去骗了虎妖的尾巴熬汤,还对我说是出卖色相换来的。他两次为我拼命,因为他不知那是容游故意做给别人看的。
三哥见我魂不守舍,瞪了我一眼,不再理我。
与我们前后脚到的是天帝的旨意,罚我禁足半年。我觉得有点少了,传旨官说,是容游揽了所有罪责。现下轮到他去与潋波为伴了。
九
我在家中的日子过得肆意逍遥,天天进补,只是时常怀念潋波煲的汤。山上的白虎仙兽一见我就收了威风凛凛的气势,夹尾狂奔。
潋波所谓的万全之策,便是他为兵将引路,找出他七弟。天帝来浮仙山的那天,我嘴贱问了句:“天帝不会怀疑他吗?”结果第二天就被绑了做人质,随军征战。
我!这世界可还有鸟权?!为什么是我?这种情况下,把刀架潋波脖子上不是更简单方便?
同行的还有容游,那天潋波向天帝讨了他来当助手。我问潋波为什么是容游,他笑意深深又森森,反问我:“你不觉得容游和我长得很像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回头看了看容游,确实有几分相似,一样的丹凤美目,一样白皙饱满的前额。我又回过头想打趣几句,他换了一副贱兮兮的笑说:“我想收他当儿子。”
“大人真是雄心壮志,抱负远大。”
“嗯?小山鸡也这么觉得?”
“我是凤凰。”
“没见过黑漆漆,丑得像山鸡的凤凰。”
“我会重新长毛的。”
“不如回娘胎重造。”
“……”我恨人妖。
那天晚上海风凛冽,我抱着被冻得冰冷的胳膊,想起那晚无家可归的凄凉。潋波看着无边无际的西海,嘴角漾着漫不经心的笑,问我:“会游泳吗?”
我虽然不会游泳,但也想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夏虫不可语冰,曲士不可语道,我身为凤凰族——”
“不会就不会,废话真多。”
“……”我真的恨人妖。
“想学吗?”
摇头。一见他凌厉眼刀我又急忙点头,怕稍有不慎,我就会有血光之灾。
与当初在弱水沉浮完全不同,潋波沉稳有力的臂膀抱着我,在浅海处来回逡巡,不敢深入。我搂着他看西海分碧千顷浪,接天水一色。
第二天西海大战我没有去,被勒令待在营地。
听闻那一场大战惹得西海血水翻浪,尸首翻腾。听闻最后关头凛崖不甘被擒,拼死以身化箭射向人群。听闻,潋波为容游挡了一箭,正中心脏。听闻,鲛人身死化作云雨。
我与容游一路追着那朵云,追至西海深处,那场雨落得狂风肆虐,日月喑哑。我痛哭失声,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眼前却忽然一片云霞蒸蔚,光霞弥漫。当中深处走出一个人,碧色凤眼,高额头,身着上仙朝服。
听得身后一片磨牙声:“恒莲,就知道是你。”
相传,失踪六百多年的恒莲仙历劫归来。
明白过来的我:等等!那容游要叫我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