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从天上漫到人间,街头花灯次第亮起。
上元节里,乞儿阿弥飞快地往城东旧街巷跑去。他的阿乞,必定已经等在了那里。
转过几处角门深巷,阿弥终于停下脚步。暗沉沉的旧街巷中,只有一只搁在地上的红灯笼伶仃地透着光晕,映照出抱膝而坐的少女阿乞、那双笑吟吟的眼。
两相笑望。火树银花陡然在天际蓬勃绽放。
·一·
初见阿乞,是在一个沉沉的夜。那夜大雪落了王城。他搓着手回到城东旧街巷,没预料素日安眠的巷角竟被别人占了。
那是个女孩儿,身上的衣衫并不单薄,却紧紧蜷缩成了一团。手指和嘴唇被冻得青白,只有脸颊上晕着病态的嫣红。挂了霜雪的长睫轻颤,像弱不禁风的蝶翅。
似是觉察到他,女孩儿睁眼,定定看过来,目光蒙眬,有点寂然空洞。但不及他说话,她径自扶墙起身,默然离开。
这情景仿佛隔着一层霜花,是他一场捉摸不透的梦。然而第二天、第三天夜里,他都发现那女孩儿还睡在巷角,小脸苍白,神情却安适。
他一把将女孩儿从地上拉起来,二话不说背着她就往医馆跑。三更半夜,他把大夫家的大门拍得震天响,老大夫刚拉开门闩,就猛地往里闯。
“你这是捡了这月的第几个人了?”老大夫知他心肠好,给女孩儿诊着脉问。
女孩儿寂然空洞的眼眨了眨,微微向他瞥去。
他笑得春光灿烂:“银钱您先记我账上,等我筹够了钱来还。”
老大夫嘲笑:“你是要让老朽给你记一辈子的账吗?”
女孩儿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笑着,突然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放心,这大夫心眼最好,不会记我一辈子。”
女孩儿没有答话,只是默默把头侧开。回去时女孩儿抱了一包药。他送她到巷口,叮嘱她:“你不像是乞儿,快回家去把药熬来喝,天大的事也比不过性命要紧。”
但往旧街巷走时,他越想越放心不下。那个女孩儿,眉眼里浑然一股清冷孤意,她会乖乖听话吗?
脚步一顿,他立时回过身。没想到女孩儿竟还在巷口,拔下头上金钗,蹲下身同那包药一并放到雪地上。
之后她起身,抬眼看他,口唇一动,只清脆的两字:“药钱。”
他一怔,连她空手而去也未曾注意。
接着又一连几日在巷角看见她,女孩儿终究与他慢慢熟识,轻声问起他的名字。
他有些羞赧:“一个乞丐,需要名字吗?”
女孩儿眼睫轻颤,淡淡道:“阿弥。以后,你叫这个名字。”于是无名了多年,他终于有了个名字叫阿弥。他欢欣地对她笑,她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我是阿乞。”
·二·
她叫自己“阿乞”,可从衣饰上看,她应是出身富贵。只是她总喜欢占阿弥的巷角睡觉,身上半点娇养的习气也没有,打起架来甚至比阿弥还发狠。
记得那日阿弥带她上街,恰与城郊破庙的一拨乞丐狭路相逢。为首的乞丐六九盯着阿弥要来的炊饼,笑:“咱们乞丐的规矩你该懂——把你碗里那东西拿过来,就算你明事。”
阿弥沉吟不语。阿乞看他的神情,挑眉一笑:“原来你竟怕这种王八羔子?”
在众乞丐变色之前,阿乞劈手夺过阿弥的破碗,直直向六九的脑袋掷去。
阿弥脸色大变,伸手要抓阿乞共逃,阿乞却像鱼一样躲开他,反而捡了块石头向六九扑去,两人扭打在一起。而阿乞打起架来仿佛拼了性命,她用力地抓咬踢打,连那拨乞丐一拥而上,她都没有落下风。
只是这样的勇猛不知能支撑到几时,阿弥口里嚷着“别打了”,忙把阿乞护在身后。
“哪里来的野杂种,敢挡相国公子的路!”正难解难分,忽然有人大喝。
战局一时骤停,乞丐们回头看去,高头大马上的公子貂帽狐裘,满脸不耐地吩咐家奴:“废什么话!乱棍打散了便是……”
话音未落,一把泥土“啪”地砸到了相国公子的脸上。
阿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阿乞:脸上泥血混杂,身上衣衫破损,只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而她眼里浮沉的,分明是刻骨的恨意。
“砸!”
阿乞此举令乞丐们纷纷效仿。六九一声令下,黄泥如雨点飞向相国公子。
几乎被砸得抬不起头来,相国公子怒喝:“给我砍了他们!”
在家奴亮出刀锋之前,乞丐们大笑几声,立刻作鸟兽散。与六九那拨乞丐的冲突,以联手共对相国公子做结。阿弥和阿乞都未预料到竟会此和众乞丐成为好友。
事后阿弥不由得对阿乞另眼相看。阿乞后来在城郊破庙教乞丐们认字,成了破庙里说一不二的主,私底下阿弥问六九:“大家这么服她?”
六九龇牙咧嘴地比画着一双拳头:“能文能武,怎么不服!”
·三·
转眼三年。日月如燕雀般在风里来来去去,流光把女孩儿眉间的清冷孤意洗濯。上元夜里,少女与少年两相笑望。
一只红灯笼搁在地上,静默地晕着光。
“我花大力气跑出来,你却来得这样晚!”少女阿乞薄嗔,眼角却笑意盈盈。
阿弥一笑:“你说从家里出来很难,可你还是常跑出来。”
“被管的是我哥哥姐姐,没谁会多问我。”阿乞催促,“再不上街,花灯都快燃没了。”
街头的花灯仿佛星辰落到凡间。风过处,灯光摇曳,像吹皱了一池春水。
阿弥拉着阿乞将一条街慢慢走完。到街尾处,她忽然双目一弯,反拉住阿弥,清脆道:“快走!”便飞快地将他带离了街尾。
身后货郎的骂声越来越远。跑回旧街巷,阿弥惊问:“你拿了什么?”
阿乞笑眯眯地从背后拿出个没有上油彩的木制面具,在脸上比画着:“好不好看?”
“好看。”阿弥皱眉,“不过我们是乞丐,不是偷儿。”
“乞丐做了偷儿,那怎么办?”阿乞笑问。
“你在这里等我。”阿弥转身往街上奔去,手里攥着才讨得的四文钱。
阿乞方要拿出一支金钗,阿弥就跑得没了影。她叹了口气,一脚踹飞地上的石子儿:“笨阿弥!我会真当了偷儿不成?”
等阿弥再回到旧街巷,阿乞正席地而坐,提着一支笔在木制面具上勾勒。地上依旧是一只红灯笼,温柔地映照着她的侧颜。
“……哪儿来的笔和颜料?”明知此时此刻不该说这话,阿弥却还禁不住要问。
阿乞好气又好笑,故意不说是用金钗换得,只道:“我偷的。”
阿弥却蓦然笑了,眉眼在灯笼的光晕下分外柔和:“真的?”
“假的!”阿乞笑骂,“笨死了!”
阿弥坐在她身侧,看她勾画。一片绯红晕染出木制面具上夭夭的桃花,毫尖一顿,却是在右眼角处点上一笔妖冶朱砂,像是面具上一颗泪痣。
“这个不好。”阿弥指着那点朱砂。
阿乞道:“我母亲便是凭着这盈盈泪痣,才令我父亲倾心。”
阿弥坏笑:“可惜你没有长那么一颗泪痣……”他悄然从阿乞手里夺过画笔,伸手去触她的脸,“来来来,我这就给你点上。”阿乞大笑着,捂着脸躲避。笑闹声不绝,红灯笼在地上轻轻摇动。
“扑哧——”蜡烛燃尽的声音几不可闻。
皎皎月光下,阿乞被阿弥轻扑在地。她悄无声息地红了脸,颊上的羞晕,恰似她刚在面具上晕染的桃花。
呼吸可碰的境地里,阿弥缓缓低头。没有想象中的柔软,唇是吻上了什么冷而硬的东西。木制的面具隔在了他和她之间,那轻轻的一个吻,正印在了那颗泪痣上。
阿弥有些手足无措。面具移开,阿乞笑吟吟的脸绯红。一双眼映着天上的明月和不安的少年,得意地弯了一弯。她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在他冰凉的唇上,轻轻印上了她的亲吻。
·四·
远方的更声,惊得沉夜微微战栗。阿弥刚要回旧街巷,背后突然有什么在窸窣作响。他迅速转身,却只捕捉到一个飞快拐入街角的身影。
那是谁?心生好奇,阿弥不自觉地小心跟了上去。
七拐八拐,那人终是在一道院墙处停下。借着低矮的老榆柳,轻易便翻入墙内。这里该是相国府邸,而那翻墙而入的人……阿弥鬼使神差地学着他的样子,借着榆柳也跟着翻了进去。
那人在月光下展开一卷画轴,而后四顾一番,似是找到了要去的路。他穿过花园回廊,过了好几道垂花拱门,终于到了一间厢房前。仿佛不敢推门而入,他在窗上捣鼓一番,从窗口跃进房内。
阿弥藏身在游廊的椽柱之后。那人入了厢房,将窗紧紧闭上,也不敢点灯。阿弥在外,半分也猜不到里面的情况。过不了一会儿,那人终于又推窗,从窗口跃出。
只是,月光恰明晃晃地照到他脸上。那张脸覆着一个面具,面具上晕染出一片桃花,右眼角的地方,用朱砂点了一颗泪痣。
阿弥的头脑“嗡”地乱成一片。在他愣怔之际,一颗石子儿“喀”的一响,惊动了正在不远处打更的奴仆。
“什么人!”
覆着面具的人飞速逃遁。火光次第在丞相府亮起,不过须臾,便像是一条火龙,追赶着夜半的偷入者,要将他啮噬!闯入丞相府的人在拼命飞奔。路过花园时,陡然一只手大力将他拉入了花丛。
“阿乞!”阿弥拉住正挣扎的人,一把掀开她的面具,“你到丞相府做什么?!”
阿乞别过头不答。阿弥眉梢一动,火光霎时闯入眼底。
他一手揭下阿乞的面具戴到脸上,一手将阿乞摁压在地。他催促道:“不要说话!”便立刻向别处奔去。
阿弥没有丞相府的地图,如无头苍蝇般乱撞。他引开了丞相府家奴的注意,却不知如何才能摆脱他们。他误打误撞地一直逃到一道院墙边上,心下正大喜,身后一个阴寒的声音骤起:“胆敢再逃,我这箭矢可不长眼睛!”
阿弥的身后,竟陈列了一队弓箭手!
“你在书房拿了什么?书信,还是奏折?”
阿弥微一侧头,锦衣华服的公子一面走来,一面将箭矢搭到弓弦上,瞄准了他的后心。
“不说?”那人阴森森一笑,“怕是,你什么都没拿到吧?丞相大人有什么罪证,怎么能轻易让你拿到呢?”
阿弥似乎听到了弓弦拉动的声音。突然,有老人威严出声喝道:“长居!公主驾到,你这又是弓又是箭,太放肆了!”
阿弥不敢回头,忙趁着所有人都一惊的空当里,飞快地攀墙逃离。
·五·
绕了几条路,阿弥好不容易回到旧街巷。
“……阿弥。”身后一声熟悉的轻唤。
阿乞怯怯地立在月下,双手绞着衣襟。阿弥不答。
她轻声道:“只有我能出来,我想为父亲拿一些东西,并不是存心害你犯险。你能不能,不要生气?”
阿弥冷笑两声,眉眼骤厉:“你也知道这是在犯险!今夜,我不在呢?我要是没有在呢!你,是不是也会有这个运气,能安然无恙地从丞相府出来?”
没有应答,一时间寂静如死。
“阿乞。”阿弥深深叹息,“你的性命,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不能答应我,今后无论什么事,都不要拼命。”
夜漫漫。阿乞的声音像梦里压抑的哽咽:“我不知道。”
阿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阿乞。日子像是空了一块,和夜里总缺一个角的月亮一样。好在,终于有一夜,他慢慢走回旧街巷时,一抬头,阿乞像曾经无数次那样,蜷缩成一团地睡在巷角。
“阿乞?”他失声。
阿乞陡然瑟缩一下,惊惶地睁开了眼。在看到眼前之人的刹那,眼里有欢喜一闪而过。之后长睫微颤,她低头,合上了眼。
在那一刹的轻瞥里,阿弥看清了她眼里蒙着的一层水汽。他忙在她身前蹲下:“阿乞。”
一声抽泣。阿乞猛地扑到他怀里,双手紧抱住他,像抱住救命的稻草:“阿弥!”
他听到她抽噎道:“……那个人在强吻我母亲的泪痣……我父亲快被人害死了……我哥哥姐姐已经被人害死了……”
“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我?”
阿弥紧紧抱着她,觉得她的哭声宛如刀刃,极慢地凌迟着人心。最深最深的夜里,连天上的月都跌入了无边的晦暗。长长的寂静的空荡的街道上,阿弥背着阿乞,一步一步地走着,从街头走到街尾,再从街尾走到街头。
阿乞低声说了句什么,却听不真切。
“阿乞?”阿弥驻足问。
背上没有声响。阿弥又背着她,在街道上一步一步来回地走。
朝霞渐起,暗月将沉。阿乞伏在阿弥的背上,低声将那模糊的话重复一遍。
“阿弥……我会好好活下去。”
·六·
“阿弥!方才阿乞好像在旧街巷找你!”正乞讨着,有个小乞丐跑来,拉住阿弥急切道。离上回相见,阿乞又是很久没有露过面。闻言,阿弥拔足就飞奔回去。
但旧街巷里,没有阿乞的影子。只有一个晕了桃花、点了泪痣的木制面具,静静地放在巷角,等着谁一步步走近。
阿弥把面具拿起,发现下面小心地压着一张纸条,写着阿乞教过的文字:我要嫁人了。
阿弥怔怔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陡然一跃而起,攥着纸条往城郊破庙而去。他请六九帮忙,让乞丐们四处探访,近来到底是哪家人有嫁娶之喜。结果却出人意料:相国公子对私谒相府的裳弥公主一见倾心,陛下即将嫁女,民间婚嫁暂停。
阿乞不可能在近来嫁给别人,但也难循着婚嫁的线索找到她。阿弥心里又是欢欣又是忧虑,坐立不安,难辨悲喜。
辛徽廿九年六月六日。天子嫁女,君民同庆。
晚霞烧得一层比一层瑰丽,黄昏里的人踱着步,安然悠闲。突然一阵喧天锣鼓:“公主的凤辇要过来了!”不知是谁高声喊着,街上从容的脚步瞬间慌乱,行人忙不迭地退避。
阿弥在人群中,被推搡得寸步难行。锣鼓声越发地近,他不由得心里一急。
“凤辇到——”宦官的声音已近在咫尺。
焦急之中,阿弥不由自主地往凤辇的方向一瞥——他看到了阿乞。黄昏之下,公主出嫁之时,他居然在街道上,看到凤辇里漠然危坐的阿乞。
脚步骤软。有人擦身而过时撞到了阿弥,阿弥身子晃了晃,怀里一个木制面具砰然落地。他没有去捡,目光直直地盯着凤辇里的阿乞。
他能看见阿乞漠然的神情刹那破碎,甚至能看清阿乞的长睫垂了下来,掩盖住眸里百转千回的心事。他知道阿乞也看见他了,街道上,挡在凤辇前的唯一一人,她怎么可能看不见他?
“来人!”是驸马在大喝。
阿弥木然看过去,那张脸,分明就是相国公子:“把这不知死活的……”
“长居。”阿乞淡淡出声,“孤今日大喜,不欲见血。”
她掀起垂下的鲛绡,神情淡漠,一双眼定定地看向阿弥,目光却淡而冷。夕阳已颓,风吹过街道,她的声音比风声飘忽,静静地道:“打断他的腿。”
阿弥弯着嘴角笑。侍卫上前将他拖走,他只听见车马辚辚,离他越来越远。
夜色四合。等侍卫离开,他拖着断腿,咬牙爬回方才的街道。街道上空无一人。他一寸一寸仔细摸索着,却怎么也找不到要找的东西。
辛徽廿九年六月六日,阿弥不光失去了阿乞,连阿乞留给他的面具,也一并遗失。
·七·
天子缠绵病榻数月,于辛徽廿九年八月驾崩。御浮朝的国祚,传给了本不受宠、却是数子夭折后仅存的裳弥公主。
乙修元年九月,公主登基,帝号“明宣”。祭天大典上,隔得太远,阿弥看不到明宣女帝的面容,只看得到她一身衮服,尊贵威严。他于是欣然欢笑,拖着断了的左腿,虔诚地和万众一齐俯首参拜。
他觉得他该欢喜骄傲的。万众膜拜的女帝。他的阿乞。
然而,再次举行祭天大典时,祭天的却不是明宣女帝。北方干旱,南方水涝,一场饥荒转瞬席卷御浮。人力无能时,只有向上天祷告祈福。只是这祭天一事,向来是由帝王来做。此次出现在祭天高台上的,竟是帝夫董长居。
阿弥隐隐觉得,不是继承了帝位,就可以左右御浮,阿乞可能一点也掌控不了她的江山。帝夫祭天这夜,王城的百姓都听到了狐狸的高呼:“明宣出,天下安!女帝起,江山定!”第二日街头巷尾就纷纷议论,连灵狐都中意明宣女帝,怕也只有女帝一人,能领御浮对抗上天降下的灾难。
请女帝主政的呼声,悄然高涨。但接下来的两次祭天,依旧是由董长居主持。第三次时,他在百姓的目光里施施然登台,向上天合十跪拜下去。
狐鸣声,尖厉长啸!
“明宣出,天下安!女帝起,江山定!”
董长居脸色大变。祭天高台之下,百姓学着狐狸的鸣叫,声浪起伏,直欲扑人。董长居额前淌汗,踉跄后退时竟跌倒在祭天台上。
人群里的阿弥,不着痕迹一笑。
还记得阿乞教过他,有人在起事前学狐鸣高呼,让百姓以其为天命所归。他今次就是用这手段,让全城的乞丐们学着狐狸鸣叫,把阿乞推到天命之人的位置上去。
旦日,王城内就贴出檄文,言女帝未能亲自祭天,是猝然有喜之故。又言虽在深宫,女帝仍不忘为御浮祈福。
阿弥仰头看着檄文,想着,初见时女孩儿大小的阿乞,转眼间就快要做母亲了吗?
他突然很想见阿乞一面。他把自己藏到送入宫的泔水桶里,一连过了几道宫门,都安然无事。但,在过最后一道门的时候,泔水车一停,冷漠的声音道:“女帝身在内宫,帝夫和丞相有言,须得严格盘查。把泔水桶的盖子,揭开!”
阿弥就这样曝露在白晃晃的日光下。幸而送泔水桶的人满脸堆笑地对侍卫道:“今日出门早,泔水桶内壁来不及擦,又怕您怪我惫懒,这不,让我侄子赶紧在里面弄干净吗?”
阿弥终究没有进得内宫,扶着泔水车和送泔水桶的人一并出了宫。
“以前还好,如今内宫围得跟个铁桶似的,出入简直难如登天!”送泔水桶的人道,“若不是你曾送我去过医馆,我真不想护你。”
阿弥回望着万仞宫墙,恍若不闻。
他觉得皇宫铁一般冷而硬,但他的阿乞,却被深深地锁在了里面。
·八·
夜里,世间万物一并沉寂。这时候,任何一点声响,都如石子儿入水,惊得涟漪泛起。
有女子低回的哭声,像一根细丝曲折而来,牵挂到辗转反侧的阿弥心上。也曾有人,在夜里,像这般哭泣。
他起身,寻声找到了街头的女子。她容貌甚美,现下却孤身一人坐在一个大箱子上。听到阿弥的脚步声,她惊恐地抬头:“我听话!”
看见那个大箱子,阿弥已明白了几分。王城里总有位高权重者,贪慕貌美女子,却又不敢纳入家中,便叫女子夜半坐在一个大箱子上,等约定的时间一到,便会有人来将女子装入箱中,送到位高权重者的床榻上。民间谓之为“坐黑箱”。
只是不知道,这个女子是被谁看上。踌躇又踌躇,女子在阿弥温言安慰下终于松口:“是……帝夫……”
竟是董长居!阿弥心头一把火蹿得老高,咬牙半晌,和女子道:“你快逃,我替你坐黑箱。被发现了,只说是我逼你离开的。”
女子正犹豫,远处已有几簇火光燃起。阿弥一把将女子从箱子上拉起,自己掀箱而入。屈身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不一会儿,他只听到箱外有人窃窃交谈:“人呢?”
“进箱子里去了吧?”
大箱子忽然被抬了起来:“这丫头还规矩。”
这一路走了很久。阿弥心下一震:这箱子,会不会直接就抬到皇宫里去了?
等箱子放稳,所有人都退下,他试探着掀开了箱。
他是在一间华贵的房里。紫金小香炉中,一缕碧沉烟袅娜。十二幅鲛绡从屋顶而降,将一张温香软榻隔绝于红尘。等他掀开了最后一层鲛绡,他看到玉枕之侧,垒着整饬的奏折。翻开来看,全都是董长居写给明宣女帝的、隐瞒了民间实情的歌功颂德之词。
房门“嘎吱”一响。有人进来了。
阿弥藏身在鲛绡之后,任董长居出声,不停地哄骗他出来。阿弥扯过被褥,等董长居的身影投到最后一层鲛绡上时,猛然向前一扑。被褥连同撕扯下的鲛绡把董长居的头死死捂住,阿弥用全身力气压在他身上,控制着他的挣扎,不让他出声。
这是阿弥第一次体会到恨入骨髓的滋味。宛如炼狱修罗,他杀起人来没有一丝手软。
只是,在董长居气息微弱时,他却骤然犹疑。
无论如何,董长居,都是阿乞的丈夫。阿弥恨然,粗声重重道:“再敢让人坐黑箱,我必来割你脑袋!”他随手抄起紫金小香炉,隔着被褥,用力敲晕了董长居。
阿弥悄悄从房间溜出去。直到溜到大街上,他才知道“坐黑箱”并未将他送入皇宫,而是送入了董长居在王城里一处隐秘的别院。
期望落了空,阿弥又担心起董长居死性不改,仍行黑箱之事。他让六九他们处处留意董长居的事情,没预料有一日傍晚,六九亲自拿了张纸条来找他,神情甚是不安。
纸条一展开,赫然是私调军队进入王城的内容!
“哪儿来的?”阿弥将纸攥成一团。
“从宫里送出的一封密信上抄下的。”六九道,“费了不少工夫才弄到手。”顿了顿,“这是要,篡阿乞的位?”
阿弥沉吟片刻,郑重道:“六九,真把阿乞当朋友的话,就再帮我一个忙。”
他转眼看向王城之外。暮色初起,风声渐紧,在傍晚少人的地方,吹得呜呜作响。
·九·
阿弥做了此生最大胆的事情。他行动不便,便把董长居的别院和垒着奏折的房间详细地告诉了六九,请六九趁夜将抄录密信的纸条夹到那些奏折里。这事甚是冒险。可除此之外,阿弥没有办法把董长居要篡位的事告诉阿乞。
阿弥在赌,赌董长居恣狂大意,不会发现自己的奏折会有什么问题。同时,还有另一件事情需要阿弥去做。他于是平生第一回做了偷儿,牵走了人家马厩里的一匹好马。
乙修二年十二月一日,军营偏将冒死朝见明宣女帝,言一营兵将擅自向王城开拔,今日便可至宫门之外。话未说完,一支羽箭穿喉而过,帝夫董长居执弓佩箭,与丞相逼宫篡位。
女帝被众人护着退往内宫,董家父子安排的刀斧手正要追赶,却被一队羽林军拦下。双方僵持,一时难见结果。
阿弥在宫门外听着小乞丐探来的这消息,盘算着护驾的军队还需多久才能到达。
街头出现了六九的身影:“到了!”
阿弥精神一震。然而,六九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窟:“——是董长居调遣的军队到了!”
皇宫之外,百姓闭户不出,战火一触即发。一营军队披坚执锐而来,铠甲银亮,在日光下渗透出森然寒意,仿佛能把周遭一切冻结成冰。
天不垂幸。阿弥记得,他不仅让小乞丐去找护驾的军队,还曾自己骑了快马截住送密信的人,一番死缠下趁机将密信上董长居军队调动的日期延后了一日。但,董长居的军队,竟还是在原定的这一日到了。
明知是蚍蜉撼树,阿弥俯身拾起石块,狠狠地向军队中砸去。他腿脚不便,干脆就立在宫门中央,一枚一枚地捡起石块,一枚一枚地砸向军队。
什么叫拼命。不是不珍视自己的性命,而是有别的东西,比性命还值得珍视。像多年前的阿乞那样,阿弥扑向一个士兵,拼命地与之扭打。长枪痛砸到他身上,他浑然不觉,提起拳头,一下一下地落到士兵脸上。
利刃相向,就要砍杀阿弥。
这时候,石块泥团多如飞蝗,齐刷刷地向军队砸来!是王城的乞丐们!
谁都不会想到,平素沿街乞讨的人,会为了远在深宫的女帝,同一营的军队拼命。
六九扑开一个士兵,向阿弥道:“阿乞,我们都是服她的啊!”
士兵和乞丐的对阵里,刀剑没入躯体的钝响和风声一样肆虐,溅起的血珠像疾风卷过的妖艳桃花。
透过满眼的血色,阿弥看见一条街的末尾,他要等的军队,终于向宫门奔来了。
他放心地笑开。一截刀锋,趁机刺进他的后背。
上天终还是垂幸的。
董家父子的宫变,因明宣女帝早有准备,且董长居调来的军队被死死拖住而最终失败。
阿弥想去感谢受伤的六九,可稍一动,才发现自己根本直不起身来。
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只是觉得这样直不起身,不能将缓缓走上宫墙宣布胜负的人看清楚。
好不容易拼命地挺起了脊背,那一眼相望后,砭骨的痛楚铺天盖地而来。
城墙上那个人,不是明宣女帝。那不是阿乞。
·十·
女帝临盆,是以不能亲自将董家父子的罪行昭告天下。阿弥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拖着一地的血慢慢爬回了旧街巷。
今年入冬来第一场大雪,就在阿弥席地而眠时悄然落了王城。
他身上本该痛极,然不知为何,渐渐地,他只感觉到后背一阵酥痒,像是谁轻轻的呼吸喷在了他的背上。
翻过身,一个晕染了灼灼桃花、点上了妖艳泪痣的木制面具仿佛冲着他笑。戴面具的人同样躺在地上,仰着一张脸,对他笑吟吟道:“阿弥。”
阿弥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抚上面具,顿了顿,极温柔小心地掀开了它,就像掀开了新娘的盖头。面具下,阿乞的模样一如当初。
“阿弥。我好想你。”
阿弥将阿乞纳入怀里,他听她轻轻道:“我终于把害死我亲人、强占我母亲的董丞相杀掉啦……阿弥,你为不为我高兴?
“阿弥,我打断你的腿,你不要生我的气。以前父亲怕我被董丞相害死,也对我不理不睬。可我知道他是在意我的,就像我在意你一样。
“阿弥,你落在街上的面具,我偷偷派人给捡回来了。它在宫里陪了我很久,这一回,我把它给你,你可别再弄丢了。
“阿弥,我告诉你,其实我的名字也叫阿弥。我家里虎狼环伺,我总想跑出来,却又被人看得更紧。我把名字给你,是希望能像我的名字一样,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她伸手揽住阿弥的脖颈,像曾经上元夜里那样,在他冰凉的唇上,轻轻印上了她的亲吻。
却不是如那次般一触即离。她的唇长久地停留在他的唇上,辗转着,轻轻递送了一句叹息。
大雪茫茫,湮没了她那一句话语。她紧紧抱着他,用最大的力气。
“嗡——”钟声响彻王城。
阿弥从梦里惊醒,大雪还在下着。
脊背上的血已然成冰,他手指微动,触到了怀里、梦中的那个木制面具。
正自怔忪,蓦然,遥远遥远的,皇宫里高挂的丧钟,又长长地嗡鸣一声。
——明宣女帝忧思伤身,在昨夜,难产血崩而逝。
纷扬大雪里,阿弥竟直身站了起来,怀抱着一个面具,微微笑着,朝皇宫走去。走不了几步,又踉跄跪地。
他觉得他昨夜不是梦到了她,而是她的魂魄真的从皇宫里出来了,回到他和她相遇的地方,和他做最后的亲近和告别。
那句被大雪湮没的话是这样的。她说:“对不起……我活不了了,阿弥。”
·尾声·
女帝驾崩那日,城东旧街巷有个乞丐,怀抱一个染血的木制面具,在大雪苍茫时,面朝皇宫,伏跪在地。
他跪的是他的阿乞。是他一个人的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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