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高而大,风吹过,扬起尘沙。
他站在我身边,已永远脱去了龙袍,昔日荣华不再,他的黑眸里却灼灼闪烁光芒。他摇头笑笑注视我,说:“阿汝,你一直觉得皇宫是你的牢笼,我知你恨我,如今你自由了。”
他说:“阿汝,你走吧。”
【壹】
在我十六岁进宫之前,我一直觉得,我会嫁给江湛。
江湛是爹爹派给我的小护卫,他幼时被爹爹带回家,大我三岁,青梅竹马,每年他都会带我去山上看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总爬上树,摘最高的一枝桃花给我。那时我觉得,我与江湛一起天长地久,是必然而美好的。
直到有人来到我家门前,父亲诚惶诚恐上前叩拜,说是那七皇子年至弱冠,点名点姓,令我——苏家小女阿汝,入宫侍奉。
我跪在地上,脸色惨白,晴天霹雳。原来世界上有这么一种存在叫做身份与权力,可任意剥夺他人幸福。江湛的脸也是惨白的,他那般温柔的少年,因于羞涩鲜少触碰我,此时却紧紧握住我的双肩:“终有一天,我一定……”
他咬紧牙埋首,没了声,肩膀微微颤抖,他想许诺什么呢,一定什么呢,对方是深宫七皇子,又有何回转余地。我别了他,一路掉眼泪,随侍卫入宫。
七皇子的住处不过是一处偏僻小院,院前草木稀疏无人打理,甚是荒凉。我心中明了,原来是一位不得宠的皇子,也难怪侍奉他的女子并非郡主千金、倾城美人,而是我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
在那里我看见了秦鞅。
他所处的屋子,对一位皇子而言太过简陋了些,他很高,脸白,明明剑眉星目的一个少年,神色中却呈现一种淡淡阴翳。他见我,便挑眉一笑,我呆了一呆。
“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人。”他把玩手中茶杯,简单而直白地道,“你可知为何我要你吗?每年春天南华山开满桃花,我尚去游历一番,恰恰每年见你在你的小情郎面前笑得甚是灿烂。”
我心尖寒凉,僵硬地站在他面前,原来他也在吗?
秦鞅抬首眯眸道:“日后,你只许这么对我笑。”语气轻柔,却是毋庸置喙,强横霸道。
那一夜下了雨,疾疾的雨水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天边隐隐轰鸣雷声,屋里却静得厉害,澎湃的海潮将我从头到脚吞噬淹没,我哭到嗓子嘶哑,只觉得天地冰冷无光,越是挣扎,疼痛越却是狰狞鲜明。我只知我讨厌这个男人,极其讨厌,认定他连江湛的万分之一都不如。可我回不去,我不干净,也回不到江湛身边了。
我本是个小姐,如今却为皇子的丫鬟,在小院的日子里,我处处与他作对,他叫我做的我都做,只不过他更衣,我故意将蟑螂塞进他衣袖里,他沐足,我故意将辣椒水撒进去。那时年少,我巴不得他将我赶出去,即便弄死我都是好的,我回不了家,我见不到江湛,我为何要他好过。
秦鞅只是冷冷盯住我,直勾勾地,最后什么也没说,我也不说,即便第二日又是全身瘀青,也死扛着不吭一个字。
入冬后我变本加厉,在门前的雪道上涂了厚厚的灯油,这没摔到他,却将手握圣谕提衣前来的李总管滑了个狗啃泥,手中金灿灿的圣旨滚落一边。
那晚秦鞅冷冰冰地将门一关,我独自在屋外雪夜过了一夜。许久以后我想来,本该死罪,门外一夜到底还是轻了。
第二日我便开始发烧,烧得厉害,迷糊中感觉有谁紧紧握住我的手,一遍一遍叫我的名字:阿汝。
等我醒来,秦鞅正坐在床边,手握一卷书,外面夜黑,屋内烛光漫漫,他摸摸我的脸,说:“你恨我?”
我瞪着他,脸因高烧而通红。秦鞅唇边拉开微笑:“阿汝,即便你恨我,你也得表现出欢喜的模样,这般我才满意,我满意,你便好过。”
我哑着声音说:“我不在乎。”
“阿汝,”他撩开我额前汗湿的发,声音不深不浅,“若想杀人,必先自保,阿汝,我是你自保的依靠。”
开春李总管带领两列长长侍卫浩荡来到小院齐齐叩拜时,我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他立于下跪的人群中,金色的阳光落满他的双肩,正是年轻君王。谁没有想到,最后登基的是一直被人忽略冷落的七皇子。
三十六名婢女前来屈身迎接,我从破旧小院搬到了西宫,赐名岚妃,宫名永仪,众星捧月过上了贵妃的荣华日子,待我看来,最大差别便是以前我伺候秦鞅就寝,如今是一群女子恭恭敬敬伺候我就寝。
新皇登基,大臣自然举荐少女入宫,不久西宫正入一名惠妃,姿态端庄,气质淑兰,入了宫则向我拜会,端出模样叫一声“姐姐”。
我瞧着她,看得清她眼底的不屑,毕竟我的出身不及她,而传言道我性子又是极差的。我将自我入宫后几年全然琢磨一番,当夜去了惠妃所在的淑宁宫。
今日惠妃入宫,自得圣上宠幸,我妆扮一番杵在淑宁宫门口,夜里风大,吹起我的黑发,我见秦鞅一步步靠近,龙袍羽线刺绣在夜色里呈现华美而醇厚的金,他见了我微微眯眼,我便扬起笑容迎上去,当着所有人的面,踮起脚吻上他的唇。
我听得见旁人抽吸,如此大胆不敬,自顾自地与他唇舌尽兴缠绵一番,我听他低声说:“放肆。”
我在他耳边说:“皇上,从今以后,阿汝什么都听您的。”我故意将声音放得绵长,“所以,皇上不要和其他女人一起,好不好?”
他沉默片刻,一把打横抱起我,我下意识挽住他的脖子,他转身大步朝永仪宫迈去,侍从赶紧随上,我咯咯咯地娇笑出声。
这夜我极是主动,裙裾落下,软玉轻红,辗转而欢,事后他于床榻拥住我,用情潮方退的嘶哑嗓音说:“你怎有把握,朕会随你而归?”
我道:“惠妃乃关宰相之千金,新皇即位根基不稳,如今关宰相倾权,以辅佐之名过于插手朝政。惠妃入宫,一是巩固他在朝地位攀上皇亲;二是安插眼线,同时日后西宫妃嫔出入大抵也由惠妃管理。”我笑笑,“皇上也不愿日后自个儿的女人全是关宰相那边派来的人吧?阿汝是晓得的,所以坏人由阿汝来当。”
秦鞅静了片刻,似是微惊开口:“……你何时知晓了这些?”
是,我何时开始明白这些:“进了宫,慢慢就懂了。”
秦鞅又静了一静,黑暗中他慢慢搂过我的腰,我不似以往那般抗拒,只是顺着他缩进他怀里,他的怀抱温暖,不似年少时他冰冷的指尖,他似是叹了一声,低声呢喃:“阿汝,朕当真以为你……”
在惠妃向我请安的那一刻,我恍然明白许多,以前那个会将蟑螂塞进堂堂皇子衣领里的少女、那个往洗脚水里泼辣椒粉的少女已经消失了,被这层层宫阙,高高翘角屋檐,一成不变的天空磨灭了。
从今以后,再也无惠妃的消息,朝中人都晓得当今圣上独宠岚妃,后宫三千只取一瓢。而这岚妃以容貌倾城蛊惑圣上,心狠手辣,看不惯的人悉数除去,圣上也由着她,久而久之冠以妖妃之名。
这些全然是秦鞅巩固朝政的手段之一,我也乐得去背黑锅做这个妖妃,终能护我的是他,不是任何人。
我正琢磨这流言,耳边秦鞅正道:“龙大将军下个月回京。”
龙将军于先王享护国之功,当年却是暗中拥护大皇子,如今大皇子早已被秦鞅做掉,龙将军驻守边关,如今归来,京城羽翼必将聚集。
第二日我便以慰问之名前去龙府看望龙老夫人,于是夜里传来消息。龙老夫人因出言不逊得罪了岚妃,岚妃一怒之下,毒哑了老夫人。
民间议论纷纷,朝廷却悄然寂静,说起这妖妃,她在宫里横着走谁也不敢招惹,何来闲言碎语。
秦鞅道:“你倒是狠心。”
我正坐于梳妆台前描额间一朵娇媚荷花:“皇上言重了,不给龙将军提个醒儿,日后若是满门抄斩岂不更惨。”
我描完,回头嫣然一笑,盈盈注视秦鞅的眸子,他的眼睛一直很黑,黑曜石似的,我想,正宛如当年他轻松将我从江湛身边夺走一样,他让我晓得身份与权力多么至高无上,而我又晓得,他亦可以轻松将我抛弃打入冷宫。
我注视这双仿佛蛊惑的黑眼睛,对自己说,正因如此,所以不能爱上。
我更愿做一个对他有用的女人,我坐正妖妃之名替他做事儿,他给我贵妃之名荣华富贵,如此甚好,直觉告诉我,不可被这样的男人伤了心,否则万劫不复。
直到那日宴会。
【贰】
近日圣上去了一趟冯府,三朝元老冯老爷寿辰,自然应去。
圣上在府上与斟酒的小侍女说上了几句,宴会散后于庭院内闲步,又遇见了,夜色净朗,明月娇花,这小侍女的脸也与这枝头娇花一般明媚了。
两人一块儿赏了月,据传言,圣上似乎甚是满意。
于是乎,我将这位小侍女召进宫内。
我懒懒卧在榻上,瞧着自个儿十指蔻丹,耳边女子的渐渐嘶哑的凄厉惨叫声与棍杖声混合在一块儿,我眯了眯眸瞌睡好一阵子才挥手道:“行了。”
棍杖声戛然而止。
“还不快谢娘娘!”
婉儿袅袅婷婷走过去,脆脆地道。
那头断断续续传来女人奄奄一息的声音,她好似在说,多谢娘娘开恩。
我点头,那边婉儿便令下人将她抬出去了。
“这丫头真不知好歹!”婉儿一边叫下人收拾地上红艳艳的血迹一边恶声恶气地说:“想高攀当今圣上?也不想想先得过谁的关!整座西宫全然仅咱娘娘一人,她也不好生琢磨琢磨!”
说着婉儿凑过来,揉捏我的肩膀笑道:“娘娘,消消气啊!”
我没生气,只是逢场作戏。见得不惯,要杀要剐,秦鞅他全纵我胡来。
晚上秦鞅便来找我。他龙袍加身立于一边,眉目明明端华威严,却是含笑瞧着我瘫在红帐软榻上缩着,姿态妖娆,他道:“怎摆出这副神色,谁又借了胆子招惹你了?”
“何来大名鼎鼎,不过是心狠手辣的恶毒岚妃罢了。”我哼哼两声,永仪宫发生了什么事他自是晓得,他不提,无人敢提,“你害的。”
他挑起长眉:“恃宠而骄,可有想到哪日朕护不了你?”
“皇上若是愿,臣妾自永得庇护安康,”我继续看着自个儿的指甲,今日妆师于十指上贴上细花,格外俏丽,“等皇上对臣妾厌倦的时候,臣妾就得自个儿卷铺盖走人了。”
秦鞅大笑:“阿汝,你可觉得你走得出这宫殿?”
我收了指甲,对他弯出一抹如花灿烂的笑容,乖巧应道:“不可,即便皇上不要臣妾了,臣妾还是皇上的,臣妾永远是皇上的。”
他似是满意,便甩袖坐于床边,我便顺从地偎进他怀里,房里点了淡淡熏香,秦鞅唇间仿佛也沾染了香,我一身重叠华美的裙褂褪落如打开的完颜花瓣,在烛光下铺展出醇厚而奢靡的光泽。
“阿汝……”他在我耳边呢喃。
我好似没听见一般,默默望着贴满精致金花细纹的屋顶,金碧辉煌,光鲜陈腐。
第二日宫中开宴,萧国大臣使节前来,自是应盛情款待。说来蹊跷,五年来这是萧国第一次派使节前来,听说这使节身份也是不凡。
作为秦鞅唯一的妃子,我自当精心打扮,盛装前去。
宴会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秦鞅携我入席时使节早已前来坐于席侧,众人跪拜,我与秦鞅坐定后我抬起头,望见了传说中的外国使节。
他一身锦衣,眉目低垂,却是器宇轩昂,身后二位侍从。
他抬头的一刹那,我心中仿佛掠过微小却尖锐的闪电,睫毛颤了一颤,眼前便白了。
是他……
怎么可能是他?
“阿汝?”身畔秦鞅侧首轻声,我摇摇首,强壮镇定道:“臣妾无碍,只是……只是累了。”
秦鞅眨了眨漆黑的眸子,嘴角含笑,用仅我能听见的声音轻道:“是昨夜朕累着你了吗?”
调笑情话,我却无暇如往常那般那般温顺应对,压下声线道:“那人便是萧国使节?”
“正是,萧国大臣江湛。”他摸摸我的下巴,“不好对付。”
我直直盯着案上花纹精致的青铜酒樽,我不知秦鞅对他还有没有印象,毕竟已经十年了。
是,已经十年,十年前他在山上笑容满面为我摘桃花,如今我一身荣华坐在别的男人身边。
可我知那个人——江湛,在看我,一直在看我。
我微微抬眼,远远便撞上他的目光,他坐于席侧,手执一杯酒搁于唇边,神情莫测,目光却是直勾勾的,似是扎了针。
我望了又望,手指冰凉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再去看,他还是这么望着,我静下心来,却察觉一丝异样。
我转过头,婉儿身着白色襦裙外胭脂色窄袖,黑发绾成两髻,衬得唇红齿白,她手捧酒壶立于我身后,此时深深埋着头,小脸红得厉害。
酒宴散去,秦鞅回御书房与使节商谈国事,我独自回了寝宫,走了一段便遣散了侍女,在庭院里转悠,夜里花儿随风摇曳,暗香阵阵,我走进假山中,出声:“江湛。”
夜色阴影中走出来一人,月色中露出熟悉却越发成熟的眉目。我仿佛看见昔日在桃花下对我微笑的那个年轻男子,站在原地努力平息自己的呼吸,缓了一缓,道:“你不去御书房?”
“我以醉酒推辞,明日再与皇上一叙。”江湛上下将我打量一番,摇首似是苦笑,“在萧国便听说珑国后宫仅岚妃一人,在皇帝面前温顺可人,却对靠近皇帝的女子全不放过尽数折磨,原来如今见到的……却是你。”
他眸中流露出约莫是心疼的东西,我对他露出笑,相隔十年,他还记得我,这很好……
“是,是我。夜黑,这被他人撞见悉数在皇帝那儿落下把柄对你不利,他曾说你不好对付。”
江湛明显一愣:“汝儿,萧国与珑国如今形势紧迫,你是珑国岚妃,你怎可……”
“是,我是他的妃。”我仰起妆容精致却苍白的脸颊,反笑道,“江湛,你晓得当年我如何进宫的,你晓得当时我心里的人是谁。”
江湛身形明显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在宫中这十年可好?可是孤单了?”
他声音轻轻的,我想,也许他早已有家室,那么过去种种,提起又有何用——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好,好得不得了,这深宫之中荣华富贵,皇上又待我好,我为何不好?”我反笑道,“至于孤单,宫中虽无其他姐妹妃子,但总有些讨人喜欢的婢女陪着,宴会上我身后的便是我捡的一个女孩儿,叫婉儿,聪明得很。”我一边说一边细细瞧他的神色,江湛道:“她叫婉儿?”却又一顿,似乎意识到不妥,又不言了。
“我回去了,晚了他会起疑。”我只当没注意,理了理裙摆款款离去,身后飘来江湛的声音,“汝儿,倘若日后,倘若日后可以,我带你走可好?”
【叁】
至今我都记得在桃之夭夭的季节,那个青年对我许下的诺言,他说汝儿小姐,江湛愿永远陪着你。可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江湛与其他使臣在宫中住了一段时日。
三日后婉儿支开侍女送来一方木匣,道:“娘娘,这是江公子吩咐婉儿给您的。”
我接过匣子,挑起一根手指掀开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枝新鲜的桃花,皇宫中因我下令早已在数年前已无桃花,也不知他从哪儿得来的,我抬眼瞧瞧婉儿,她小脸低垂,耳根泛红,我淡淡道:“你打哪儿见到他的?”
“今早婉儿给娘娘端燕窝,于回廊中遇见的。”
我哦了一声:“下去吧。”
婉儿对我福福身,便下去了,她转身时,我闻见一股淡淡的香,熟悉却陌生,已许久未闻过了。
我开始思虑起与婉儿的种种,她是我当上贵妃后的一个冬天里捡来的,那时鹅毛大雪,天寒地冻,她一个人儿小小地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十指脏兮兮的。我把她带回来,搁在自个儿身边,她无依无靠,宫中依赖着我,也是我最为放心的丫鬟,做事利索,脑袋灵光,什么事儿没有瞒她。
如今数年过去,她已经长成我与江湛相恋的那个如花年纪,娇嫩青春,亭亭玉立。
萧国使节前来又过了两日,我闲来无事,又将江湛送的匣子翻开,桃花不再鲜艳,淡淡的粉色花瓣躺在木匣中,浸出一种芳香。我忽然意识到,原来那日婉儿身上的是桃花香。
那日农历三月初三,京城的桃花开了,大抵是谁带她去看的。当夜见婉儿服侍我时似有些心神不定,我放出不经意的口吻道:“怎的这般神色,这么晚了待会儿还要去见谁吗?”
婉儿脸色微变,挤出笑容道:“娘娘在说什么呢,婉儿不过是见这春夜寒凉,心里想着明日给娘娘添件衣裳罢了。”
我笑笑不语,婉儿服侍我就寝后熄了灯,见我入睡,便默默退出房间。
我披衣起身,随于她身后。今夜无月,群星璀璨,我见婉儿未提灯走进后花园,一侧身便转进假山之中。
又见假山,我靠近了些,便见隐隐黑暗中,一个男人等在那里,她一身红色襦裙走到她身边,两人静了好一阵子才低低絮絮说起话来。
那个男人,我认识。
“若不是江公子在那日酒宴上一直瞅着婉儿,婉儿、婉儿才不会找江公子说话呢。”
“那时婉儿姑娘寻见在下,出口想看宫外桃花,在下如今想来也是吃惊的,”他顿了顿,又道,“年少时,在下对桃花也甚是喜欢……”
婉儿低下头似是在袖中摸索一阵,忽而抬首,声音多了数分羞涩:“多谢江公子带婉儿看桃花,婉儿没什么可以回报的……这、这是婉儿绣的香囊,望公子收下……”
“婉儿姑娘……”
“桃花下江公子说的话,婉儿一直记得,此生难忘。”她又低下头去,声音小小的,“公子回国时,望一定记得,向皇上将婉儿讨要去,婉儿等着……”
四周静悄悄的,我觉得我应该上前,可双腿灌铅一般动弹不得,心中揣测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心中火燎一般,末了转身回房。
回去后我在房内乱摔了一气,侍女诚惶诚恐上前,我站在满地狼藉中努力呼吸着闭了闭眼,又转头望向梳妆镜,镜子里的女人用精致妆容掩盖面庞,眼眸却已无花季少女所独有的天真单纯,暗灰一片。
我忽然明白我愤怒并非因为那一对暗中幽会的男女,而是我自己。
十年转瞬,容貌不再。
我已经老了,而婉儿却是正美丽的时候。
翌日我叫来婉儿,婉儿恭恭敬敬地立着,我瞧她那张美丽的脸,叫侍女端来一方檀木食盒,说:“御膳房来了位糕点师傅,桃花藕糕手艺甚好,本宫用了一些,剩下的拿给你回去吃吧,本来昨日就寝后想交给你,可惜招婢女去找你,怎么也找不到,也不知你去了哪儿。”
婉儿抬头,眸中惊慌闪过,她颤了颤嘴唇,只低低唤了一声娘娘。
我眸中笑意盈盈:“怎的,这桃花藕糕当真好吃,本宫——专门为你留的。”
婉儿娇弱弱的身子抖了一抖,便慢慢接过食盒,默默退下了。我靠在竹椅上晃晃悠悠晒太阳,惬意眯眼。
我本不算一个好女人,心狠手辣的妖妃宫内死了一介小侍女,无人敢说。只不过约莫觉得,十年前江湛没有许下诺言他是对的,人心易变,于我,于他,皆是如此。
念及此,我却未有多少伤感悲凉,却凭空多出沧桑,还有什么一成不变呢?
哪知第二日,宫里传来消息。
萧国使节江湛,昨夜用食于自己房内毒发身亡,太医鉴定,毒名鹤顶,藏于小食中,出自西宫。
一时间轩然大波。
我跌跌撞撞跑去见江湛最后一面的时候,他正被侍卫抬走,他的脸呈青色,神情扭曲,这般的模样本该出现在婉儿身上,而婉儿正魂不守舍立于一边,惨白着小脸,不知所措。
等他人散去,天边一抹哀绝的血色黄昏蜷缩在我脚下,我扶住朱红的门槛,紧紧盯着婉儿:“好一个毒自西宫……你以为,本宫发现了你俩的事儿,你除了本宫,便可在这宫中求一方安宁?”
婉儿空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抱住脑袋尖叫出声:“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我的错!是娘娘您要杀婉儿!是您看不得江公子和婉儿在一起!当初是他先看上婉儿的!婉儿不要一辈子困在宫中!”
“你当真喜欢他?”我忽然觉得悲凉,无力笑了一笑,“你心里想什么本宫不知道吗?比起妖妃身边的丫鬟,萧国大臣的侍妾想必更为风光富贵,是不是?事情败露,你便想着自保,拿我给你的糕点毒死江湛嫁祸给本宫除去威胁,你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你更喜欢你自己,是不是?”
我转身慢慢走回宫,身后飘来婉儿的哭声,风一般散去了。
皇宫里气氛仿佛凝滞一般,宫中闲言碎语颇多,我懒得去管,其间风声雨声过了三日,又听说那萧国派来使节清查此事。
查与不查又有何干,萧国乃大国,珑国与萧国之间本就关系微妙,如今倒有了个叫他们乘虚而入的契机。
我不见秦鞅,第四日晚他来了,眉目疲倦,他坐于茶几旁饮了一杯茶,我静静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镜子注视他。
两人无言,末了,他饮毕三杯,走来从身后拥住我,摸摸我的长发,抽出发钗,将我绾好的发髻拆开,披在肩头。
“夜深了,早些歇息吧!”秦鞅的声音比以往哑了些。
他的指尖穿过我的发,凉凉的,我等了又等,本以为他会问,比如下毒之事,比如我与江湛的关系,可他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问我,毒是不是我下的。
心里隐隐浸出疲倦来,我依旧用轻软的声线道:“这次皇上可还护得住臣妾?”
秦鞅不语,我继续道:“我从入宫那年便想,我会如何结束在宫里的日子,现在想来,这般倒也好了,如今江山已固,当今圣上除了身旁岚妃遭人诟病,倒也深得民心……”
“阿汝,”身后秦鞅静静打断我,“朕问你一句,你伴朕十年,可有真心过?”
我怔了怔,想起今日侍女碎语,众臣已跪请圣上交出妖妃以给萧国一个交代,念此转身回眸,抬首嫣然一笑,“已经十年,这些重要吗?”我理了理裙摆站起来,有些话,他不说,我替他说。
“皇上英明,自当以珑国百姓平安为重,明日把臣妾交给萧国吧。”
我将话语说出,秦鞅沉默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吐出:”你可知你入了萧国将如何?”
我眨眨眼,笑道:“我知道,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秦鞅又是沉默。
我心里明白是要离开他了。于是脸上维持笑容说:“此事之后,皇上还是纳新妃吧,大臣们催得紧不是吗——”
秦鞅伸手突然抱住我,将我抱得很紧,嘴唇有些急切地攫住我的,我一如既往温顺迎合。我想,这约莫算是最后的告别了。
如今想来,入宫十年,我只身独霸西宫,那话折子中佳丽三千是如何模样,我不知。
我只记得很早很早以前,秦鞅年轻冷漠的脸,那个时候我们还在冷清的柴门小院中,他对我冷冰冰的,语气生硬,我往他的洗脚水中撒辣椒粉,他也只是狠狠瞪着我,抿唇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后来我发烧,他便整晚握着我的手不放开,唤着我的名字。
这已经过了太久,而层层宫阙,重重围墙,一方天空,我终得离开。
第二日醒来时秦鞅已经不在了,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我摸摸床铺,已经凉了,忽然间有些明白有什么在这漫长的光阴中一成不变。
秦鞅怀抱的温度。
永远是温暖的,日夜伴我身边,从未变过。
方才洗漱穿衣,李总管便双手捧圣旨来了。
我心想,来了。
李总管神情复杂,他似是悲痛似是不甘地看了我一眼,摊开圣旨,我慢慢跪下。
他的字句吐出,我的眼睛慢慢睁大,最后脑中空白。
【肆】
清晨,行人寥寥。
我冲出皇宫,直奔城门。遥遥地在城门大开的门口,我望见男人青衣长衫的背影,城门外,是萧国护卫,手持佩刀。
我铆足了力气,大喊一声:“秦鞅!”
他身形一滞,转身望来,不可置信的模样,微怔。
我提裙跑到他身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他褪去端华龙袍,更显眉目清俊,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低声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这是我要问的话,”我道。
我盯着秦鞅的脸,这个男人在想什么我永远不懂,“你来这儿干什么?”
李总管手中圣谕,萧国使节为珑国勍帝指使所弑,勍帝即刻退位,传位于四王爷秦商,后宫岚妃——其蛊惑君王,赐毒酒毕事。
李总管收回圣旨后慢慢道,娘娘,替身已经找好,娘娘这便离宫吧。
“江湛不是你杀的,你怎可以如此草率退位?你根本没必要替我担这些东西,”我忍不住蹙眉,“你的宏图大业呢?”
秦鞅定定看着我,末了一笑,眼眸都弯了起来。
“阿汝,以前我每年上山,都会看见你在桃花下对一个少年笑。”他开口,“在宫里,是没有这种笑容的,那个时候,我多么希望你也能这么对我笑,可你进宫后再也没有这般笑过了。”
我站在原地,紧握双拳不吭声。
“日后你仗着我爱你,在宫里胡来,我觉得也是好的。”
城门高而大,风吹过,扬起尘沙。
秦鞅站在我身边,已永远脱去了龙袍,昔日荣华不再,他的黑眸里却熠熠生辉。他摇头笑笑注视我,说:“阿汝,你一直觉皇宫是你的牢笼,我知你恨我,如今你自由了。”
他说:“阿汝,你走吧。”
他转身朝城门走去,我看了看他,握紧拳头默默跟在他身后,一起走过了城门。
城门在身后缓缓阖上,这时他才回了头,又是一怔。
“阿汝?”
“我也觉我应该恨你。”我注视秦鞅的黑眼睛,“你抢走了我所有年华,你将我从江湛和父母身边夺开,你还不是皇上的时候,你对我还很凶。”
秦鞅没有说话。
“可是秦鞅,阿汝说过阿汝是你的。”我低头去拉他的手,“即便你不要了,阿汝还是你的。”
“阿汝……”
我走到萧国护卫面前,转身对秦鞅露出会心的笑容:“所以无论生死,阿汝都陪你。”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