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奎八年的冬。
新帝登上九重塔祭天。
玲珑殿里侍女奔忙着,将案台上的青灯烛火换做金盏银烛,案台上铺了繁花似锦的桌布,翠儿忙碌着不经意地一扭头,就看到对面九重塔上一道雪白的娉婷身影,一晃神又不见了。
“那是谁啊?”
“雪女啊!”
“雪女是什么人?”
“雪女就是雪女啊!”一旁燕儿看着翠儿一脸茫然,便解释道,“你刚来不知道,雪女住在九重塔上已经八年了,每逢冬日干燥无雪的时候,皇上来祭天,都会由雪女侍奉着。雪女是神女,是司命钦点镇守玲珑殿的神女。”
翠儿微微张大了嘴,恍然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神女嘛?
隔得这样远,都能感觉到是个旷世的美人。好似已经久久与世隔绝,但那美却仍然能惊天地泣鬼神。
想起来再回头的时候,那九重塔上已经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十二月十二。
新帝登九重塔。
高高的九重塔上,层层枷锁。
他缓缓推开雕花镂金的核桃木门,只见狭长的花梨案前坐着一身雪白的她。见有人进来,她放下斟酒的琉璃壶,抬眼看向门前的人道:“你来了。”
他那紧锁的眉宇间忽然散开,嘴角缓缓扬起。
他说:“是,云裳,我来了。”
****
天魁二十八年的冬,南国大军终于扫平了周遭十五个小国,十数个异族。所有的国民族民均归入南国,又或是沦为属国,或是沦为臣民。
云裳就是那时候进的宫。
元慎第一次见到云裳是在皇后的寝殿里,那时候的云裳只有八岁,穿着做工精致的宫女服制,发髻上系着红色缎带,低垂着目光无比恭敬的样子。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
那年十三岁的元慎已经不算是个孩子,在弟弟元启的面前,他从不能撒娇、任性,抑或是发脾气。小小年纪已经长了一张铁板似的面孔,宫女都有些怕他。
但那时候的云裳抬起眼睫来望他的时候,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惧意。圆圆的小脸上一双琉璃般灵动的眼,好似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却又无法诉说。
目光流转在他身上的时候,是暖而柔的光。
“母后,孩儿要她做孩儿的侍女。”不等元慎开口,元启已经在皇后怀里撒起了娇。元慎垂下眼睫,抬手接过她递来的那杯茶,看她躬身退后,一副乖巧恭顺的样子。
是啊,这样的侍女是谁不喜欢呢。
皇后向来是宠溺元启的,元启开口的事,没有一件是不能办到的。
三日后,云裳就去了元启身边。
元启总是说:“三哥,你可觉得云裳同其他宫女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元慎反问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元启托着下巴,咬着一根狗尾巴草道:“我觉得她长得特别好看。”
元慎不禁低笑,抽走他口中的狗尾巴草道:“上书房的时候要专心些,夫子瞧见了又要责罚你了。你如今也是六皇子了,好歹要有个皇子的样子。”
元启皱了皱鼻子,不太情愿地翻开了书。
***
那年春分时节,院子里开满了桃花。
云裳穿着一身桃粉色的衣裳,低头在院子里扫落花。
元启一时走神打碎了夫子最爱的花瓶,夫子看着满地的碎屑气得胡子都绿了。瞪着眼前的元启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其他皇子们也都缩着脖子不敢应声。
夫子若是责罚他们,父皇也未不能偏帮着他们。
元启想着,左右不多是一顿打,他堂堂六皇子也不是受不起。只不过一会儿要是云裳进来收拾碎了的瓷片,给她瞅见自己挨打,着实有些丢人。
正想着,云裳已经拿了扫帚簸箕进来。
夫子在想,若是别的皇子打了也就打了,这位可是皇上最疼的六皇子,若是打了搞不好要落了脑袋,若是不打,又在其他皇子面前失了威信。
正左右为难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清了清嗓子道:“素来听闻六皇子聪明过人,若是六皇子能让这花瓶死而复生,那这一顿打便可以饶了。”
元启眨巴着眼,元慎哈哈大笑道:“不如让司命给那花瓶做个回魂法事怎样?”
元启说:“夫子这是故意要为难我,破了的瓷器怎么死而复生。”
元慎认真想了一想说:“我听闻北国倒是有技师是能将碎了的瓷器修复如新,只不过这时候要去北国找人也来不及,夫子可是只给了你一天的时间。”
这时候云裳端茶过来,元启忽然说:“云裳,那些瓷片你丢了没?若是没丢,你拿来咱们黏一黏,看能不能黏得跟原来一样。”
云裳用茶盘遮住脸孔,低声笑了起来。
元启有些恼了说:“你笑什么,瞧不起本王吗?”
云裳忙跪下道:“云裳不敢呢,可是三皇子说得对,修瓷是技师才能做的事,若是人人随便拿糨糊黏就能黏得好的,那要技师做什么呢?”
元启想了想,说你说的也是。
元慎已经抬手扶起了云裳,低声道:“你可是有主意吗?”
云裳垂首不语,灵动的眼里流转着盈盈的光,正如他第一次见她时那样,让人心神不宁。
第二日夫子一到书房,就见桌上摆个卷轴。
夫子不禁瞥了一眼元启,元启起身作揖道:“夫子吩咐的事,元启不敢怠慢。那死了的瓷瓶,已经被本王救活了。请夫子查验。”他略一抬手。
卷轴上细细描绘着一幅瓷瓶图。
光影流转间,瓷器如琉璃般通透,看得夫子吸了一口凉气。
半晌夫子才回过神道:“这画……”
“夫子只是说要让瓷瓶死而复生,至于是以瓷器之身复生,还是以卷轴之身复生可没有说呢。”夫子刚要开口,元启又道,“人畜尚且有转世轮回,瓷瓶自然也有它的轮回。这个瓷瓶虽然通透玲珑,但轻轻一碰便碎了,它若是能投胎,说不定也不想做个瓷瓶了,做卷轴一样玲珑剔透,供人观赏,又不易碎。夫子觉得呢?”
夫子那脸上一阵青了一阵白,忽然哈哈笑道:“好,甚好。”
那之后六皇子的聪明才智一路传进了皇上的耳朵里,不但夫子对六皇子倍加赞赏,连皇上都对元启越发另眼相看了。
元启说:“云裳,我去跟父皇说这是你的主意,父王一定重赏你。你要什么赏赐,我去跟父王讨。”
云裳说:“六皇子什么都不要说,就是对云裳最好的赏赐了。”
没有人知道这瓷瓶卷轴的事是一个宫女的主意。
除了元慎。
那一晚云裳顶着烛光趴在案上不眠不休地画了整整一晚,元慎就一直坐在桌旁看着,元慎问她说,你怎么会画画?
云裳说,我爹爹原本给我请了极好的画师,只可惜……
她抬眼看他,突然又不说下去。
元慎知道,每个迫不得已入宫的宫女或许都有一段不愿回首的过往,他不追问,也不等待,只是问她说:那你怎么记得那瓷瓶是什么模样?
云裳说,我每日都在书房里打扫擦拭,怎么会不记得那个花瓶是什么模样?莫说那个花瓶,这宫里有多少砖多少廊柱多少扇门,我都清清楚楚呢。
她迎着烛光抬起眼睫,暗色的眼瞳里映出烛光,像是明珠般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元慎有些恍惚,云裳忽然就垂下目光道:“三皇子快回宫吧,时候也不早了,夜里冷。”
元慎挑了挑灯芯说:“我留下来陪你。”
云裳握着描笔的手顿了顿,那温暖的手已经覆在她的手上,他的掌心布满了握刀握剑留下的厚茧,但握着的时候是那样温柔小心,好似手里握着的是一捧花絮。
****
云裳及笄那一年,十四岁的元启依然像个娇惯的孩子。
宫里的女子及笄都要换服制,云裳也不例外。
那日云裳正在针工局量裁衣裳,只见元启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见了她不由分说地一把拉着她就往花院子里跑。
云裳又惊又慌,却又甩不开元启的手,叠声道:“六皇子,这使不得……”然而元启像是没听到,一路拉着她一口气跑回到宫殿里,推开门的刹那,满殿珠光宝气简直要闪瞎人的眼。
云裳抬手遮住眼睛,许久才看清那是一件用金丝银线明珠镶嵌的衣裙。
元启一脸灿笑道:“本王送你的。”
云裳险些就软在地上,却被身后赶来的人抬手扶住。元慎铠甲都未曾来得及脱去,脸上又惊又怒,一脸正色望着元启道:“胡闹。”又转身向云裳道,“你去针工局量衣裳吧,都等着你呢。”
云裳行了个礼,便快步退开了。
元启不解道:“三哥,我哪里胡闹了?这件衣裳可是我让针工局花了三个月一针一线缝成的,我看云裳连一件好衣裳都没有,我想送她一件。”
“你让她穿着这个衣裳在宫里进出?”元启点了点头,元慎又气又好笑道,“你以为云裳是什么?即便你再怎么看重她,她也不过就是个宫女罢了。你让她穿着这身比皇后服制还要华贵的衣裳,你以为她能穿得出去几日?”
元启给说得一愣,缓缓低了低头道:“我不要她做我的宫女,我要她做我的妃子。”
半开的梨花窗轻轻晃了一晃,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元启忽然抬起头道:“我这就去跟母后说我要娶云裳为妻。”
元慎忽然拽住元启道:“站住。”
元启愕然就站住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元慎用这样的口吻同自己讲话。他知道三皇兄的严厉,十六岁时已能统帅三军,征战沙场,而元启那时尚且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元启有些害怕了,低声唤他三哥。
看到元启的目光,元慎淡淡道:“母后正同父皇在用膳,晚些再说吧。”
元慎松开手,低头缓步走出偏殿。
那天晚上云裳许久都没有睡着,到了半夜里,就听见有人敲窗户。云裳怕扰了身边的宫女睡觉,便悄悄穿了衣服潜出来,就见元启穿着素衣站在那里,不禁惊声道:“六皇子,你怎么来了这里?”
“嘘。”元启竖起一根手指,拉着她走到一旁才说,“适才送你那件衣裳,是本王冒昧了,但今日是你及笄的大日子,你想要什么?我都送给你。”
云裳笑了笑,道:“奴婢不缺什么呢。”
元启不依不饶道:“什么都好,本王都送给你。”
“那……”她低头想了想,抬头看见朗朗夜空一轮圆月,不禁抬手指天道,“奴婢要天上的星月,六皇子可摘给我吗?”
元启毫不犹豫地拍了拍胸口道:“等我。”急急就跑开了。过了不多时,就见他抱着一面琉璃镜回来,往地上一放说:“你瞧,都在里头了。”
云裳低头看见那琉璃镜里映出的正是今夜的圆月繁星,不禁心头微微一动,看向元启行了个大礼道:“多谢六皇子,奴婢……云裳很喜欢呢。”
元启笑嘻嘻地看她说:“你喜欢就好。”
云裳看了一眼元启身上单薄的衣裳,脱下自己的披衣给他披上道:“时候不早了,六皇子快回宫休息吧。”
一直到元启走远了,云裳才向一旁树后的黑影道:“既然来了,怎么不出来?”
树后一个身影微微一动闪了出来,云裳转身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三皇子怎么也来了?”
元慎上前一步道:“今日是云裳及笄的大日子,是天大的日子。”
云裳微微红了脸,垂着眼睫低声道:“莫非你也要送我生辰礼?”
元慎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月道:“我已经知道你要天上的星月,等我摘给你。”说着纵身一跃,云裳都来不及阻止就见元慎已经跃上了树枝。
漫天梨花洋洋洒洒落下来,仿佛下了一场雪一般。
元慎就自那雪花之间稳稳落在她面前,她尤惊魂未定的,元慎却已经伸出手来,指缝间垂下一串大大小小珍珠串起的手串,在月光下宛若星辰。
云裳不知所措道:“这是……”
“这是上次征战南翼时在海边捡来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我一直想着若是能串成珠串给你戴,一定很好看,就都带回来了,乳娘连夜替我串的。”
他抬起她纤细的手腕,将那串手珠郑重地戴在她腕上,柔声道:“云裳,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替你办到。”
云裳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但心头泛起的暖意却如泉涌般滚滚而来,她垂下眼睫,握住了元慎的手,低声道:“我要什么都给我吗?”他低低应了一声,云裳忽然抬起眼睫望向他道,“那我若是要你呢?”
元慎脸上分毫错愕都没有,只是抬手轻拂她冰冷的面颊,道:“你便是要这天下,我也会为你夺下,双手送到你面前。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个我。”
云裳缓缓摇头道:“不是区区一个你,你是堂堂南国三皇子,以后也将是这天下至尊无上的人,我不许你这么看低你自己。”他抬手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道:“我眼里,你才是至尊无双的宝。”
她轻轻偎依在他怀里,他们在梨花树上看着漫天星月,她抬起手腕上的那串珠串,轻轻晃动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音。月光渐渐隐没在云层之后,云裳说:“你明日还要上沙场,今日怎么不早些睡。”
他说:“这一去又要许多日子,我睡不着,我想多看看你。”
她也细细看他,月光下星眉朗目,额角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疤,她轻轻抚过那道疤痕,柔声道:“你安心地去。无论多久都好,只要你平安回来,我都等你。”
那是天魁三十五年的春。
那一年南国军一路北征,渐渐就到了雪山之下极寒之地。兵士们耐不住极寒的天气病的病伤的伤。皇上急遣随军大夫率数百名精兵一路赶往寒地救援。
元慎拉开大帐,只见一身白裘的云裳站在那里,像是雪地里盛开的莲花,惊艳而娇俏。他又惊又喜,却又有些生气,不禁上前道:“你怎么来了?”
云裳正看着大帐出神,突然听见身后那一声,就转过身来,冻得微红的面颊泛出惊喜的光泽,她好似没有听到那语气里的谴责,只上前拉着他看了又看,无不疼惜地说:“你怎么憔悴了这许多。”
他们被困在雪山下已经三天三夜,寸步难行。
他握着她冰冷的手,柔声道:“这里这样险恶,你怎么来了?”
云裳笼着他布满伤痕的手,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想见你,想得要命。所以皇上一说要几名宫女随大夫来军中救助伤病,我就跟着大夫来了。”
他怜惜地看着她脸上的冻痕道:“他们怎么让你来呢?”
“我求了那大夫很久呢,元启也替我说了许多的好话,我还答应了元启说日后他若上战场,我也随他去。”她抬起俏丽的眼睫,顽皮地望着他说,“你可让我去吗?”
他摇着头,紧紧拥着他说:“我舍不得。”
北国的雪下得无边无际,她在大帐中为他更衣换药,看他彻夜不眠布置军法阵法,听见他号令三军,挥斥方遒。那时候云裳心里想,若是能这样一生一世,哪怕衣食不足,哪怕千难万险,她也心甘情愿。
只可惜,随军只得半个月,她就要回宫了。
临别时她握着他的手说:“你要好好爱惜自己,受了伤要好好休息,伤口要勤换药,不要耽误了病情。你要记得我在宫里等着你,不论多久我都等你。”
他郑重地点头。
大雪茫茫,她翩翩衣袂好似巨大的翅膀在她身后张开了,要带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一瞬间,元慎像是下定了决心——他要回去。
***
元慎北征凯旋而归,皇上为他在紫音阁设宴,朝中文武大臣无一不来庆贺。酒过三巡之后,元慎悄悄离席,只见云裳在走廊一角坐着,见他出来,急忙起身。
元慎快几步走上前道:“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说我晚些会去找你吗?”
“我有东西给你。”云裳笑着,拉了他的手说,“现在就去。”
元慎点了点头,她的手那样柔那样软,软软的,好像一捧锦缎,他都不敢用力握,生怕一不留神就捏碎了。
云裳一路跑到偏殿藏宝楼,推开大门。
元慎忽然一愣,道:“你怎么有这里的钥匙?”
“我往常就常来这里,只要给看门的太监打酒的钱就行了。”云裳灵巧地说着,走到一个木箱前道,“你莫要以为我贪了你家的钱,我才不稀罕。”
元慎好气又好笑地看她,云裳道:“我有东西送给你。”
云裳说着,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是一件用白色羽毛织成的舞衣,云裳抬手抖开那件衣裳,道:“我们雪衣族的人没有什么宝贝,只有这件羽衣是全族的宝贝,那时候南国军打到族里,长老便把这宝贝献了出去,可惜你们南国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用。”
她微微笑着道:“我现在就告诉你怎么用。”
那一晚的星光特别的暗,但是当云裳轻轻跳起舞来的时候,整个院子都像是被照亮了一样。羽衣张开巨大的羽翼,将他们带上屋顶,裙摆上的羽毛像纷纷扬扬的大雪一样四散开去。
她手上的珠串在舞动时发出悦耳的响声。
她说那支舞叫《羽殇舞》。
元慎想,他要云裳一辈子她只跳这舞给他一个人看。
那一晚,整个南国下起了久违的大雪,洋洋洒洒一整夜,积起厚厚的一层。钦天监的人测算了许久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的星相出了错。
云裳知道那一夜下的雪是为了什么。
元慎说:“原来你会飞?”
“因为我是羽人啊!”月光下云裳抬起眼睫看他说,“我是异族,你还会喜欢我吗?”
他抬手轻轻揽住她道:“天下只得你一人,与我同心。”
***
南帝召见云裳的时候毫无征兆。
彼时她正在房里串一串璎珞,管事的小太监跑进来的时候吓了她一跳,她愣了一愣,手里的璎珞散了一地。
南帝已经老了,连胡子都变成了白须。
她恭恭敬敬地走到书房门前,听见通传声,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南帝坐在书桌后批着奏折,听见她进来,头也不抬地道:“你就是云裳?”
云裳垂着头,又听见南帝道:“你就是雪衣族的公主?”
云裳仍然低着头,南帝放下朱笔道:“朕早就听说你聪慧过人,照顾元启也是无微不至,皇后又总赞你心灵手巧,朕倒也想瞧瞧究竟是个怎样的美人。”
云裳紧攥着衣裳的手微微出汗,缓缓抬起下巴。
南帝的声音低低的:“是个美人,怪不得元启、元慎都这样一心一意地要取你为妃。”
云裳心头咯噔一声,暗自咬了咬嘴唇。
南帝缓步自台阶上走下来,低声道:“你可知道元启这次南征时同朕说了什么?他说,若是他比元慎先回来,那你便是她的妃子。若是元慎先回来,那么……”
“他为了要娶你,才同元慎一起去了沙场,你可知道吗?”云裳慢慢地摇了摇头,南帝又道,“他为了娶你,同他母后不知吵了多少架,挨了朕多少骂,你可知道?”
她不知道。
她更不知道八岁时,元启第一次同皇后说要娶云裳时,一旁的皇上哈哈大笑,说那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也已经想要成家立业了吗?
十二岁时他同皇后说要娶云裳,皇后生了气,那不过是一个宫女侍婢,哪里有当得了皇妃的福气。
十四岁时他同父王说要娶云裳,父王告诉他,他将来是要被立为太子的人,太子妃怎能是个侍婢?
元启说,谁要做什么太子,我只要云裳。
南帝一个耳光险些扇聋了未来的太子。
十五岁那一年,他说他要娶云裳,皇帝说:“你若能像你三哥那样建功立业,那朕便允你娶那女子为妃。”
元启说:“不要做妃,我要她做后,做我的皇后。”
皇帝冷笑道:“即便原本是个公主,如今也不过就是个侍婢,她凭什么。”
元启道:“凭我喜欢她。”
凭我喜欢她。
可惜只是怕是,元启做不到。
元启果然是做不到。
沙场传来噩耗,元启再也回不来了。
皇帝望着云裳道:“但朕答应过他,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允你做她的妻。”他说着,抬手掀去桌角一块黄布低声道,“如今,他已经回来了。”
云裳几乎是瘫软地坐在了地上。
她终于知道了。
元启他不回来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皇上,可是……”她几乎是跪着走到龙座前,哀求道,“奴婢虽承蒙六皇子厚爱,就是生生世世也不能为报。但奴婢不能嫁给六皇子,奴婢不能……”
“所以,你要嫁给元慎吗?”皇帝的目光冷如冰柱,“你是元启的妻子,若是你嫁给元慎,众人会怎么说?满朝文武会怎么看?他们会以为元慎抢了胞弟的妻,他们甚至会说元慎为了你杀死了元启。朕如今只剩下这个儿子,你也要将他杀死吗?”
云裳怔在那里,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此生最幸运的事便是遇到了元慎,却不曾想过元慎遇到自己,或许这一生最不幸的事。
皇上说得对,她已经害死了元启,莫非要再害死元慎?
她在静室中坐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都没有得到一丝一毫元慎的消息,她想念元慎,却又害怕他回来。她想,也许她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了。
第四天清晨她打开门,她说:“请皇上赐婚。”
成亲那一日,她穿上了及笄那一年元启为她订制的华服。
璎珞珠翠,金丝银线,沉甸甸落在身上,像是一副无法开启的枷锁。
对镜梳头的时候,她听见手上的珠串发出声响。
闭上眼睛,水珠便顺着面颊落下来。
一对红烛,两杯清酒。
她知道这一生那么长,她却再也等不到元慎。
冰冷的毒酒滑入口中,灼烧着食道滑入肠胃,她闭上眼睛,她知道她要去的地方元慎追不到,她要去找的人也不是元慎,身体沉甸甸地倒在台阶上,恍惚间听见元慎唤自己的名字,她想再喊一次,再看一次。
却怎么都睁不开眼。
那是天魁三十六年的冬。
她进宫八年,恍如一世。
***
睁开眼的时候,却不是火烧地狱,不是云雾天宫,而是元慎。
她一骨碌爬起来,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敢松开。
元慎淡淡地笑着说:“是我,不必害怕。”
布满伤痕的手轻轻拂过她的发丝,他说:“我说要你等我回来,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她暗自咬着嘴唇,她说:“我已是元启的妻子,满朝文武都见证那一场冥婚,我不能再嫁他人,我活着也是死了,倒不如让我干脆地死了。”
他猛地握住她攥着藏在腰间匕首的手,紧紧地攥着说:“你可知道你死而复生,我已让道人将我的命和你的命锁在一起了,你若是自尽,我也会死。”
他慢慢地松开手道:“云裳,你若是想我同你一道死,我也不会拦着你。只要能同你在一起,生或死,我都无所谓。”
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说,你是谁的妻子都不要紧,我心里你只是我一个人的。
她扑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她说,元慎,我会害死你。
他说,不会的,我会好好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他们在云雾峰住了半月有余,云裳总是站在阁楼上望着云端发呆。她听这里的侍女说,元慎抱她来到这里时铠甲上都是血,筋疲力尽地倒在门口,但还是不肯放下她。
他求那道人救她,他说,只要你救活她,什么都能交出去。
道人问他,甚至是你的命吗?
他说,是,甚至是我的命。
他们的命被绑在了一起,但她已经是元启的妻子。今生今世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却也不能分开。
她望着元慎说,你不能留在这里,你要回去。
他说,不,我要留下来。
她说,元启死了,你要去替他接掌这天下。我已经同元启成了亲,我再也不能做你的皇后,但你要有皇后,你要有这天下,只有你有了这天下,我才能好好地活。
他暗自咬着嘴唇,她的手轻轻托住他面颊说:“元慎,我在这里等你,不论多久,我都等你。”
新帝登基,改年号天奎。
云雾山天残道人被封为司命,日夜为南国祝祷。
人人都说新登基的那位南帝虽然平乱南国,征战沙场,但他只为了个女人便弑父杀弟,大逆不道,所以至今皇后之位上,总是放着一块灵牌。
天奎初年的冬天,下了一场极大的雪。
那之后每年的冬天,南国都会下起大雪。
人们说也许是因为冤魂多,所以冬天雪总是下得特别大。
也许,是这样。
***
望着酒杯里斟满的酒,元慎渐渐有些醉了,他低声说道:“有时候我多希望死在沙场上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元启……”
他将头枕在她的腿上,仿佛无限疲惫地睡去了。
她轻轻抚着他的发丝,慢慢地摇了摇头说:“不,我要你好好活着,只要活着,我们便还能在一起,十年、二十年,生生世世,我都会等着你。”
她身后的羽衣缓缓飘扬,天外慢慢飘起了鹅毛大雪。
云裳第一次在沙场上看到元慎,是他骑着马,穿过举剑对着自己族人的士兵们,大声说着:“放下剑。”
士兵说:“他们是异族。”
元慎说:“他们也是百姓。”
那时候她看见马上的人,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穿着沉重的盔甲,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和统帅天下的气度。也许那时候,她已经爱上他。
那一年云裳七岁,元慎十二岁。
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却也不能分离。
“《羽殇舞》天下,白雪雾皑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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