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京城最热闹的茶馆里,说书先生拍一下惊堂木,徐徐道来:“今儿个,说说咱京城里的恶妇。”
“所谓恶妇,乃不贞不孝,不仁不义,无廉无耻之妇人,这种女人,生在谁家谁倒霉,嫁给谁家谁冤屈,首当其冲的呢,便是当朝某位周大人的嫡女,周大小姐是也……”
台下立马嗡嗡有声,细细听来,原来这周小姐名唤云凤,是正二品周文昕周大人的长女,六年前,芳龄十五嫁入了书香门第阮家的大公子阮俊诚,还不到一年阮家就被人揭发,撰写前朝史书,有谋反之意,满门抄斩。上至阮家八十老母,下至阮家二公子尚在襁褓的幼子,统统斩首,却只有这周小姐被赦免。
不仅如此,她父亲的官位还越做越高,这位周大人本来官声就不好,这下子,大家都纷纷怀疑起这周小姐就是她爹派到阮家的奸细。
阮家完了,周小姐回了娘家,没事人一样快活,两年后也不知怎么的,摇身一变,竟然冒充自己的妹妹,嫁给了新科榜眼艾峙逸艾公子,才嫁进去不过一个月,就气得艾老先生吐血而死。
她嫁过来这么多年,艾家连母鸡都不下蛋了。
可怜那风流倜傥的艾公子啊,就葬送在这恶妇手中咯。
名声臭成这样,也不容易,我们看看这恶妇的日子,是如何过的。
第一章
京城艾府。
“少爷,不好了,主屋那位不见了。”
艾峙逸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睡意全无,心里直骂:这个贱货,就是不省心。
兰璇轻轻翻了个身,呢喃道:“跑就跑了吧,也怪可怜的,算是放她一条生路。”
峙逸“哼”一声,欺身上去,轻咬了下兰璇精巧的小耳垂,贴着她耳朵吹气:“就你心善……”兰璇咯咯笑。
峙逸披上袍子领着艾维直奔主屋,主屋灯火通明,门户洞开。
峙逸对着跪在门口的柳妈:“怎么回事?”
那婆子嚅嗫起来:“……今儿个冬至,老奴多喝了几杯,也……”
峙逸皱皱眉头,看向跪在一旁的春莉:“你说。”
春莉泼辣地说:“回少爷,谁也没想到那恶妇平日木头一般,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好在她拖着个病丫头,估摸着也逃不远……都闹了好多日啦,说她自个儿带来的那个丫头雨珠患了风寒,吵着让我们去请大夫。这几日,老太太的寿辰加上冬至,哪顾得上这档子事,莫说是那个丫头,就是她自己个儿,都得缓一缓,大家都忙得跳脚,府里就她们两个闲人……”
艾维巴巴地说一声:“已经派人追去了。”
峙逸:“屋里少了什么东西吗?”
柳妈:“就她那几件首饰。”
峙逸讥诮一笑:“把人叫回来吧,别追了,顺便派人到周家去报个信儿。”
峙逸回了西屋,兰璇披着一件织锦皮袍斜坐在床上,娇嗔道:“可是回来了,让人家好等。”
她悠闲地看着丫头给峙逸解扣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问道:“怎样了?可是逃了?”
峙逸冷笑:“逃就逃吧,看她老子怎么交代。”
兰璇捶他:“你这个狠心贼……”
两人在床上嬉戏一番,峙逸下床吹灯,不经意间看到窗外那轮凄冷的明月,顿了一顿。
翌日午后,峙逸从衙门回来,艾维正在府门口张望。
峙逸:“怎么了?”
艾维:“少奶奶原是逃回了家,这不又送了回来。”
峙逸心下冷笑:怎么还有这等蠢货。
“周家说什么了?
“周家求少爷息怒,说任少爷处置,过小半年把云英小姐送来,您休了少奶奶才好呢。”
峙逸心道:这个无耻的老狐狸。
走到堂屋,就看到云凤跪在庭中,堂上坐着艾母,两边站着兰璇和素琴。
艾母一脸严肃地在喝茶,旁边的刘管家端着家法。素琴只是垂着头,兰璇看到他正向这边走来,柔媚地笑了。她今日穿了一身粉色的白狐毛镶边锦袍,美艳不可方物。
峙逸向母亲行了个礼,挨着右边坐下了。
母亲冷冷道:“你们周家怎么教你的?”
云凤低着头,眼皮都没抬一下。
峙逸注意到她的发髻散乱,一件藕荷色的旧锦袍随意地扯在身上,手腕上那只龙凤赤金镯子已不见踪影,那是他认识她两年来唯一见她常戴的首饰。她真的半分千金小姐的样子都没有,简直连兰璇身边的丫头都及不上。
峙逸没注意母亲后续说了些什么,只见刘管家抬着家法走了过来。
旁边的婆子上前抡起云凤的袖子,峙逸不由得一惊:她手臂上密密布着鞭痕,一直向上延伸到袖子里面。素琴忍不住“啊”地惊叫了一声。
峙逸冷笑:已经打过了,看来老狐狸还有些顾惜这个女儿,怕落到别人手里连骨头渣都不剩,自己先施苦肉计。
刘管家都看得下不去手,拿着家法犹豫着。云凤突然叩了三个头:“求老太太开恩,我这手还得留着做事,打背上吧。”
说着弓下了身子。没人作声,刘管家就势一下一下抽着她的背。云凤脸憋得通红,哼都没哼一声。
峙逸斜着眼睛看着兰璇坏笑,兰璇一张脸羞得通红。
老太太咳嗽一声。刘管家下了重手,扑通一声,云凤栽倒在地。
四周鸦雀无声,没人上前扶她。峙逸想起云凤陪嫁过来的那个笨头笨脑的丫头。
艾维伏在他耳边道:“少奶奶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她说……”
“说什么?”
“反正是回来送死,连累别人干什么?”
艾峙逸“哼”了一声,冷笑。
云凤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主屋的床上,浑身滚烫,后背又麻又辣。
峙逸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地喝着茶:“你醒了?”
云凤在艾家待了两年,最怕艾老夫人,只要有人在她耳朵边儿上提到艾老夫人的大名,她身上的骨头就开始疼。她住在偏僻的东屋,每逢艾老夫人遣人来找她,她就知道,又少不得一餐打。
至于这个艾少爷,这两年她远远地见着过他几次,每回她都垂着脑袋,怕看到他那双泛灰的眼珠子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样子,还有脸上那抹似讥似嘲的笑容,她特别怕他,有时甚至觉得他的目光刺在身上的疼痛甚于刘管家手里的棍子。
峙逸见她还是那副呆样,心里越发瞧不上她,他就知道,像她这样的女人,臭虫一般,上不得台面,私底下什么阴损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当人的面儿还装得很憨厚。
“你昨天为什么跑?”他的声音透出无形的威压。
云凤牙齿都在打战:“我,想家了。”
峙逸冷笑:我信你才有鬼。“你爹他巴不得你死。”
云凤嘴里发苦,却没有说什么。
“你爹昨天说了些什么?”
云凤眼前雾蒙蒙的,人发愣:“说你好,叫我别傻。”
“……”
云凤发现自己手上好像重新上过药,扭头想去看背部,扯得肩上一阵痛。
“让人给你上过药了。”
“你那贴身丫头呢?”他冷冷地问她。她讷讷不能言,支吾了半天,突然来了一句:“这边冷,送她回去过冬了。”
峙逸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打量了一下这间主屋:因是旧屋,地龙没有修过来,床上的被子很薄,连碳也没有。这炉子是他来了,下人张罗生的,可是比起西屋,还是天上地下。
他觉得冷,起身准备走。
“喂!”云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狐裘上,越发觉得自己很冷很饿,她记不得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一股求生的本能涌了上来,挣扎着捉住他衣角:“可不可以……钱……让账房把拖了我一年的月钱给发了?”
峙逸看着这张浮肿的脸,没说话。
“我只要一半,行不行?”云凤乞求道。
峙逸扫了一眼她的手,眼神很冷,云凤颤抖着缩回了手,垂下了眼眸,知道自己犯傻了。
峙逸拍了拍衣袖,快步走出门外,心里浮现云凤那可怜的样子,突然觉得她的相貌其实有三四分像云英,这么想来,心就疼了起来,这个恶妇,怎么配?
艾维小跑过来压低嗓子说:“少爷说得不错,那姓周的果然是跟着太子搅和了。昨儿个还去了额大人家里呢。”
峙逸冷笑:“主屋那位怎么回事?”
“说是那丫头雨珠伤寒得厉害,夜里背着跑了二里地回周家,求她后娘请大夫,被她老子吊着打了半夜。”
峙逸没说话,绕了个弯,去了母亲那里。母亲正在吸水烟,素琴在一边伺候,看见他来了,略略行了个礼。母亲放下烟,打了个呵欠:“拜过你爹了吗?”
峙逸点了头:“已经去过了。”
“主屋那位怎样了?”
峙逸:“她能有什么?还问我要钱来着。”
母亲摇摇头:“也是我心太善了,总见不得旁人受苦,她也是可怜人,跟她那个死去的娘是一模一样的。”
素琴轻轻道:“娘就是菩萨心肠。”
母亲又补了一句:“他们周家要怎样是一回事,人总不能是在我们家死的,要不然外面总会说三道四,不好听啊!”
峙逸点点头。
“听说,他们想把云英弄过来。”母亲试探地看着峙逸。
素琴也抬起了头。峙逸玩弄着手上那个硕大的翡翠扳指:“有这么一说。”
母亲还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峙逸打发了艾维,一个人沿着湖走,风吹着他的脸有些刺痛。
“云英,你长大了可是得做我的媳妇的。”
云英俏脸通红,娇嗔道:“艾哥哥尽瞎说,讨厌。”
峙逸扑闪着卷翘的长睫毛,美滋滋地说:“是真的,我亲耳听到周伯伯答应我爹的。说咱们可是天作之合……”
云英羞得头都抬不起来。
峙逸一把搂住了她:“我不管,既然要做我的媳妇儿,现在就得让我好生亲一下……”
……
明明才过去六年,一切却全然不同了。
淮阳聚贪案一出,父亲明明是为自己的恩师周伯伯背下了黑锅,当初苦苦哀求的周伯伯嘴脸却已全然不同。老实的父亲还全然不信,心想虽被革职查办,恩师却依然信守承诺,将爱女下嫁。揭开盖头的那一刻才发现新娘已被调了包,不是那与儿子青梅竹马,名动京城的美貌少女周云英,而是守寡在家的恶妇周云凤。
父亲气得当场吐出一口血,周家还振振有词:这才是正牌大小姐,我们老爷做人有风骨,不嫌弃你们家一介草民,将爱女下嫁,你们不要不识好歹。
接下来的半年,接连发生的事情让一向健壮的父亲受不住打击,终于英年早逝,就连自己中了进士的消息也无力回天。
他恨。恨得想手刃姓周的老狐狸。
第二章
云凤病着,身边没有雨珠帮衬,春莉越发嚣张起来,柳妈有时候实在看不下去,待云凤好些,春莉见了,要扶着门骂上半个时辰,云凤一日瘦比一日,眼看要变成一条藤,到底还是把命捡了回来。时而还能爬将起来绣点东西,让春莉拿出去卖,兑点钱换点吃的。
这一日,她眼看天色也亮了,准备起床把昨日那个绣屏收尾,今天差不多可以托春莉拿出去卖了。她儿时总见母亲没日没夜地绣着,开心也绣,伤心还绣。以为母亲是真的痴迷此道,长大了才明白原来是生活所迫。比起母亲,她觉得自己幸运许多,起码还有阿诚。
她伸手去摸腕上那个龙凤镯子,却摸了个空,不由得一笑,她记得给了雨珠。
正绣着最后那只翠鸟,春莉探头过来看:“哎呀呀,绣得真是好。比上次那个还要好看,上次那个拿出去,说是卖了大价钱呢。”
云凤一笑。
“你笑什么?我可没有贪你一个子儿,这帮着你把东西运出去可是冒了大风险的,我还要买通里屋外屋一层层的人,分给你三成已经是全部了,我也是看你可怜,若不是我帮衬着你,你哪能熬到新年?”
云凤“嘶”一声,看到拇指上一个慢慢变大的小红点,忙把手含在嘴里,嘴里一阵腥。
“您忙呢?”兰璇的丫头锦墨走了进来。
云凤点了下头。春莉忙端了个凳子过来。
“锦墨姐姐看座。”
锦墨笑了笑,摸了一把春莉:“这丫头越发伶俐了。”说着,也看云凤那活计,一惊:“这可真是好东西,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花样子。”
云凤默不作声。锦墨啧啧称奇:“我们少爷也画得一手好画来着,可惜我们奶奶没你这个手艺。不过那也无所谓,算命的都说,我们奶奶是生来的夫人命,少爷可疼她了,自她进门一年以来,少爷就没有进过别人的门了。”
说完,就和春莉叽叽嘎嘎地笑了起来。云凤还是不吭声。
锦墨觉得这个女人很古怪,她看到她那苍白的面色,无神的大眼还有那布满褐色伤痕的手,觉得有几分害怕。兰璇说得对,这个女人简直像个鬼,不要说是少爷那么金贵的人,一般的小厮怕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的,怪不得奶奶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锦墨略坐了一坐,还是觉得不舒服,起身离开了。回屋看到大白天的帘子都放了下来,锦燕站在外间,大致也明白是什么事,对着锦燕咕噜:“少爷在里面?这不还是大白天吗?”
锦燕含羞一笑:“谁说不是呢?”
峙逸从南安王府回来的时候,远远看到春莉领着一个丫头和婆子出来,那丫头一路走一路哭,看着面熟,长得很像云凤那个呆头呆脑的丫头雨珠。
他冷笑:那恶妇不会又是要玩什么花样吧?看了一眼身后的艾维,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大屋。
正是早春,大屋堂前两棵槐树正在抽芽,峙逸眯了眯眼,他记得小时候常在这里玩耍,爬上槐树摘槐花吃,那槐花味道又甜又淡,十分可口。
大厅敞着门,里面有些乱,到处散放着书本、画帖、秃毛的笔,厅里支着硕大的一张绣墩,他仔细看那绣的什么,却着实吓一跳,上面赫然绣着两棵槐树,几个童子正上树偷吃。槐花绣得十分逼真,让他忍不住口内生津,斜眼看见绣案上一碟金黄通透的梅子,伸手捡了一个来吃。
云凤从后屋配了线出来,正看到峙逸在吃那果子看绣品,不由得吓一跳,想退回屋去。
“这是你绣的?怎么想起绣这个?”
云凤害怕,这可是她的生计,万万断不得。峙逸本想问她槐花的事,看她满头大汗,想深一层,已然明白她心中所想,故意道:“我们艾家少奶奶给人家做绣工,传出去岂不是笑话?”
云凤紧紧攥着手中的线,一声也不吭。峙逸用手指弹了弹桌面:“你这事总要有个交代。”
云凤闭了闭眼,心里那个声音又响了:这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像一只虫豸一般被这些人拿在手里把玩,随时都有掐死的可能,亦没有尊严可言。
被这些不相干的人玩弄于股掌,她心中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凄凉,只觉得了无生趣,哀伤至极,云凤抑制不住嘴角抖动,轻声笑了出来。
峙逸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虽然心中不喜,却也只是抬眸淡淡地问:“你笑什么?”一双冷眼直勾勾地望向云凤。
她的脸白得泛青,双眼满满写着绝望和哀伤。
那深深的绝望和哀伤像长了牙齿一般,轻轻在峙逸心上咬了一口,让他没来由心痛了一下。这一瞬的心痛让他有几分尴尬,觉得自己过于多情,不过是这样一个女人罢了!
峙逸到底是个男人,忍不住又细细打量她一眼,她个子不高,小小一张圆脸,瘦得只剩下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空洞洞地看着人,有种呆像。难得臀部生得好,小而翘。
其实这个女人有几分姿色,白嫩、书卷气,若是再养出几两肉,也是很拿得出手的,无奈是个寡妇,不吉利。想着当初掀开鲜红的盖头,看到她鬓边那朵守孝的白绒花时,自己真是胃口倒尽,七窍生烟。
他再次抬眼看云凤,却见她空洞的眸子中透出一股轻蔑,转瞬即逝。
他如此不动声色,也被她看出意图。看来她并不是表面上这么呆笨,这么逆来顺受。
他来了兴趣,假装漫不经心:“今天周家来人了?”
云凤见他不再纠缠绣品的事情,终于松了一口气:“……啊是,雨珠要嫁人了,来看看我。”
“……”
峙逸顺手翻起案上一本书,是一本翻旧的《三国志》,里面还歪歪斜斜披着一些可笑的评语,诸如,看到华佗被曹操枉死那一章节,上书“曹贼无耻,凤翔居士唯此贼是诛”云云。峙逸一笑:“谁是那凤翔居士?”
“……”
“是你吧!”
“儿时玩话罢了。”她面上已经不自在,入夜了,他却还不走。
峙逸看出云凤的不自在,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从小到大,女人见了他,莫不像饿鬼见了肉包一般,就是矜持如云英,也是自小就把一颗心许了他了。虽说他看不上云凤,但是她这般不把他当一回事,他仿佛有些恼。
峙逸面上还是淡淡的,四周一望:“你看了不少书!”
峙逸儿时也爱看这些个被父亲誉为旁门左道的杂书志怪,父亲不许,把书藏在母亲那里偷着看,母亲反正不识字,也不知道他在干些啥。
云凤垂头,并不回答。峙逸抬眼看了看死鱼一样的云凤,起身离去。云凤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小靖安王寿宴,峙逸前去拜访,在门口遇上了身着银袍的胡之康。
峙逸作揖:“探花郎越发俊逸无比啦。”
胡之康用扇柄敲了一下他的肩膀:“兄台莫要取笑。”正要说笑,看到峙逸身后不远的周文昕,低声道:“你老泰山在后面呢,还有川东道台杨大人。”
峙逸回头,与之康一同行礼:“请岳父大人安,道台大人安!”
杨大人笑:“不敢不敢,二位大人真是年轻有为!周大人好福气,觅得此贤婿,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啊!”周文昕只是礼让,嘴上说着:“哪里哪里。”
又拍拍峙逸的肩膀:“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你果然没有辜负你父亲的期望,老夫以后还得仰仗贤婿啊!”
峙逸笑:“岳父大人言过,小婿实在不敢当。”眼里却露杀气,看得周文昕心里发寒。
四人别过,胡之康拉他入一假山之后,四处看看:“如今皇上竟把那杨蕴冰从川东招了回来,怕是要把太子党一网打尽吧。”
峙逸摇头:“不知道。”
“江西那件案子你知道吗?”
“因为周大人是我岳父,皇上让我避嫌。”
胡之康:“屁,那你前段日子去了哪里?好,你小子,如今连你胡大哥都唬着。”
峙逸点头:“我去看过了,太子一党贪污赈灾银两三千万两,那边死了几十万人。”
胡之康:“这可不得了,怪不得南安王急着和他撇清,本来是说要收了他那个小女儿的,如今也作罢了。
“……”
“这时候,你可要小心啊,莫让他把你拖下水。”
峙逸没说话,南安王快八十了,云英才十八,看来这周文昕也有些急了。
第三章
峙逸刚从朝上回家,就看到艾维正急急地朝自己走来。
“爷。胡编修派人来请。”
峙逸心想:这小子来,一准没好事。
搞了半天是他新修的别院落成,请一众才子前去赏月。
胡之康在园子里摆了一桌,请了歌姬唱曲儿。
席上都是今年这一科的进士和往年年纪相近,趣味相投的同袍,一群人斗酒斗诗,峙逸只在一旁吃着两碟松子,看着他们疯。
夜风轻送,歌姬唱着一首抒怀的曲子,和着众人的笑闹声,莫名添了悲意,峙逸意外地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她那哀伤至极的双目,他轻轻抿了一口酒。
等了半宿,竟是无月,大家又移师堂内。
他看看这屋子,是还不错,地段景观都不错,屋子内部的装饰却平平,到底不过是个编修,俸禄也不高,无非扯个由头大家聚一聚。
他左看右看,却看出一件奇事来,峙逸发现离他不远处摆着的那个四季竖屏十分眼熟,四扇屏上分别绣着桃花、槐花、菊花和青松,那桃花树下站着一个红衣美人正在赏雪,槐花树上骑着几个童子正在摘槐花吃……
胡之康不知道从何处冒了出来:“还是艾兄有眼力,不错吧,这可是京城里大名鼎鼎的凤翔居士的大作,可谓绣艺精湛,风骨高雅,我花了五十两从别人手里弄来的。”
峙逸面色平静,听到“凤翔居士”那四个大字,还是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不一会儿,一众才子全来猥亵这个屏风。先肉麻兮兮地赞了一番,又说道那“凤翔居士”的身上,有人说是普通绣匠没有这样的画艺和底蕴,大家千金也没法子苦练出这样的手艺,定是一个家道败落的书香闺秀。
胡之康极力反对,他觉得此居士必是一名男子云云。峙逸始终觉得坐那里堵得慌,心情不好,感觉他们串通好的来奚落他似的。
夜有些深了,艾维举着灯笼弓着身子道:“少爷去西屋?”
峙逸按了按额头:“不,去大屋。”
远远看到灯光,透过窗子看到她的侧影凑着灯光拿着针一上一下。
峙逸停住:“你一直知道她这样。”
艾维:“老太太也是知道的,反正也没用府里的钱,少奶奶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
柳妈和春莉开门的时候十分惊慌,云凤中衣外面搭着一件布袍,头发结成辫子搭在一边,惊恐地看着他。
峙逸摆摆手示意人都出去,云凤也跟着柳妈他们向外走。
峙逸:“凤翔居士,您老留下。”
云凤有几分手足无措,手指紧紧攥着辫梢。峙逸分明看到她的手关节处已经发白,想到她内心此时的惧怕与不安,他坏心眼地在心底轻笑,面上无波无澜地踱到绣墩面前,借着那灯光,仔细看那绣品: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上,深蓝的天幕下,美丽的白鹤在翱翔,那白鹤绣得像仙女一样飘逸。
他伸手摸了摸:“你在仿那《瑞鹤图》。”
云凤似是默认,却在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峙逸忍不住问:“怎么了?”
云凤试探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有什么恶意,纵使有恶意,其实她又能奈他何,遂道: “估计这幅得废了,是我自个儿自不量力。”
在峙逸听来,她的声音不轻不重,没有半点娇滴滴,还含着点气恼,似是因为对这作品不满,又似恨自己自制力不够强,同他说了话。
“我看挺好。”他道,在昏黄的灯光前默默打量这个女人,由上及下。
心中涌动着一股劲儿,借着酒劲儿一齐直冲脑门,他很久没有对女人感兴趣了。也许,他只是想要偶尔换换胃口吧,他这样说服自己。
“那瘦金体的字儿我模仿不来,糟蹋了半天工夫,算了。”
她的字他是见过的,忍不住笑了:“你拿笔过来。”
云凤迟疑了下,心里掂量着艾峙逸有没有这个本事,想到他是当朝的榜眼,姑且信他一回,还是去研了墨。
峙逸一手挽住袖子一手捉笔,正要下笔,云凤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袖:“这可值五钱银子呢。”
峙逸:“放开,我给你一两。”提笔就开写。
云凤心里正琢磨着他怎么不看帖,就这么写上了,却发现字是好字,写得全然是不相干的东西。
“喂,你……”
峙逸一气儿写完,把笔一扔:“我怎么了?大爷一两银子从你这儿买的,字儿你就不用绣了,免得坏了风骨,你明天再拾掇拾掇,我让艾维拿去裱上。”
云凤深深叹口气,想了想,怕他说的是醉话:“得,那你现在把钱给我吧。”
峙逸指了指自己腰上的钱袋:“自个儿拿。”
云凤解下他腰间的钱袋,在里面挑拣了半天,拿出一锭碎银子,在手上掂了掂:“差不多了。”
峙逸:“还有大的,你怎么不拿啊?”
云凤:“不是我的,我不要。”
峙逸头还有些晕,单手支着额头假寐。双眼却透过指缝打量云凤。灯光柔和了她脸上的冰霜,睫毛长长的,扇啊扇。
云凤看峙逸不动了,慌忙转身进房去,仔细锁好门,上床睡了。云凤不知睡了多久,被外间被不断传来春莉的哭声和哀求声吵醒,转了个背又睡着了。
锦燕正在给兰璇梳妆,锦墨进来。
兰璇:“怎么样?”
锦墨:“回奶奶,少爷昨夜的确去了胡编修那里,子时回来去了大屋那边,二更回书房睡下,早上就直接上朝去了。”
兰璇用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示意锦燕:“这边还得用篦子蓖一篦。”
过了一会儿道:“大屋又出了什么事?问了春莉没?”
锦墨:“就是春莉出事了,早上看她神情恍惚地坐在那里,说待会儿艾维就要领她干娘来卖了她呢。还求奶奶在少爷面前给她求情呢!”
兰璇一笑:“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再说她也不是什么本分丫头。倒是奇了,她犯了什么事,爷生这么大的气?”
“说是偷了大屋那位的首饰拿出去卖,在屋子里搜出了百来两呢。”
兰璇“哼”了一声:“这大屋里这位可真不是个简单的人啊,你们想想,当年阮家上百口都死光了,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兰璇不再说下去,有些话题,不适合她这样的闺秀谈论,“你们平时切记要对她客客气气的,不要招惹了她。”
锦墨:“可是,有一样倒是奇了,奶奶是没看到她做女红的功夫,真是了不得呢!奴婢还没见过谁绣得那样好呢……”锦墨看到兰璇脸色一凝,再没说什么了。
第四章
云凤感到下半身发紧,身上麻麻痒痒的,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想起后娘两年前的话:“你这么年轻,守不住的。”
柳妈从外间进来:“奶奶醒了?”
“嗯。”云凤呆呆坐在那里。
柳妈仔细端详这个主子,虽说她比少爷大一岁,但圆圆的大眼睛显得比另外两位奶奶还要孩子气,总是默默地任人欺负,像个木头一样无声无息。和传说中那个恶妇一点也不相同。
不过看少爷最近的动静,估摸着她要转运了,所以还是小心伺候为好,免得落得像春莉那样的下场。想到就有几分害怕,柳妈忙去打水。
云凤呆呆地想起阿诚,眼泪珠子直往下淌。她赖在床上不起来,阿诚好性子地哄她:“贤妻,日已过午,切莫恋床。”
她听着他那柔绵的嗓音就好笑,这人正经是个书呆子。她说:“你得叫我皇天大奶奶,我就起来。”
那书呆子犹豫了一下,竟真的打算开口叫,她忙跳起来抱着他的脖子亲上两口,他白皙的脸上顿时霞光万丈。那是她人生最好的年景,从来没人那般就着她,从来没人和她那般亲密过,也从来没有人那样对她好。
这几日休沐,峙逸在家觉得无趣,就在家里胡乱闲逛起来。
艾维:“蒋大人摆了个局子,您去不?”峙逸觉得那些庸脂俗粉十分无趣。
艾维:“我知道个好去处,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小子,曲儿唱得极好的,忒嫩了些。”
峙逸笑:“我告诉我娘去,叫她打死你个胆大包天的东西。”
艾维貌似真的被唬住了:“少爷这可万万使不得,别说老太太,西屋那位也会要了我的命的。”
说起兰璇,峙逸更觉得烦,最近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成日里跟自己使性子,好像非要证明自己离了她活不了似的。
峙逸心里惦记着一个去处,心里下意识地抗拒,却又想,去了又能怎么样?走着走着,到了大屋了。这里虽叫大屋,其实是院子里最老旧的屋子,位于艾府的最东面,平时没什么人走动,尤其是这两年又住了那么样的一位主子。
峙逸看到云凤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打棋谱,穿着青色的布衫,头发随意地绾着个髻,并未见他过来。峙逸知道她对自己又怕又恨却也不敢开罪,故意凑过去:“我们杀一盘。”
云凤吓得一跳,仰起了脸,看到峙逸那熠熠生辉的黑眼珠,心里咯噔一下。峙逸却一脸轻描淡写,自顾自地摆上子儿,柳妈走上前来,笑得甜:“少爷,我们奶奶做的槐花糕,您尝尝。”
云凤想起要走,却有些害怕,她听人说过,面前这是个玉面罗煞,比起艾老夫人,更加不能开罪他,她心思不稳,下棋自然极慢。峙逸却也很是耐烦,素手捻着花糕,慢慢地吃着,一双眼睛放在云凤身上,没有动。
云凤如坐针毡,把棋一抹:“得,反正是输,我不下了。”
峙逸没恼,笑一笑:“花糕很好,你的手艺不错。”
云凤耐着性子:“不过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承蒙抬举。”
峙逸不理她,四处看:“上次那梅子,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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