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预告:安以墨本是少年才俊,经过安园一场血腥变故后性情大变,成为当地不务正业的“溯源第一怪”,终日流连烟花巷,家里守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妾却“不能人事”……
“你别笑,这家的茶蛋放了香菇进去,好吃得紧。平日你肯定吃不到,天刚蒙蒙亮就卖光了——早起打柴的、挑水的、摆摊的、剁馅卖包子的,都顺上一个。”
“你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念离看着这破旧不堪的小店,“堂堂溯源首富什么吃不到,会饿着你到这穷酸的地方来讨食?”
安以墨一脸得意。“这还是早年我早起上私塾读书的时候发现的——”
哎呀,玩物丧志的安大少居然也做个乖乖上学的好青年?念离突然想起,当年自己还是个七八岁的小破孩儿的时候,黑哥哥就已经小大人似的,满嘴四书五经,嚷嚷着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可那个黑哥哥毕竟已经“死”了,站在她面前的,是这一个安以墨。
“那时候,”安以墨似是在开心地笑,“挺好的。”
边说着,安以墨边敲着挡在小铺子前面的木板,过了片刻,听着狗吠两声,安以墨转身向念离眨眨眼,“天亮就可以吃到喷香的茶叶蛋了。”
“莫非做茶叶蛋的是只狗?”
“王老板听到你骂他是狗,不砍了你才怪。”安以墨哈哈大笑,“你要小心了,他可是因为我赊账,抡起擀面杖就往我头上砸的。”
“那狗吠?”
“半夜来叫门,听狗吠三声,知是贵客到,天明吃蛋来。”
安以墨摇头晃脑一副不羁的样子:“这狗替王老板记账,我敲了两下门板,就是预定了两枚蛋。”
念离提袖捂嘴笑了。
“要等到天明,可是要饿上好一阵子了。”安以墨挠挠头,此刻他衣衫不整、赤脚披发,又是那一副邋遢样子,与落雨轩之中那高坐挺立、刻薄古怪的男人截然不同。
念离真是读不懂他。
“又在琢磨什么呢?”
“我只是不知,该用怎样一个词来说清楚你的性子——”
“这世上最复杂不过是人,又怎么会简简单单让你用只言片语就说得清楚?”安以墨明明是嬉笑着说,偏偏那话语又如此正经,“再说,世人多以面具示人,一层不够,还要有许多层。”
“那现在的你,是真的你,还是戴了面具的?如若戴了面具,又是哪一出大戏?”
安以墨笑着回答:这人生最悲哀的,就像我这样,入戏太深,已经不知道哪层是皮,哪层是肉,模糊一起,混沌一生。
念离呆呆地看着安以墨。是啊,哪层是皮,哪层是肉,他是黑哥哥,还是落雨轩的安大少,还是天上人间的浪荡子,还是茶叶蛋铺前的知己?
而自己,是岚儿,是逐风,还是念离?这世上的事儿,哪说得那么清楚呢?
“肚子饿着,我脑子都糊涂了,这样,你随我来一个地方,兴许挨到明早吃蛋,就不会饿得发慌了。”念离不自觉就拉住了安以墨的手,这动作是如此自然,自然到她再不觉得心跳加快,面红耳赤,也不再左右猜测,步步为营。
“昨天来天上人间,知道此夜要在外面过,不想安园起风雨,所以假称我是来慈安寺守夜。”念离拉着安以墨走在前往慈安寺的小道上,“打点了轿夫,明早来这里接我。”
“把后路都安排妥当了,真不愧是滴水不漏的安夫人。”安以墨打趣道,“看来,若是没有绿豆糕那一闹,你也打算在我睡下了就夜行上山?”
“正是。”
安以墨拉住了念离,月华之中,她逆光而上,看不清她的脸。
“下次,你可以叫醒我,天黑不安全,万一碰上劫财的还好,若是劫色——”
“那你这个不举相公真的是更加悲戚了?”
“我悲戚不要紧,吃亏的是你。”安以墨在念离愣神儿的片刻,走在了她的前面,然后转身打量了她一阵,“我走在前面,回头就看见月光打在你的脸上,这样爬山也觉得有趣些,瞧,长得多好。”
“你也不赖。”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逗乐着,眼看着慈安寺就在眼前了,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你说的那个让人不饿的法子是?”
“下棋。”
“下棋?”
“慈安寺后院有一块巨石,是最好的天然棋盘,我们随便找些黑的白的小石子儿,就能消磨时光。”念离还记得小时候和黑哥哥专门爬上这慈安寺来下棋的胡闹日子。
听了这话,安以墨猛地站住,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念离:“你怎么知道这事儿?”
“我听人说的。”
“你听谁说的?”
“一个溯源来的姐妹,一起在宫中。”念离心里有些打鼓,绝不能让他猜出自己就是岚儿来,这样他们的关系将史无前例的尴尬,怕是连“对食儿”都做不成了。
安以墨呼吸一下抽紧:“那姐妹叫什么?”
“入宫后,名字叫……冰柔。”念离胡乱编了一个,只看见安以墨眸子了闪过的星火,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入宫后是不是都会改名字?”
“是,叫着方便。”念离点点头,“也要看主子的兴致。”
“那这位冰柔姑娘,她现在?”
“她——”
念离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路的尽头亮起火光,几个黑影提着灯笼站在那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不是说是父亲的祭日吗?怎么还挺欢乐的?”
安老夫人。
第四章 牡丹花开惊满园
安老夫人脸上的神情在昏暗的灯笼之火中扭曲着,说不出的纠结。念离心中一沉,突然安以墨挡在她身前,提高了声音说:“我陪她一起来守夜,待得闷了,下山遛弯儿。”
“混账!祭日守夜,有半途离开遛弯儿的?”安老夫人也不是吃素的,这小夫妻根本连慈安寺的大门都没进呢!
她并不介意他们俩大半夜地游荡,虽然不合规矩,外人看不到也无妨。她在意的,却是看上去低眉顺眼的念离撒谎,而自己的儿子还在帮她圆谎。
这个媳妇不简单,居然把她那么难伺候的儿子给拉拢过去了,这安园的主儿,难道她要来做?
真是放肆了,她不过就是安园请回来的土地公,老老实实在那里蹲着就好,什么时候轮得到她像遛狗似的耍着安家大少爷跑了?婆婆对媳妇的天然嫉妒心理被安以墨的“偏袒”给点燃了,安老夫人咬牙切齿地说:“通通给我回家去。”
回去的路上,安以墨和安老夫人坐在大轿子里,念离被塞到单独的小轿子里,以示区别。
摇摇晃晃,颠颠簸簸,看来轿夫也受命,故意走得不稳。念离撩开帘子,大口吸了新鲜空气,初晨的街道上,飘来一股芬芳茶叶蛋的香气。一只大黑狗蹲在门口,嘴里叼了个布袋,里面两枚圆滚滚的蛋,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预定的客人。
念离放下了帘子,端坐在轿子里,经过那铺子门口,大黑狗似乎闻到了她的味道,突然张开嘴,布袋落地。两声狗吠。
“半夜来叫门,听狗吠三声,知是贵客到,天明吃蛋来。”念离轻声念着,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再和他一起,天明而来,对坐无忧。
进了安园,安老夫人和安以墨乘的大轿子奔向了正堂,估摸着发生了什么大事。念离那盏不太牢靠的小轿子则径直带她回了牡丹园。
这牡丹园当中一个臭水沟,一朵花都没有,弥散着一股子颓败的富贵。婷婷就跪在念离的屋子门口,哭得跟泪人一般,两只衣袖都被撕扯下去,胳膊上依稀可见淤青和抓痕。
念离等轿夫走了,才慌忙扶起了婷婷,那可怜的小丫头,哭得都喘不上气来。
念离心里一紧。恍惚间眼前晃过那个画面,深宫阴森,大堂寂静,小小的人儿连眼泪都不敢流出来,哆哆嗦嗦地跪在角落里,捂着胳膊上的鞭伤。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耳边仿佛还有桂嬷嬷的声音,没有太多和煦,却深藏着令她刻骨铭心的智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想受肌肤之苦,就要学会做人。言犹在耳,她终于学会了如何做个下人。可如今她却成了主子,面对着这被欺负得遍体鳞伤的丫鬟,心愤怒得颤抖。
“是谁伤了你?”念离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她是如此感同身受地痛,因为没人比她更清楚,跟着一个无用的主子下人的命运会有多么凄惨。
感觉到主子扶住自己的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听着主子这没什么语气却格外有压迫感的话,婷婷终于停了哭声,肿着眼睛哽咽地说:“主子,上次你教训了二夫人房里的小婉,二夫人觉得很丢脸,这次回府省亲没带着她,还扣了她三个月的俸钱。”
念离轻笑一声,没带着小婉回府并不是惩罚,而是留了眼线在安园,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就揭竿而起。譬如昨晚。
没有想到这安园也是人心如此险恶的地方,有些人素未谋面,积怨却这般深了。不能动主子,就打狗给主子看,还要挑拨她一心规避的婆媳关系。这位二夫人,人不在安园,满腹心机却都留在这里。
“恐怕不是小婉亲自动手吧。”念离此话一出,婷婷瞪大了眼睛,这主子是千里眼顺风耳不成,怎么才问了几句话,就都知道了?
“您怎么知道的?是老夫人房里的秦妈妈动的手!这都是小婉向老妇人打小报告,老夫人叫我过去问话,我按着您说的那样说了,然后老夫人又派人去园子外面找到了那几个送您出去的轿夫,他们也都说您去了慈安寺,本就没事儿了——”
原本就该没事,究竟她忽略了哪一点?
“那后来老夫人又为何有一时兴起,大半夜去了慈安寺堵我?”
“是三夫人的娘家人。”
怎么又扯出一个三夫人?这三夫人的娘家人,貌似是溯源的芝麻小官。
“你跟我进屋来。”念离估摸着这故事长着,搀扶着婷婷进了屋子,“我包袱里有药,一边上药,一边讲给我听。”
婷婷默默地看着主子,她是要亲自为自己上药吗?那紧蹙的眉头和一脸的疼惜,让这没根基没心机的小丫头心中涌上一阵暖意。为了这样的主子,挨打受罚,也值了。
安园正堂,安老夫人“拽”着儿子一进了门,遥遥地看着那正襟危坐的男人就开始笑。
“裘老爷,久等久等了——”
安以墨一抬头,正对上那男人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当下心里一阵恶心。裘夔,算起来是他的大舅爷,溯源城的县官。看见了他,安以墨就想起了老三裘诗痕,想起了裘诗痕,他就想撞墙。
“安老弟。”
裘夔平常没少从安家揩油,名目繁多,今个儿赞助费,明儿个慈善捐款,赞助的也是他,捐款的也是他。都说县里要扶贫,双特标准,特优特困。这裘夔把那中央拨款都私吞了,他也是个双特——
特贱特黑。
“这么巧,昨晚儿招待安源城新上任的县老爷,在天上人间听小曲儿,没想到曲子听到一半,听说你正和新娶进门的娘子在楼上雅间火热着,特别到府上祝贺一下。”
裘夔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眼睛却像老鼠一般贼溜溜的,安以墨抽动了一下面部肌肉,不必多说,老夫人亲自上山堵截就是这小人从中作梗。好不容易哄着那不省心的老三出去游玩去了,她这个常驻人口的老哥还是不肯放过他。随便拱了拱手,安以墨也不怕礼数不周怠慢了他,毕竟他早就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溯源第一怪”的金刚不坏之身。
裘夔耳朵抖了一抖,心里明镜儿一般知道这安以墨并不买他的账,却没有和这位财神爷动气,而是将矛头转向了压在他妹子头上的那位填房。“在窑子里听曲儿的时候,就想叫新过门的安夫人出来见见了,可巧二位正忙着。”
裘夔嘿嘿地笑着,猥琐至极,那语气全然把念离当成天上人间的姑娘一般,故意羞辱一番。
安以墨的脸色极黑,黑到爆裂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捂着肚子摇摇手:“我这婆娘,琴棋书画、曲艺歌赋——”
裘夔凑上前来,流露出猥琐男人的尊荣,安以墨喷着口水字正腔圆:“样样不通!”
尤为那个“通”字,几乎要直接吐一口口水在他脸上。
裘夔闪后一步,吸了吸鼻子:“不是说是宫里来的女人吗?我还指望着三头六臂有何不同。”
“依照裘县令的话,这宫里的女人都成了六只腿儿的蝗虫、八条腿的蜘蛛了?”
“你!”裘夔一拂袖,安老夫人这会儿已经嘱咐好了秦妈妈准备了上好的茶水端了上来,正巧被他打翻在地,滚烫的茶水泼了秦妈妈一手,秦妈妈“哎哟——”一声呲牙裂嘴地跳开了。
安老夫人一斜眼,看来今天这裘县令不出口恶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趁着秦妈妈手被烫伤的契机,吩咐着:“笨手笨脚的老妪,端个茶水都毛毛躁躁的,快去请那宫里来的了不得的女人来奉茶,教教你这把老骨头什么叫礼数!”
裘夔听得出这话里有几层意思。
一来,这安老夫人指桑骂槐,在说他没有礼数。二来,这安老夫人也想息事宁人,于是交人出来。自安以墨不能人事以来,这安园就成了柳家和裘家的盘中餐刀下肉。
眼看着宝儿还小,这偌大的家产传到他那胖墩墩的小手之前,先要被榨出两桶黄金油来。
可这金元宝是姓柳还是姓裘的,多年以来一直争执不下。有时裘夔仗着自己是一方县令,强取豪夺一些。有时柳家凭着生意场的手腕儿,春风化雨一些。
可总归没有合适的身份,不敢动静太大。这个合适的身份,无疑就是这空置多年的正妻位子。
安以墨拖拖拉拉,先是为亡妻守灵,又是装疯卖傻,死活不肯将柳若素或裘诗痕任何一个扶正。这回终于下了决心,却是娶了个名不见经转的女人,族谱都找不到,姓氏都没一个,扎小人都不知道写什么好。
裘夔知道这是安老夫人找来的替死鬼。觊觎安园财富已久,裘夔今天就要来捉鬼。
秦妈妈捂着手上鲜嫩的伤就直奔牡丹园去了,一到园子口就听见婷婷的“哎哟——”
秦妈妈自然而然以为是大夫人在处罚婷婷,心中不禁腹诽:先前老夫人为了给裘夔一个交代,在他面前狠狠收拾了一下婷婷。现在大夫人被老妇人收拾了,回来也来找自己的丫头发火儿。
做下人的真是天生的奴才命。听说二夫人、三夫人收拾自己的丫头都很有一套,不知道这大夫人是什么法子?
秦妈妈推开门就进了,连问一声都没有,人却堵在门口迈不动步子,生生地看傻了。婷婷正坐在大夫人的榻上,龇牙咧嘴地喊着疼,而大夫人正跪在地上,身边放了个精巧的小药箱子,手里捏着小团棉花,浸了药水,一点点在为婷婷清理伤口。听见门开了,婷婷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念离却低声说了句:“别动。”
念离连身子都没动一下,头也没转一下,仿佛身后推门而入的是谁,她全不在乎。她此刻心里乱的很,看着婷婷的伤,就像有人在她心里点了一把火,又盖上一个炉灶,你体味不到那滚沸的温度,却能看见那烟气,它们见缝就钻,弥漫在身子每一滴血液里,每一根发丝里,呛得你想哭。
“秦妈妈有事吗?”此话一出,婷婷和秦妈妈都惊了。
这女人是背后长了眼睛不成?念离继续毫无表情地为婷婷擦伤口,不做解释。
其实,这也不需要太多解释,听了方才婷婷讲述了原委,念离就等着婆婆派人来请她过去。加上那年迈女人独有的脚步声,她这双听“声音”听了十年的宫人耳朵怎么会分辨不出来?
“是,少爷的大舅爷来了。”
“原来是县令大人。”念离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慢条斯理地把棉花在蜡烛上烧了,盖上了药水的瓶子,收拾好了一切,方才起身。
秦妈妈本想催促来着,话却说不出口。
“你就在屋子里待着吧,刚涂了药,别吹了风。”念离嘱咐着婷婷,这倒分不清,她是个体恤的主子还是个强悍的丫鬟了。秦妈妈看着念离款款地走来,不自觉就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刚要为念离带路,却听见她突地一声,坚定而沉重。
“等等。”
秦妈妈转过身,这大夫人该不是想替婷婷出气吧?正是有些心颤的时候,念离却伸手掰开她捂着伤口的手,皱了一下眉头,随后那话儿,就像清风拂耳。
“进来,我给你上药。”
“可,可那边还等着——”
念离扫了一眼,那一刻那个样子,在这颓败的牡丹园,犹如悄然盛开的最夺目的一朵牡丹。
秦妈妈这辈子都忘不了。很多年以后,当秦妈妈给新来的丫鬟们讲安夫人这个精彩的段子时,总要在这里断一下。那时,小丫鬟们围坐在秦妈妈身边,周遭都是开得极好的牡丹,都随着她的描述,想象着安夫人风华绝代的样子——
好妈妈,快点说吧,夫人怎么说的?
秦妈妈卖了关子,十分得意,在一群小丫头的推推嚷嚷中,绘声绘色地说:“她就那么云淡风轻地只说了一句,‘那就让他等着吧。”
等到地面上的茶水都快被蒸发干了,念离才慢悠悠地晃荡过来,一进屋子就闪了众人的眼。尤其是安以墨,一口茶水就喷了出来,直接喷了裘夔一脸。
她穿着明黄色的衣裳,绣了半壁牡丹,富贵逼人。尤其是那独特的手边儿,一看就不是溯源本地裁缝惯用的手法,还坠了一周的珠子,走起路来发出不算大的碰撞声,若有似无地陪衬着女人优雅的步姿。
那高高束起的发髻上破例插了一根珠钗,可是满头秀丽的乌黑之中那一根珊瑚为底珍珠点缀的发钗是那样别致耀眼,使得这整一套装扮稳重不失秀丽,端庄之中透着几分俏皮。
念离手中已经端着茶杯,被她这装束一衬托,安园那并无特别的景泰蓝茶杯也显得富贵异常。
众人都吞了一口口水,这大夫人是怎么了?活脱脱是素淡的菩萨突然镀了金,有些怪怪的,倒像是故意穿成这个样子来给裘夔看的。
她一进门就扬起一张笑脸,活脱脱跳跃进来一个大太阳,烘烤得裘夔满面流汗。本是想给念离几分颜色的男人倒是自己也褪了色儿,还没等念离靠近,先从位子上跳了起来,上前就躬身接杯,口中还胡言乱语起来:“拜见安夫人。”
安以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安老夫人也提了袖子掩了半面脸,唯有念离分寸不乱,轻轻将杯子递予裘夔手中,微微一欠身:“裘大人有礼,小女子姗姗来迟,请多包涵。”
裘夔这才满脸通红,意识到自己这是慌忙之中拜错了人,一怒之下扬起茶杯就往地上摔,想要做个样子给念离下马威,没有想到念离突然从袖子里拽出一个小手帕,在那飞出的茶水之中绕了一圈,活像是和裘夔早就商量过了一样,叫人看了都以为是什么特别的仪式。
茶杯碎了满地,碎片蹦到念离脚边儿,茶水也湿了罗裙,本是叫人尴尬无比的情形,念离却脱口如出:“岁岁(碎碎)平安、丰泽临门——小妇人请大人香茗洗手,堂上高坐。”
安以墨嘴角上扬,这说法他在京城备考的时候倒是听过一回,说是宫里传出来的,上等人的规矩,要以香茗洗手、砸杯迎客——
怕是念离早就猜到裘夔会故意刁难,所以准备得如此万全。他剑眉一挑,爽朗大笑:“好!裘县令,我这愚妻可是以宫廷礼遇相待,如若大人不赏脸,可就是不给皇帝面子。”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安以墨先声夺人压了顶大帽子下来,裘夔岂敢撒泼,瞪了一眼这妇唱夫随的小两口,接了帕子,擦了擦手。别说,这女人分寸拿捏得还真得当,这帕子过了茶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帕子全部沾湿,却挤不出一滴水,看来这所谓的香茗洗手,并不是她临时拿出来唬人的。
裘夔也不是没脑子的,想到这里,便收敛了几分气焰,将手帕扔回给念离,复又坐回位子上去,却是看了满地的渣子,突然冒出一句:“安夫人,您是京城来的,自然有很多京城的规矩,我们乡下人粗鄙,未见得都听过,要不是安老弟提醒,怕是我刚才要犯了大错了。只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到我们溯源来,也要遵守溯源的规矩,按着你说的,这碎瓷片昭示平安,这茶水代表丰泽,那么你就不能绕过这平安丰泽,否则可是会给安园丢了福气啊!”
裘夔那一张嘴,可是常年勒索安园练就成的铁齿铜牙,这一个脑子,也是九曲十八弯鬼主意一个接一个。这回儿听了他这满篇鬼话,安以墨手都在颤抖,恨不能直接冲上去给他俩大嘴巴,可是安老夫人却给了他好几个眼色。
天高皇帝远,父母官万万得罪不起,否则天天给你眼色看,生意还做不做了?毕竟吃瘪这么多年了,好好一个大活人都被逼成半傻半癫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安以墨强压下心里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念离,而念离却没有看他一眼,低头收起自己的裙角,露出一双高高的鞋子,底儿足有半个指头厚,就这么步态优美地踩着碎瓷片走了过去,留下一串脆响。
安以墨那张像被泼了墨的脸上,顿时盛开得如红莲花一般,这溯源的小家碧玉们穿的都是平底布鞋,哪里见过这样高级的鞋子?这一回,裘夔再一次失策了。
念离不动声色地看着裘夔,那眼神仿佛在说:见识短不是你的错,但是跑出来丢人现眼就是你的不对了。
安以墨愉悦地起身,大大方方拉着念离的手,将她人按在自己的下手,手一直都紧紧地攥着她的,就像在示威一般。
“呵呵,安老弟和新夫人感情真好。”
“自然,她为我安园保住了平安、带来了丰泽。”说到这里,安以墨“深情款款”地看着念离,故意温柔万千地说,“是吧,娘子?”
念离看出了这是安以墨在故意气裘夔,也就配合着点点头,小鸟依人地说:“妾身将来还会为安园承续香火、传宗接代。”
安以墨一愣,这念离打的是什么盘算?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的“隐疾”了吗?怎么还自曝软肋?
念离别有深意地给了安以墨一个眼神,开口慢言:“相公,是吧?”
安以墨虽然不懂念离这么说的意思,但是他知道这句话一定不是口误。虽然不懂,却还要无条件信任对方。安以墨没有马上跳出来截断这个话题,而是不动声色,决定静观其变。
安老夫人可没儿子这般好的耐性,一听念离说出这话茬,顿时拉下了脸子,满屋子的丫鬟都低头不语,气氛一时尴尬。这正是裘夔耀武扬威的好时机,而这个男人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爬入念离设下的陷阱。
“安夫人,我相信这安园的列祖列宗都会保佑你早生贵子。作为一方父母官,我可是爱民如子,你们能够香火旺盛,我心里也高兴得很。”
裘夔以男人才懂的眼神“可怜”着安以墨,那其中有着不能明说的嘲讽和鄙视,嘴巴上更是越说越离谱,“而且安老弟可是风流倜傥的一号人物,安夫人不是亲自去天上人间看过了吗?他可是终日花乡缠绵乐不思蜀啊,哈哈哈哈——怕是安夫人您一个人都伺候不了他——”
“这个裘县令不必过虑,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会和我一起照顾好相公的。”念离继续在这儿装“初来乍到”,一副什么都不知的样子,“只可惜二妹妹体弱多病,三妹妹又——唉,现在只剩下念离一个,实感力不从心呢,于是要去天上人间帮相公放放火,解解压。”
念离这一番话说完,全溯源城的男人都会感激涕零的。多么善解人意的体贴姑娘啊!帮着相公找女人,简直是天下极品的女人啊!裘夔想起自己家里那争风吃醋打得不可开交的女人们,不禁长叹一声。
多好的女人,怎么就偏偏安以墨有这般的福气。其实这话再多说一筐,念离也不怕没词儿。
当年在宫中听了多少娘娘终日说着这般的假话,心里明明恨不能把皇帝绑在自己那张暖玉添香的榻上就再也不松手,嘴巴上还是要和众姐妹推托一番,高尚一下,不但允许男人出墙,还恨不能自己做梯子扶他一把的架势。
怎样说能让这猥琐男人最大程度眼红安以墨,念离心里最有数。果真,话一出口,裘夔就长吁短叹起来,过了半晌,将这话儿掰碎了玩味,才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慌忙返回来问:“您方才说的‘三妹妹,她怎么了?”
“嗯?裘大人难道不知道吗?我这三妹妹已经私奔有个把月了。”念离故作惊讶地问道,又假装惊恐地看着安以墨,战战兢兢地说,“对不起,相公,我不知裘大人尚不知情……”
安以墨听到这里总算有些眉目了,忍住笑意,板着脸配合着她的话说:“不打紧。”
等等,什么叫不打紧?这可是我妹子的清白!裘夔伸出手叫停。
“这话可得说明白了——她几时私奔了?”
“难道不是吗?我进门一个月了,她这做小的一没来奉茶、二没来请安,我当她不懂礼数、没有家教,亲自上她院子去,她大门一关,打听起来,才知道她‘外出云游很多天了,都不知她去了哪里。”
“兴许是回了娘家吧,不可能是私奔了,怎么说还带着一个孩子呢。”裘夔着急辩解道。
其实安园上下早已有默契,这三夫人是故意给新来的大夫人脸色看,所以一声不响地带着宝儿回了裘府,对外只称是云游。
“娘家?”念离笑了,“我是不知她娘家何人,也太没规矩了!难道这就是溯源的规矩,做小妾的可以随随便便回娘家,也不来给大夫人请安?还有,我既然做了大夫人,这安家的少爷就要过继到我的名下,这是明摆的事儿,她竟然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带走了我的儿子,这倒不仅仅是私奔了,该算拐带吧?正好县令大人在此,小妇人——”
安以墨胸口一阵激荡,笑意憋回肚子要岔气了,安老夫人也是瞪大了眼睛,一句话都插不上。
安以墨出来做个圆场的大好人。
“夫人,夫人——少安毋躁。我想县令大人不会不管的,过不了几日,老三一定会带着宝儿回府给你赔礼道歉的。”
“那是自然——”念离看着裘夔,字字句句都很分明地说,“哦,到时候要她如今日一般,奉茶赔我。不但如此,为了保住我们安园的平安和丰泽,定要她也踩住我们的福气!”
裘夔的脸儿不知是个什么色儿,只是耳边仿佛听见了妹子惨绝人寰的叫声。
不到三日,消失了月余的三夫人裘诗痕就带着宝儿回府了,一进园子,一个不留神,咣当一下子就摔了个狗啃食。
当时适逢安以墨正在园子里晾干他的春宫图,冷眼低眉地打量着这多日不见的老三,轻哼了一声。
“怎么看都是一出风景啊!”
裘诗痕挣扎着爬起来,狠狠地甩飞了那罪魁祸首,高达一个指头的绣花鞋。
这事儿传到牡丹园的时候,婷婷笑得肚子都疼了,扶着柱子直不起腰来,倒是念离依旧平静,躺在藤椅里读着书,午后阳光极好。她翻过一页,了无痕迹地说:“那种鞋子,没穿习惯,还真容易跌跤的。”
第五章 黑暗浴房夫子香
老三回来的当天,老二也回府了。这平素水火不容的两位小妾看来是商量好了一起离家,现在又拙劣地一并回府,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她们私下的勾当。
安老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问。这是念离嫁入安家以后第一次出了牡丹园用膳,用膳的地点选在一处开阔的凉亭,据说是颜可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坐在亭子任何一个方向,都能看见绝美的风景。
美丽的不只是风景。到时候,亭子里有谈笑风生的五颜六色的人儿,廊子里鱼贯往来的丫鬟和下人,盘子中色泽鲜艳的美食,这一切看似是一餐简单的家宴,却远比一口饭一口酒来得多。
所有人大抵都盼望着这一天,除了安以墨。这一天一大早,他披头散发地从天上人间回来,就阴沉着个脸,依旧只让念离来落雨轩伺候沐浴更衣。念离被下人领着走向落雨轩后院的浴房,下人走到门口就不再走了,只是低低地说了句:“请夫人进去吧,少爷吩咐了,沐浴的时候不让男人进去。”
这男人可真是个怪人,落雨轩不让女人进,浴房又不让男人进,那么平素难不成是猴子来伺候他洗澡的?念离打量着这间浴房,居然是个没窗户的小黑屋子。顿了一顿,她起手敲门,可是手还没敲在门板上,就听得屋子里传来一道男人低沉的声音:“是念离吗?进来吧。”
下期预告:念离帮安以墨洗澡的时候发现了他背上的伤疤,一下子脸色大变,原来,安以墨还有另外一个神秘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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