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知身在情长在
这里是琰昭国的京城郦都,干燥闷热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半月有余,会观星象的人都说初三有雨,而明日便是初三了。
红衣的女子侧在月牙榻上午睡,连梦里都憧憬着落雨的情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她,身穿绀青色窄袖衣的少年匆忙进来道:“宫里出事了!”女子心生不祥:“宫里出事?莫非跟史咏泰有关?”
“宫里刚传出消息,说回京述职的大将军史咏泰在午朝之后被东御府扣押了。他拥兵自重、不敬君主,皇上早已经派东御府在暗中监视他已久。而且还听说他出卖军情,和风栖国的权贵有所勾结。”
虽然四年前琰昭国和风栖国已经协议休战,但当时琰昭国是以败战的姿态向风栖国割地议和的。大家都说向来好勇斗狠的风栖皇族拿了好彩头只怕没那么容易罢休,果不其然,最近几个月两国边境的冲突明显比以前增多,局势似乎又有点紧张了。女子沉思问:“那皇上如何判?”
少年说:“皇上得到的证据,能够定史咏泰的都不是大罪。据说还有一封他同风栖国的十三王爷秘往的信函,能找到那封信函,他才没有翻身的机会。这件事情是东御府在查,要彻查清楚,他们才会放他离开。”
女子用手帕捂着嘴,常年的咳嗽更添了几分心乱:“东御府?早不进晚不进,偏在我要动手的时候进了东御府。喀喀——裴峥啊裴峥,咱们八年没见,想不到面还没碰上,你竟给了我这样大的见面礼。”她看了看少年道,“我想明日那场大雨史咏泰是赶不上了,我只想对付他,不想伤害到史家其余的人,你等天黑到将军府走一趟,把那张画暂时盗出来吧?”少年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女子从妆奁里拿出一道平安符递过去:“记得带着,自己当心。忆寒!”这个名字,她每一次喊,心里面都会特别柔软,也特别伤感。而每次忆寒出任务,她都会给他这样一道平安符,八年来从未间断过。可是,忆寒也从未告诉过她,其实他每一次都没有将平安符带在身上,几十道平安符,一直都被他用一个精致的锦盒收着,干净完好,没有沾血腥。
他们都不会忘记,八年前,就是这红衣的女子带着还只有十岁的忆寒走上杀手这条不归路的。八年前的她,也是一袭红衣,坐在酒楼里自斟自饮。有几名不怀好意的公子哥儿围过来想调戏她,她不看不动,只嘴角挂着淡淡的嘲讽笑意。十岁的他却挺身而出,说要保护她。
酒楼的人都在嘲笑他,他衣衫褴褛,手里还端着要饭的破碗。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带走了。她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别人都喊他小子,他没有名字。她说那我帮你取个名字如何?
就叫忆寒吧?
忆是回忆,忆的是她失去的一位故人。
他们相依为命八年,手染血腥犯案累累。傀儡般的生活似乎永无尽头。而在背后操控着他们的,便是当今琰昭国的大将军史咏泰。
天黑之后,忆寒悄悄地潜进了尚书府。红衣的女子还在她的止水阁里静坐着,书房中堆满了的,都是她欲求内心平静时所绘的画作。可是,这一晚她好几次提笔,竟是一个墨点也没有画下去。
突然,围墙外飞来一道黑影,面纱揭下,便是忆寒的脸。他手里拿着画卷,焦急地递给她,“东御府发现我了!”她见他的左手腕和手背都有类似于夜光粉之类的东西,光一照,就像在皮肤上烧着一层火苗。“怎么会被发现的?”
他说:“我刚拿到画,东御府的人就进来了,似乎是要搜查史咏泰通敌叛国的罪证。我偏偏跟他们撞上了,还跟他们的都尉动了手。”
她一惊:“都尉?裴峥?”
他点头:“嗯,这些追踪粉就是他撒的。”他着急道,“我没时间了,画你收着,我现在必须离开京城。”
他们都知道东御府的追踪粉一旦沾到人的身上,若没有特定的药水加以清洗,那便只能撕掉一层皮才可以将粉末卸掉了。追踪粉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是东御府里训练出来的黑犬最善于追踪的。所以,沾到了追踪粉的人,要逃过琰昭国最强大的情报与护卫机构东御府的搜捕,其几率是微乎其微的。
她心中暗觉不妙:“可能来不及了!”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街上有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浓浓杀气已越墙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忆寒,你赶紧藏到地下的石窖里去,只有完全密封的石窖才能掩盖你身上的气味。而且,就算他们找到了,但他们没有钥匙也开不了那道千钧石门。”千钧石门一旦落下,无论由内还是由外都不能强行开启,除非有人在石窖外面用那把特制的琥珀金钥转动机关,石门方可以重开。只不过,密封的石窖里空气有限,忆寒最多只能撑三天,三天之后会怎样,他们都没有把握。
可是,东御府来得这么快,忆寒就算现在能逃出去,禁卫也会立刻就跟身追击,最终的结果,将会是他疲于逃命而耗尽所有的体力。以往东御府靠追踪粉缉捕逃犯,便有很多这样的先例。
权衡之下,忆寒咬了咬牙道:“好!你自己当心!”
于是,她藏好了忆寒,自己便在东御府的人破门而入的一瞬间,越墙从后巷逃走了。东御府搜遍了止水阁,最终停在了那道千钧石门前。所有人自动退开两行,一个白袍青靴的男子缓缓走出,打量着那道石门。
他便是东御府的都尉,裴峥。
裴峥道:“这间止水阁曾是前朝机关名匠凤老先生所有,凤老先生的妙手精心,果然令人甘拜下风。”他吩咐道,“派人监视止水阁,回去查清楚,现在这里住的是什么人。”众人拱手应声:“是,都尉。”
裴峥回到书房,见满室挂画,他随意看了看,目光扫过最角落里挂着的那幅,忽然怔住了。
青山流水,白石浮灯,还有逐灯而来的画中少年。那幅画他竟认得!他走近一看,画的右上角果然还有四行小诗: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那二十八个字,是他亲手所写的。
他的意气锋芒,突然便在那幅画的面前暗淡了起来。八年了,眉间心上,到底还是无计可消除。他忍不住慨然长叹,缓缓地叹出了红衣女子的名字。
司徒嫣。
§ 流水浮灯故人来
司徒嫣用了六年的时间来研制一种杀人于无形的剧毒,再用了两年,学会了观星象卜晴雨。她没有看错,黎明一到,日隐霞退,狂风之后便是雷电暴雨。她昨夜摆脱了东御府的追踪,早晨还到史府打探了一下,听说东御府想要找罪证却遍寻不获,他们怀疑有可能是逃走的黑衣人将罪证带走了。东御府封锁了京城各大出口,带黑犬在城内搜查,而止水阁四周也都是东御府的禁卫。
司徒嫣就躲在止水阁对面的客栈里,时刻都注意着楼下禁卫的动向。午后的暴雨依旧肆意,她看见有个撑着黑伞的人走到止水阁门口,收了伞,伞下的男子仪表堂堂,赫然正是裴峥。八年未见,当初总喜欢用深沉来遮掩稚气的少年,如今已有大将之风了,眉宇间甚至还多了几缕沧桑。
他向门外看守的禁卫低语了几句,然后便进了止水阁。司徒嫣看他跨过第一进院子,心中暗道不好,他莫不是要去书房吧?那幅画还在里面,他这个时候去会送命的!
那幅画,是只为史咏泰一个人而准备的。司徒嫣已经忘记了,以画杀人这样的念头到底是因何而起。多年来,她采毒制毒,甚至以身试毒,落得这副痛病缠身的模样,都是因为她想摆脱史咏泰那恶魔。
在这世上她只有一个亲人,便是家中已经年过七旬的奶奶,可她如今却不知道奶奶身在何处。史咏泰威胁她,只要她为他做事,奶奶便可无恙。否则,她稍有异动,奶奶就会丧命。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唯求可以先下手为强,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史咏泰,而且必须一击即中。
她用的是一种独特的杀人方式。
她将提炼出的剧毒融进一块墨里面,当她磨墨作画,画出来的画也就有了剧毒。但那种毒必须在遇水或受潮的时候才会化成一种无味的气体逸出,其扩散的范围也不会太广,大约十尺见方。人在毒气之中并不会自察,但时间稍长就会因为吸入过量的毒气而心痛如绞,慢慢死亡。
司徒嫣每次作画,因为要磨墨,墨沾水会令毒气逸出,所以她都需要事先吞服解药。等墨汁一干,画便成了寻常的画。而一旦下雨,且下雨的时间较长,空气足够潮湿,画中的毒就会再次逸出。
她画了一幅猛虎下山图,假意讨好史咏泰,史咏泰也将画挂在了他的书房。本来万事已经俱备,只欠潮雨,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在大雨到来的前一天被扣押了。昨夜忆寒将画盗回以后,他们还没来得及处理,她记得她逃走之前是将画混在书房里的那一堆画卷里的,此刻已经落了几个时辰的雨,潮气已足,剧毒想必已经逸满整间书房了。
司徒嫣急忙出了客栈,绕到止水阁后巷,攀在墙头一看,裴峥果然进了书房。她见他缓缓地走到那幅流水浮灯的挂画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幅画。微微张合的嘴唇,念出的只有两个字。
阿嫣。
她微微一叹,见他在一直在画前站着,时间再长一点,只怕他就要中毒了。她捡起一粒石子儿弹在门槛上,他闻声一看,正好见墙头的人影一闪而逝,他便冲出书房,朝着她逃跑的方向追了出去。
司徒嫣的武功不及裴峥,几番追逐,她终是在一间破庙被他截住了。密集的雨洒了她一身,连发尖都在滴水。可他竟然是撑着伞一路追过来的,仿如闲庭信步,浑身没有沾半点雨水。
司徒嫣咳嗽了几声,上前抢了他的伞:“有伞也不给我遮着,瞧我这身狼狈的。”八年的天涯,一瞬咫尺,开口说的竟是这样一句话,裴峥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可是,面前的女子瘦骨嶙峋病容难掩,虽有弱柳扶风的娇态,却还是令他看着心疼。“阿嫣,你还好吗?”
司徒嫣道:“好!你不追我,我更好。”他说:“你不跑,我便不追了。”她回他:“你不追,我便不跑了。”
他向来说不过她,便直接问道:“昨夜从止水阁逃走的人是你?”她说:“是我,你们一群人凶神恶煞闯进我家里,还牵着几只恶狗呢,我最怕狗了,当然得跑。”他问:“那你可知道我们的来意?”她好笑说:“你的事情,你怎么问起我来了?”他说:“大将军府失窃,丢了一幅画。”她故作惊讶:“丢了画就到我的画室里找?那要是将军的女儿丢了,你们去哪儿找?绯烟楼还是怡红院呢?”
他有时挺恼她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的:“阿嫣!那道石门背后藏着什么,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东御府已经在找止水阁的主人了,幸亏你今日遇见的人是我,换了是别人,你若失手被擒,我就算是都尉,也不能徇私偏袒你。”她嬉皮笑脸道:“那就是说你现在可以偏袒我了?放我走呗?”
裴峥瞪着她:“阿嫣!”
她耸了耸肩:“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他气愤道:“没什么可说的?那你至少可以说说,八年前你为何突然失踪?这八年你去了哪里?你一时是教坊的歌姬,一时却成了官家的丫鬟,现在竟又卖起画来。你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当年你一直要我们不过问你的来历,不光是对我,就连对寒琅大人你也从来不曾坦白过!”
寒琅。好久好久,都没有从谁的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了。这两个字,在八年来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在她的梦呓里,在她的哀思里,也在她每次唤着忆寒的时候,一遍一遍刻过她的心上。
忆寒,忆的便是他,寒琅。
寒琅已经不在了。这苍茫的人世,他是她懂情以后第一次心动过,也是唯一一个心动过的男子。
可是,他给她的,却不过是知己二字。
他的心中另有她人。
在裴峥之前,寒琅是东御府的都尉。他的冷傲和威严,他的睿智与机警,还有他辅佐帝王,屡建奇功,年纪轻轻已是万人之上,一切的这些,令他在整个琰昭国都是如神话一般的存在。
司徒嫣爱上了那个神话。
而那个时候,十七岁的裴峥是寒琅身边的右副使,也是寒琅最看重最信赖的手下。对他而言,寒琅不仅是他尊敬和崇拜着的人,甚至是他想成为的一个人。可是他一直都知道,众生芸芸,独此一个寒琅。
他成不了他。
就如同他总是无法取代寒琅在司徒嫣心中的地位一样。
他还没有告诉过司徒嫣,其实,那年的碧水之畔,他第一次看见她,见她玉手纤纤将一盏盏浮灯推入水中,回眸对他盈盈一笑,那笑容便烙进了他的心里。
这么多年,一直都在。
§ 庭院佳处风月凉
司徒嫣对盗画之事拒不承认,裴峥只好将她带回都尉府软禁了起来。她知道他这样做是想保护她,可是,她也知道,裴峥的坚决她无可撼动,而忆寒的命却还系在她手里,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天黑以后,落了两天两夜的雨终于停了。漆黑的天幕云丝几缕,透着淡淡的月华。一旦月光隐退,黎明渐至,忆寒也就离丧命不远了。司徒嫣站在窗前,不离身的淡青色手帕一直捂着嘴,时不时咳嗽几声。裴峥拿了些笔墨纸砚过来,她扫了一眼说:“我没心思画!”
他淡淡说:“给你放着,等你有心思了随时都可以画。”
她赌气道:“我若在你这里画出画来,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欠你的赌债可就清了。”
其实那幅流水浮灯的画,当年本来是她打赌输了画给裴峥还赌债的。画里面的少年就是裴峥。但画好以后裴峥却只在画上题了诗,没有将画带走。因为他要她继续欠着他的债,最好就是欠一生,他们之间才不会两清。如今他却摇头道:“难道那笔债不还,我就能留得住你了?”
司徒嫣望着神态黯然的裴峥,想了想说:“你真的想知道我到底隐瞒了什么?那好,我告诉你,画的确是我的人盗走的,现在那幅画还在止水阁里面,是一幅猛虎下山图。你现在将画找来给我,我便告诉你所有的真相。”
裴峥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照做了。半个时辰以后,那幅画便摆在了司徒嫣面前。她将画展开放在桌上,然后便起身倒水喝,可是却故意没端稳茶杯,把茶都泼在了画上。裴峥不觉有异,反倒是担心她道:“你是怎么了,身子这么弱?”她微微一笑,“身子弱,却也能杀人啊。”
她知道裴峥是被她这句话震慑住了,便接着道:“我……是一个杀手,史咏泰是我的主人,这幅画就是我献给他的。”
司徒嫣便从她十年前初为杀手的时候讲起,望着天际月华渐隐,心里面暗暗地计算着流过的时间。
裴峥记得,以前司徒嫣便提过她的奶奶,她说她小时候经常陪奶奶听戏,经常是她听得兴致高涨,奶奶却在旁边眯着眼睛打盹,回去之后奶奶便要她唱给她听,她唱得走了音,奶奶却还笑得前仰后合。她会画画也是奶奶教的,十年前,她画了一幅松鹤百寿图,但还没有交到奶奶手里,噩梦便开始了。
裴峥听到这里忙说:“你为什么不说?你早应该告诉我,或者告诉寒大人,东御府的耳目遍天下,即便史咏泰捉了你奶奶,我们也能查到她被囚禁在哪里,将她救出来。”司徒嫣道:“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是我不敢冒这个险。东御府的耳目遍天下,但史咏泰又何尝是等闲之辈?一旦打草惊蛇,奶奶若有闪失,你要我如何承受?”她又道,“而且,史咏泰的武功高强,硬拼我不是他的对手。他对我们这些受他威胁摆布的人也极度戒备,有时候他甚至不会露面,只安排别人向我们传话。他若要亲自出面,我们别说带刀剑武器了,就算带一块手帕去见他也是不能的。而且他处处防备,若无必要,露面时间都不会太长,我也没有办法计算……”
裴峥不解:“计算什么?”
司徒嫣便开始解释她赠画的用意,裴峥听着听着突然变了脸色:“遇水散毒?你?”这一次司徒嫣算对了,时间刚刚好。她的胸口猝然一阵绞痛,裴峥也是趔趄几步,瞬间便冷汗淋漓。她忍着痛道:“对不起,我也不想出此下策的,可我没有时间了,忆寒还等着我回去救他。裴峥,我想用解药来跟你交换一样东西。”
他猜到了:“你想要除去追踪粉的药水?”她道:“我没有骗你,这幅画里面根本没有什么罪证,史咏泰在背后做了些什么,我的确不知道。只要你放了我,用药水换解药,我又欠你一次,他日定向你负荆请罪。”他恼怒道:“如果我不答应呢?”她道:“半个时辰以内服下解药,便还有得救。若是你不答应,我——就会跟着你一起毒发而死!”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中毒,而他还是坚持不肯向她妥协,她知道,最后妥协的人必然只会是她自己。
因为她不可能真的看着他中毒身亡。
所以她只能令自己也中毒。
其实,能威胁到他的,何尝是他自己的安危。她要赌的,根本不是他的生死,而是她的生死。
也是他的情爱。
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她是知道的。
天亮之前,司徒嫣离开了都尉府。她回到止水阁,制伏门外的看守,救出忆寒,一切都还算顺利。黎明时分,他们离开了京城,到京郊十里的镇上停留了下来,然后便密切地注意着京城里的动向。
一个月之后,他们听说因为叛国证据不足,史咏泰已经被东御府释放了。皇帝没有斩他的头,只削了他的兵权。
司徒嫣知道,当初她安排忆寒盗画,原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但却因为东御府的介入而令事情变复杂了,史咏泰回府以后,他一定会知道止水阁被卷入了失画事件,所以他也一定会追问他们为何盗画。
果然,那日深夜,京城的上空便升起了一朵状如云雀的烟花。
§ 蜡炬成灰泪始干
绿澜云雀已经是最急的信号了,也就是说,四个时辰以内,他们就必须出现在史咏泰面前。司徒嫣想自己一个人去见史咏泰,但忆寒知道,他们没有合理的借口解释盗画的事情,以史咏泰的多疑暴戾,这一趟去,也不知道他会如何盘问他们。他叹了一口气:“你不愿我跟着你犯险,难道我能忍心看你独自承受?”
司徒嫣望着这个已经高过她一头的少年:“忆寒,我当初带着你走,却没有好好儿照顾你,还将你领上了这条不归路。”
忆寒截断道:“我是心甘情愿的!”他是心甘情愿,为她挥刀剑斩荆棘,为她流血断魂赴险如夷,他也心甘情愿,做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影子,只要能在她身边,默默地守护着她就好。
司徒嫣看忆寒的态度那么坚决,她只好松了口气说:“走吧,我们这就回京城。”忆寒却喊住她道:“阿嫣,能再送我一道平安符吗?”她诧异说:“平安符?可我没有预备,都这么晚了,我到哪儿再去给你求一道?”他笑了笑,拉起她的手:“你跟我来。”
他们去了镇上的普光寺,进了佛堂,一起跪在佛前诚心地叩了几个头。长明灯前,忆寒的侧脸斯文俊秀,目光温暖而单纯,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冷血残暴的杀手。倘若不是遇见她,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他会是儒雅的书生?还是普通的生意人?他一定过得比现在更快乐吧?
司徒嫣感慨不已,伸手从佛前取了一道平安符,突然觉得背后冷风如刺,光影暗转,她脖子后面狠狠吃了一记,眼前一黑栽倒在蒲团上。忆寒拿过她手里的平安符揣进怀里,再从佛前拿了一道,咬破手指用血在符内写了两行字。“阿嫣,这是我第一次送平安符给你,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司徒嫣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张平安符就搁在枕畔。因为血迹太浓,里面的字隐隐地透了出来。她拆开一看,原来是半阕古诗: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她心痛咳嗽,趔趄两步,清泪已是如注而落。
忆寒这样丢下她独自去见史咏泰,若不是想承担所有的事情,牺牲他自己来保全她,那就是要孤注一掷,跟对方拼个玉石俱焚了。她将忆寒待如子侄兄弟,她一直以为对她情深的只有裴峥一个,可是却没有想到,同一个人的千古名句,有人赠了她一阙,却还有另一个人再赠她一阕。
深知身在情长在。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滔滔的情天,是待她不薄,还是待她太薄?
片刻之后,司徒嫣便飞驰在回城的山路上了。两岸青山巍巍,她想起她曾经说过,若能杀了史咏泰,救出奶奶,她便带奶奶和忆寒一起到韶泉山隐居。她喜欢看山,他就天天陪她爬山,奶奶喜欢听戏,他就去学唱戏。如果奶奶问她,他是哪里来的,她就说,他是她捡来养的孩子,要管奶奶叫太姥姥。
他那个时候还说:“那我岂不是要管你喊娘,你不怕我把你喊老了?倒不如说我是你夫君,奶奶肯定高兴,你这个年纪,还能找一个像我这样年轻的夫君。”她笑着打他:“呸,什么我这个年纪?你敢笑话我……”
往事如同藏在风里无形的尖刀,迎面将她刺了个痛快。她越来越紧张了,牵着缰绳的双手甚至在发冷发抖。
这时候,前方迎面也来了一匹骏马,骑马的不是别人,正是裴峥。他其实早就知道司徒嫣藏身在何处,此刻他正想去找她,却见她面有异样,他拦了她的去路问道:“阿嫣,怎么了?”司徒嫣急道:“我要去将军府!”
裴峥问她因由,她焦躁说:“我这一去若还能活着,再向你解释原因!”她说着便继续打马狂奔,裴峥追上来:“阿嫣你先听我说,我来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我已经救出你奶奶了!”司徒嫣狠狠一勒缰绳,马儿前蹄扬起猛地停了下来。“你说什么?!”
裴峥道,前段时间史咏泰被困在东御府自顾不暇,他觉得这是救人的最佳时机,便派了心腹去处理这件事情。营救很成功,奶奶如今已然脱困了。“阿嫣,从今以后你都可以不必再顾忌史咏泰,再不用做他的杀人工具了。”
司徒嫣听他说完,幽幽道:“是啊!奶奶没事,我终于放心了。那我也再无顾虑,可以跟史咏泰放手一搏了!……裴峥,倘若我此去无回,你要好好儿替我照顾我奶奶。”以前她是为了奶奶,可现在,却是为了忆寒。将军府她始终还是非去不可。
她扬鞭策马正待离开,裴峥却拉住了她的手道:“阿嫣,如果你非要去,那我和你一起去!”
她摇头:“你是东御府都尉,史咏泰纵然被削了兵权,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公然跟他为敌,只怕将来在朝廷你会有更大的麻烦。”
裴峥的表情严肃得有点沉重:“阿嫣,你只要记着,此去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想保护你,我不想令你受到任何伤害。”司徒嫣觉得他所言似乎另有深意,但她一心只想快点到将军府救忆寒,便没有多做考虑了。
两个人并驾而驰,很快就到了将军府。跨进大门的那一刻,司徒嫣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满地躺着的,有死有伤,都是将军府的护卫。还没有断气的纷纷哀哭呻吟,在地上打滚。忆寒和史咏泰也双双倒地,表情痛苦。尤其是忆寒,他脸色乌黑,身体不断地抽搐着。司徒嫣奔过去抱起他,唤了他好几声,他吃力地睁开眼睛:“阿嫣,你看我做到了。”
其实,在毒墨研制成功之初,忆寒就想到了,他们有机会见史咏泰的时候,就连一张染墨的手帕也带不近他身边,可是,如果将墨汁喝进肚子里呢?人体内水分不竭,是否也能令毒气散发?那是一个可怕的猜想。谁也无法预计,将那么浓稠的墨汁喝进肚子里,在那个人身上会发生什么。
他原本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可是,他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虽然他毒发的时候已经服了解药,甚至加重了分量,但急速的心跳还是快要将他的胸腔震裂了。他痛不欲生,一看见司徒嫣竟忍不住哭得像个孩子一般。“阿嫣,你自由了,你以后都不用再受制于史咏泰了。刚才我骗他……只要告诉我奶奶在哪里,我就给他解药……奶奶……被关在泪阁城的云雀山庄……我……我不能陪你去救她了,你自己要当心……”
司徒嫣握着忆寒的手,一再泣声相求,求他不要走,求他永远永远地留在她身边。可是怀中的人却已经面如墨黑,抽搐加剧,突然疼得撕心裂肺哀号了几声,便停止了挣扎。呼吸也断了。
司徒嫣失声痛哭,已是满眼血丝,咬牙切齿,她侧头一眼便恨住了那已经倒地不起的史咏泰,眼中的杀气就犹如滔天的火焰。她便捡起忆寒的宝剑大喊了一声:“我杀了你给忆寒陪葬!”
剑破长空——
突然,身体竟不能再前进半分,手腕已被人狠狠地扼住。她惊呆了,顺着来人的手缓缓看上去,一张熟悉的脸庞,比利剑更能割碎她的心。
竟然,是裴峥!
裴峥一扬手,将司徒嫣推开几尺,便弯腰扶起了史咏泰,缓缓地喊了一声:“义父!”
§ 荷叶生时春恨生
裴峥和史咏泰的关系,大概是琰昭国里埋藏得最深的秘密之一了,当初裴峥进东御府就是史咏泰暗中铺排的。他想在皇宫里多安插几个眼线,以便他洞悉时情,揣摩圣意。而裴峥当上东御府的都尉,对史咏泰来讲自然也是件喜事。司徒嫣那时也才明白,何以向来办事效率极高的东御府最后还是没有找到那封密函,以裴峥跟史咏泰的关系,个中情由当然不言而喻了。
司徒嫣想起她当时的震惊,心痛,仿佛是后来无数个深夜噩梦的根源。她后来便被束缚在了裴峥的都尉府。裴峥当着史咏泰的面说这个女人是我要的,义父将她交给我,我保证她不会乱说话。史咏泰虽然颇有不悦,但最后还是答应了。裴峥便用奶奶的安危做筹码,要司徒嫣给出墨毒的解药,还要她跟在他身边,不得再向史咏泰报复。他还和她定下了一个半年之约。她只需要安安分分,陪他半年,半年之后,他再送她离开京城和奶奶团聚。
她已经哭成了泪人,愤怒得甩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他没有躲,眼神犀利地看着她:“你就这么恨我?不能为忆寒报仇,难道就这么令你生不如死吗?你不会以为他真的就是寒琅吧?”
司徒嫣还想打他,却被他握住了手腕:“对!他不是寒琅,你更不是……”她咬牙切齿道,“裴峥,你这辈子是不是都很痛苦?要一直一直活在寒琅的阴影之下?你比不上他,一分一毫都比不上!”
她故意用难听的话刺激他,看到他愤怒难受,她便有一种泄愤的痛快。
可是,半年的时间那么长,她渐渐地也就疲了,不能每天都和他吵了。她的咳嗽也开始有加重的迹象,一到阴雨天尤其咳得厉害。
裴峥带宫里的御医来给她诊病,却被她毫不客气地赶走了。他还亲自给她煲一些止咳的汤药,她却统统倒掉不喝。他只好将中药磨成粉,掺在她的三餐菜肴里,却怕味道太浓,被她吃了出来,他就每一种中药都试吃一口,太苦的便找另一种药替换。有段时间,就为了试药,他的舌头都已经麻木到食不知味了。她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情,可是却笑他枉费心机,他阻她报仇,还用奶奶来要挟她,而且他认贼作父,忤逆欺君,他的条条罪状,她数起来都咬牙切齿。
那一年的春季来得很迟,三月的郦都竟少见花开,就连柳树的新芽也寥落稀疏。民间传言,这是不好的征兆。
司徒嫣无精打采地坐在凉亭里,过了一会儿裴峥回来了,她难得地主动和他说话:“你记得后天是什么日子吗?”
裴峥自然不会忘记:“三月初十,是寒琅大人的祭日。”
司徒嫣道:“我想去拜祭他。”他说:“我陪你一起去吧?”她冷笑:“你还有颜面去他坟前?”
裴峥欲言又止,留下一句:“我会安排好一切的。”便转身离开了。后日,他便跟她一起到了京郊的玉屏山。孤清的一座坟墓,静卧在空山之中,她看一眼心里便难受了。“他真的葬在里面吗?”
裴峥没有说话。
八年来,那是司徒嫣第一次来到寒琅的墓前。“我有时候想,我没有亲眼看到,没有拜祭过他,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呢?”她伸手轻抚他的墓碑,“其实,我倒宁可相信,他是跟那姑娘做闲云野鹤,游历江湖了,至少我还有个念想,总有一天能再见他一面啊!”她失神地看着墓碑上的“寒琅”二字,静默了一会儿,便拿出带来的酒洒在墓前,自己也喝了一口,又递给裴峥说:“你敢喝吗?”
裴峥冷眼接过酒壶,仰头便喝干了。
司徒嫣冷笑道:“好!很好。寒琅,你便看看你调教出来的好属下,原来是这般阴险狡诈,为虎作伥!他竟还面不改色!你若泉下有知,只怕要后悔当年对他的提拔信任了吧?”裴峥终于忍不住了:“够了!别再说了!”她却笑得更妖冶了:“生气了?”她一步一步走近他,柔声说,“要生气的,还在后头呢。”
裴峥隐约觉得,司徒嫣最后说的那句话是意有所指的,可是,他还是猜不到她话里的意思。
只剩下最后两个月,他们的半年之约就满了。
他没有舍不得,反而是有点迫不及待。他对边疆的事情也打听得尤其紧,听说风栖国秣马厉兵,似乎就要有所行动了,他那颗悬了半年的心也开始放了下来。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他有时候会无端感到胸口有点酸涩胀痛,练功的时候还会真气游窜,不能收放自如,可恰好那段时间他忙得连看御医的空暇都没有,常常是夜半回,天明去,甚至连着几天都见不到司徒嫣。
司徒嫣看不到他,不必动怒,心中反而平静。而心中不平的时候,她又开始画画。画群山画百花,画宫廷画市集,画到流水浮灯的时候,她忽然就停住了,如梦初醒地将画纸打落在地。
她走出房间,正好听到院子里有两个丫鬟在聊天。一个说:“我们真的打赢了?”另一个说:“还是以少胜多,赢得可漂亮了。风栖国偷袭边境,还以为出奇就能制胜,却没想到我们这边是早就已经部署好了,就等着他们呢。”一个又说:“唉,当初外间都传言说咱家大人跟史咏泰狼狈为奸,你信不信?我还真以为他是个坏人呢。”另一个又说:“我可不信!我就说咱们大人不是那种人嘛。”司徒嫣听到这里,踉跄几步过去:“你们在说什么?”
那一天,是五月初九。离半年期满,还剩最后的五天。
司徒嫣从丫鬟的嘴里得知,前阵子风栖国偷袭边境,从行刺主帅到突然起兵,本来以为是部署妥当、天衣无缝的事情,可是却没想到竟然被琰昭国反将一军,来了个瓮中捉鳖,惨败连连。她们说,这都是因为皇上早就知道了风栖国的偷袭计划。而那个偷袭计划,就写在史咏泰的那封密函里。
那封密函其实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被东御府找到了。只不过裴峥看过密函以后觉得事关重大,便找皇上商议,他们决定将计就计,放了史咏泰,等风栖国以为他们的计划依然没有败露,照旧依计行事,而琰昭国这边则暗中部署,准备给风栖敌军来个迎头痛击。这个计划果然成功了。
裴峥虽然在年幼时曾拜史咏泰为父,但他渐渐懂事了以后,他便越发清楚史咏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从他接任东御府以来,朝臣就对史咏泰颇有不满,就连皇上也觉得,若不遏制此人,他和他的党羽必然会威胁到朝纲。所以裴峥一直以来都在假意跟史咏泰合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皇上授意的。但他害怕他若稍有闪失,被史咏泰识破,受牵连的便会是整个琰昭江山,所以他一直都不敢向司徒嫣说出实情。
司徒嫣看那两个丫鬟眉飞色舞,都在为自家的主子欢喜雀跃,她却好像突然失了聪,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了。
她胸口一阵绞痛,一口鲜血咯在手帕里。
丫鬟慌了神来扶她,她沙声问:“大人在哪里?”丫鬟支支吾吾,说好像听说大人正好带人去史府了,要捉拿叛贼史咏泰。她一听便跟丢了魂似的,立刻冲出了都尉府。满大街都是人,所有的喧哗都令她难受。她跌跌撞撞跑到史府,在门外便听见了里面的打斗声。
裴峥每运一次内力,胸口便会灼痛一次,可是,在场众人,唯有他能和史咏泰抗衡。他再三相劝:“义父,你若服罪,我还能替你向皇上求情。”史咏泰怒吼咆哮:“小贱种,老夫就算要人头落地,今日也要先杀了你。”裴峥奋力迎战,却不出司徒嫣的所料,他果然力难从心了。
只见史咏泰以玉石俱焚之势缠死了裴峥,交手时他忽然亮出一把袖中匕首,直刺裴峥的胸口而去!
司徒嫣惊得大呼:“裴峥,小心!”
匕首顷刻刺破了皮肉,鲜血汩汩而出!裴峥抵着史咏泰,用力一震,那匕首脱了手,斜向下飞去,恰好挑到了史咏泰的脚筋。史咏泰哀号一声倒在地上。还好裴峥被刺得不深,没有伤及要害,他咬牙忍着疼,捂着流血的伤口看向司徒嫣,微微地笑了笑。“阿嫣,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可是,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却看到司徒嫣那瘦弱的身子宛如一片薄纸,摇摇地坠倒在了地上。
那一天,是五月初九。
离半年期满,还剩最后的五天。
§ 荷叶枯时秋恨成
司徒嫣也是几个月前才知道,她已经染上了不治之症。全因她曾经以身试毒,试过各种的毒,虽然也服用过解药,但残毒却难以清除。各种残毒在体内交织,已经令她自己变成了一个毒人。
她熟知各种毒药的原理,发现她的鲜血之中也含有剧毒,那种毒不至于致命,但却会令人内劲涣散,经脉紊乱,甚至影响到四肢的灵活。她便在拜祭寒琅的时候,悄悄将鲜血滴在了酒里面。
她想报复裴峥。她是真的以为他欺骗她,背叛她,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还好,他没有因她的从中作梗而命丧在史咏泰手里。她终于能和他冰释前嫌,仇恨尽消了。他还告诉她,他已经派人去接奶奶,奶奶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这半年的光阴是一种折磨,他们都等了太久太久了。
他做梦都想好好儿地跟她说说话,告诉她,我没有背弃做人的信条,亦没有辜负当年寒琅大人对我的栽培,我还是你认识的那个裴峥。我没有变过。我要用豪气元龙、至情至性来爱你,我怎么会变?我不能成为他,总也不能输他太远。他以为他终于等到那一天了,却没想到,他等来的,还有她的噩耗。
半年期满的那天,裴峥将白发苍苍的老人接进了都尉府。奶奶虽然步履有些蹒跚,但精神尚佳,一路上都在和裴峥聊起司徒嫣小时候的趣事。老人家坐在厅里,喝了口茶,问裴峥道:“你说那丫头怎么就有了夫君忘了奶奶了,竟不说她几时回来?”
裴峥道:“优赫国是番邦之国,距郦都路途遥远,她又觅得个如意的郎君,难免乐不思返了。她说我要替她好好儿地照顾奶奶,将来一有时间,她便带夫君回来看您。”奶奶是个乐天的人,说话也直,便道:“你这孩子,她对你放心,你倒也对她的嘱咐上心,她怎么就挑了个番邦夫婿,不知道眼前就有一个人对她好呢?”
裴峥眼神一颤,倒茶的手停了停,险些洒了茶水:“奶奶,您休息一会儿,我去看看他们将房间布置好了没。”说着,便匆匆逃离了大厅,只怕自己再走慢一步,就会藏不住悲伤,泄露了真相。
奶奶一直不知道,其实,她的嫣儿在那一刻和她只有一墙之隔。她在耳房里躺着,从墙壁中的暗口里偷偷地看着她。她要再看奶奶一眼才能安心合上双眼,那是她临走前最后的心愿。“奶奶,你说得对,我为何一叶蔽目,却从来没有珍惜过眼前就有一个人对我好呢?可惜,我醒悟得太迟了……”
裴峥走进耳房里的时候,司徒嫣闭着眼睛,青丝垂地,宛如熟睡了一般。他慢慢地走到榻前,温柔地替她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儿。“阿嫣,奶奶来了,起来陪她听戏了。”女子的嘴角似乎是凝着笑的。
他却哭了。
有生之年,仅有的一次,泣不成声。
从此流水浮灯,再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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