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锦歌,刚才那一定是你的错觉,没有连线的电话怎么会响呢?你—定是因为失去父亲而伤心过度,所以产生幻觉了。
一壶清茶,半张古案。
时间仿佛还停留在半年前的某个时刻,恍惚间,我似乎还能看见父亲那穿着灰色的中山装的身体,颤巍巍地从竹制躺椅子上站起时的情形。
古旧的德式小楼,因为主人长时间住院,无人打理,有些地方早已经布满蜘蛛网,对于坐落于山林深处的这座小楼,有蜘蛛倒也见怪不怪,毕竟林木之中多得是各种野生动物和昆虫。
当年,父亲把我和母亲送到国外,自己却固执地买下这座小楼,留在国内修身养性,想必也有他的道理。毕竟,我才刚到半日,便深深地爱上了这僻静的居所。要不是母亲催得紧,我还真舍不得将i塞样一座别致的小楼拱手卖给别人。
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好不容易才勉强争得母亲的同意,留在这里生活半个月,半个月后,这所房子就要归到别人名下了吧?据说浙南的—位茶商出了高价,迫不及待地想要八住。
我掀起罩在沙发上的那层白布,长舒一口气,缓缓地坐下身来,打量着房中的一切,楼门口,摆着一只高脚鸡翅木花架,青花瓷盆里的兰花枝叶边缘已经发了黄,无精打采地垂下来。兰花往里,正对着一张红木高八仙桌,两旁分别摆着两只雕功精绝的太师椅子。桌子上还摆着一只拨盘式的老式电话,电话只是摆设,其实并无实际用途,因为它甚至连电话线都没有。
不过那电话的样子着实招人喜欢,浑身泛着一抹浑厚悠然的古拙之光,因了粉紫相间的珐琅彩手柄的衬托,却又丝毫也不显得笨拙,反倒充满了灵性。
因着父亲的性情,想必这话初也必是一件古董吧。
想到此,我缓缓地站起身来,踩着布满灰尘的羊毛地毯走上前去,试探着伸出手来。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尚未碰到电话之前,它却突然“叮叮叮”地响了起来。
我吃了—惊,忙向后退出一步。
这种电话的铃声我曾在电视中听到过,通常都是清脆悦耳,却从未如这般低沉浑厚,时而又带着嘶哑,仿佛这电话铃声是从遥远的地下传来的。再说了,这部电话就单独地摆在桌子上,莫说它是一个几十年前的古董,就算它真的能用,在电线都未连通的情况下,突然发出声来,着实是件诡异的事情。
这样想着,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全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缓缓地退到沙发旁边,此时,响声却突然停了。
窗外刚下过一场小雨,阳光像是被洗过一样,柔柔地洒在芭蕉树葱翠的叶子上,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美好。而桌子上的电话机依旧安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从来都没有响过。
我自嘲般地微微一笑,安慰自己道:“曹锦歌,刚才一定是你的锚觉,没有连线的电话怎么会响呢?你一定是因为失去父亲而伤心过度,所以产生幻觉了。”
想到此,我的心情平静了不少,缓缓地走上楼去,推开了卧房的木门。
其实,我之所以选择留在国内一段时间,是别有目的的,我的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还有—个人。
那时的我与他都还是一个少年,至今我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笑起来时眉目弯弯的模样,我们两家本来住在A市,而且还是仅仅只隔了一条街的邻居,所以经常有机会一起到街上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家那座巨大的仓库,据说仓库连同房子,是他那做棉花生意的外祖父死后留给他们的。他的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一位画家,虽然已是九十年代,却喜欢穿一袭老式的粗布长衫,戴黑框眼镜,坐在院子里写写画画。因为没有经商头脑,那间大仓库也就荒废了,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被我父亲用极其低廉的价格租了下来,贮藏货物。我还记得他的妈妈从我父亲手中接过租金时笑呵呵地说的那句话,她说:“哎呀,老曹,你我两家还这么客气做什么,我看呀,我们两家早晚都会做亲家的。”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弯下身来伸出手指逗一逗我胖嘟嘟的小脸,道:“阿姨说得对不歌儿,你早晚是要嫁给我们家蒋楚岩的,你是我们家小媳妇。”
而那时我在干什么呢?我正牢牢地拉着蒋楚岩的手,定定地看着他,生怕那么好看的他长大后不愿取我为妻。
我爸爸在仓库里存了什么东西,蒋伯伯从来不闻不问,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为我和妈妈办理了出国手续,并且不由分说地将我们送到了机场,我才和他们彻底断了联系。后来,我隐约听说,我和妈妈出国后没几天,蒋伯伯一家就离奇失踪了,据说他们犯了很大的案子,警察在四处通缉他们。
我不愿相信文质彬彬的蒋伯伯会干出犯法的事,我想,他们一定是误会了。
但是无论如何,我却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名叫蒋楚岩的少年。我听见咕咚咕咚的水泡声,我听见遥远的某处传来的物体碰撞的声音。那声音很缓,很静,却又充满了哀伤与绝望,那一刻,我甚至忘记了呼吸。
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太过操劳,心力交瘁的缘故,那一觉我整整睡了十几个小时,要不是楼下传来的那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恐怕我到第二天上午也不会醒来。
我从床上爬起来,光脚踩着吱呀作响的地板走向窗边,推开窗户,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极美的景象。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原来这座小楼的房后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泊,湖泊显然也属于父亲的私有财产,这点从湖边围了一圈篱笆上就不难看出,篱笆上还挂了一个白色的木牌,隐约能看见牌子上用黄色的油漆写着——私家别墅,外人莫入!
此刻,篱笆已被村民家顽皮的孩子弄出一个大洞,看样子,父亲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们经常擅闯“禁地”。
我俯在窗前,想到孩子们顽皮的模样,脸上不禁微微泛出了笑意。据说这座楼房本是德国传教士的一个小小教堂,后来一直荒废了几十年,直到被父亲买下,才重新焕发了生机。父亲未到之前,这里肯定是邻近孩童们的天堂吧。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一阵充满童真的笑声从楼下那块小草地上传来,低头看时,正看见十二三岁的两个少年,小男孩穿着—件白色的衣裳,此时正在女孩面前蹲下身来,翻开草地下面的泥土,不知在捉些什么昆虫。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来多年前的自己和蒋楚岩,彼时的我们定也是这般天真烂漫吧。
然而,正当我想得出神的时候,女孩却叫了一句:“呀,蒋楚岩,你捉了这么大一只蛐蛐啊,给我,快给我。”
“抢什么呀锦歌,你没听我妈说吗?以后你就是我们家小媳妇了,我家的什么都是你的,喏,给你。”
那一刻,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楼下的这两个孩子,居然有着和我们相同的名字。想到这里,我匆匆跑下楼去,猛地推开后门,那两个孩子却已经手牵着手跑远了,初晨的日光太过刺眼,我甚至都还未来得及看;吉他们的模样,只听见一路的笑声——呵呵呵呵——
我像是被人抽掉了全身的骨骼,瘫软地坐在地上,然而当我的屁股刚刚碰触到地面的时候,奇陉的事情却再次发生了。
叮叮——
身后,那部古老的电话,居然,再次,响了起来。
电话还在背后兀自响个不停,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始终盯着那两个孩子消失的方向,整颗心伤佛下一秒就会从胸膛里面跳出来。
我本以为那电话在响过一阵之后就会像昨天一样停止的,可是,这一次它却一直畸个不停。那声音尖厉无比,纵然我拼命用双
手捂住耳朵,它似乎也能轻易地从指缝里面钻进来,像一条细长的毒蛇,沿着我的马同、血脉,一点点钻进我的心房。
最终,我忍无可忍,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噔噔噔地跑到电话机旁,深吸一口气,猛地抓起听筒,放到耳朵上,对它大吼:“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想怎样?”
然而,任凭我如何呼喊,电话里却是一片静默,只传来一阵阵电话接通时那种吱啦吱啦的脉冲声。
看来的确是幻觉,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握紧了电话,正当我要将听筒放回到机身上的时候,电话里面的那种脉冲声却变了,变成了一种物体沉入水中时的声响,那声音使我整个人如同正在坠入海底。我听见咕咚咕咚的水泡声,我听见遥远的某处传来的物体碰撞的声音。那声音很缓,很静,却又充满了哀伤与绝望,那一刻,我甚至忘记了呼吸。
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怦—怦—
紧接着,—个被电流或者某种磁场改变了的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她说:“小媳妇,蒋阿姨冷,蒋阿姨好冷!”
我像触电般猛地扔掉电话,双手紧紧地捂住胸口。
那声音虽然与当年的蒋阿姨有些区别,但口吻和语速几乎没什么分别,也许是在电话里听起来有些失真的缘故。更何况,全世界唯——个称我为“小媳妇”的人就是蒋阿姨,我曾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称呼。
所以,我断定,电话另—端的那个女人,是她。今天早上,我看见的那个男孩是你吗?如果那真是你的话,那她身边的那个女孩是谁?她为什么跟我有着—样的名字,如果她是我,那我又是谁?
我从那间小楼里面夺门而出,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想去哪里,我只是疯狂地想要逃离现场。
可是,当我跑到山门口,踏上A市行程最远的那辆121路公交车,迷迷糊糊地在市内某个路口下车时,却发现面前的建筑异常熟悉。站在那个油漆斑驳的大门口想了好久才想明白,那居然是少年时的我居住的那个小区,而面前的这个大门后面,正是蒋楚岩那早已败落的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也许潜意识里我一直向往着这个地方,虽然骨子里明明知道那个熟悉的蒋楚岩早已不知去向。
大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进去时,层层铁锈会在掌心里流下暗红色的印记,就像是干涸的血液。
曾经开满了鲜花的院子里如今长满了齐膝的野草,漫过野草,一步步走到后院,便看见了那座已用铁锁锁牢的仓库,仓库的侧面是后来新开出的一扇后门,我记得那后门是父亲租下仓库后,为了方便运送货物时新建的,如今也已经被锁上了。仓库的门上,贴了封条,由于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上面的字迹已经无法辨认了。
我在门口伫立良久,双眼突然模糊,我轻轻地蹲下身来,望着一旁断掉了一根绳索的秋千,喃喃道:“蒋楚岩,你到底去哪儿了,你还好不好?我回来看你了,今天早上,我看见的那个男孩子是你吗?如果那真是你的话,那她身边的那个女孩是谁?她为什么跟我有着一样的名字,如果她是我,那我又是谁?”
这样想这,我抬头看向淹没在杂草中的那几盆栀子花,这些在夏天里盛开的美丽花朵,如今全都荒芜了,枝叶没有了形状,埋没在疯长拔节的荒草里苟延残喘。我记得蒋阿姨是—个很细心的女人,她总是把儿子和花草全都打理得一尘不染,她喜欢毫不见外地唤我:“小息妇,小媳妇。”她的普通话里有着淡淡的南方口音,吴侬软语,那么好听。
想到这里,我突然像了电似的打了—个激灵。
蒋阿姨,蒋阿姨,那只电话。
那一刻,我伸出手来掐一下自己,随之而来的疼痛证明了我不是在做梦,那么就是说,先前,我真的从那部老旧的电话里听到了蒋阿姨的声音。
丝丝凉意从背后传来,我的心中除了惊恐之外,竟还多了几分期冀。我想,电话里的那个女人如果真是蒋阿姨的话,那么,她一定知道儿子的下落吧,那样,我就有可能见到蒋楚岩。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十多年前,他来机场为我送行的时候曾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要等我回来的。
他说:“曹锦歌,无论你跨过了多少片海,翻过了多少座山,你永远都会是我们家的小媳妇。”
这样想着,我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从那片荒宅里面抽身出来,打了一辆车,重新向那座德式别墅驶去。在上车之前,经过小区附近的超市时我顺便买了一把水果刀,揣进了衣服里面。超市的老板以前是开杂货铺的,样子没怎么变,只是皱纹比以前多了几条,她已经不再认得我了。
别墅的房门是开着的,山风吹来撞在墙壁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乳白色的窗帘从窗子里面飘出来,迎风飞舞的样子像是一条条经幡,夜色已然降临。
我快速地闪进屋内,把所有的门窗全部关好,又用桌子堵了门,方才冲进二楼的卧房缩进被子里面,啃食早先带过来的面包。我想睡却又不敢睡,身体里的某根神经仿1弗跟那只古陉的电话牢牢地连在了一起。我的双手在胸前合十,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竖起耳朵来听着楼下的动静。
我觉得身体里似乎有两个自己,一个无比惧怕那只电话,一个却又盼望着它能再次响起。
夜半。
电话铃声大作。
我—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楼下,一把抓起听筒放在耳朵上,我说:“你是谁?你到底是不是蒋阿姨?你不要吓唬我,蒋阿姨一直都很善良的。”
这一次,我没有听到重物沉没时的声响,我只听见一连串极其压抑的咳嗽,仿佛某个落水的人在沉底之后不停地吞咽着湖水,每说一个字,都会呛一口水似的。
那,那居然是蒋伯伯的声音,虽然听不太清,但我确定那是他,因为以前他跟我说话时就是这种慢吞吞的口气。
“咳——咳——锦歌,求求你,求求你给伯伯开一下门,湖底太冷,你蒋阿姨都快要冻僵了,你开门让我们进去,暖暖身体。”伯伯在水底整整沉了十几年,怎么会不冷呢?
啊——
我大叫一声,把电话重重地扣上,拼命地跑上二楼,钻到床底,浑身颤抖。
突然一阵大风吹来,常年失修的窗户本就关不严实,如此一来,砰的一下便被吹开了。
我睁开眼睛,却发现面前的地板上竟然布满了波光一样的光影,转身才发现,那是湖面将月光反射到了玻璃上,玻璃又把湖水的影子投射到了我的面前。
我挣扎着爬起来,想要靠近窗户重新把窗子关上,然而就在我将脑袋探出窗户的那—个瞬间,我却用眼角的余光发现,湖边站了一个人。他穿一件白色长衫,头发和衣服全都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像极了当年的蒋伯伯。
微风来时,我隐约能听见他唤着我的名字,他说:“锦歌,伯伯冷。”
他说:“伯伯在水底整整沉了十几年,怎么会不冷呢?”
一连串的惊恐与疑问几乎使我崩溃,我大喊大叫着,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地想要把窗子关上。可是窗棂却被挂花树的一根枝丫挂住,没有办法,我只能向外探了探身子,闭着眼睛想要把枝丫扯开。
然而,就在窗子与枝叶脱离的那一瞬间,由于巨大的惯性,我却一下子从窗口跌了下去。
我的脑袋朝下,渐次看到了挂花树的暗影,看见了仿佛绞死在夜空中的惨白月亮,看到了那个穿长衫的白衣男子,以及他嘴角那熟悉的,邪恶的,微微的笑意。
我却一下蹦上前去,笑嘻嘻地对着—副打捞匕来的黑框
眼镜道:“蒋伯伯,这下你不冷了吧?这下你暖和了吧?”
我疯了,曹锦歌疯了。
有太多太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和事情缠绕在我的脑海里,堵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躺在床上醒来后就在小楼里摔摔打打,我砸碎了所有的古董家具,青花瓷盆,却唯独对那部电话避之不及。
我光着脚,踩在布满玻璃碎片的地板上大呼小叫,我躲在墙角的阴影里瑟瑟发抖,我说:“有鬼,有鬼,有鬼。”
电话里有鬼,房子里有鬼,湖里有鬼,我那么害怕,蒋楚岩你为什么还不来救我?
附近的村民来了,警察来了,医生也来了。
他们分析说,我定是晚上关窗时不小心从窗口跌下撞到了脑袋,压迫了神经,所以神志不清了。
后来,我的妈妈也来了。
她在房子里面陪着我,一坐就是—个晚上,她指着再也没有响起过的古旧电话安慰我说:“歌儿你看,哪里有鬼,这只是一部普通的电话。”
是啊,我是—个疯子,疯子的话又怎么会有人信。就算这房间里真的有鬼,妈妈也不愿说出去吧,她可不喜欢浙南的那个茶商因为我的—句胡话而反悔。
然而,我的确是看到了,听到了,感觉到了。我听到了蒋阿姨用一种幽怨的声音叫我小媳妇,我看见了湿漉漉的蒋伯伯,我甚至看见了多年前的蒋楚岩还有我自己。于是我一把甩开妈妈的手,开始向着楼后的那片湖泊飞奔,扑通一声,我跳进刺骨的湖水里面,拍打着水花大喊大叫,我说:“妈,你看呀,鬼在水里,鬼就在水里。”
我向着湖中央越走越远,被月光染成蓝白色的湖水渐渐淹没了我的鼻子和眉眼,我听见身后传来母亲焦急的呼喊声,可是,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要找出那个鬼。
邻近的居民赶到湖边把我救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昏迷了,他们将我放到草坪上,使劲儿摁我的胸口,我在吞出几口水后,慢慢地恢复了意识。我看见很多人打着手电筒在湖水里面搜寻着什么,我听见他们说:“刚才明明看见曹太太为了救女儿也落水了的,怎么找不到了?”
那一夜,他们找了很久,终是无果,天亮后又找来了警察,忙到下午时分才从湖里打捞上了早已断气的妈妈。
除此之外,他们还意外地从湖底打捞出了两具缚了巨石的骸骨,因为腐败得太过严重,已经无法分辨其身份。
而我却一下子蹦上前去,笑嘻嘻地对着一副打捞上来的黑框眼镜道:“蒋伯伯,这下你不冷了吧?这下你暖和了吧?”
我的身边围了很多前来看热闹的村民,人群当中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那个年龄仿佛还不懂得什么是恐惧,互相打闹着说:“嘿嘿,你叫蒋楚岩,我叫曹锦歌。”
“你才叫蒋楚岩呢,我不叫。”
“你别忘了,那位叔叔告诉我们要来这个小楼下面大声叫对方这个名字的,他还送了我们一整套连环画,我的那一套已经看完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好事。”我望着他们痴痴地傻笑,仿佛真的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礼物的包装被层层揭开,里面放着的是一架古旧的电话机,机器是拨轮谴型,手柄是粉紫相间的珐琅彩。
我被送进了A市的精神病收容所。
四月里,木兰花开时,有—批新的志愿者加入了护工的队伍。
负责护理我的那个护工,是—个年龄跟我相仿的好看男子,他的嘴角有温暖的笑意。他是善良的,因为,他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居然还给我带了—个礼物。
礼物的包装被层层揭开,里面放着的是一架古旧的电话机,机器是拨轮造型,手柄是粉紫相间的珐琅彩。
他笑笑地拉起我的手,去碰触那只电话。
我的指尖在离电话还有几厘米的时候迅速地抽了回来,他却很有耐心地再次拉起,轻声地安慰我说:“不怕,那只是一部电话。”
他用一只小小的螺丝刀将电话打开,里面居然接着一部拆掉了屏幕的手机,手机的听筒与电话的听筒用两根细小的铜丝连接在一起。他将手机里那块耗光了电的电池抠下来,换上一块新电池,又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摁下几个号码,那手机便发出了叮叮叮的声响,远远地听起来,就像那部老话机又重新焕发了活力。
我释然地对他笑,却又不知这释然从何而来,我主动伸出手去轻轻抚摩那部话机,金属的生冷凉透了骨髓。
除此之外,那个男人还耐心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一家邻居,邻居家的男主人是搞走私的,当然这一切起初他们都不知道,他们本来还想和他家成为亲家的。所以,他们才会把仓库租给他做了存放走私物品的地方。后来,男人的仓库被警方摸清,查到仓库的主人后就能成功地将他绳之以法。这其间,男人也通过各种关系打探到自己已被警察注意,于是便悄悄地将妻女送到了国外。又利用他们家对他毫无防备的缘故,借着吃饭的名义,偷偷地用迷药把他爸妈迷倒,趁夜用汽车拉到某个小山的湖边缚石沉湖。做出仓库主人就是走私犯,如今又畏罪潜逃的假象。
这一切,却都被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他尽收眼底,因为男人将他的父母沉湖之前,他居然奇迹般地醒了,他能看见,身体却无法动弹。后来,男人走回到他的身边,想要把他也沉入湖底的时候,也许是因为良心发现突然就犹豫了。他转过脸来,看着渐渐恢复平静的湖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蒋家兄弟,你放心,我会替你们把孩子养大的,这—世是我对不住你们,下一生做牛做马也要偿还。”
然而刚烈如他,又怎么会甘愿认贼作父?
于是,某一天,他偷偷地逃了出来,逃到了另外一座城市,成为了别人的养子。
后来,当他再次回到A市的时候,才得知那个男人已经卖掉了老房子,买下了湖边的那栋别墅。他知道,他那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把那片沉尸的湖泊变成自己的私有财产,让这个秘密永远不被人发现。
后来,他便开始了疯狂地报复,他在别墅的附近租了一间民房,经常在夜里偷偷溜到男人的家里,往他的食物和水中放少量的砒霜,直至这些毒药在那个男人的体内慢慢积累,最后毒发身亡。据说此前那个男人看了好多医生,最终没有一个人跟他每况愈下的身体情况做出一个正确的结论,那些医生根本就没往投毒这方面想。
后来,他又巧借各种方法,模仿父母的声音,重物沉水时的声响,成功地逼疯了那个男人的女儿,又在她母亲下水救她的时候,偷偷地将她推入水中溺死。
他说,本来那个男人的女儿也是该死的,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不爱,可是看着她在湖水里挣扎的时候,他还是把她救了上来。
说到此,他盯紧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对我说:“因,为,我,爱,她!”
亲爱盼蒋楚岩,如果我们真的才刚刚认识,刚刚打了—个照面,那为什么,当你的眼泪落入我脖子里面的时候,我会如同死去又话来般地伤了心?
四月春关,他牵着我的手在收容所的小花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走。
他轻轻地转过身来,用一种无比缱绻的声音对我说:“现在,我们终于扯平了,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在一起。”
他松开我的手,在我面前轻轻地举起来,他说:“嘿,很高兴认识你,我叫蒋楚岩。”
我也很想学着他的样子自我介绍,可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于是我只能焦急地看着他,跺着脚问:“可是蒋楚岩,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叫什么名字呀?”
于是,他便看着我笑,笑着笑这眼角便泛出了泪痕。
他轻轻地环住我的肩膀,将我搂在怀中,他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已不在乎你是谁。”
亲爱的蒋楚岩,如果我们真的才刚刚认识,刚刚打了一个照面,那为什么,当你的眼泪落入我脖子里面的时候,我会死去活来般地伤心呢?
如果后来的我还记得从前的你,也不会像你一样疯狂报复深爱的你。我理解你的疾苦,无奈,不得已。
世上从无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所以,当你再次在我面前说到自己的名字,说起那些往事,就算已全部记起,也宁愿把自己当成一个傻子,连同自己的名字一起忘记。
烟消云散后,就让爱,单纯如云朵,如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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